遇見百家大院,正是傍晚時分。
夕陽沿著千年不變的軌跡,在日復(fù)一日由東向西的行走中,在即將落入夜晚精心設(shè)置的圈套時,集中全部光亮和熱力,努力地越過遠(yuǎn)處梁野山的高大身軀,把絢爛繽紛的萬道霞光,投射到眼前的這些既熟悉又陌生,既古老又現(xiàn)代的建筑。那是清一色的黛瓦灰墻、雕梁畫棟、古香古色,顯得莊重肅穆、古韻滄桑,似乎在訴說著這些大厝曾經(jīng)的顯赫與家族的繁盛。
看慣了“出磚入石燕尾脊,雕梁畫棟皇宮起”的閩南紅磚古大厝,一腳踏入位于武平縣中山鎮(zhèn)的百家大院,如此近距離面對這些風(fēng)格迥異的古建筑群,還是被它的宏大規(guī)模和非凡氣勢深深震撼了。
俗話說,“千金門樓四兩屋”,門樓彰顯了一個家族的榮耀,眼前這張家大院的門樓氣勢非凡,飛檐翹角直指蒼穹,斗拱榫卯層疊交錯,一看就是個大戶人家、書香門第,正中間雕刻著一幅惟妙惟肖的“狀元歸家圖”,似乎在訴說著遙遠(yuǎn)的往事——那是一個風(fēng)清氣爽的早晨,樹上的喜鵲叫得歡,數(shù)年一度的科舉考試揭榜,張家的小兒子高中狀元,正是狀元巡游的日子。張家大院到處張燈結(jié)彩,全家人興高采烈,張老爺子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一大早就把一大家人都叫醒了,換上了過年才穿的新衣裳,來到大院正廳,在八仙桌擺上三牲五果、山珍野味,斟滿美酒、點上香燭,對著供奉張家祖先的牌位,口中念念有詞,告慰列祖列宗,托祖先保佑,孫兒蟾宮折桂、光耀門庭。這時,一陣鑼鼓聲響,狀元郎身穿官服、頭戴官帽,騎著高大的駿馬氣宇軒昂地走來,鄉(xiāng)親四鄰紛紛跑到街上來圍觀,家家戶戶燃放鞭炮、笑語聲喧、熱鬧非凡……
隔壁是何家大院,堂號叫承恩堂,是幢青磚灰瓦、三進二井的清代徽派建筑,以木結(jié)構(gòu)為主,廳堂墻壁上有漁樵耕讀、梅蘭竹菊、琴棋書畫等精琢細(xì)刻的木雕作品,配以七彩斑斕的漆色裝飾,整棟建筑既富麗堂皇、光彩照人,又極具藝術(shù)性和視覺沖擊力。這也是個官宦人家,承蒙皇上恩典,從祖上一直延續(xù)“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家訓(xùn),世代簪纓,漸成景色,成為當(dāng)?shù)氐拿T望族。你看,這幅“鳳穿牡丹”,有鳳凰佇立于盛開的牡丹花上,栩栩如生;這幅“喜上眉梢”,梅花上有兩只喜鵲在嬉鬧,惟妙惟肖,象征著主人不一般的地位和資望,知識與修養(yǎng)。
特別讓我感到興奮的是,在這里看到了一幢俞家大院,敘述了一段明代泉州抗倭名將俞大猷與武平結(jié)下的不解之緣。遙想當(dāng)年,年輕的俞大猷被任命為福建汀漳守備,剛到武平的他,雄姿英發(fā)、躊躇滿志,白天,他操練軍士,教授武藝,晚上,他學(xué)習(xí)軍事,苦讀《易經(jīng)》,以一顆武癡之心刻苦鉆研更精進的棍法、劍法、陣法,他的高超武藝心得,有相當(dāng)部分就是在武平期間研習(xí)所得。武人出身的俞大猷,卻是文武兼?zhèn)?,有著邊塞詩人的靈魂,為抒發(fā)詩意并以文會友,他在武所城墻邊上建了一個別出心裁的“讀易軒”,廣邀軍營或地方上的文化人、讀書人,詠詞吟詩,別有一番雅致。正如他自己此間寫下的詩句:“半生磨劍白于霜,此日觀光始露芒”,在武平,俞大猷打開了通向軍事巔峰的廣闊天地,為后來成為一代抗倭名將奠定了良好基礎(chǔ)。手撫俞家大院墻上這些充滿滄桑的木刻作品,雖然相隔數(shù)百年,卻油然而生“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親切之感,站在這新建的“讀易軒”長廊上,我徘徊良久,不忍離去……
此時,遠(yuǎn)處的梁野山已經(jīng)籠罩在暮色之中,中山古街也亮起了一盞盞造型優(yōu)美、玲瓏璀璨的花燈,依稀還能看到店門前那些精心裱褙的對聯(lián)橫批,折射出小鎮(zhèn)的古典與悠遠(yuǎn)。那些富有中山特色的米糕、釀豆腐、肉丸也在小商販的吆喝聲中熱氣騰騰地上架了,散發(fā)著古早味的誘人清香,古鎮(zhèn)頓時充滿了濃濃的煙火氣。
只要對泉州歷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先有豐州,后有泉州;同樣,在武平,也是先有中山鎮(zhèn),再有武平縣。這個“一腳踏三省”的通衢門戶,因境內(nèi)山高林密,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適合族群避世生活,也成了武平客家人最早的發(fā)祥地、聚集地。早在唐宋時代,這里就是武平的場治、縣治所在地,至今已有一千多年歷史。而最讓我感興趣的是,在這片方圓不到十里,人口不足兩萬人的土地上,卻誕生了兩個堪稱全國獨一無二的“孤品”——“百姓鎮(zhèn)”和“軍家話”。史載,明洪武年間,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建立起大明王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自然對鞏固江山社稷不遺余力,十分看重這個位于閩粵贛邊界的軍事要塞,下令在此地設(shè)置武所。來自全國各地的軍士在這里留下來二十多個姓氏,并在后來的不斷遷徙融合過程中,形成了“百姓鎮(zhèn)”。當(dāng)時推行軍士屯田政策,不少軍士攜親帶口、落籍安家此地,在長期相處中,他們既保持相對獨立又不斷融合,形成了獨特的“方言孤島”。
之前,我對武平縣和客家文化知之甚少,此次武平之行,了解到武平是我國為數(shù)不多的純客家縣之一,也是我國客家文化生態(tài)實驗保護區(qū)的縣域。于是,又查閱了相關(guān)資料得知,在我國漢族八大民系中,福建省就擁有閩南、客家和閩北三大民系,三者均來源于中原河洛文化。由于戰(zhàn)亂等原因,經(jīng)過幾次大規(guī)模南遷,在不停的行走中開枝散葉、繁衍生息,孕育了自己獨特的語言和民俗風(fēng)情,形成了不同的族群文化。我不知道,當(dāng)年一批批中原士族和平民衣冠南渡、舉族遷徙,那是怎樣一種艱辛和不易,是否也經(jīng)歷了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九九八十一難?是否也經(jīng)歷了李白筆下的“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向天詰問?我只知道,那時福建是中原人眼中的“蠻荒之地”,山高路遠(yuǎn)、地瘠人稀,他們千里迢迢、拖家?guī)Э?,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無路可走,是不會選擇遷徙的。
遷徙,是一段漫長艱辛的歲月,是一路不斷行走的歷史,是一個族群永恒的記憶。因為遷徙,血脈得以延續(xù),族人有了宗祠,文化有了傳承。穿梭在這些古大厝之中,手撫著廳墻上這些精雕細(xì)琢、描金繪彩的木雕壁畫,思緒瞬間穿越這些古厝頭頂?shù)姆叫?、圓形、六角形梁檐,想象的翅膀隨之飛翔起來——那一天,正是牽動人們思緒的暮春時節(jié),天上還下著絲絲小雨,一個土生土長的武平人,已經(jīng)上百遍走過中山古街的石祿生,獨自撐著戴望舒筆下的油紙傘,徘徊在他熟悉不過的青石板上,望著兩旁一幅幅象征家族傳承的姓氏對聯(lián),遠(yuǎn)處是充滿古意滄桑的迎恩門,城外的中山河隱約傳來纏纏綿綿的流水聲,仿佛是一首傳唱久遠(yuǎn)的古老歌謠,他突然靈感迸發(fā):應(yīng)該讓自己幾十年精心收藏保護下來的古建珍品活起來,以中山獨特的“客家百姓鎮(zhèn)”文化為內(nèi)涵,把這些千里迢迢從全國各地遷徙過來,擁有幾百年歷史的明清古建筑進行重新排列組合,讓每一幢古厝講述一個姓氏故事,成為一個小型姓氏博物館!
說干就干,很快,來自全國各地的古建工匠秉持匠心、精雕細(xì)琢、斧鑿鋸銼、榫卯拼裝、古法修復(fù),讓一棟棟古建筑重獲新生,煥發(fā)光彩。我們來得正是時候,首批二十二幢古厝新鮮出爐、對外開放,盡管無緣與石祿生先生見面,但他的名字已經(jīng)隨著百家大院的木雕、磚雕、石雕的精美技藝,以及所展示的姓氏文化、收藏文化、耕讀文化,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里,甚至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他的名字。
呼吸著遠(yuǎn)處梁野山吹來的清新空氣,沉浸在“來武平,我氧你”的靜謐氛圍中,好客的武平文友又陪著我漫步在古鎮(zhèn)老街,古香古色的城樓上正在精彩演繹一場時尚現(xiàn)代的“燈光秀”,絢麗多彩的燈光渲染著這里古老厚重的客家文化,透過夢幻般閃爍的霓虹,我仿佛看到百家大院祈福閣正在舉行隆重的祈福慶典,當(dāng)?shù)氐木用衽鞲=?、整冠肅立、虔誠祈福,耳畔分明是學(xué)生們正在用清脆而洪亮的聲音在誦讀《百家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