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里,爺爺行醫(yī),沒有獨(dú)立的門店,沒有什么招牌,就在自己家中。家中堂屋后墻的條幾上,那個印有紅十字的藥箱,便是爺爺行醫(yī)的招牌了。
一天,有個離我們村很遠(yuǎn)的患者來到家中。爺爺問了情況,看了瘡口,半天沒說話。隨行者見狀,心神不定地疑問:“這瘡能看不?”許久,爺爺說,說不定能看好,但你們離這太遠(yuǎn),若讓我治,就要多來幾趟。當(dāng)時,正在爺爺身旁的我,見那中年漢子腿上的瘡,嚇得幾乎要溜開。只見其膝蓋下方的脛骨裸露在外,白亮發(fā)光,四周爛肉血淋淋的,很是瘆人。心想,爺爺要能治好這瘡,真是奇了。聽患者說,為治這瘡,家人伴著他曾跑了不少地方,上海、北京、武漢等大城市都去了,都說沒治。隨行者說,有病亂投醫(yī),到這里來,也是抱著試試的想法,不然只有在家苦熬了。
爺爺真的把這漢子的瘡治好了!記憶中,這患者來了十多趟。痊愈后,他是步行過來的,再也不是被家人用架子車?yán)?。來時,帶了四封果子,到了院外就放了好大一盤鞭炮。見了爺爺,那壯漢要行磕頭禮,爺爺說啥都不依。那天,爺爺高興,讓奶奶搟了面條招待。自此,每逢過年、中秋節(jié),那壯漢都要來看望爺爺,成了爺爺家的??汀?/p>
爺爺說,最難治的是搭背瘡。我的一位沒出五服的嬸子就患過搭背瘡,可她患搭背瘡時還是個少女,是爺爺給其治好搭背瘡后過的門。村里人都說,我那叔叔能娶上這嬸子,是我爺爺?shù)墓?。對此,我這嬸子樂意認(rèn)!
爺爺看瘡的藥是自制的。其藥材,有爺爺親手抓的和親手挖的,如蟾蜍、蝎子、蜘蛛、田七根、白茅根等。有的藥材本地難尋,需到藥店買,皆由父親去辦。在公家單位上班的父親盡管工資微薄,但總會留下買藥的錢。
爺爺親手抓的藥材特別講究,比如蟾蜍,必須是立夏那天抓的。每年立夏,爺爺天不亮就出門下地了,回來時能抓一大串兒。爺爺抓到的蟾蜍等活物兒,皆晾干了備用,晾干了的物件掛在屋檐下,一串又一串,古董似的。
爺爺親手制作的藥,最主要的有白降丹、紅降丹等。燒制白降丹、紅降丹時,所需藥材按劑量配制齊全后,將兩只稍大的不上釉的白色粗瓷碗上下合在一起,藥入其中,用繩子捆了,再用自制的泥厚厚地糊了,然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用磚頭架起,點(diǎn)燃劈柴燒。所用劈柴必須用桑木的,燒制時長不得少于兩個時辰。藥燒好后自然待涼,而后把兩個瓷碗小心翼翼地打開,奇怪的是,上面的碗中所浮現(xiàn)的藥呈銀白色,稱作白降丹,下面的碗中所沉淀的藥呈丹紅色,稱為紅降丹。兩種藥雖出自相同的藥材,但藥效不一,各有用途。
大集體年代,勞動之時,有人來看瘡,爺爺想早點(diǎn)給患者看了,即會有影響勞動之嫌。為此,隊(duì)長就讓爺爺管理村里的菜園,爺爺?shù)乃幭渚捅车讲藞@里。
1967 年的“文革”初期,有人揪斗爺爺,說爺爺行醫(yī)收受禮品且私藏舊書,在大隊(duì)部開批判大會,還讓爺爺戴高帽子游街。會后,爺爺不得已把珍藏的線裝醫(yī)書盡數(shù)燒了,為此流下許多淚。當(dāng)時,爺爺流的淚是成串的,一串接一串,且一聲沒吭。我勸爺爺不要再行醫(yī)看瘡了,免得再有人惹是生非。此時,爺爺?shù)纱笱劬χ惫垂吹爻蛑?,許久,自言自語道:“人呀,認(rèn)準(zhǔn)的事,對人們有益的事,就要一直干下去……”
1969 年,我正上高中。一次回家,爺爺把我叫到跟前,鄭重地說,要把他那看瘡的醫(yī)術(shù)傳給我??僧?dāng)時,我并沒爽快地答應(yīng)。為此,爺爺生我的氣。
父親跟爺爺學(xué)過瘡藥的配制,能夠如爺爺一樣燒制白降丹、紅降丹等藥,有條件傳承爺爺?shù)尼t(yī)術(shù),可父親有工作。對此,爺爺清楚,于是就把他的醫(yī)術(shù)傳給了我的小叔。小叔讀過高中,學(xué)得用心且有成效。爺爺去世后,小叔就在村里行醫(yī),但凡看瘡,同樣是分文不取。
如今,爺爺早已去世了。每念起爺爺,就想,為人就要像爺爺那樣,多做好事、善事、有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