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龍
在我剛剛滿11 歲那年,老爹就走了,他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謎。
老爹不識字,奇怪的是他居然可以教我打算盤,背什么“三盤清”“七盤清”這樣的口訣,他算得上是我最早的數(shù)學(xué)老師了。不識字的老爹還有幾分藝術(shù)天才,擺弄起四川竹琴、月琴來,四鄉(xiāng)八嶺都很有名。竹琴在當(dāng)?shù)氐乃追Q叫“遲嗙嗙”,是需要又敲又唱的一種樂器,那些古老的唱腔令我著迷,讓我明白了許多歷史故事。老爹喜歡的唱段很多,經(jīng)常要唱的經(jīng)典《關(guān)云長單刀赴會》《小喬哭夫》《伍子胥過昭關(guān)》等都是歷史典故的段子。他不僅能唱,而且字正腔圓,時間久了,我也會唱這些段子,什么“秦瓊賣馬”“楊志賣刀”“水淹七軍”“安居平五路”等故事早在我沒有讀書識字前就一清二楚了。
我們那一帶常年有貴州、云南的馬幫經(jīng)過,家里就有一根兩尺多長趕馬用的馬鞭子,這根竹根做成的“馬鞭子”是我的克星,它從來就不打馬,是用來教訓(xùn)我的。竹鞭子有拇指粗細,打人很厲害,不傷筋動骨,但皮肉之苦讓你終生難忘。犯了錯,父親一聲:“拿馬鞭子來!”其陣勢就有點縣衙內(nèi)“大刑伺候”的味道,讓你心驚肉跳、汗毛直立。
我還沒有上學(xué),就需要在家里練毛筆字。父親有一個好朋友是前清秀才,由他來指導(dǎo)我,操練什么“九宮格”“黑桃字”。父親說寫一手好字是人生的“打門錘”,荒疏不得。寫好后需要老師圈紅,紅圈圈少了,也是要挨打的。能夠得到秀才先生的稱贊,老爹在旁邊就很是得意,高興了就拿出月琴來,他彈我唱,來一段“數(shù)切貓兒(青蛙)”:“一個切貓兒,一張嘴,兩個眼睛四條腿,乒乓乒乓跳下水,太平年,切貓不吃水,跳過荷花池,荷花池內(nèi)干,跳過粉墻來,得兒梅子青、水上漂,得兒梅子青、水上漂……”老先生則在那里悠閑地喝茶,笑瞇瞇地欣賞我從“一個切貓兒”開始,唱到“十個切貓兒”……
伍子胥過昭關(guān),因為心里急,僅僅一個晚上,頭發(fā)胡子都白了。老爹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極為悲壯。我不明白伍子胥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一個晚上,頭發(fā)胡子都會變白?這也是我想不通的事情。老爹說這是真的。他說是真的,我只能信?!安┩虑靶輷Q馬,六出祁山要小心”,老爹嘴里又吐出一連串的故事。他似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天文地理,到處都是典故。直到多年以后,我在書本中看到這些歷史遺跡的文字,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老爹口傳的那些傳統(tǒng)文化,居然是那樣的精準,更讓我對不識字的老爹,充滿了好奇與崇拜之心,他是從哪里獲得的這些東西呢。
老爹在父親的位置上疼了我11 年,忙于生活,我始終對他沒有父親的感覺,他就像是家里來的一個客人,聚少離多。
那時候,我想不明白的事有很多很多,但老爹說:“很多東西你現(xiàn)在不懂,以后你會懂的。”如果說父親給我留下了什么遺產(chǎn),可能就只有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