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寧
《東坡志林》是蘇軾留給后世的一部小說,其中不少條文以其潔凈雋永的魅力,成為明代小品文選本和今天文學(xué)選本中的名篇。我最近在注釋全書時,發(fā)現(xiàn)“儋耳夜書”一條文末的表達(dá)不易理解,此前注家解釋并不能令人滿意,乃撰文討論,以便加深對蘇軾尤其是對其晚年思想的理解。
“儋耳夜書”條見于《東坡志林》卷一《記游》篇,又見《蘇軾文集》卷七十一《書上元夜游》,文字略有不同(見后)。這里先列《東坡志林》的原文:
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書生數(shù)人來過,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酤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guān)熟寢,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yuǎn)去,不知釣者未必得大魚也。
元符二年(1099)的上元夜,蘇軾應(yīng)儋州當(dāng)?shù)厝酥?,外出到城西的僧舍、小巷中閑逛。當(dāng)時的儋州地處僻陋之海外,上元節(jié)(元宵節(jié))的風(fēng)俗應(yīng)不如大陸地區(qū)熱鬧,不過大約還是有一點節(jié)慶的氣氛,否則就不會是“民夷雜揉,屠酤紛然”了。蘇軾游玩到三更時才回家,回來見家人皆已熟睡,“已再鼾矣”。這里說一下“再鼾”,有人解釋為“鼾聲一聲接著一聲傳來”,似乎不準(zhǔn)確。我的理解是,此前蘇軾與家人已經(jīng)睡下,有人來邀約外出,也驚醒了家人,蘇軾走后他們又躺下,蘇軾回來時,他們便“再鼾”了。這時蘇軾進(jìn)入家門,放下拄杖,忽然便笑起來。蘇軾為何而笑?有人說:“蘇軾到儋耳已近半年(應(yīng)為一年半—筆者注),看到不同民族和睦相處,安居樂業(yè),同慶佳節(jié),覺得政通人和,是以欣然自喜?!保ㄍ鯐x光、梁樹風(fēng)譯注《東坡志林》)這自然講不通。蘇軾的笑顯然針對的是自己,后面也說是“自笑”,怎么會是因為一次夜晚出行、看到熱鬧紛雜的儋州“夜市”而高興以至于笑起來呢?
文章最后又引出韓退之釣魚無得、釣者未必得大魚的話題,這是要表達(dá)什么意思呢?有人說:“這話并不好理解,他是在就自己眼下的情況主張什么樣的人生智慧呢?在另外一種文本里,結(jié)尾的那句話是‘不知走海者,亦未必得大魚。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有些消極的意味了,好像就是說釣不釣到大魚本身是一件不確定的事情,所以抱有非要釣到不可的思想的人是愚蠢的,這最終在他和讀者的心上掀起了一陣酸楚的宿命感?!保ㄍ踹B文《東坡志林:天才的游戲之筆》)意思是說,蘇軾認(rèn)為那種執(zhí)著于釣上魚的人是愚蠢的。還有人解釋最后一句說是“指韓愈不懂得釣魚的樂趣”(趙學(xué)智校注《東坡志林》);或者是“笑韓愈欲擺脫科舉仕途去別求功業(yè),終覺仍是世俗之累”(唐玲玲《“寄我無窮境”—蘇軾貶儋期間的生命體驗》);又或是“蘇軾見到日常生活情景而頓然感悟,‘魚自在我心中,欲求大‘魚,何必走海遠(yuǎn)去,汲汲尋覓者未必能得‘大魚。于是似拈花微笑,心境一片悟然澄明”(唐崛《“生命終站的境界”—蘇軾貶儋期間的思想及創(chuàng)作》)。都不得要領(lǐng)。下面談?wù)勎覍Υ似睦斫狻?/p>
“儋耳夜書”條的前半部分比較好理解,難點在“放杖而笑”以下直至文末,這是全篇要表達(dá)的關(guān)鍵所在。疑難處有三:(1)蘇軾為何要笑?因何而引起“得失”的話題?(2)“自笑”是笑自己的什么?(3)笑韓愈又是笑什么?“釣者未必得大魚”是什么意思?
眾所周知,上元夜在宋代是一個很重要的節(jié)慶日子,蘇軾也多次在這個節(jié)慶日作詩。實際上就在儋耳夜游的上一年,元符元年(1098)的上元夜蘇軾也寫了一首《上元夜過赴儋守召獨坐有感》,當(dāng)時昌化軍使張中召蘇過飲酒赴宴,蘇軾獨自一人留在家中“守舍”,“靜看月窗盤蜥蜴,臥聞風(fēng)幔落蛜蝛。燈花結(jié)盡吾猶夢,香篆消時汝欲歸”,可見其孤獨悲涼,最后結(jié)句“搔首凄涼十年事,傳柑歸遺滿朝衣”,詩人憶起了元祐年間上元夜宮中宴近臣,貴戚宮人以黃柑相贈的場面。通過這樣的對比我們就可以知道,元符二年上元夜的夜游,對于蘇軾來說是一次難得的經(jīng)歷,這一晚有良月佳夜,有老書生數(shù)人相伴,經(jīng)過人聲鼎沸的集市,必定驅(qū)遣了上一個上元夜那樣的孤凄之感,而海外異鄉(xiāng)的上元節(jié)民俗和風(fēng)貌,應(yīng)該也會讓他生出一種新鮮感。
由此我們再來思考“放杖而笑”。蘇軾帶著幾分夜游的新鮮感和興奮之情回到家中,看到家人入睡,為何忽然而笑呢?“放杖而笑”后面緊接的是“孰為得失”,也就是笑的內(nèi)容,可這里說的“得失”是指什么呢?我想,當(dāng)蘇軾看到熟睡的家人們時,極可能在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得意之感:自己獲得了一次難得的上元節(jié)儋州夜游的經(jīng)歷,而家人則錯過了這一“良月佳夜”。更進(jìn)一步想,這種“得失”到底是我得彼失,還是我失彼得(得一酣睡)呢?然而他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為何要為此種“得失”而計較?自己身處儋州,卻算計得與失,實在是無謂而可笑。這便是他的自笑。蘇軾由上元夜夜游的得失,瞬間想起人生得失的問題。實際上,關(guān)于人生之得與失,蘇軾沒少思考和談?wù)摗?/p>
早在熙寧三年(1070),蘇軾送落第的安惇回四川老家時作《送安惇秀才失解西歸》詩就涉及這個話題,詩開頭四句是勉勵安惇,接下來寫自己:“我昔家居斷還往,著書不復(fù)窺園葵。朅來東游慕人爵,棄去舊學(xué)從兒嬉??裰\謬算百不遂,惟有霜鬢來如期。故山松柏皆手種,行且拱矣歸何時。萬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寧非癡。與君未可較得失,臨別惟有長嗟咨?!弊约罕緛碓诩亦l(xiāng)讀書問學(xué),卻因“慕人爵”而“棄去舊學(xué)”,結(jié)果機(jī)關(guān)算盡卻百事不順,現(xiàn)在唯有鬢霜相伴。當(dāng)時蘇軾在熙寧變法中被疏遠(yuǎn),故回顧自己應(yīng)制科以來的經(jīng)歷,以為萬事皆有命,這十年來全是“浪走”。安惇科舉不利固然是某種意義上的“失”,而自己當(dāng)年雖有科舉之“得”而進(jìn)入仕途,現(xiàn)在看來難道不是一種“癡”?所以,計較我們二人孰為得失,又有什么意義呢?如果說蘇軾此詩表達(dá)的是命運難知、得失難計的思想,他在《送杭州進(jìn)士詩敘》中強調(diào)的又是“得而以其道”:“士之求仕也,志于得也,仕而不志于得者,偽也。茍志于得而不以其道,視時上下而變其學(xué),曰:吾期得而已矣。則凡可以得者,無不為也,而可乎?”此文寫于熙寧五年(1072),杭州太守陳襄為送杭州舉子入京參加禮部試作詩,蘇軾作此敘,意在勸誡舉子們不要為了“得”而變其學(xué)(從新學(xué))。這篇文章體現(xiàn)出蘇軾一貫秉道行義、不曲學(xué)阿世的風(fēng)骨。
在給前輩的文章中,蘇軾常常夸贊他們忘得喪、齊得喪的人生境界。如為韓琦作《醉白堂記》,稱贊他“齊得喪,忘禍福,混貴賤,等賢愚”(《醉白堂記》);給歐陽修寫賀啟,稱贊他“自非智足以周知,仁足以自愛,道足以忘物之得喪,志足以一氣之盛衰”(《賀歐陽少師致仕啟》)。如果說這些文章里的話還有幾分恭維和客套的成分,那么他給后輩的文字說到人生之得失,更帶有深深的個人感悟。元豐八年(1085)《與千之侄》信中說,“人茍知道,無適而不可,初不計得失也”,勸勉侄子“慎勿動心,益務(wù)積學(xué)而已”。紹圣三年(1096)蘇軾在惠州寫給侄婿王庠的書信里,又說:“應(yīng)舉者志于得而已。今程試文字,千人一律,考官亦厭之,未必得也。如君自信不回,必不為時所棄也。又況得失有命,決不可移乎?”(《與王庠書三首》)再次表達(dá)了“得失有命”的思想。這種命定論的表達(dá),實際是勸人不必以得失為念,而應(yīng)秉持自己的道與學(xué)。至于蘇軾本人能否做到忘得喪呢?他雖然說過“進(jìn)退得喪,齊之久矣”的話(蘇軾《與楊元素十七首》其十七),但有時候又承認(rèn)自己的境界還差一點點,《送杭州杜戚陳三掾罷官歸鄉(xiāng)》詩中說,“老夫平生齊得喪,尚戀微官失輕矯”,認(rèn)為自己因杭州通判的“微官”而如拘囚(用韓愈《同冠峽》中“囚拘念輕矯”之意),后面又說“徇時所得無幾何,隨手已遭憂患繞”,是說自己或其他做官之人實際所得無多,卻飽受憂患。
了解了蘇軾在其他詩文中提到的得失,我們就可以理解蘇軾夜游后為何因念及“得失”而自笑了。蘇軾夜游回來后先是因見家人熟睡,而引起我與彼“孰為得失”的念頭,繼而想起自己這樣的仕途和人生,孰為得失?他的自笑實際上來自進(jìn)一層的反思:一次簡單的夜游竟引出自己如此的聯(lián)想和回憶,說明自己還是沒能擺脫得失休戚之感,不能做到像前輩那樣“忘得喪”啊,何況自己早已說過“得失有命”,就在不久前來海南的路上給蘇轍的詩,還說“我少即多難,邅回一生中?!弦訌?fù)何言,榮辱今兩空”(《次前韻寄子由》)呢。想到這里,蘇軾便啞然失笑了,這是笑自己尚計較于得失,笑自己自尋煩惱。
在這自笑的同時,蘇軾又聯(lián)想到另一件好笑的事情,那就是“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yuǎn)去”,這來自韓愈《贈侯喜》詩中講的事情和道理。此詩是一首七言古詩,前面大段是描寫侯喜邀約韓愈釣魚的經(jīng)過,平明就出了洛陽都門,行走在荊棘叢中,下午來到溫水(洛河)邊,“溫水微茫絕又流,深如車轍闊容輈。蝦蟆跳過雀兒浴,此縱有魚何足求”,看起來就不像是能釣上魚的地方,但是既然來了,還是“盤針擘粒投泥滓”。兩人從“晡時堅坐到黃昏,手倦目勞方一起”,終于有魚上鉤了,“舉竿引線忽有得”,結(jié)果,“一寸才分鱗與鬐”,令人喪氣,“是日侯生與韓子,良久嘆息相看悲”,兩人相視苦笑。這一部分描寫活潑,語言風(fēng)趣。最后十二句是韓愈的感慨:“我今行事盡如此,此事正好為吾規(guī)。半世遑遑就舉選,一名始得紅顏衰。人間事勢豈不見,徒自辛苦終何為。便當(dāng)提攜妻與子,南入箕潁無還時。叔□君今氣方銳,我言至切君勿嗤。君欲釣魚須遠(yuǎn)去,大魚豈肯居沮洳?!币馑急容^清楚:我一生行事就像今天釣魚,忙活半生(當(dāng)時三十四歲),始得一出身(進(jìn)士),但此前數(shù)年在汴州、徐州的幕府中“辛苦”從事(而且兩次僥幸免于軍亂),后入京調(diào)選卻未果,便到洛陽閑居。因此,韓愈當(dāng)時萌生了攜妻子遠(yuǎn)去箕潁(像許由、巢父那樣)隱居的想法?!顿浐钕病吩娮詈笳f,“君欲釣魚須遠(yuǎn)去,大魚豈肯居沮洳”,有兩層意思,字面義是勸侯喜不要在這洛水釣魚了,這里沒有大魚,大魚怎么會在這淺水之中;隱含義是勸他(也包括自己)不要再追求仕途功名了,不要像很多兩京之間的隱士那樣“以隱待仕”,而應(yīng)遠(yuǎn)遁他處。然而有趣的是,后人對此詩的結(jié)句理解卻又有一種,大魚被理解為高官顯爵,釣大魚就變成汲汲于求官之意了。
宋人樊汝霖(《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引)在注解韓愈此句時就是如此,還引出了蘇軾的話:
蘇東坡《記儋耳上元》:“放杖而笑,過問何笑?曰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所得,更欲遠(yuǎn)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蓋公作此詩時年三十四,去徐居洛,方有“求官來東洛”之語。而東坡則晚歲儋耳,發(fā)于憂患之余。覽者無以為異。
在分析樊汝霖的注釋前,先說一下蘇軾原文的版本異文?!稏|坡志林》的《儋耳夜書》與《蘇軾文集》的《書上元夜游》文字略異,前者的“問先生何笑”,后者作“過問先生何笑”,前者的“釣者”,后者作“走海者”。樊汝霖所據(jù)蘇軾文字版本顯然近于后者。樊汝霖認(rèn)為,韓愈作詩時正當(dāng)盛年的三十四歲,居住在唐代兩京之一的洛陽,說過“求官來東洛”(《縣齋有懷》)的話,正欲有所作為,而蘇軾當(dāng)暮年(六十四歲),經(jīng)歷過各種憂患,故有此說。樊汝霖的這段話提供了宋人對韓愈詩句的一種解讀,實際也是蘇軾的理解。在二人看來,韓愈在洛陽附近僅得小魚,而欲往遠(yuǎn)處釣大魚,是一心求官、欲求大官的意思。二人實際上對韓詩的原意都有誤會。正如清人王元啟所說:“公欲遠(yuǎn)去,蓋有高隱之思,指塵世為沮洳耳,非欲馳逐于名利之場別求厚獲也。樊謂公年三十四云云,以此為兩人所見之異,豈非錯會韓公主意?!狈炅貙iT解釋韓愈那時三十四歲而且正當(dāng)“求官來東洛”,意謂韓愈的行為應(yīng)予理解,以免覽者因蘇軾之語而看低韓愈。但這樣一來,樊汝霖和蘇軾一樣,都是“錯會韓公主意”了。
蘇軾想起韓愈“君欲釣魚須遠(yuǎn)去,大魚豈肯居沮洳”的話,正是建立在這種誤會之上,這讓他啞然失笑:我如今已經(jīng)“遠(yuǎn)去”來到這極遠(yuǎn)的海外之地,可我這個“走海者”未必能得到大魚啊!蘇軾寫下這句話的時候,除了想起韓愈的詩感到好笑外,可能還想起《莊子·外物》篇里記載的任公子在東海釣大魚的故事,在那個故事里,任公子是釣上了大魚的,故事也說,“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但蘇軾想說的重點自然不是釣魚,也不是嘲諷韓愈的求官熱情,也不是宣揚《莊子》的通于至道,而是想到自己“走海者”的身份和不得大魚的巨大反差。蘇軾將自己的現(xiàn)狀和被誤解的韓愈詩猛然聯(lián)系到一起,造成一種奇特的詼諧效果,在前面自笑之外,又生出一層笑意來。
再總結(jié)一下蘇軾在儋耳夜游后的笑:他先是生出自己和家人此夜得失不同的念頭,一轉(zhuǎn)念間便想起自己的仕途風(fēng)波,連續(xù)貶謫惠州、儋州的經(jīng)歷,這是得(“茲游奇絕冠平生”),還是失(官場失意)呢?本來自己早已知曉“得失有命”的道理,說過“榮辱兩空”的話,這時卻為是否夜游而計較“孰為得失”,實可自笑。既而他又由“得”聯(lián)想起韓愈說過欲得大魚要遠(yuǎn)去,這又是一個笑意(笑點),我如今已來到這天涯極遠(yuǎn)之處,又哪有大魚可得?韓愈他不知道,“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事實上,蘇軾將韓愈詩和自己的處境相聯(lián)系,正呈現(xiàn)出一種幽默的效果。在外人看來貶官儋州是九死南荒的厄運,蘇軾想到的卻是來此未必得大魚、韓愈在胡說,他那淡然的微笑,忽然消解了前面想到人生得失而生出的焦慮感。讀者在領(lǐng)悟到蘇軾的這些心理活動之后,一定會隨他一起發(fā)出會心的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