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潔
解放戰(zhàn)爭時期是中國革命即將勝利之時,國共政爭不僅體現(xiàn)在軍事戰(zhàn)場,也在國統(tǒng)區(qū)大學校園展開。中國共產黨曾將知識界這一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稱為解放戰(zhàn)爭的“第二條戰(zhàn)線”。在該“戰(zhàn)線”中,各人的態(tài)度立場不同,有的支持中共,有的主張中間路線,有的傾向于國民黨。在這些不同意見的基礎上,人群間聚合成合作、對抗等不同的關系。換言之,此時校園關系更多受革命與否等政治性因素的主導,而較少受到學緣、鄉(xiāng)緣、興趣等非政治性因素的影響。這種革命全方位地滲入校園日常,尤其是深入形塑著校園人際關系的現(xiàn)象,筆者暫且稱之為大學的革命化。
目前學界對20世紀40年代后半期革命之于校園日常關系的影響尚未充分重視,對其中師生關系的專題研究更是付之闕如①關于1940 年代中后期大學校園革命化對師生關系的影響,史學界鮮有專題研究,有的論文涉及了該問題,但未詳細深入論證(參見張凱:《科學時代的人文主義:國難之際浙江大學文學院的合與分》,《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第60-63頁)。有學者關注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高校政治運動對青老教師關系的影響,予本文以啟發(fā)(參見王元周:《“文化大革命”前高校歷史系的青老教師矛盾分析——兼論“文化大革命”的社會根源》,《中共黨史研究》2006年第1期)。。其實,在同學、師生、同事等諸重校園關系中,師生關系因內嵌著尊卑之序,受革命的沖擊尤為劇烈。以往憑借學識和資歷而在學生面前保持師尊的教授,隨著政見成為主導師生關系的主要因素,逐漸變得只獲得政見相近的學生的支持,而失去了政見相左的學生的尊重,師者尊嚴面臨著嚴重危機。就這一問題而言,當日的北京大學格外具有典型性。這是因為:其一,北京大學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fā)源地,師生歷來關心國是;其二,抗戰(zhàn)勝利后,國共兩黨都將北京大學作為在北平重點布局的高校,從而使北大的左右之爭尤為激烈。國民黨一方于1945 年秋派該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西南聯(lián)大三青團負責人陳雪屏先期抵達北平,為北大復員后的政爭預作安排,目的是將北大打造為國民黨在北平的“主力”大學;中共則一面指示北系黨(抗戰(zhàn)期間由中共晉察冀分局城工部領導的北平地下黨組織)繼續(xù)發(fā)展,一面安排具有豐富斗爭經驗的南系黨(抗戰(zhàn)期間由中共南方局領導的西南聯(lián)大地下黨組織)隨北大復員北上,南北兩股力量在北大匯合后很快使該校發(fā)展為“第二條戰(zhàn)線”的重要陣地。因此,北大是受革命氛圍影響甚劇的典型校園。
就北大的師生關系來說,盡管涉及的師生為數(shù)甚多,彼此政見又頗為駁雜,但概括起來,他們大致可分為左、右、中三類。以此,本文選取向達、陳雪屏、周炳琳三位或左、或右、或中右的代表性教授,圍繞他們各自與學生的關系來展開討論。其中,向達是著名的左派教授,雖未加入任何黨派,但思想上傾向中共,且在抗暴運動中以行動向當局抗議,是最受左翼學生歡迎的教授。陳雪屏是華北地區(qū)三青團負責人,同時是北大訓導長,負有代表國民黨當局對北大學生進行思想訓育之責,是典型的右派教授。周炳琳是一位對學生運動持壓制態(tài)度的國民黨員,與此同時又具有濃厚的自由主義思想,自抗戰(zhàn)后期開始與國民黨逐漸疏離,是一位中間偏右的教授。以這三位教授分別代表教授群體中的左、右、中右等幾種思想類型,大致可以成立。基于此,本文即以上述教授與學生的關系為分析對象,聚焦于革命年代的“人”與人際關系,廣泛運用檔案、報刊、日記、回憶錄等資料,探討20世紀40年代后半期中國革命參與形塑大學師生關系的過程及其影響,以深化中國革命史和大學史研究。
1946年10月,北京大學在北平復校①“七七事變”后,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三所學校南遷,于1938 年合組為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箲?zhàn)勝利后,西南聯(lián)合大學于1946 年5 月宣布結束。隨后,北大、清華、南開三校恢復各自的校名并遷回原址,史稱“復員”或“復?!薄1本┐髮W于1946 年10 月在北平復校,其中一部分師生來自西南聯(lián)大,也有一些來自北平淪陷期間日偽所辦的大學,后者在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結業(yè)后,被分到復員后的各大高校繼續(xù)完成學業(yè)。。此時正當國共政爭激烈進行之時,以抗議北大學生沈崇被美兵強暴為契機(以下簡稱抗暴運動),北平學生運動開始高漲,校園師生之間的政治分化愈發(fā)顯著,代表性事件就是向達被辱事件。12月30日早晨,清華大學、燕京大學的學生正結隊進城,準備與城內的北大學生一道進行“抗暴”游行。北大紅樓操場上人頭攢動,“罷課一天”的布告已預先被左派學生貼滿了校門口②《羅邁向周恩來報送北平學生運動概況報告》,共青團中央青運史工作指導委員會、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中央檔案館利用部編:《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7集,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第443-444頁。。九點多鐘,幾位北大右派學生正在撕毀“罷課一天”的布告,恰好路過的史學系教授向達批評他們:你們不贊同罷課,也不該撕毀別人的壁報,任何人都有發(fā)表意見的自由!撕壁報的學生反問向達: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資格說話?同時捏起了拳頭準備動手,被其他學生強行拉開。適逢姚卿詳、吳章弼、羅榮渠、佘世光等幾位史學系學生在場,他們一邊高喊“保衛(wèi)向達教授”,一邊護送向達離開。臨走時,那幾位撕壁報者還推了向達幾下③《史學系學生為向達受侮致函胡適》,王學珍、郭建榮主編:《北京大學史料》第4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409—410頁。。此之謂“向達被辱事件”。
堂堂教授何以在校園被學生公然侮辱?要回答這一問題,就必須回溯復員初期北大的基本情形。1946 年秋,中共北大南系黨按照南方局的指示隨北大復員北上,與抗戰(zhàn)期間即埋伏在北平的北系黨一道開展反對北平當局的學生運動。在此之前,國民黨當局也在為復員后的北大進行緊鑼密鼓的布局。1945年秋,西南聯(lián)大尚未結束,該校三青團負責人陳雪屏即先期抵達北平,接收日偽在北平所辦的八所大學,合組成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以下簡稱補習班),負責對淪陷區(qū)學生進行補習甄審。在1945 年秋至1946 年秋北大正式復員的一年時間里,陳雪屏“有計劃地發(fā)展了許多三青團員,布置了一個特務網(wǎng),他們把主力集中在北大……孤立清華與燕大”①《羅邁向周恩來報送北平學生運動概況報告》,共青團中央青運史工作指導委員會、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中央檔案館利用部編:《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7集,第436頁。。為此,在補習班即將結束時,陳雪屏將補習班的左翼學生盡多分到清華,使之孤懸于城外,將具有三青團背景的學生大量分到北大②《北平一年來學運報告和初步總結》(1947 年2 月),共青團中央青運史工作指導委員會、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中央檔案館利用部編:《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7集,第118頁。。此外,陳雪屏還從昆明調來原西南聯(lián)大三青團骨干裴笑衡、程陶等人,又從三青團中央團部調來多人充實訓導處,一心要將北大打造為國民黨在北平的“主力”學校。但這些具有三青團背景的訓導人員慣于爭權奪利,時任補習班第二分班主任的鄭天挺在日記中寫道:“補習班中訓導人員之不稱職,只知自己享受,不顧班中困難,事事自己,均有優(yōu)越感,不勝憂。此次訓導人員大半由中央團部調來,年少新進,不意如此不知振作?!雹坂嵦焱Γ骸多嵦焱ξ髂下?lián)大日記》,1946年3月7日,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150頁。由此可見,復員初期的三青團自忖力量雄厚,在校內頗為張揚。中共方面則因南系黨組織初到北平,不悉地情,故暫時保持埋伏狀態(tài)。整體而言,復員初期北大的氛圍偏于保守,向達被辱即在此背景下發(fā)生。
大環(huán)境雖如此,但就向達個人而言,選擇挺身而出制止撕壁報,著實讓人意外。此前在同事和學生眼中,他是一位埋首學問、不問政治的學者。同事鄭天挺曾評價他:“誠篤質直,君子人也。”④鄭天挺:《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1939年11月13日,第208頁。
1900 年,向達生于湖南溆浦,1919 年考入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期間受五四運動影響,埋下憂國憂民的意識。畢業(yè)后,向達先后任商務印書館編輯和北平圖書館編纂,1935 年被北平圖書館派到英國考察流散國外的敦煌石室藏書。隨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身處海外的向達報國無門,只能發(fā)奮抄寫被斯坦因盜去的敦煌莫高窟文書,以自己的研究成果來實行“文化報國”。他還和楊憲益等留英學生辦報宣傳抗日,積極投身海外救亡運動。隨著國難日深,向達的純學術道路愈發(fā)難以維持,憂國之心也愈多地展露出來。這一點被他在英期間的好友錢鐘書所覺察,作《戲贈向覺明達》詩,形容向達“讀書埋首李唐代,論政醉心羅宋人”⑤陰法魯、蕭良瓊:《中國敦煌學的開拓者——向達》,沙知編:《向達學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17—21頁。。前句指向達的學術專長是唐代中西交通史,后句指向達的政治理想是蘇聯(lián)社會主義制度,蓋“羅宋”為Russia之音譯。然而,雖則思想上憂國憂民,甚而左傾,實踐層面的向達卻仍是純學術而超政治,除上述幾件愛國事跡之外,并無更多政治行動,也從未加入任何政黨。
1938 年,向達回國,先到浙江大學任教,后來到昆明西南聯(lián)大任教。這一時期他游歷西南數(shù)省,對連年戰(zhàn)爭下的民間疾苦有了更深體會,于是更加關注現(xiàn)實政治,也更加左傾⑥向達:《向達的自傳》,沙知編:《向達學記》,第3頁。。數(shù)年后,當見到老友王伯祥時,向達仍忍不住說起西南民生見聞:“但感民生凄苦貪污縱橫而已。”⑦張廷銀、劉應梅整理:《王伯祥日記》,1947年11月5日,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4011頁。然而,由于天生低調的個性——“學問很好,口才不十分強”⑧艾治平:《今日的北大》,1947年7月出版,第12頁。,向達沒能像聞一多那樣成為抗戰(zhàn)后期時事座談會上的明星人物。他選擇用筆名“方回”在報紙上抒發(fā)意見,偶爾在學生壁報下面寫上一段“同感”⑨何兆武:《緬懷向達先生》,沙知編:《向達學記》,第159頁。。
這樣一個書生氣的向達,誰能想到他見到學生撕壁報,會毫不猶豫上前制止?不只撕壁報者訝異對方何人斯,即便目睹事件經過的史學系學生,起初也感錯愕。但他們很快便視向達為他們最尊敬的先生。被辱事件發(fā)生后,向達向學校遞交辭呈,史學系全體學生表示挽留,并為此給校長胡適寫信,信中稱:
向先生的道德學問,最受我們尊敬,我們把向先生當作光榮,學校當局更應該把向達先生當作光榮,絕對不應讓向先生遭受到任何不幸,而現(xiàn)在向先生受侮辱要求辭職了,這真是北大最不幸的損失。這種事件,是對胡校長保證了的言論自由、學術自由最大的踐踏。①《史學系學生為向達受侮致函胡適》,王學珍、郭建榮主編:《北京大學史料》第4卷,第410頁。
學生進而對校方提出以下要求:一、堅決挽留向達教授,如不獲結果,全系學生將退學;二、向訓導長陳雪屏提抗議,要求其對向達道歉并嚴辦肇事者,保證以后不再發(fā)生同樣事件;三、請胡適校長挽留向達,保證全校師生校內之言論自由及身體安全,及對此次事件表明態(tài)度②《北大教授向達受辱憤而辭職》,《燕京新聞》第13卷第8期,1947年1月6日,第1版。。
12 月31 日,史學系學生集體赴胡適家請愿,胡適不在,由文學院院長湯用彤接待,后者答允將轉告胡適,學生才離開③《北大學生又發(fā)生兩事故》,《益世報》(天津)1947年1月1日,第4版。。事后,胡適貼出布告,指出向達被辱“殊屬玷辱校風,特此告誡,切望本校學生,務各嚴守校紀,尊敬師長”④《胡適校長整飭北大校風》,《益世報》(天津)1947年1月1日,第4版。。向達在胡適、湯用彤、鄭天挺的輪番懇勸下,打消辭意。1947 年1 月3 日,胡適舉辦新年茶話會宴請各院系教授,向達出席⑤《北大教授向達經勸慰后打消辭意》,《益世報》(天津)1947年1月4日,第4版。。至此,盡管“行兇”學生一直未受懲處,訓導長陳雪屏也未道歉,事件卻已告一段落。此事從此確立了向達在北大學生心中“敢說話、說真話”的形象,成為“最受青年歡迎的一位”教授⑥艾治平:《今日的北大》,第12頁。。一學生曾如是剖白自己敬佩向達的原因:
那時,眾多學子深受魯迅先生文章的影響……魯迅雖師事章太炎,而評論章太炎時,首先重視的是這位大師早年反清反袁的正直行動,因此我對向師既佩服他的博學多聞和學術造詣,又因他的愛國民主的思想和反蔣的言行而更加崇拜,認為他是言行合一的人。不但我如此想,當年在文學院內提起向先生來,大家都深懷敬意。⑦鄧銳齡:《憶向覺明師》,沙知編:《向達學記》,第166,168頁。
由上述可知,向達受到學生尊敬,不僅因為學問造詣深厚,更是因為他政治態(tài)度的分明和表里如一。面對學生為他發(fā)聲請愿,向達隱隱感到不安,對學生說,不要再繼續(xù)擴大了,畢竟抗暴運動由史學系學生發(fā)動,被侮辱的又是史學系教授,彼此之間是直線關系,很容易被人造謠誤會,“至于我自己的事情你們還是不管的好,免得別人說我向達又鼓動學生”⑧《游行后的北大》,《益世報》(天津)1947年1月6日,第4版。。這段話道出了事情的要害,即他雖不齒右派學生所為,也不愿配合左派學生扮演“進步教授”的人設。后來在1952 年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他曾提到當時的情況:
在解放前的幾年,當時的斗爭極其激烈,一些有為的青年,有的毅然參加革命的隊伍,有的彷徨歧路,很想得到先生們的啟發(fā)。我在當時北大的教師中,是比較被學生尊重的一個,而我沒有挺身出來指示他們正確的道路,只教他們搞學問,樹立了一個錯誤的榜樣。⑨向達:《向達的自傳》,沙知編:《向達學記》,第4頁。
這些自是后話,當時他確實不愿放棄超政治的觀念,不愿加入革命化的潮流。徘徊于學術與政治之間,這一點直到1949年初新中國即將成立時,仍困擾著向達,那時他既為自己滿心期待的新社會即將變成現(xiàn)實而快慰,對學生說“光明要到來了”⑩羅榮渠:《北大歲月》,1948年11月30日,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406頁。,又對多年的書齋生活戀戀不舍,集杜甫詩句“已知出郭少塵事”自況?鄧銳齡:《憶向覺明師》,沙知編:《向達學記》,第166,168頁。。無論他的主觀意愿為何,自從被辱事件發(fā)生后,他的“進步教授”人設已然樹立,左派學生尊敬他,認為他“最誠懇,尤富正義感”?北京大學學生自治會北大半月刊社:《北大1946—1948》,1948年7月2日出版,第16頁。;右派學生則時常與他為難。1947年5月12日,他在北大校務會議上提議取消陳雪屏領導的北大訓導處,改為由教授組成的訓導委員會處理訓導事務①《校務會議記錄第一次會議至第六次會議》,北京大學檔案館檔案,檔號BD1947003—1。。這一提議雖未通過,但右派學生很快發(fā)起了針對向達的輿論戰(zhàn),在壁報墻上寫道 “擁護向達教授作我們的訓導長”②羅榮渠:《北大歲月》,1947年5月17日,第118頁。,個中意味十分明了。向達的事例說明,在非左即右的革命氛圍中,教授即便沒有黨派背景,也很難自外于大環(huán)境,與學生的關系易陷入非敵即友的模式中。
如果說向達因在抗暴運動中挺身而出而受到左派學生的推崇,那么北京大學訓導長、教育系主任陳雪屏則因壓制該運動而成為眾矢之的,陷入了“倒陳運動”的旋渦。
陳雪屏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回顧過去,學者出身的他自1932 年起即任教北京大學,七七事變后隨校南遷,任教于西南聯(lián)合大學,抗戰(zhàn)勝利后回到北平,先后任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主任、北京大學訓導長。一位西南聯(lián)大學生曾評價作為教授的陳雪屏:“他教書明晰而有條理。陳先生的口才文章都為人贊賞,私人生活也很謹嚴?!雹畚髂下?lián)大《除夕副刊》主編:《聯(lián)大八年》,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233頁。另一位由西南聯(lián)大復員到北大的學生認為,聯(lián)大時期陳雪屏“和同學間的關系并不像在北大這一年的尖銳對立”,“那時大家不但沒有惡感,而且還覺得他像個學者”。④尚土:《青年部長陳雪屏〈往事記〉》,《人物雜志》第2卷第12期,1947年,第26,28頁。可見,在學生看來,陳雪屏是稱職的“教師”和“學者”。直至1947年,盡管他的政治身份已嚴重影響他和學生的關系,他的課程仍很受歡迎,一位北大學生說:“系主任陳雪屏先生是這系的臺柱。他教教育心理學頗博聲譽,上課即告‘客滿’并非過言,外系來聽講者更是大有人在?!雹莅纹剑骸督袢盏谋贝蟆罚?4頁。這樣一位“講堂明星”何以變成眾矢之的,甚而遭到學生的驅逐?
如前所述,陳雪屏是北大訓導長,也是華北地區(qū)三青團負責人,將北大打造成國民黨在北平的“主力”學校是他的目標,也是造成他與學生關系緊張的根本原因。為將北大建成“主力”學校,陳雪屏不但安插許多右派學生和職員到北大,還力圖控制學生言論。壁報墻俗稱“民主墻”,是北大學生自由發(fā)言的場所,各種定期或不定期、署名或不署名的壁報均張貼在墻上。負有統(tǒng)領全校學生思想工作的陳雪屏,把壁報墻作為他的重點管控對象,為此領導訓導處制定了《國立北京大學學生壁報登記及管理辦法》,規(guī)定:各壁報須將辦報宗旨、刊期及負責人姓名向訓導處登記,取得登記號方為合法,否則學??呻S時撤去;每期出刊時,壁報必須在封面注明登記號數(shù)及主編人之真實姓名;登記號的有效期為一年,期滿后另行申請登記⑥《北京大學訓導委員會會議記錄及學生宿舍規(guī)則和課外活動管理辦法》,北京大學檔案館檔案,檔號BD1946015。。該辦法用意顯明,就是用“實名”的方法來限制學生言論,被學生諷刺道“嚴格得像新聞檢查法一樣”⑦尚土:《青年部長陳雪屏〈往事記〉》,《人物雜志》第2卷第12期,1947年,第26,28頁。。向來奉行言論自由的北大學生對此進行了堅決抵制,最終只交出壁報負責人的姓名(一般是掛名的負責人,非真實負責人),至于宗旨,大都填上“砥礪學業(yè)”或“補習功課”⑧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北京大學學生運動史》編寫組:《北京大學學生運動史(1919—1949)》,北京:北京出版社,1979年,第194頁。。
然而,訓導處與學生之間圍繞“言論自由”的斗爭并未因此停止。訓導處因無法阻止左翼學生出壁報,便鼓勵右派學生多辦壁報,以壓倒左翼壁報。北大三青團主辦的《學生報》就是在此情形下出現(xiàn)的。該報創(chuàng)立于1946年12月中旬,發(fā)刊辭謂:“在求學時代,最好是減除外部的事情,埋頭書本,肆力研求。”⑨《發(fā)刊辭》,《學生報》創(chuàng)刊號,1946年12月17日,第1版。這段勸大家埋頭讀書的“正統(tǒng)”言論遭到包括《大眾》壁報在內的一眾左翼壁報的嘲諷?!秾W生報》惱羞成怒,將《大眾》壁報撕毀。嗣后,雙方請訓導處仲裁,陳雪屏表示:“批評是極好的態(tài)度,但應避免過火,撕毀壁報事件希望不再在北大發(fā)生”①《北大壁報風波不了了之》,《燕京新聞》第13卷第7期,1946年12月30日,第4版。,此外再無懲罰措施,被左翼學生認為偏袒不公。另一方面,《學生報》經此事件后很快???,其他的右派壁報亦多不景氣。一位立場保守的學生回憶道:“民主墻有關現(xiàn)實或政治的言論,幾乎全是左派的天下?!雹谟鄠黜w:《民國三十八年北平“解放”前后的回顧(上)》,《傳記文學》第104卷第6期,2014年6月,第14頁。
愈是在正面交鋒中敗陣,就愈要撕毀對方的壁報。僅1947 年三四月間,右派學生撕毀左翼壁報就達20余次。③《北大一月之內壁報被撕二十種》,《燕京新聞》第13卷第22期,1947年4月21日,第1版。訓導處作為管理學生思想和生活事務的專職機構,是全校觀瞻所系,曾有學生就此事訪問訓導長陳雪屏,陳稱:“對于未署名攻擊私人的不負責言論,應該制止。對于已經署名的負責言論,自應加以保障。但學校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出一張禁止撕毀有人負責壁報的布告,和命令校警注意此事?!雹堋侗趫笙嗬^被撕,學校無法保護》,《燕京新聞》第13卷第20期,1947年4月7日,第1版。意即校方只保護署名言論,實際上仍要通過言論“實名化”來實現(xiàn)言論控制。由于壁報作者為安全起見,大多不署實名,故而只能“認撕”。陳雪屏對撕壁報的放任,既反映了北大右派在“言論戰(zhàn)”中的無力與無奈,也加深了他本人與多數(shù)學生之間的裂痕。
《學生報》事件發(fā)生一周后,1946年12月24日夜又發(fā)生北大學生沈崇被美兵強暴一事,引發(fā)抗暴運動。12月27日,校內張貼了大大小小20余種聲討美軍暴行的壁報。同日,學生前去訪問陳雪屏對此事的看法,陳表示 “該女生不一定是北大學生,同學何必如此鋪張”⑤《耶誕夜女生被污案 平市學生抗議》,《經世日報》1946年12月28日,第2版。,引起普遍不滿。蓋按這一邏輯,只要不是本校同學遭到強暴,大家便可袖手旁觀。自12月28日開始,壁報墻的矛頭在繼續(xù)指向美軍的同時,也開始指向陳雪屏。有的壁報寫道:“質陳雪屏,假使是你的姐妹?”有的壁報寫道:“陳先生能說不一定是我們學校的同學,可以不管。假如被奸的確是我們的同學,他也能說不是我的女兒可以不管!假如被奸的是他的女兒,他也能說反正美軍不會強奸到我的身上!”⑥《北大學生互相攻訐 張貼壁報五花八門》,《益世報》(天津)1946年12月30日,第4版。
面對滔滔輿情,陳雪屏領導下的北大三青團迅速采取反制措施,一份名為《情報網(wǎng)》的壁報于12 月28 日早晨被貼在壁報墻上?!肚閳缶W(wǎng)》稱:“據(jù)知延安新華社的消息,最近延安曾派若干女工作人員赴各地,專門以各種技術誘惑美軍,造成事件?!雹摺侗贝髮W生互相攻訐 張貼壁報五花八門》,《益世報》(天津)1946年12月30日,第4版。配合《情報網(wǎng)》進行宣傳的,是遍貼校內的諸如“滾吧,強奸八路女人的美兵”、“鬧吧,有色彩斗士們”等標語⑧《北平市偵緝大隊關于北大校園張貼反美宣傳畫及標語等情的報告》,北京市檔案館檔案,檔號J181—028—00057。?!肚閳缶W(wǎng)》很快被撕。一位親歷者晚年回憶認為,《情報網(wǎng)》炮制的這些謠言不僅拙劣,“對北大受害的女同學,更是再次的侮辱與傷害,許多原來采取觀望態(tài)度的同學也被激怒,投入到‘抗議美軍暴行’的行列中來”⑨檀秋文編:《銀海沉浮錄:羅藝軍口述歷史》,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5年,第34頁。。事實正是如此,在抗日戰(zhàn)爭取得勝利的翌年,沈崇事件的發(fā)生無異于再次揭開民族傷疤,此時中傷沈崇,就是中傷作為侵略戰(zhàn)爭受害者的全體中國人,令多數(shù)人深感義憤。
12月29日夜,左翼學生領導下的抗暴籌備會擬開會選出抗暴聯(lián)合會。會議開始前,一些自稱“各校代表”的右派學生和三青團員來到會場?;I備會見勢不妙,當即宣布取消會議,工作人員迅速離場。隨后,右派學生搗毀會場,宣布成立“平市各校正義聯(lián)合會”,并宣稱“決不采取罷課游行手段,荒廢學業(yè)”⑩《各校學生罷課,正義聯(lián)合會昨聲明反對》,《益世報》(北平), 1946年12月30日,第4版。。另一方面,離場的籌備會工作人員向陳雪屏尋求保護,陳卻表示自己毫不知情,并稱已問過北平當局,對方也毫不知情①《北大學生昨晚正準備開會 忽有大批學生闖入》,《益世報》(天津), 1946年12月30日,第4版。 《北大同學不滿訓導長》,《燕京新聞》第13卷第10期,1947年1月20日,第2版。。12 月30 日晨,罷課布告貼滿了北大,緊接著就發(fā)生了向達被辱事件。在學生看來,從“該女生不一定是北大學生,同學何必如此鋪張”的不當發(fā)言、《情報網(wǎng)》散布的關于受害人的謠言,到抗暴會場被搗毀、向達被辱等一系列事件的發(fā)生,都是陳雪屏領導下的三青團破壞校園安全的結果,學生對他的怒火不斷升級。
自知觸犯眾怒的陳雪屏自12月30日開始稱病不出,直至1947年1月3日才“病痊”出席校長胡適舉辦的新年茶話會。當被問及對向達被辱的看法時,陳答“只能交給學校處理”,此后也一直沒有如學生所愿的那樣向向達道歉。其實,學生要求陳雪屏道歉,本就是前后一系列不滿累積起來的借題發(fā)揮,由于陳雪屏拒絕道歉,學生的訴求便步步升級,從要求道歉迅速發(fā)展為要他辭職,壁報墻上開始出現(xiàn)《雪屏先生頌》等諷刺文章②《游行后的北大》,《益世報》(天津),1947年1月6日,第4版。。校方眼見攻擊陳雪屏的壁報愈來愈多,不便繼續(xù)坐視不管,便貼出布告要求各壁報實名發(fā)言,凡未經登記之壁報不得張貼,否則即派人撕去③《北京大學行政會議第16-28次記錄》,北京大學檔案館檔案,檔號BD1946049。。隨后,墻上的攻擊性言論大為減少,但也促使“倒陳運動”從匿名走向實名④《北大墻上文章 篇篇均具真名》,《益世報》(北平),1947年1月16日,第4版。。
1 月11 日左右,北大學生馬復高、廖昭立實名張貼名為《向陳訓導長貢獻一點意見》和《給胡校長和各院院長書》的“倒陳”布告,歷舉陳雪屏任訓導長以來的種種措置,希望學校驅逐黨團勢力,維持良好的讀書環(huán)境⑤《北大四百人簽名要求訓導長辭職》,《燕京新聞》第13卷第10期,1947年1月20日,第1版。。因擔心壁報被撕,馬廖二人守在壁報旁邊,現(xiàn)場發(fā)動同學簽名支持⑥尚土:《青年部長陳雪屏〈往事記〉》,《人物雜志》第2卷第12期,1947年,第28頁。。同日,馬復高面謁陳雪屏促其辭職,陳表示已辭職三次,無奈校長胡適不批準⑦《北大四百人簽名要求訓導長辭職》,《燕京新聞》第13卷第10期,1947年1月20日,第1版。。1月13日,馬復高向胡適當面陳述要陳辭職的意見,胡適答復如下:1. 抗暴游行當天陳雪屏不是裝病,而是真病,至今未愈;2. 向達經胡適等人勸慰,已打消辭意;3. 校方認為陳雪屏是訓導長的合適人選;4. 陳氏與黨國有關,易引起學生對他的誤解。這些話很快見諸報端。但1月14日胡適在接受北平《益世報》記者采訪時,卻否認自己說過“陳氏與黨國有關”的話⑧《學生反對陳雪屏 胡適校長有意見》,《益世報》(北平),1947年1月15日,第4版。。
“倒陳”運動的發(fā)生,其實是陳雪屏的訓導工作與教師身份之間尖銳沖突的結果。在多數(shù)學生看來,陳任訓導長是“利用職務以為升官發(fā)財?shù)哪_踏石”⑨《北大同學不滿訓導長》,《燕京新聞》第13卷第10期,1947年1月20日,第2版。,偏離了教書育人的立場。中間派學生羅榮渠在日記中以陳雪屏對比西南聯(lián)大訓導長查良釗:“說做官,查先生不是也做過教育廳長嗎?但是,事實就在于你是不是把辦教育真正當作‘官’在做。”⑩羅榮渠:《北大歲月》,1947年3月5日,第80頁。登于《燕京新聞》的一篇文章進一步闡述了學生理想中的訓導長定位:
大學訓導處的設立,主要任務在協(xié)助學生,使他們在學業(yè)與生活各方面都能夠有正常的發(fā)展,所以訓導處的一切措施原則上必須公平合理,不離教育立場。如果有人以為訓導處主要是在統(tǒng)制學生思想,限制學生行動,甚至站在黨派立場,與多數(shù)學生采取對立態(tài)度,這都是大謬而特謬的。至于訓導長,他是學校中與學生最接近的人,不但學識要淵博,而且品德尤需清高,自己不沾染任何政治色彩,更能夠了解青年人的心理,然后以父兄對子弟的態(tài)度來與學生共同生活。反過來說,參加黨派的人,或者在政治上活動的人,今天是不宜于擔任這一職務。?
由此可見,陳雪屏與學生的希望相差甚遠。學生希望訓導長“不沾染政治色彩”,“不離教育立場”,“主要任務在協(xié)助學生”。但就陳個人而言,擔任黨團職務既是為了個人仕途,也是一種政治選擇,卻從來不是為了教育。若說為了教育,他完全可以安于教授本職,不必涉足政治。但他早在1941 年即已決定踏入政界。這年年初,西南聯(lián)大三青團創(chuàng)始人姚從吾辭去三青團職務①西南聯(lián)大史學系教授姚從吾因參與三青團工作而遭到其他教授非議,決定辭職。據(jù)鄭天挺的日記,姚從吾“辦聯(lián)大三民主義青年團,甚著美績,為中央團部所嘉許,但三數(shù)好友如錫予(指湯用彤)、莘田(指羅常培)、寅?。ㄖ戈愐。┚恢^然。從吾決辭”(見鄭天挺:《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1941 年3 月9 日,第391 頁)。此外,傅斯年1940 年致信胡適,謂姚從吾“辦青年團,自以為得意”,言下對姚的熱心政治不以為然(見《傅斯年致胡適》(1940 年8 月14 日),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2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834頁)。,推薦陳雪屏為繼任人選。陳最初頗感猶豫,曾于1941 年3 月9 日和10 日連續(xù)兩天就商于鄭天挺。3 月10 日,兩人更是做登山長談。陳雪屏告訴鄭天挺,他打算提兩點要求:一是可以隨時辭職;二是全權不受干涉。鄭天挺卻提醒他慎重選擇:“如作,即將生活完全改變,終身以之,不必提條件;如不作,則早辭之。” “意未決”的陳雪屏決定先婉拒,“而后再定”②鄭天挺:《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1941年3月9日、3月10日,第391—392頁。。盡管陳此時對從政一事仍感躊躇,隨后卻很快參與到了西南聯(lián)大學生管理事務中。這年春季西南聯(lián)大訓導長查良釗赴重慶出差,行前即將訓導處工作交陳雪屏代理③鄭天挺:《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1941年3月18日,第397頁。。1942年,陳雪屏正式接任三青團西南聯(lián)大分團部主任④康澤:《獄中自白(節(jié)錄)》,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文史資料存稿選編·第14輯》(特工組織)下冊,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674—678頁。。
在陳雪屏的打造下,抗戰(zhàn)期間西南聯(lián)大三青團規(guī)模不斷擴大,陳本人亦得節(jié)節(jié)高升:1945年夏當選為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執(zhí)行委員,同年秋任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主任;1946年秋任北大訓導長、北大先修班主任、北大教育系主任,成為北大聲勢煊赫的人物和國民黨在北平教育界的得力干將。身處這樣的位置,他的身份早已從學者、教師轉變成官員,職責也從教書育人轉變成為效力當局,這就決定了他與學生心中“不沾染政治色彩”的理想的訓導長形象愈來愈遠,注定了師生間難以調和的矛盾。
盡管左派學生在“倒陳”問題上的意見不盡一致——以馬復高為代表的“除夕社”立場激進,主張“倒陳”⑤除夕社是成立于1945年12月31日的左翼學生團體。在“一二一”運動中,中共外圍組織“民主青年同盟”受中共南方局指示,決定復課,一部分激進學生不同意復課,自行成立了“除夕社”。除夕社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北平學生運動中仍然激進,許多成員后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47年,除夕社解散。;相對穩(wěn)健的中共外圍組織“民主青年同盟”第一支部則反對此時“倒陳”⑥“民主青年同盟”第一支部出于以下考慮而反對“倒陳”:一是抗暴運動仍在進行,接著“倒陳”恐會轉移主要矛盾;二是“倒陳”容易被中間派學生視為黨派斗爭;三是中間派學生對陳雪屏有一定好感(參見《羅邁向周恩來報送北平學生運動概況報告》,共青團中央青運史工作指導委員會、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中央檔案館利用部編:《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7集,第448—449頁)。;但“倒陳”運動仍獲得了四百多名學生的實名支持⑦《北大四百人簽名要求訓導長辭職》,《燕京新聞》第13卷第10期,1947年1月20日,第1版。。數(shù)目雖未達到全校學生之半數(shù),畢竟是“實名”,須冒風險,故也很能反映相當一些人的態(tài)度。在幾個月后的反饑餓反內戰(zhàn)運動中,左派學生在感謝教授們幫助避免了流血事件時,還有意括上“陳雪屏除外”,“給他的打擊還是不稍放松的”⑧《清華、北大、燕京等大學關于“五一八”、“五二〇”、“六二”學生運動情況及教授宣言》,北京市檔案館檔案,檔號J024—001—00226。。
盡管如此,“倒陳運動”仍告失敗。在國民黨最高層的支持下,陳雪屏繼續(xù)擔任北大的各種職務,直至1947 年9 月升任國民黨中央青年部部長才離開了北大。陳雪屏對自己在學生心中的印象,對從事政治與從事教育之間的矛盾,有著較為清醒的認識。當受命接收北平淪陷區(qū)的八所大學時,他感慨道:“奉派辦理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但短期訓練最難收效,況黨派問題,無從避免,糾紛必多”①《致傅孟真等函:談籌辦北平臨大補習班問題》,北京大學檔案館檔案,檔號BD1946171—4。,似預見到困難。離開北大就任青年部長時,他對胡適說:“我的政治色彩更明顯了,兼訓導長的職務實在不相宜。”②《陳雪屏致胡適》(1947 年9 月11 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982頁。如果說平常年代兼顧兩種身份或有可能,在一個革命化的時代,個體則被迫進行選擇——要么做一個自外于政治的純粹教師,實際上這非常困難,向達的經歷就說明了這一點;要么成為政治的主動或被動的介入者。陳雪屏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也因此失去了學生的支持。
不同于陳雪屏,北大法學院院長周炳琳在政治上支持國民黨,同時也不放棄自由主義立場,是一位中間偏右的教授。然而,當革命即將見出最后分曉、不同立場之間沒有任何調和余地之時,周炳琳難免受到左派學生的攻擊。就此層而言,他與陳雪屏又殊途同歸。
學生時代的周炳琳是五四運動參加者,直接參與了火燒趙家樓的行動,被時任北大校長蔡元培選為民族企業(yè)家穆藕初的資助對象,于1920 年赴美留學。1925 年,周炳琳自美回國,旋即加入國民黨,投身國民革命。1927 年至1931 年,他供職于南京國民政府,參與國民黨黨務整理工作及制定“二五減租”,1931年辭職,隨后任教于北大經濟系??箲?zhàn)爆發(fā)后,他再度從政,先后任國民政府教育部常務次長和中央政治學校教務長,不久又再度回到西南聯(lián)大任法學院院長??箲?zhàn)勝利后,周炳琳擔任北大法學院院長。對周炳琳的幾度騰挪于國民政府與北京大學之間,北大哲學系教授鄭昕認為:“當枚蓀(周炳琳,字枚蓀)出去做官,做什么廳長、次長的時候,北大法學院院長這個位置還空著等他,不讓別人來做,為什么?是什么東西造成他在北大的地位呢?說穿了,他是‘挾國民黨以見重于北大’的。”③張友仁:《周炳琳教授的生平和事業(yè)(上)》,《西安財經學院學報》2015年第3期,第124—126頁;張友仁:《周炳琳教授的生平和事業(yè)(中)》,《西安財經學院學報》2015年第4期,第124頁、126頁。可見周與國民黨淵源頗深,或直接參政為其服務,或在教育界間接為其效力。
由于這些原因,周炳琳對北大學生運動基本持壓制態(tài)度。1947 年春,中共北大地下黨精心策劃一場紀念五四運動二十八周年的活動,其中包括5月3日晚舉行的歷史晚會。當晚,北大社會學教授許德珩和法學院長周炳琳俱以五四運動親歷者的身份演講。據(jù)現(xiàn)場聽眾記載,許德珩的演講側重于五四運動的未完成性,鼓勵青年一代接力完成,“激動得很,感情差不多快要沸騰了”。緊接著發(fā)言的周炳琳卻一反其道,聲明自己“不講太感情用事的話”,暗諷許德珩“煽動”青年,并謂五四以來的學生運動俱是“中年人利用青年人”,被適在臺下的學生羅榮渠認為是“同學們不大愛聽的話”④羅榮渠:《北大歲月》,1947年5月3日,第114頁。。果然,左翼社團“風雨社”很快撰文批評周炳琳:“中年人對青年人的不了解,恐怕又將是今日的一種悲劇——不是青年們的悲劇,而是中年人的悲劇……對于周先生的不健康的悲觀思想,若是原因在他身體的不健康,我們希望他好好休養(yǎng);若是并不是如此,我們希望他多與年青人接近,多多讀書?!雹荼贝蟊趫舐?lián)合會委托風雨社編?。骸段逅脑诒贝蟆罚?947年,第12頁。其實,這并非周炳琳首次發(fā)表這類言論,早在1944 年5 月4 日西南聯(lián)大的精神動員月會上,他也對學生說:“勿為中年人所利用,亦勿如中年人之銷沉。”同事鄭天挺聽后頗為擔憂,“意甚佳,吾恐有心者又不免斷章取義也”⑥鄭天挺:《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1944年5月4日,第828頁。。
盡管有上述一系列不贊成學生運動的表示,周炳琳卻并未像陳雪屏那樣徹底入仕,原因即如胡適所說:周雖是國民黨員,但始終不能放棄批判精神,“不脫自由主義的意味”①胡適著,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6,1931年7月31日,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40頁。。因此,在目睹抗戰(zhàn)后期國民黨的加速腐敗后,身為國民黨員的周炳琳開始公開批評時政。1944 年9 月,他在國民參政會上抨擊三青團:
我“在昆明天天看到路上倒尸,無人料理。以前死了人有人施舍,在義冢埋葬,現(xiàn)在連這一點也沒有。還有,新運會、勵社、青年館都是注意青年工作的,青年館新蓋大樓,富麗堂皇,究竟對青年有什么用?沙坪壩一萬多學生趕考,有死的,有病的,苦不堪言,卻沒有聽說做青年工作的人去替他們設法的。不要以為‘在我里面的便是青年,在外面的便不是’”②《參政會第五日旁聽記 上午社會下午秘密 加強反攻改善士兵生活 慰勞總會怎么也有貪污》,《大公報》(重慶),1944年9月10日,第2版。。
周的發(fā)言贏得現(xiàn)場聽眾滿堂喝彩,卻深為蔣介石不滿。蔣認為三青團“縱有可批評之處,應來面談,不應在大會發(fā)表”③鄭天挺:《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1944年9月23日,第932頁。。受此影響,翌年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選舉中央執(zhí)行委員時,周炳琳落選。他本人對此并不以為意,就像他后來所說的那樣,抗戰(zhàn)后期至新中國成立前夕,他對國民黨當局“完全失望”,從而“日益疏遠”④《周炳琳先生的第四次檢討》,北京大學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宣傳組編:《三反快報》第13 期,1952 年8 月12 日,第2版。。此言容或有夸大成分,但亦道出某種意義上的事實。因此,當1946年11月北京大學校長胡適預備去南京參加國民大會時,周炳琳寫信勸胡適勿去南京:
此時赴會,是否為賢智之舉動,琳以為尚值得考慮一番。撇開此舉之政治關系不談——先生對于現(xiàn)實政治之看法,琳絕對尊重,——單講校務,此時可以說尚未正式上課,事甚繁亂,局面未趨穩(wěn)定。我們希望校長在此坐鎮(zhèn),事來重心有托。先生能否考慮遲兩周,俟會真能開成再去?⑤《周炳琳致胡適》(1946 年11 月9 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下,第917—918頁。
信中雖謂“撇開此舉之政治關系不談”,實際上政治很難撇清。所謂“單講校務”也很難做到“單講”,畢竟“校務”處處受政治影響。換言之,周炳琳此時以“校務”為由勸胡適勿去南京,內心深處的原因是他本人與國民黨當局日益離心,希望胡適亦勿卷入太深。
但他與當局的關系畢竟非一日之功,雖不愿與之多來往,仍“經常告誡自己要做到朋友絕交不出惡言”⑥《周炳琳先生的第四次檢討》,北京大學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宣傳組編:《三反快報》第13 期,1952 年8 月12 日,第3版。。由于這些原因,在面對40 年代后期中共領導的學生運動時,他仍毫不猶豫地采取遏制措施。這集中體現(xiàn)在北樓事件中。
1948年1月,北平各校開始放寒假,中共北平學委鑒于“在中學的工作,遠落于形勢之后”,決定發(fā)動北平各校的大學生在寒假期間舉辦面向中學生的補習班,藉此引導中學生參加革命。補習班分為北大沙灘區(qū)、北大四院、北大工學院、北平師范學院、中法大學等五區(qū)進行。最初,中學生報名踴躍,共有1500 多人報名⑦《北平學委工作計劃》,共青團中央青運史工作指導委員會、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中央檔案館利用部編:《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7集,第555-556頁、第560頁。。城外的清華、燕京的大學生們也紛紛進城當補習班“教師”。他們有的投宿于北大同學的宿舍中,例如羅榮渠就留宿了幾位清華同鄉(xiāng)⑧羅榮渠:《北大歲月》,1948年1月22日,第232頁。;也有的干脆在北樓教室打地鋪⑨《補習班花絮》,《清華旬刊》,1948年第2期,第9頁。。北大學生作為“東道主”,提前向校秘書處借了北樓作為補習班教室。
1月23日是沙灘區(qū)補習班開始上課的第二天,法學院院長周炳琳來到北樓,命人取去上下課所用的鈴并鎖上教室,下令補習班即刻停止①《從工作中學習,介紹五大學辦的寒假補習班》,《燕京新聞》第14卷第14期,1948年1月26日,第4版。,理由有二:一是節(jié)省冬煤;二是避免吵鬧②《北大同學不滿北樓封鎖事件》,《燕京新聞》第14卷第15期,1948年2月2日,第4版。。此時正值北方隆冬時節(jié),失去室內場地的補習班立即陷入停頓。
其實,國民黨北平當局早在1947 年12 月就得知地下黨要辦寒假補習班,為此多管齊下加以遏制。首先由北平市教育局下令各中學,嚴禁中學生參加補習班:“北大學生組織之補習班系反對政府分子負責,顯然有政治作用,仰各校長對高中學生之參加該班者應予嚴加制止”,“倘有不聽勸告不服禁止之學生,其情形特為嚴重者,可即勒令退學以儆效尤”③《國民黨北平市黨部、北平市警察局教育局為平息學潮防范學生活動密令、訓令》,北京市檔案館檔案,檔號J030-001-00038,第42頁、第45頁。。為加強警示效果,各中學不僅將禁止參加補習班的告示張貼于學校,還印在期末成績單上,以便家長周知④《補習班花絮》,《清華旬刊》,1948年第2期,第9頁。。其次,由各中學設立20 余處“官辦”補習班⑤《國民黨北平市黨部、北平市警察局教育局為平息學潮防范學生活動密令、訓令》,北京市檔案館檔案,檔號J030-001-00038,第45頁。,導致中學教師們普遍不滿,因為這“只是使他們增加負擔,在假期中不得休息,而同學又都不感興趣,造成一種上課敷衍的情形”⑥《教學方式自由,全視學生方便》,《燕京新聞》第14卷第14期,1948年1月26日,第4版。。再次,由國民黨北平市黨部向北大校方施壓,嚴禁北大學生開辦寒假補習班⑦《從工作中學習,介紹五大學辦的寒假補習班》,《燕京新聞》第14卷第14期,1948年1月26日,第4版。。
面對當局的施壓,北大校方如何阻止學生開辦補習班呢?這就不能不交待當時北樓在北大學生運動中的地位和作用。北樓是北大文學院上課的地方,由于文學院學生一向走在學運前列,北樓也就成為學生運動的主要場所。1952年,一位西語系學生曾點出北樓與北大學生運動的關聯(lián):
自一九四六年北大由昆明回到北京以后,在革命形勢影響下,學生運動發(fā)展到新的高潮,進步同學組織了許多社團,來團結教育廣大的同學以反對美蔣的反動統(tǒng)治,當時的社團如風雨社、黃河社、實學社、奔流社、南北社等,都是黨的地下組織領導的。在解放以前的歷次學生運動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各社團的社址分在紅樓和北樓的地下室。開會、講演、討論、以及練歌、練舞等多在北樓。于是北樓就成了學生活動的中心。⑧西語系同學徐義涵:《封閉北樓阻撓學運你真不知道嗎?》,北京大學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宣傳組編:《三反快報》第4期,1952年3月30日,第3版。
正是由于北樓是學運的主要“場所”,北大文學院院長朱光潛和法學院院長周炳琳才在校務會議上提議封閉北樓,以阻止學生開辦補習班⑨《朱光潛在文學院師生大會上的檢討》(1952 年3 月28 日),北京大學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宣傳組編:《三反快報》第3期,1952年3月29日,第6版。。學生方面自然不輕易放棄,他們一方面向負責借還教室的校秘書處爭取,但被秘書處告知:要開放北樓就要取得周炳琳和朱光潛的同意,暗示這是他二人之意⑩《北大同學不滿北樓封鎖事件》,《燕京新聞》第14卷第15期,1948年2月2日,第4版。。學生心知周炳琳不好對付,決定爭取新任訓導長賀麟的支持,489人聯(lián)名致信賀麟:
我們希望校方了解另一個事實:即在今天北樓已不是文學院教室意義所能包括,它是沙灘區(qū)一切課外活動的地方。換一句話說:北樓是我們集體學習與玩的地方,一年來各系級壁報社所主辦的演講會或各種讀書會的討論會也都是在那里開會……封鎖北樓的實際效果是使我們失去課外活動的場所,所以我們表示不贊同。①《國立北京大學學生給學校當局要求開放被封閉之北樓教室作為活動場所的信件和簽名錄》,北京市檔案館檔案,檔號J024—001—00121。
這封信毫無結果,北樓仍舊大門緊鎖。爭取校方失敗,學生們決定發(fā)動群眾,啟動壁報墻的宣傳機器。1 月底,40 多個學生社團和系級在壁報墻上批評周炳琳“越權干涉學校行政,壓制學生課外活動”,指出北樓是文學院的教學樓,法學院院長周炳琳無權干涉北樓事務。還有的壁報指出,周炳琳“向來”喜歡干涉他院行政和校舍支配。少數(shù)壁報提出:“我們準備歡送周炳琳!”②《北大同學不滿北樓封鎖事件》,《燕京新聞》第14卷第15期,1948年2月2日,第4版?;鹆χ?,令許多來校參觀的記者大感驚愕:“這怎么能發(fā)表呢?”③浪跡:《北大民主墻漫步》,《燕京新聞》第14卷第15期,1948年2月2日,第4版。
事實上,在“干涉校舍分配”的問題上,不僅學生對周不滿,講師助教等青年教師群體也相當不滿。北大文理法三院講師助教聯(lián)合會(以下簡稱“講助會”)成立于1947年12月1日,是受中共北大地下黨領導的群眾組織,成員大多為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左翼學生或地下黨員。④《北大講助會誕生經過》,《北大講助通訊》第1 期,1948 年5 月20 日,國立北京大學講師講員助教聯(lián)合會發(fā)行,第1版。北大復員后,這些人畢業(yè)留校工作,成為教師群體中最激進的一群。1948 年1 月,講助會申請辦公用房,由于周炳琳是法學院院長,而紅樓又是法學院和文學院共用的教學樓,講助會便向周炳琳申請紅樓405號房。周深知講助會的政治性質,以“紅樓房間由文法學院收回公用,凡有室空出,概行封鎖,俟物事統(tǒng)籌分配”為由拒絕,并馬上令西語系教師傅漢斯搬進405 號房。不久,紅樓又空出467 號和419 號房,周炳琳又分別撥給農學院教員和法學院教授葉方恬,卻一直對講助會的請求“毫不理睬,不予處置”。1月23日,講助會寫信質問周炳琳“厚此薄彼,輕重不均”、“既受學校付托之重,而言行不符?!?月 27日,講助會再次質問周炳琳:“敝會借用405號房既備函請命于先,而無只字見覆于后,其無視敝會、待遇之苛,幾近侮蔑,此更難免敝會會員之憤慨?!雹荨侗贝蟮刃=搪殕T工為抗議國民黨暴行、要求改善待遇的罷教宣言、信件、油印小冊子及學生運動團體的印?!?,北京市檔案館檔案,檔號J024—001—00120,第13—17頁。可見,周炳琳對付講助會的手法與遏制學生運動的手法一致,俱是通過限制場地來限制活動,自然為學生和青年講助群體所不滿。
就像“倒陳”運動沒能成功一樣,在校方不支持的情形下,“歡送周炳琳”也沒有成功。只是在臨近北平解放的1948年11月,北大法律系學生以周炳琳“外行又專制”為由向胡適請愿,要求免去周的法律系主任一職⑥《請求撤換周炳琳 北大學生包圍胡適 并停課一天對胡抗議》,《大公報》(香港),1948年11月9日,第7版。?!巴庑小笔蔷蜆I(yè)務方面而言,指周的學科專長是經濟學,卻兼任法律系主任2 年之久,導致法律系教學事務缺乏規(guī)劃,《刑總》《刑分》等課無人執(zhí)教⑦《北大法律系不要“外行”,請周炳琳退讓》,《益世報》(北平)1948年11月7日,第4版。?!皩V啤笔蔷驼瘟龆裕杆麖娏褐茖W生運動。二者相較之下,或許“專制”才是學生對周不滿的根本原因。最終,周炳琳辭去法律系主任一職,但仍擔任法學院院長,直到新中國成立。
1940年代中后期的中國正處于國共政爭的最后關頭,革命成為超越一切的時代主題。大學校園非但不能自外于革命,其自身亦逐漸革命化。作為革命化校園中的個體,大學師生被迫做出支持或者反對革命的種種選擇。不聞窗外也是一種不選之選。以本文論述的三位教授而言,向達原本是一位純粹學者,雖傾向中共但未參與實際政治,抗暴運動中因制止右派學生撕壁報而遭其“侮辱”,從此成為左派學生所擁護的進步教授。陳雪屏主動投入右的陣營,成為國民黨開展青年工作的得力干將,也因此遭到多數(shù)學生的反感、“驅逐”。周炳琳早年雖加入國民黨,中年以后漸與之疏離,但由于歷史原因仍對學生運動采取壓制態(tài)度,從而飽受學生的“攻擊”。由此可見,三位教授均以不同形式卷入革命,又均未獲得學生的普遍尊重與諒解,被侮辱、被驅逐、被攻擊者,皆而有之。
相較于教授的政治分化,學生的分化更加顯著,有的學生投身中共領導的“第二條戰(zhàn)線”,有的學生支持中間路線,有的加入了三青團。隨著校園的革命化,個體間的政見分歧變得愈發(fā)無從回避,區(qū)分人群的標準不再是性格、學識、籍貫、愛好等,而是政見。這就意味著教師無論持何種政見,都只能獲得意見相似的學生的支持,同時遭到意見相左的學生的為難。向達、陳雪屏、周炳琳所代表的教授們面臨的困境即在于此。
在此情形下,以往建立在知識傳承基礎上的師生關系開始動搖,一種新型的以政見一致為基礎的師生關系逐漸產生。由此,校園日益分化為左右兩大陣營——進步學生擁護進步教授,保守學生支持保守教授,彼此間圍繞校園這一特定場域展開博弈。博弈的方式亦是本文著力考察的對象。博弈主要圍繞言論權和場地權而展開。就言論權來說,校園言論的主要載體是壁報墻,持各種政見者均在壁報墻上傳播聲音,發(fā)動輿論。陳雪屏等右的一方由于在言論權勢上處于下風,便極力推動壁報的實名化。向達作為左翼學運的同情者,則極力捍衛(wèi)言論權。此外,學生要運動起來就必須集會,要集會則須有場地,故場地亦是雙方博弈的焦點。學生方面拼命爭取場地,校方則力圖藉限制場地來限制學運,周炳琳封閉北樓及拒分房屋給講助會就屬這類手法。學生爭奪場地失敗后,又轉而在壁報墻上發(fā)起針對周炳琳的言論戰(zhàn),是為“以言論爭場地”。歸根到底,這些博弈方式俱是為了尋求對整個校園場域的主導權,是校園政治分化的表現(xiàn)。
那么,被革命形塑的師生關系將對大學產生何種影響?其一,學校的教學秩序和知識傳承受到一定影響。既然師生間的親疏遠近主要取決于政見異同,左派教授的課程自然受到左派學生的歡迎,例如向達“口才不十分強”①艾治平:《今日的北大》,第12頁。,所開課程仍很受歡迎。與此相應,右派教授的課程則受到左派學生的排斥。汪子嵩自述在西南聯(lián)大求學時不喜聽馮友蘭的課,原因是馮接近國民黨②汪子嵩口述,張建安采寫:《往事舊友,欲說還休》,北京: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15年,第32頁。。學習本為純粹之事,一旦摻雜政治,則既影響學生的“學”,也影響教師的“教”,最終影響的是學問的代際傳承。其二,在這種以政見一致為基礎的師生關系中,盡管左派教授和左派學生均受時風感染而傾向革命,但學生的政見往往比教授更激烈,革命化程度也更深。其結果是,學生終將走到教授前面,在校內外一系列變革中發(fā)揮愈來愈大的作用。當比學生有學問的教授卻不如學生革命時,孰為師、孰為生就成為一個有待解釋的問題,師生之間勢必發(fā)生一定程度的權勢易位。凡此,在在預示著校園權力格局即將發(fā)生的深刻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