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明
《禮記·大學(xué)》:“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dú)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yán)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鄭玄注:“胖,猶大也。三者言有實(shí)于內(nèi),顯見于外?!笨追f達(dá)疏:“‘心廣體胖’者,言內(nèi)心寬廣,則外體胖大。言為之于中,必形見于外也。故君子必誠其意者,以有內(nèi)見于外,必須精誠其意,在內(nèi)心不可虛也?!编嵶⒖资柚?,古今學(xué)者對(duì)其中的“胖”字又提出了其他看法,郜士華等進(jìn)行了系統(tǒng)總結(jié)[1],概括為四種①:
(1)大。不同于鄭玄等將“胖”直接訓(xùn)釋為“大”,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胖”字條、“伴”字條等認(rèn)為“胖”乃“般、伴”之假借,王念孫《廣雅疏證》“般”字條等認(rèn)為,“胖”乃“般”之假借,同“槃、幋、鞶、磐、伴”等。
(2)安舒。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等將“胖”直接訓(xùn)釋為“安舒”。
(3)暢遂。赦敬《禮記通解》:“胖,暢遂貌。心無愧怍,則體常舒泰,暢于四支也?!?/p>
(4)樂?;菔科妗洞髮W(xué)說》認(rèn)為“胖”通“槃”,乃大、樂之義;宋翔鳳《大學(xué)古義說》認(rèn)為“胖”通“盤、般”,乃樂義等。
辨析了包括鄭注在內(nèi)的各家說法之后,郜文提出了一種新的解釋:“古‘胖’‘判’與‘辯’‘辨’通用;‘辯’‘辨’與‘便’通用,所以,‘胖’應(yīng)當(dāng)讀為‘便’、解為安……先秦秦漢文獻(xiàn)中‘體’常與‘便’連用?!盵1]
本文認(rèn)為,以朱、郝、惠、宋、郜為代表的各家說法均存在一些問題,只有鄭說可取,理據(jù)較充分。郝敬既將“胖”解釋為暢遂,又將其理解為舒泰,前者既無語言理據(jù),也無文獻(xiàn)用例,故不可從;后者與安舒說近之。將“胖”直接訓(xùn)釋為安舒義,雖無故訓(xùn)可依,但有文獻(xiàn)例證。姚范《援鶉堂筆記》卷九已揭明《新唐書》“胖肆自安”“胖然無所避屈”“胖自安”“從容胖肆”中的“胖”與安舒義相近。姚說雖是②,然正如郜文所說,《新唐書》用例過晚,背離了訓(xùn)詁學(xué)上所說的“共時(shí)性原則”[2]19,且其作者可能受到了《大學(xué)》的影響,所以不能用來佐證《大學(xué)》“胖”義的解釋。故朱說、郝說下文不再辨析,下面就其他各家說法展開分析。
盡管郜文的思路有一定啟發(fā)性,但在論證“體胖”即“體便”,又作“便體”的過程中,無論是邏輯方法,還是使用的例證,均存在嚴(yán)重瑕疵。首先,本字可通者不必通假,通假本是不得已而采取的解釋方法,這是學(xué)界共識(shí);在通假之后再次通假(即郜文所說“胖”通“辯/辨”,再通“便”),這種二次通假的現(xiàn)象在漢語中是否存在切實(shí)的證據(jù),是該文論證中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但郜文沒有相關(guān)說明。二次通假的做法在學(xué)界罕見,也很難找到公認(rèn)的確鑿的例子,恐不可從。
其次,“便”固然有安舒義,讀pián(《廣韻》房連切),郜文已列舉字書、文獻(xiàn)中的證據(jù),但所舉的“體便”“便體”的例子并不可靠,不能支持其觀點(diǎn)。下面一一分析這些例子。
(1)《淮南子·覽冥》:“昔者王良、造父之御也,上車攝轡,馬為整齊而斂諧,投足調(diào)均,勞逸若一,心怡氣和,體便輕畢,安勞樂進(jìn),馳騖若滅?!?/p>
按:“畢”為“車”之訛文,乃拉車感到輕松之義,裘錫圭已發(fā)之[3]。若將“便”解釋為安,則馬身體安適和拉車感到輕松之間,語義上不能完全對(duì)應(yīng)、匹配,故此解并不妥當(dāng)。實(shí)則此例中的“便”乃輕便、輕捷義,讀biàn(《廣韻》婢面切)。《莊子·天地》:“執(zhí)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來。”成玄英疏:“便,便捷?!薄盾髯印ば詯骸罚骸褒R給、便敏而無類。”楊倞注:“便,謂輕巧?!薄稜栄拧め尗F》:“猱,善援?!惫弊ⅲ骸氨闩试!毙蠒m疏:“便,謂便捷也。”便捷義和輕義緊密相關(guān),重的人和物一般也不靈便,故曰“笨重”。例1 其實(shí)是說馬身形輕捷,拉車不覺得沉重,故能“馳騖若滅”,而非身體安適③。
其他文獻(xiàn)中還有類似說法,如“身體輕便”“體便娟”“形便娟”?!逗鬂h書·方術(shù)傳下·華佗》:“體有不快,起作一禽之戲,怡而汗出,因以著粉,身體輕便而欲食?!薄吧眢w輕便”同于“體便”?!拜p便”同義并列,乃輕盈、輕捷之義,也可以解釋為輕松。
《楚辭·大招》:“豐肉微骨,體便娟兮?!睗h·邊讓《章華賦》:“形便娟以嬋媛兮,若流風(fēng)之靡草?!卑矗骸绑w”“形”義近,“便娟”乃輕盈美好貌。《楚辭·遠(yuǎn)游》:“雌蜺便娟,以增撓兮?!焙榕d祖補(bǔ)注:“便娟,輕麗貌?!庇肿鳌氨銒帧保稄V韻·仙韻》:“嬛,便嬛,輕麗貌。”“便”乃輕義,“娟”乃美好義,《集韻·仙韻》:“娟,美貌?!薄皨帧币嘤忻篮昧x,《廣韻·清韻》:“嬛,好也?!雹芩浴绑w便娟”“形便娟”都是在形容女子身態(tài)、舞姿的輕盈流動(dòng)之美⑤?!绑w/形便娟”雖然不能和“體便”完全對(duì)應(yīng),但仍能說明問題。
這個(gè)意義上的“體便”,后來又作“便體”。唐·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蔽淖曌ⅲ骸氨?,捷也,音毗連切?!蔽褐倥e注:“便,安也,毗連切。”高步瀛:“《文選·上林賦》郭璞注:‘便嬛,輕利也?!痹ね鯋痢蹲砀栊小罚骸跋衽醭鲨现δ铮湫滏虫民姹泱w。”按:文說是,高說近之,魏說則誤。韓詩前后都是對(duì)人外貌、舞姿的描寫,并非身體安適或安養(yǎng)身體之義。韓、王二詩語境相似,“便體”意義相同,乃體態(tài)、舞姿輕盈之義?!稘h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引韓詩,釋為“謂體態(tài)輕盈”,可從。
(2)《說苑·談叢》:“圣人之衣也,便體以安身;其食也,安于腹;適衣節(jié)食,不聽口目?!?/p>
(3)《淮南子·齊俗》:“胡明王制禮義而為衣,分節(jié)行而為帶,衣足以覆形,從《典》《墳》,虛循撓,便身體,適行步,不務(wù)于奇麗之容,隅訾之削。”
按:類似表達(dá)、語句,在古籍中尚有。《晏子春秋·景公為巨冠長衣以聽朝晏子諫》:“景公為巨冠長衣以聽朝,疾視矜立,日晏不罷。晏子進(jìn)曰:‘圣人之服中,侻而不駔,可以導(dǎo)眾,其動(dòng)作,(侻)順而不逆,可以奉生,是以下皆法其服,而民爭學(xué)其容?!壁w蔚芝:“吳則虞云:‘“中”字截讀是?!钢?,通‘衷’,《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服之不衷,身之災(zāi)也。’杜預(yù)注:‘衷,猶適也。’此就景公‘巨冠長衣’而言?!盵4]95按:趙說是。例3 中“便”與“適”相對(duì),可證二者同義,“便體”“便身體”即合身、適合身體。
“便”有適合、合宜之義?!都本推肪矶骸百B貸賣販肆便?!鳖亷煿抛ⅲ骸氨?,宜也?!薄蹲謪R·人部》:“便,宜也?!薄段倪x·陸機(jī)〈文賦〉》:“固崎锜而難便?!眳窝訚?jì)注:“便,宜也?!薄妒勒f新語·棲逸》:“許掾好游山水,而體便登陟,時(shí)人云:‘許非徒有勝情,實(shí)有濟(jì)勝之具。’”闞緒良:“便,適宜?!盵5]201故例2、例3 乃言圣人明王認(rèn)為衣足以覆形,合身即可。后世文獻(xiàn)仍有用例,元·趙孟頫《趙郡李氏世譜》:“秀,字子實(shí),有大才,幼孤,以善事母稱。嗛口之食,便體之衣,有不須也,未有須而后具焉者?!薄氨泱w之衣”,即合體之衣⑥。
在這個(gè)意義上,“便體”又可作“便于體”?!稇?zhàn)國策·趙策四》:“大王以孝治聞?dòng)谔煜拢路ㄊ梗┲阌隗w,膳啖(使)之嗛于口,未嘗不分于葉陽、涇陽君?!薄耙路阌隗w”,即合體的衣服?!洞笤~典》釋“便”為“適合、適宜”,得之⑦。
(4)《管子·禁藏》:“夫冬日之不濫,非愛冰也;夏日之不煬,非愛火也:為不適于身、便于體也?!币伦ⅲ骸岸?、夏之火,皆于身體不適便?!?/p>
此句中“適”“便”亦相對(duì),仍可解釋為適合、合宜。冬天往盆里放冰取凉,夏天烤火取暖,當(dāng)然是不適宜于身體的⑧。但此例和例2、例3 的“合身”略有差別,一個(gè)言外,一個(gè)言內(nèi)。
可與之比勘的是“適身”“適體”。《后漢紀(jì)·孝桓皇帝紀(jì)下》載荀爽所上對(duì)策:“往者孝文勞謙自約,行過乎儉,故有遺詔以日易月,此謂夷、惠激俗適身而已,不可貫之萬世,為后嗣德者也。”“此謂夷、惠激俗適身而已,不可貫之萬世”,《后漢書·荀爽傳》作:“此當(dāng)時(shí)之宜,不可貫之萬世?!薄斑m”“宜”相對(duì)同義。《周書·柳虬傳》:“虬脫略人間,不事小節(jié),弊衣疏食,未嘗改操。人或譏之。虬曰:‘衣不過適體,食不過充饑。孜孜營求,徒勞思慮耳?!薄斑m體”,孫雍長譯為“合體”[6]483,《大詞典》釋為“謂適應(yīng)身體的需求”,皆是。
這些例子中的“便”都不是安舒義,故“體便”“便體”之例不足以用來證明“體胖”,加上二次通假說也不可靠,故郜說不可從⑨。
附帶說明,“體便”“便體”還有便利身體、有利身體之義,“便”有利義,也讀biàn。《儀禮·喪服》:“凡衰,外削幅。裳,內(nèi)削幅,幅三袧。”鄭玄注:“削,猶殺也。大古冠布衣布,先知為上,外殺其幅,以便體也?!笨追f達(dá)疏:“便體者,邊幅向外,于體便。有飾者,邊幅向內(nèi),觀之美也。”唐·吳兢《貞觀政要·儉約》:“仲尼,孝子也,防墓不墳。延陵,慈父也,嬴博可隱。斯皆懷無窮之慮,成獨(dú)決之明,乃便體于九泉,非徇名于百代也。”“便體”即“便于體”,有利于體。
惠士奇、宋翔鳳認(rèn)為“胖”之樂義假借自“槃、般”等,郜文說“解為暢遂或樂沒有故訓(xùn)根據(jù),也不太切合原文文意”,那么“胖”能否解釋為樂?解釋為樂,是不是一定要假借?
我們認(rèn)為將“胖”解釋為樂,從句意上來說,是可通的。古人有“悅體”之說,似可比勘?!豆茏印と畏ā罚骸笆ゾ齽t不然,守道要,處佚樂,馳騁弋獵,鐘鼓竽瑟,宮中之樂,無禁圉也?!币伦ⅲ骸皩m中之樂,所以悅體安性,故不禁御之也?!?/p>
從詞義引申邏輯上看,“胖”有可能引申出樂義?!稄V雅·釋詁》:“凱、般,大也?!蓖跄顚O疏證:“凡人憂則氣斂,樂則氣舒,故樂謂之般,亦謂之凱;大謂之凱,亦謂之般,義相因也?!庇诖肆x,又可寫作“愷”。《爾雅·釋詁》《說文解字·心部》(以下簡稱《說文》):“愷,樂也?!薄鞍恪庇写罅x,又有樂義;“凱/愷”有大義,亦有樂義,即王念孫認(rèn)為大、樂二義緊密相關(guān),學(xué)界將這種現(xiàn)象視為同步引申或類同引申[7-8]。故訓(xùn)、字書中還可以找到一些證明大、樂二義聯(lián)系的材料,似可證明王氏的觀點(diǎn)⑩?!稜栄拧め屧b》:“康,樂也。”《禮記·祭統(tǒng)》:“康周公,故以賜魯也?!编嵭ⅲ骸翱担q褒大也?!薄妒酚洝でZ生列傳》:“斡棄周鼎寶康瓠?!比绱咀ⅲ骸啊稜栄拧吩弧叼^之甈’,大瓠也?!薄渡袝虻洹罚骸笆兿涛??!笨装矅鴤鳎骸拔?,廣也?!薄斗窖浴罚骸拔?,長也?!惫弊ⅲ骸拔?,謂壯也?!薄读凶印ちγ罚骸霸诩椅跞挥袟夒拗摹!睆堈孔ⅲ骸拔?,歡笑也?!碧啤せ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一“熙怡”條:“熙,和也?!边|·希麟《續(xù)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五“熙”條:“熙,悅也。”《尚書·畢命》:“惟公懋德。”蔡沈集傳:“懋,盛大之義?!薄段倪x·顏延之〈贈(zèng)王太?!怠罚骸暗螺x灼邦懋?!眳蜗蜃ⅲ骸绊?,盛也?!薄稄埡狻礀|京賦〉》:“四靈懋而允懷?!毖C注:“懋,悅也?!?/p>
所以,如果認(rèn)為“胖”有大義,那么它自身是有可能引申出樂義來的。但這只是邏輯上存在的可能,事實(shí)是在漢語史上并沒有發(fā)生這樣的引申。無論是由“胖”自身引申,還是借假于“般”等,先秦秦漢文獻(xiàn)都找不到用例及相關(guān)證據(jù),也沒有“體樂/悅”等表述?。
將“胖”釋為大,有如下證據(jù):
《廣韻·蕩韻》《玉篇·骨部》皆曰:“骯,骯髒,體盤?!薄都崱な庬崱贰额惼す遣俊方栽唬骸绑v,骯髒,體胖?!薄稄V韻》與《集韻》、《玉篇》與《類篇》關(guān)系密切,而篇、韻又相副而行,故可知“體盤”當(dāng)即“體胖”??!绑a髒”,又作“抗髒”等,乃高大、高亢剛直、肥胖等義,數(shù)義相關(guān)?!逗鬂h書·文苑傳·趙壹》:“伊優(yōu)北堂上,抗髒倚門邊?!崩钯t注:“抗髒,高亢婞直之貌也。”北周·庾信《擬連珠》:“籠樊之鶴,寧有六翮之期?骯髒之馬,無復(fù)千金之價(jià)?!薄绑a髒”,指身體肥胖、臃腫。金·元好問《古意》:“楩楠千歲姿,骯髒空谷中?!薄绑a髒”,乃高大之義。詩句之意為楩楠之木有千年之姿,高大挺立于空谷之中?。
“盤”有大義,《文選·成公〈綏嘯賦〉》:“坐盤石,漱清泉?!崩钌谱⒁堵曨悺罚骸氨P,大石也?!薄睹冻恕雌甙l(fā)〉》:“軋盤涌裔,原不可當(dāng)。”李善注:“盤,謂盤礴,廣大貌?!薄豆薄唇x〉》:“爾乃哉之以盤巖?!眲⒘甲ⅲ骸氨P巖,大山?!逼渫醋钟肿鳌鞍恪薄绊Q”“幋”“媻”“磐”等。《方言》:“般,大也。”《說文·革部》:“鞶,大帶也?!薄督聿俊罚骸皫矗惨麓蠼?。或以為首鞶?!薄杜俊罚骸皨?,奢也?!薄吧荨睆拇?,本亦有張大之義。《玉篇·石部》:“磐,大石也?!蓖跄顚O已多有揭示,前文已言,當(dāng)今學(xué)者也有系聯(lián)[9-10]。
“體盤”在文獻(xiàn)中有用例:
(5)《禮記·曲禮下》:“天子穆穆,諸侯皇皇,大夫濟(jì)濟(jì),士蹌蹌,庶人僬僬?!编嵭ⅲ骸敖孕腥葜怪惨病残腥?,尊者體盤,卑者體蹙?!笨追f達(dá)疏:“天子尊重,故行止威儀多也。諸侯皇皇者,自莊盛也……庶人僬僬者,卑盡之貌也?!?/p>
“尊者體盤”對(duì)應(yīng)“天子尊重”,“卑者體蹙”對(duì)應(yīng)庶人“卑盡之貌”,“盤”乃高大義,“蹙”乃卑小義??芍绑w盤”就是體大,這里應(yīng)該指身份高貴、地位尊崇。
(6)《禮記·文王世子》:“天子視學(xué),大昕鼓征,所以警眾也。眾至,然后天子至。”孔穎達(dá)疏:“眾人既聞鼓聲而起,先至?xí)壑?,然后天子始至,尊者體盤故也?!?/p>
(7)《周禮·宮人》:“宮人掌王之六寢之修?!编嵭ⅲ骸傲鶎嬚?,路寢一,小寢五。《玉藻》曰:‘朝辨色始入,君日出而視朝?!笨追f達(dá)疏:“又引《玉藻》曰‘朝辨色始入’者,謂群臣昧爽至門外,辨色始入應(yīng)門。云‘君日出而視朝’者,尊者體盤,故日出始出?!?/p>
例6、例7 都是說眾人、群臣先至,是因?yàn)榈匚坏停ㄏ噍^于天子);天子后至,是因?yàn)樯矸莞哔F。
(8)《尚書·虞書·益稷謨》:“簫韶九成,鳳皇來儀?!编嵭ⅲ骸吧兀礃访?。言簫,見細(xì)器之備。雄曰鳳,雌曰皇,靈鳥也。儀有容儀,備樂九奏而致鳳皇,則余鳥獸不待九而率舞。”孔穎達(dá)疏:“言簫見細(xì)器之備,備樂九奏而致鳳皇,則其余鳥獸不待九而率舞也。尊者體盤,靈瑞難致,故九成之下,始言鳳皇來儀?!?/p>
“尊者體盤,靈瑞難致”,指鳳凰乃眾鳥之長,身份高貴,所以很難招致,故備奏九成之樂,鳳凰始至。
文獻(xiàn)中還有“體盤薄”的用法:
(9)《史記·樂書》:“樂著太始,而禮居成物?!睆埵毓?jié)正義:“天為萬物之始,故曰太始。天蒼而氣化,樂亦氣化,故云處太始也。成物,地也,體盤薄長成萬物也。在地成形,禮亦形教,故云居成也?!?/p>
“盤薄”,又作“盤礴”“磐礡”等,乃宏大、廣大義?!绑w盤薄”雖不與“體盤”等同,亦可作一輔助證據(jù)。
古人亦有“形體肥大”的說法,可作相關(guān)背景?!豆茏印に痢罚骸傍B獸得之,形體肥大,羽毛豐茂,文理明著。”
“胖”“盤”上古皆為並紐元部[11]312,中古皆屬並紐桓韻,亦皆有大義(“胖”之大義見下文):二者音義皆同,似有同源關(guān)系。如此,則“體胖”“體盤”為一詞變體。
從詞義引申邏輯來看,《說文·半部》:“胖,廣肉?!?由廣肉引申為大,符合語義演變規(guī)律,“廣”字適可比勘。《說文·廣部》:“廣,殿之大屋也?!睆摹皬V肉”到從大,類似于“大屋”到大?。
從語源上來看,《說文·人部》:“伴,大貌?!薄芭帧薄鞍椤苯杂写罅x,當(dāng)屬同源,可以互證。章太炎:“凡從半之字皆有大義,故胖亦訓(xùn)廣肉。”[12]58?
根據(jù)張博的研究,有大義和分義的詞總是聯(lián)系在一起,二者有同一來源;相對(duì)應(yīng)的,有小義和合義的詞總是聯(lián)系在一起,二者有同一來源:兩組詞內(nèi)部及相互之間各自對(duì)應(yīng),均能系聯(lián)起一批同源/族的詞[13]262。巧合的是,“胖”和“伴”在分半義上亦屬同源[10,14],即二者在大義和分半義上分別同源,正與張博的研究結(jié)論相合。王鳳陽[15]799、蔣冀騁[16]297亦皆認(rèn)為半義和大義應(yīng)有詞義上的聯(lián)系。詞匯這種系統(tǒng)性的特點(diǎn),為“胖”“伴”同源增一證據(jù)?。
檢索文獻(xiàn),發(fā)現(xiàn)尚有其他輔助證據(jù)。
漢·張衡《西京賦》:“有憑虛公子者,心侈體忲,雅好博古,學(xué)乎舊史氏,是以多識(shí)前代之載?!薄靶某摅w忲”應(yīng)該就是化用自《大學(xué)》“心廣體胖”,至少結(jié)構(gòu)十分相似?!俺蕖薄皬觥苯陨莩蘖x,蘊(yùn)含大義?!俺蕖北居写罅x和張大義,“忲”從太,“大、太”本一字?。此例似可為“體胖”之解釋,增一輔助證據(jù)。
《三國志·吳書·諸葛恪傳》裴松之注引《諸葛恪別傳》:“權(quán)嘗問?。骸暫我宰詩?,而更肥澤?’恪對(duì)曰:‘臣聞“富潤屋,德潤身”,臣非敢自娛,修己而已?!睆亩藢?duì)話來看,諸葛恪明顯是將孫權(quán)所問之“肥澤”對(duì)應(yīng)《大學(xué)》之“體胖”?!吨T葛恪別傳》雖不見于早期史志,然這段話既為裴松之所引,說明在劉宋之前也是將“胖”理解為胖大;若此語果為諸葛恪所說,則當(dāng)時(shí)去漢未遠(yuǎn),可為鄭注增加一證據(jù)。此例黃金貴已有論及[17]321,可參?。
故“體胖”即體大,放在《大學(xué)》的具體語境中,即可理解為孔疏所說的“外體胖大”?,古人亦有“形體肥大”的說法?!豆茏印に痢罚骸傍B獸得之,形體肥大,羽毛豐茂,文理明著?!痹跓o版本異文及先秦古書亡佚頗多、十不存一的情況下,我們似乎只能認(rèn)為“胖”表大義的用法比較生僻,用例不多?。
附帶說明一下,唐代前后人們開始以“體胖”表身體肥胖義。唐·權(quán)德輿《奉送崔二十三丈諭德承恩致仕東歸舊山序》:“初,躬耕于延州三茅山之趾,安仁食力,聲利不入。心虛曠而體胖,道義富而家肥?!边@里明顯仍與“心廣體胖”有關(guān),“胖”與“肥”相對(duì),說明亦是胖大義。《太平廣記·異人二·呂翁》:“久之,盧生顧其衣裝弊褻,乃嘆曰:‘大丈夫生世不諧而困如是乎?’翁曰:‘觀子膚極腴,體胖無恙,談諧方適,而嘆其困者,何也?’”“腴”乃豐滿義,“體胖”乃身體肥胖,生病之人虛損,一般會(huì)瘦削?!缎绿茣ず绿幙鳌罚骸案啕惻眩t李勣為浿江道大總管,處俊副之。師入虜境,未陣,賊遽至,舉軍危駭。處俊方據(jù)胡床,體胖,安餐干糒不顧,密畀料精銳擊之,虜卻,眾壯其謀?!?/p>
綜上,“體胖”又作“體盤”,乃身體高大之義,其身份高貴、地位尊崇義可視為此義之引申?!绑w便”,又作“便體”,有體態(tài)輕盈、適宜身體、方便身體數(shù)義,與“體胖”沒有關(guān)系。諸家訓(xùn)釋中,鄭玄說最合理,其他各家均存在問題。鄭玄作為漢代大儒,學(xué)養(yǎng)深厚,加上去古未遠(yuǎn),語言隔膜相對(duì)不深,其說既有故訓(xùn)可依,也有一定語料可證,詞義引申邏輯上也無問題。由此亦可見經(jīng)典性的注釋,若無相當(dāng)堅(jiān)實(shí)的證據(jù),不可輕易推翻。
(寧波大學(xué)周志鋒教授、浙江大學(xué)汪維輝教授對(duì)本文的修改提供了建設(shè)性意見,謹(jǐn)致謝忱。)
⑦“便”,何建章注:“利?!保▍⒁姾谓ㄕ拢骸稇?zhàn)國策注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 年,第794 頁。)繆文遠(yuǎn)等譯為:“好?!保▍⒁娍娢倪h(yuǎn)等:《〈戰(zhàn)國策〉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653 頁。)按:何說不通,“便”亦無好義,故繆說亦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