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瑩

“苑苑，你為什么不喜歡雨天？”

這是小沅第十次問苑苑這個問題。

不出意外，還是沒有得到回答。

小沅名叫林沅沅，今年十三歲，苑苑是她最好的朋友，知道她所有的事情，她喜歡什么，厭惡什么，她都知道。

林沅沅不知道，其實苑苑了解她遠比她以為的還要多很多。

沅沅是一個很愛美的小女孩，她像很多普通的女孩，青春期有些微微發(fā)胖，臉上因為厚重的劉海而冒痘，這讓她很擔心，自己本來就不是那么好看，如果再毀容了該怎么辦。

媽媽忙于工作，無暇顧及青春期小女孩的心理問題，林沅沅所有的擔憂無法跟人訴說，但苑苑卻好像什么都知道。

林沅沅有一個小秘密，雖然這個秘密并不是那么的難以發(fā)現(xiàn)：她很喜歡苑苑，喜歡她的毒舌，喜歡她的性格，喜歡她說的話，她的笑容，她的一切，在林沅沅的心里，苑苑是她最喜歡的人。

“林沅沅，你不能總是這么愛哭，要是以后被人欺負了還哭的話，別人會變本加厲，變得更壞的……”苑苑一臉嚴肅地告訴她。

彼時，林沅沅剛剛因為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而難過得默默掉眼淚，她哭的時候無聲無息，不會大喊大叫，也不會哭喊嘶吼，而是安安靜靜的，默默地難過，默默地流淚，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自己有那么難過。

除了苑苑。

林沅沅無論躲在哪里都會被苑苑找到，然后被她一頓數(shù)落，不得不停止哭泣。

“林沅沅，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會聽，你不能總是哭?！?/p>

“林沅沅，你還記得自己的夢想嗎？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怎么可能實現(xiàn)得了呢！”

“林沅沅，你不要再哭了！”

“林沅沅，你還喜歡畫畫嗎？為什么不繼續(xù)畫下去了？”

“林沅沅，你為什么明明受了委屈也不和別人講，你這樣別人是不會理解你的……”

“林沅沅你為什么總是那么笨呢？”

“林沅沅……”

偶爾，林沅沅會覺得苑苑實在是太兇了，每天都在念叨她，比學校里話最多的老師還能說，但林沅沅一點都不討厭她。

她想，其實自己是生氣的，但是每次只要看到苑苑故作冷硬的表情和陰陽怪氣的語氣，就又覺得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討厭她。

苑苑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像花瓣舒展身軀，眼里帶著璀璨的光，林沅沅曾經(jīng)看到很多次苑苑在獨自發(fā)呆，看到過她的眼神。

很是復雜難言。

林沅沅只是一個初中生，對于她這個年紀來說，善惡的分辨尚且不是那么清晰，苑苑眼里百轉千回的情緒實在是太過于復雜，她看不懂。

大概每個青春期的小女生都會有自己的小秘密，而林沅沅的秘密，就是擁有苑苑這個長得好看又有點脾氣暴躁的好朋友。

當然，苑苑并沒有承認過她們是好朋友，這只是林沅沅單方面的感覺。

苑苑是一個很神秘的人。

在平靜的某一天下午，林沅沅還記得她剛從街上買了筆記本回家，就在樓下，那個曾經(jīng)走過千百遍的小巷子里，苑苑突然出現(xiàn)在了那里，像是童話里的仙女。

雖然這個仙女并不是那么善良，甚至脾氣也不是那么好。

但林沅沅還是很喜歡她。

很難描述那種感覺，就好像看見她的那一個瞬間，她就不由自主地被苑苑所吸引，想要和她成為朋友，想要她能夠一直陪著她。

或許是因為想要一個朋友的心愿太過于強烈，竟然讓她忽略了所有苑苑的神秘，而是讓她把苑苑當成了一個普通人。

苑苑很喜歡曬太陽，天氣好的時候，她經(jīng)常會看見苑苑搬了一把椅子躺在上面曬太陽，陽光太刺眼，她又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本書蓋住自己的臉，整個人被溫暖的陽光包圍著，別提多愜意了。

林沅沅默默悲傷，愜意都是別人的，不像她，還有數(shù)不完的作業(yè)，做不完的家務等著她，像苑苑那樣是不可能的。

更何況，為什么那么喜歡曬太陽呢，下雨天不好嗎？雨滴落下的時候，那種清爽仿佛洗凈塵埃的感覺，能夠讓她感覺到久違的寧靜，仿佛心情都會變得很好。

忙著做作業(yè)的林沅沅沒有發(fā)現(xiàn)，正在曬太陽的人把臉上蓋著的書挪了一下，眼睛偷偷瞟她，幽幽嘆了口氣。

林沅沅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這讓她很疑惑，因此很直接地問了出來：

“苑苑，你為什么不喜歡雨天？”

雨天多好啊，天氣清朗，溫度也不高。

她很喜歡雨天，但苑苑不喜歡，甚至似乎很不想看見雨。下大雨的時候，林沅沅甚至找不到苑苑的蹤跡，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一開始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但是在好幾次下雨之后都找不到苑苑以后，她得出了一個結論：苑苑不喜歡雨天。

她不明白為什么，但又很想弄清楚，所以總是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問苑苑。

第十次，也許苑苑終于被問煩了，眼睛瞪著她，看著惡狠狠地，語氣也很惡劣，“哪來那么多為什么，我就是討厭下雨，一看到下雨我恨不得全世界都消失！”

林沅沅驚呆了，因為苑苑的怒火。

從苑苑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近三個月的時間，雖然苑苑很毒舌，經(jīng)常嘮叨她，諷刺她，但是她從來沒見到過苑苑生氣的樣子。

不可怕，倒是有點讓人難過。

林沅沅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想。

只是莫名的又想哭了。

其實這幾個月，因為苑苑總是不停地在她耳邊念叨，她已經(jīng)很少哭了，能夠控制住自己的眼淚，就算難過也不當著別人的面，因為苑苑說那樣只會讓她成為被人茶余飯后討論的對象。

林沅沅覺得自己還是比較有進步的，但苑苑還是很不滿意，甚至脾氣也越來越暴躁了。

“林沅沅，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會記得，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準畫我的樣子！”苑苑怒氣沖沖地說。

林沅沅連連點頭，表示記住了，手上動作卻很迅速地把剛才偷偷畫了好久的素描給夾進了自己的畫冊里。

苑苑被她這個樣子氣得半死，心里十分郁悶，但最終還是沒有繼續(xù)生氣，而是走了。

林沅沅有好幾天沒看見苑苑了，她抬頭看了看天空，是灰色的，霧蒙蒙的天色，是風雨欲來的預兆。

難道是因為苑苑不喜歡下雨，所以又躲起來了嗎？

她看著天空想。

“滴答”，有水聲忽地響起，連成一片。

她低頭看了看手心，有水珠落在了上面。

下雨了。

連日陰天，雨終于落了下來。

大雨突如其來，從窗內看出去，可以看到遠處因為雨霧而變得朦朧，像是蒙上了一層紗，看不清楚東西。

林沅沅忽然有些心慌。

她已經(jīng)五天沒有看見苑苑了。

“林沅沅，你在想什么？”耳邊忽然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林沅沅嚇了一跳，轉過頭驚愕地看著站在自己身側的人。

消失了五天的人現(xiàn)在好端端地站在她對面，眼睛還是那么漂亮又復雜，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中帶著點嘲諷。

“這個人怎么總是這樣？”林沅沅忽然沒由來的難過。

突如其來的出現(xiàn)，又不打一聲招呼就消失，明明她們的關系那么好，為什么還要對她這么兇。

她怎么這么讓人討厭呢。

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林沅沅哭得就像是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洶涌又讓人沒有一點準備。

讓人不知所措。

“林沅沅！”苑苑沒有想到她突然會哭，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自己才說一句話林沅沅就突然號啕大哭，不知所措的同時下意識吼她，“你為什么又……”

剩下的話沒能說出口，因為被林沅沅打斷了。

“我就要哭，我就要哭，你又不是我的朋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每天只知道罵我，你一點也不好，每次都是突然出現(xiàn)突然消失，你以為我很關心你嗎？其實一點都不，我最討厭的就是你了……”

苑苑沉默了。

如果林沅沅這個時候抬頭看，就會發(fā)現(xiàn)苑苑這個時候的表情與她如出一轍。

原來自己……真的這么惹人討厭嗎？

無論在什么地方，自己總是那么容易讓別人討厭，無論去到哪里都一樣，無論是誰……都一樣。

“你真的這么想嗎？你真的這么討厭我……”

果然自己還是從來沒有變過，不會有人喜歡自己，更不會有人真的能夠和她成為朋友。

“轟??！”

窗外突兀地響起雷聲，聲音震耳欲聾，林沅沅在哭聲中小聲說的話也沒有被任何人聽見。

閃電像是刺破天幕的一刀，雪白的光映在兩人的臉上，林沅沅害怕得朝苑苑靠近了一點，但又想起來自己說討厭她，這個時候不應該這樣，于是又強忍著害怕站在原地不動。

她在想什么呢？

她忍不住想。

苑苑脾氣那么暴躁，聽了自己說的話會不會很生氣，會不會一氣之下再次消失，她惴惴不安。

但苑苑沒有走，甚至也沒有繼續(xù)生氣，只是很平淡地說：“哦，原來是這樣啊。我知道了?！?/p>

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和我做朋友，只是這個時期的你太過孤單，所以想要一個人的陪伴，其實你就算沒有我這個朋友也會過得很好，有沒有我都一樣。

“你知道什么了？”出乎意料，林沅沅卻再次反駁了她：“你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嗎？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真的討厭你嗎？你什么都不知道，卻從來不主動問，你以為自己真的是什么仙女嗎，你總是莫名其妙的生氣，卻連原因都不告訴我，這就是我最討厭的地方。”

“你覺得自己很偉大是不是，別人都看不見你，只有我能看見你的樣子，聽見你的聲音，和你說話，被你罵，陪你曬太陽，但是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些什么，你連多問一句你都不想問，在你心里，我又算是什么？你無聊時候的一個消遣嗎？”

林沅沅突然爆發(fā)了，這是她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或許是這雨放大了人心里的情緒，讓人不堪忍受，所以將這些從前埋在心里的話全都說了出來。

“你不是消遣?！痹吩返吐曊f。

她垂著臉，因為身高的原因，就算低著頭林沅沅也還是能夠看到她的一些表情。

嘴角緊緊抿著，眼睛低垂，很垂頭喪氣的一種表現(xiàn)。

這真是一種新奇的發(fā)現(xiàn)，苑苑出現(xiàn)的時候，從來都是強勢的，一往無前的，冷淡又高傲，就好像是看不起所有人。

雖然這個比喻可能不是那么恰當，但林沅沅覺得苑苑心里應該就是這么想的。

“沅沅，我不會成為你的朋友?！彼f。

“為什么？”林沅沅不明白。

“……總之，你以后不要再總是哭了?！彼龥]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這樣說。

在處于弱勢的時候，眼淚只會成為旁人更加肆無忌憚傷害你的理由。

林沅沅抬頭看她，窗外是瓢潑大雨，天色也變得灰蒙蒙的，苑苑的眼睛還是那么好看，可是她好像不再像以前那樣對她的眼神一無所知，那些難言的復雜，好像都是苑苑從不告訴她的過往與悲傷。

“我要走了?！彼f。

雨還是那么大，苑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林沅沅忽然很難過，心里酸澀得要命。

“苑苑，你為什么不喜歡雨天？”

她問。

“因為……下雨的時候，我會消失啊……”

這一次她終于得到了問題的答案，但是卻不是那么高興了。

童話里出現(xiàn)的仙女是溫柔而善良的，會幫助灰姑娘得到幸福，可是苑苑一點也不溫柔，甚至也不是那么的善良。

她鋒利，高傲，冷淡，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但是林沅沅還是很喜歡她，因為她是一個很好的人，也因為她……就是她。

一切早就有跡可循的，從她與自己相似的名字，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還有很多時候的小表情。

她是未來的她，也是以后的她。

苑苑消失了，在那場大雨停歇的時候，林沅沅再也找不到她，她消失在了滂沱大雨里。

“你以后，會再見到我的……”苑苑消失前說的話經(jīng)常會回響在她的腦海，但她還不懂是什么意思。

直到過了很久，林沅沅逐漸不那么喜歡雨天，因為雨天會讓她想起忽然消失再也找不到的朋友。

她開始學會堅強，不再那么容易哭；她開始學會咄咄逼人，把話語權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逐漸變得鋒利，變得堅強，在她身上逐漸看不到當初那個柔弱敏感的小女孩的樣子，卻更清晰的映出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林沅沅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臉，終于知道了她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她的確會再次見到“她”，卻也不是她。

在漫長的時間里，她會逐漸丟棄懦弱，變得堅硬，追尋著記憶里的影子，直到再次見到已經(jīng)再也找不到的她。

“林沅沅，我不會成為你的朋友……”

“但我其實很喜歡你……我也很想和你成朋友的……”

童話里的仙女都是假的，但是她的仙女是真的，仙女永遠不會騙人，會一直和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