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湛云

金大爺是個醫(yī)生，退休剛兩年，不料與他同甘共苦四十個年頭的妻子，突然一病不起，接著就撒手西去了。一向只知道上班下班、大事小事都由妻子張羅的金大爺，一下子沒了主心骨，那種空蕩蕩的滋味，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他甚至在想，老天怎么這么不開眼，不讓自己先行一步，卻讓一個善良賢惠、經(jīng)受了生活磨難的女人先走了。

金大爺獨自坐在那里，默默地望著妻子的遺像，那些藏在心底的記憶，又一次冒了出來。妻子大學剛畢業(yè)和自己相識時，可以說是前途無量，可她卻偏偏愛上了自己這個農(nóng)村家庭的窮小子。她知道金大爺酷愛醫(yī)生這一行，就鼓勵支持還在醫(yī)院手術室當器械護士的他，一路自學進修考研，圓了當醫(yī)生的夢。兩人結婚后，她全力支持丈夫工作，為了好好照顧家庭，幾乎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

這些往事不可能忘記，也不能忘記。如今老兩口子先后退休，兒女們都已成家立業(yè)，正是安享清福的時候，沒想到妻子先他而去，這讓金大爺怎么也轉不過這個彎兒來。金大爺越想，心中越難受，以致變得沉默寡言，精神一天不如一天。

看著就像霜打的老爸，金大爺?shù)膬鹤臃浅Ｖ保敕皆O法地要讓老爸高興起來，可老爸仍然沒有一點兒笑模樣。就在兒子為難之時，忽然想起縣里的老年大學。那里的學生都是退休的老年人，有男也有女，他們一起學文習武，吹拉彈唱，各得其樂，互相之間又容易溝通，沒準兒老爸到了那里以后，能轉過這個彎兒來呢。兒子當天就為老爸辦理了入學手續(xù)，第二天就把老爸送進了學校。金大爺入學后，參加了書法班，練起了毛筆字，課余時間就到棋藝室，下幾盤軍棋——金大爺唯一的業(yè)余愛好。

打這以后，金大爺按時離家到校，按時放學回家，臉上舒坦了不少。這天金大爺放學回到家中，拿出一張自己寫的毛筆字，笑了一笑，讓兒子來看。兒子高興得不得了，老爸好不容易有笑模樣了！他嘴里一邊夸著毛筆字寫得好，一邊吩咐媳婦做一桌子老爸喜歡吃的菜，倒上老爸喜歡喝的酒，慶賀老爸學習進步，精神愉快。幾個月沒沾酒味的金大爺，先是倒上一杯酒，走到老伴的遺像前，祭奠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喝了兩杯，說道：“我現(xiàn)在也想開了，我要好好地活著，才能對得起你媽，對得起全家。”雖然這時候全家人心中發(fā)酸，但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

誰知過了幾天，金大爺有學不上，卻蹲在西山公園里看螞蟻上樹。這事被校長知道了，打電話給金大爺?shù)膬鹤?，詢問金大爺怎么回事。兒子一聽有點兒納悶，老爸天天都是按時到校、按時回家，沒看出有什么兩樣。難道老爸也像小孩子一樣，逃學了？就算是逃學，那又是為了什么？

放學的時間到了，金大爺大模大樣地回到家中。等吃過飯，兒子試探著問：“爸，這幾天上學累不累？”金大爺愣了一下神兒，鼻子里哼了一聲：“不累！”兒子又問：“那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怎么看著您不高興？”“高興？我高興不起來。我看著拿官架子的人就不順眼，他如今還不是和我一樣，是個平民百姓！”兒子一聽這沒頭沒腦的話，便耐心地詢問，終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

這事兒是因為下軍棋引起的。當時金大爺和老李頭坐在軍棋桌前，你來我往，棋興正濃，可下著下著老李頭就敗下陣來。這時原縣政協(xié)的龐主席來到棋桌前，看著金大爺光贏不輸，心中不服氣，就把老李頭拉起來，自己一腚坐了下去，還像當年在主席臺上講話一樣，說什么看我怎么拿下老金，讓他俯首稱臣！龐主席一改金大爺?shù)牧晳T下法暗擺明來，說要來個正規(guī)下法——暗擺暗來，讓老李頭當裁判。龐主席的象棋水平不賴，軍棋水平也行，只是平常光下象棋不下軍棋，對軍棋的路子有些生疏了；而金大爺呢，平生就只有下軍棋這一愛好，具備相當高的水準，管你怎么個下法，他都不在乎。果不其然，連著三盤下來，龐主席輸了個一塌糊涂。幾個看棋的老伙伴，還七嘴八舌地叫金大爺讓幾盤給龐主席，要不老領導蹲在臺上下不來了。

龐主席被眾人一激，臉上更掛不住了，“忽拉”一下把棋子弄了個滿地都是，還振振有詞地說：“下個破軍棋算什么本事，有能耐較量較量象棋看看，那才能顯示出大家的風范呢！你這叫，叫什么呢？這叫武大郎玩夜貓兒——什么人玩什么鳥！”金大爺頓時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也許是他沒當過官，對那種他看不起的官，有著天然的抵觸情緒，突然來了一股無名火。他站起身來指著龐主席說：“我說龐大主席，這名沒起錯，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橫著走嗎？”老伙伴們一看形勢不對，七手八腳地把兩個人拉開走了。從這會兒開始，金大爺想去上學吧，但看著龐主席就生氣，不去上學吧，又怕兒子全家擔心，無奈之下，只好逃學了。

第二天，兒子請了個假，來到老年大學，向校長說明了情況。校長聽完大包大攬地說：“沒關系！這些老頭兒就像小孩子一樣，一會兒吵得不可開交，一會兒就成了好朋友，我想個辦法讓金大爺來上學就是了?！贝稳丈衔纾ｉL領著龐主席，登門向金大爺賠不是。金大爺脾氣犟歸犟，卻是一個甜棗兒也吃不了的人，一見龐主席親自來了，早不在乎下軍棋時不愉快的事兒了，連忙說自己脾氣也不好，不該發(fā)火，并說明天就去上課。

金大爺沒有撒謊，第二天確實到了學校，只是他上了一節(jié)課后，人又不見了。兒子人在單位上著班，心卻沒有放下，他悄悄來到老年大學，想看看老爸是不是真來上學了。這一打探，發(fā)現(xiàn)學校里根本沒有老爸的影子。兒子又急又氣地退了出來，開著車子滿縣城亂找，可連著轉了三圈兒也沒找到。這時候兒子忽然想起，老爸喜歡到西山公園遛彎，就急匆匆地來到了公園，終于在一處僻靜的石椅上，看到了老爸。兒子憋著一肚子火，幾步走上前，正要發(fā)作，卻忽然看到老爸的身邊還坐著一個中年婦女。他把火氣壓了壓，沒好氣地問：“爸，你怎么在這里上學？”金大爺一看兒子突然來到面前，指了指身邊的女人，然后支支吾吾地說：“你姜姨是我老年大學的同學，找我有點事兒，把我拽到這里來了?！?/p>

兒子也是過來人了，哪是兩句話就能糊弄住的。他對老爸的感情不淺，但對老媽的感情更深。他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對著老爸說：“你想找個老伴，我不反對，可我媽去世還不到一年，你那么著急干什么？”老爸突然像受到了莫大的污辱，猛地站起身來，哆哆嗦嗦地指著兒子說：“你，你給我閉嘴！”

這個姜姨也是個退休職工，看樣子挺善良，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對金大爺?shù)膬鹤诱f：“他大哥，你錯怪你爸了，你爸這輩子就準備一個人過了?！彼龂@了一口氣又說：“我和你爸都是不幸的人，可我沒想到你爸對你媽的感情那么深，這是你媽修下的福氣??！我本來看著你爸忠厚老實，想和他做個老來伴，共度晚年，誰知你爸心堅如鐵，無論如何也不答應，看來我倆是沒有夫妻緣分了。不過我尊重你爸的選擇，保證再也不提這事了！”兒子停止了哭泣，一肚子的怒氣化為烏有，他覺得老爸的形象好像立刻變得高大起來，讓人肅然起敬。半天，他才說出一句話：“爸爸，別忘了回家吃飯?！彼謱陶f了一聲：“姜姨，別跟我一般見識，剛才很不好意思?！苯檀蟠蠓椒降攸c了下頭，又搖了搖頭。

金大爺回到家中，當著全家人的面，鄭重其事地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我和你媽結婚，差兩個月就到四十年了，別的不說，光憑你媽當時不嫌棄我貧苦家庭出身，放棄自己的前程，無怨無悔地跟著我，盡心盡力地拉扯你們長大，就可以說是對我恩重如山哪！人活著就要有恩必報，夫妻之間更應該這樣，我認為我不再找老伴，也是對你媽報恩的一種方式。老婆一離世，男人立刻就恩斷義絕，忙不迭地再找一個女人，這算是什么男人？我的夫妻觀念可能和別人不一樣，要是硬給我找個老伴，我會別別扭扭，早死好幾年的！如今我很滿意，滿意你們都很孝順，我不用擔心以后走不動了會沒人管，有你們在，就好像有你們的媽在。我這一輩子，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女人了！”

金大爺擦了擦發(fā)濕的眼眶，接著說道：“我為什么逃學？今天對你們實話實說了吧。你們那個姜姨，不幸喪偶也有好幾個年頭了，因為孩子們不聽話，就想找個老伴有個照應，卻不知怎么找到了我的頭上。她一天約我好幾趟，實心實意地想和我結合在一塊，可我是絕對不能那樣做的！我怕當面拒絕讓她傷心，就采取了躲避的方式躲開她，想等她明白我的心思后，就不會找我了，那我為這件事逃幾天學也是值當?shù)?。那天和龐主席下軍棋吵架，生氣歸生氣，也不至于到了逃學的地步。今天你姜姨把我約到公園，還是對我的心思裝糊涂，我才決定向她下最后通牒，沒想到讓老大碰上了?！边@一席話說完，房子里好大一會兒，連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也能聽見。

第二天，全家老少都沒有說什么，金大爺又去上學了，那個姜姨果然說到做到，沒再找他。金大爺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精神飽滿，笑口常開，腳下也輕快有力起來。這天他放學回家，飯也沒顧得上吃，就一頭鉆進書房，戴上老花鏡，飽蘸濃墨，熟練地寫下了八個大字：人走情在，從一而終。金大爺把筆一放，長出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坦然的神情。從此以后，金大爺沒再逃過學，直到領取了老年大學的畢業(yè)證書。

金大爺戴上老花鏡，手捧畢業(yè)證書端詳良久，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要是老婆子還在，該有多好啊，她一定比她自己拿了畢業(yè)證書還高興！想到這里，金大爺放下證書，瞅著老婆子的遺像，自言自語地說：“夫妻之間，從一而終有什么不好呢？非要一方先行一步時，另一方就梅開二度嗎？從一而終，這是黃金也難買到的真情，這是社會發(fā)展得再先進，也淘汰不了的真情！”金大爺?shù)难劭糇兊脻駶櫫?，這是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幸福的感受。

（插圖/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