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松林
陳大爺坐在院子里,抽著煙。他不敢回房間里去抽,他老伴兒陳大娘嫌他,說滿屋子里都是煙味,嗆都嗆死了。
護(hù)工也不喜歡陳大爺在房間里抽煙。倒不是因為護(hù)工自己不抽煙聞不得煙味兒,而是他看不上陳大爺?shù)牧淤|(zhì)煙。
陳大爺抽完了一根,也不掐滅,而是就著煙屁股又點(diǎn)了根新的。
他這些天心里有些煩。那種煩悶就像年輕時候木匠活沒做好,總想整點(diǎn)什么新意兒,把他的家具打造得四鄉(xiāng)八鄰首屈一指。
陳大爺?shù)哪窘呈炙嚨拇_是沒說的,一年到頭活兒總是排得滿滿的。手藝好,請他的人多,掙的自然也就多。
媒婆找上門來給他說親事兒。容貌差的、家境不好的、兄弟姐妹多的,這些陳大爺眼中的缺點(diǎn),提過一次,下一回媒婆再上門,說的那些女娃子就再沒這些毛病了。
“就是她了?!标惔鬆斏斐龃植诘氖持更c(diǎn)了點(diǎn)其中一張照片。
“我就說嘛,你的眼力好,肯定會相中她。她叫郎美兒,獨(dú)生女,娘老子打她小就疼她,抱在手里怕涼著,含在嘴里怕燙著。難怪我今兒個一出門到你家,就聽到樹上喜鵲樂哈哈地叫,這門親事可真是成了呢?!?/p>
郎美兒那頭對手藝人陳大爺也滿意。郎美兒的爹和娘早就見過陳大爺。畢竟那年月做手藝的,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尤其是手藝活好的。
親事果然是成了。
郎美兒和照片上一樣美。陳大爺從那時候就把郎美兒寶貝著,而郎美兒,也就是后來的陳大娘也懂得珍惜。
陳大爺把手里的那根煙又抽完了,還坐在那里悶悶的。
事情其實很簡單:進(jìn)了敬老院之后,陳大娘莫名其妙地和敬老院的鄭大爺好上了。
她看鄭大爺時,眼神里寫滿了暖意和柔情。這個眼神,一向是陳大爺?shù)膶@???墒乾F(xiàn)在變了,什么都變了。
要怪,只能怪陳大娘年紀(jì)大了,近于癡呆,記憶背叛了她。
陳大爺傷心不已,老兩口結(jié)婚50年了,從沒有吵過架。沒想到進(jìn)了敬老院,陳大娘垂暮之年卻來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愛情。
一大早起來,陳大娘就會拄著拐杖去和鄭大爺聊天。
所幸的是,她還記得中午回來吃飯。吃飯時,陳大娘的臉上還會有幾分紅暈,就像18歲的少女剛剛會見過情人一樣。
陳大娘剛過門的時候,不,那時候她還是郎美兒,她和陳大爺說話,臉上都會升起一團(tuán)粉暈。
現(xiàn)在的陳大娘一邊吃飯,一邊告訴陳大爺,今天她和鄭大爺聊了什么話題,還讓陳大爺參謀,自己說這些話是否合適。
“可不能讓人家笑話咱主動?!标惔竽锊粺o羞澀地說道。
陳大爺心里一陣陣痛,卻裝作沒事人似的告訴老伴,上了年紀(jì)了,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要讓院子里的其他老人說閑話。
陳大娘聽到這里,樂了:“我一沒有孩子,二沒有丈夫,還怕什么?再不戀愛,真老了?!彼耍约旱恼煞蚓妥谒母澳?。
沒孩子,這倒是真的。要是有孩子,倒真是能牽住她的心,也許她也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陳大爺深深地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他當(dāng)然想重重地哼一聲,說:“我不是你家老頭嗎?”
可是他沒說。他舍不得。就像那時候出門給人家打家具,他總不忍心看到她舍不得自己離開的樣子。
心里的舍不得,一擱就是一輩子。一輩子就是舍不得了,說了重話會讓美兒傷心呢。
陳大娘開始把自己最喜歡的松花糕送給鄭大爺吃,她還攙鄭大爺出來曬太陽,事情發(fā)展得越來越離譜。
陳大爺心里就像鉆進(jìn)了數(shù)百條蟲子,一時不停地嚙蝕著,疼痛得要命。
陳大爺一天天地蒼老下去,可陳大娘還是和他嘀咕著,聊著鄭大爺對她的種種好?!安灰嬖V人家,我喜歡他,那是我心里的秘密?!标惔竽镞@樣叮囑丈夫。
陳大爺對鄭大爺好不惱火。陳大娘健忘,難道你老小子也健忘?
一向愛出門的陳大爺最近不出門了,只要他一出去,隔壁的老吳就會嘲笑他。
這么大把年紀(jì),進(jìn)了敬老院,反而把老伴給弄丟了??磥恚惔竽锸腔剂藝?yán)重的健忘癥了。
陳大爺對陳大娘苦笑著,反問道:“那你為什么要把這些話告訴我呢?”
陳大娘聽了這話,不由得愕然,手托著下巴,死死地看著陳大爺。
許久,陳大娘才答道:“是啊,我為什么要把這些秘密告訴你呢?你是誰?”
一根繃緊的墨線斷了。陳大爺終于忍受不住打擊,癱倒在了床上。
照顧他的,是院子里其他的老伙伴。
這天晚上,陳大娘悄悄地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拿出一雙鞋墊,遞給了陳大爺:“看看,為什么我做了一雙鞋墊給老鄭,他卻墊不上呢?”
陳大爺惱怒地拿過鞋墊,看見那上面繡著一對鴛鴦。
陳大爺勉強(qiáng)起了床,把鞋墊往自己鞋里一墊,正好,不大不小。
郎美兒愣了,在陳大爺?shù)哪樕弦粋€勁兒地看。
看著看著,郎美兒伸手拿起了陳大爺?shù)氖终f:“這么糙啊。你是陳木匠吧?”
陳大爺心里堵住了,他想說話,可是鼻子里酸酸的。
你都知道我是陳木匠了,你還想說什么呀。
“陳木匠是我丈夫呢?!标惔竽镙p輕地笑了起來,臉上一陣幸福。
郎美兒又出現(xiàn)在了陳木匠的面前。她側(cè)著臉看著他,眼里柔柔的,水水的。
“原來你是我家的死老頭子呀!”陳大娘嚷了起來,“我們家有老頭子,我為什么還要再談戀愛呢?”陳大娘的臉紅艷艷的。
陳大爺舒心地笑了,一笑,身上輕松了一大截,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題圖/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