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能
最近感于終日無窮盡的爭奪與紛擾,莫名地想起了《灰闌記》。
“灰闌”,就是在地上用石灰畫一個大圓圈。元朝的李潛夫?qū)懥艘怀觥栋浦强被谊@記》的包公戲,講富翁馬員外遭人鴆殺,家中只留下一個由妾張海棠所生的孩子,可嘆張員外的正室不愿偌大的家產(chǎn)落入海棠母子手中,硬說那個五歲孩子是她所生,兩個女人爭到了公堂上,正是“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在沒法檢驗DNA的時代,賢明如包大人也無法清斷孩子的歸屬,只好在地上畫一個“灰闌”,將孩子擺在里面,要兩個“母親”一人抓住孩子的一只手,同時往外拉扯,誰拉得了孩子,誰就擁有“監(jiān)護(hù)權(quán)”。可憐一個五歲的嬌兒,怎禁得起兩個臂圓膀粗的女人奮力拉扯呢?……這戲?qū)懙谜婧?,二十世紀(jì)初傳到了歐洲,著名的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將這個戲改編為《高加索灰闌記》,成為世界著名的戲劇。
我在大二的戲劇課上讀了這個劇本,當(dāng)時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那時總以為“愛”都是轟轟烈烈如《藍(lán)與黑》,天長地久如《蒙馬特遺書》,不然至少也要像《日瓦戈醫(yī)生》或《飄》那么磅礴纏綿?!痘谊@記》里描述的愛,好像太素樸了一些。不過近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社會常以“愛”為名,不管“孩子”是不是痛得哇哇大叫,都要將他拉往自己這一方。擁有了這個孩子,無論他是死是活,也就擁有了權(quán)力、財富、名位等世間榮華,因此,雙方人馬都宣稱是出于對孩子的“愛”,于是便可不顧孩子的感受,死命地拉、拉、拉。有時,我竟感覺到自己就像那灰闌中的孩子,左邊的把我拖過去,右邊的將我扯回來,兩邊斗智又斗力,我卻已想跳出這個圓圈,不愿再玩這個荒唐的游戲了。
《灰闌記》的故事源于《賢愚因緣經(jīng)》中的一則,故事與《灰闌記》大約相當(dāng),在爭挽孩子的過程中,其經(jīng)文曰:“其非母者,于兒無慈,盡力頓牽,不恐傷損。所生母者,于兒慈深,隨從愛護(hù),不忍曳挽?!币簿褪呛⒆拥纳肝趾⒆邮軅?,只好松手,讓孩子被對方拉了過去。審判者也從這位母親的不忍中,判斷出了真正的親情。
我們的社會里,大約沒有人愿意在人肉拔河中松手,也沒有人真能懂得放手不盡然是示弱或是不在乎,反之,那才是愛最真實的一面。人間的你爭我奪,往往用“愛”來包裝私欲,欺人之余,漸漸地,自我也陷溺其中,到最后不免分不清自己手中緊握而無法釋然的,究竟是什么了。沒有想到,要進(jìn)入中年,有了孩子,才慢慢懂得《灰闌記》,才明白放開緊握的手需要多少勇氣。
我不知道自己手中是不是也緊握著什么無法松開,而那無法放手的執(zhí)念又是何物。我擔(dān)心在這樣的爭奪拉扯中,自己已然筋疲力盡,那最后得到的一切,難道不是傷痕累累的嗎?走在暖風(fēng)細(xì)雨交織的晚春初夏,天地有大美,造物主卻不曾眷戀而任其流轉(zhuǎn),也許這就是天地永恒自在的真諦。唯我于世事總是牽縈而無法釋懷,白日的掛慮與殷憂,到夜晚便轉(zhuǎn)換為無盡的失眠和夢魘。夜深起坐,隨意翻書,讀到了布袋和尚的贊詞:
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
在千門萬戶的孤影中,我想起了樓外城外,那隱秘于幽谷里的清泉,一聲一聲的鷓鴣鳴叫——“人生原是僧行腳,暮雨江關(guān),晚照河山,底事徘徊歧路間?”
(張朝元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細(xì)味人間》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