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紅

（內(nèi)蒙古科技大學 文法學院，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10）

晚清蒙古族詩人延清詩歌成就突出，庚子事變前，創(chuàng)作有《蓬萊仙館詩》兩卷，《丙午春正倡和詩》《錦官堂七十二候試律詩》《錦官堂詩草》等詩集。庚子事變后，延清創(chuàng)作的《庚子都門紀事詩》六卷全面反映了庚子事變的過程。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延清奉帝命赴車臣汗部，以沿途的所見所聞為背景創(chuàng)作了四百余首詩，輯成《奉使車臣汗記程詩》三卷。延清《庚子都門紀事詩》《奉使車臣汗記程詩》發(fā)揚杜甫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精神，在思想性及藝術(shù)性方面均有獨特之處。筆者不揣簡陋，以延清這九卷詩為例，闡述延清對杜甫詩歌的接受。

一、延清詩歌內(nèi)容題材上的現(xiàn)實精神

延清創(chuàng)作有一千多首詩歌，大多數(shù)作品反映了清朝末年列強入侵、百姓困苦以及漠北生活，具有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其中又以反映庚子事變的《庚子都門紀事詩》及表現(xiàn)漠北生活的《奉使車臣汗記程詩》尤為突出。

（一）《庚子都門紀事詩》對庚子國變中京城淪陷的紀實表述

光緒庚子（1900年），汪鳳池為延清《庚子都門紀事詩》作序：“余同年友柏，紫丞水部，得《都門紀事詩》三百余首，無所諱，無所飾，所謂直書其事而義自見者，杜陵遭天寶之亂，即所見聞，形諸歌詠，論者推為詩史，紫丞此作，其亦同此志也夫?！保?］148汪鳳池指出延清《庚子都門紀事詩》直書其事，將詩人在庚子國變中的所見所聞見諸筆端，與杜甫在安史之亂后創(chuàng)作的詩歌有相似之處。光緒辛丑（1901年）夏五月，曹福元為延清《庚子都門紀事詩》作序：“紫丞素工詩，贍智豐學，迥軼儕輩，近持《庚子紀事詩》六卷相示，自初及終，事核詞哀，獨抒忠愛，論者以杜少陵詩史、白香山新樂府例之，誠哉無忝然……余度紫丞意，蓋欲使讀是編者亦如目擊慘毒景象，知危知懼，振奮精神，靖內(nèi)綏外，以佐吾國家中興之業(yè)?！保?］149曹福元交代延清《庚子都門紀事詩》的寫作意圖在于發(fā)人深省，引起國人振興中華的斗志。李恩綬《庚子都門紀事詩補序》：“庚子拳匪之變，鐵君居京師，虎口余生，嘯歌不廢，得詩數(shù)百首，凡憂生念亂之言，紀事表忠之作，皆卓然可傳?！保?］204《庚子都門紀事詩》既有憂生念亂之言，又包含紀事表忠之作，下面具體論述延清詩歌對這些現(xiàn)實題材的反映。

其一，延清旗幟鮮明地反對帝國主義侵略，揭露其燒殺搶掠的罪行。如《都門雜詠》《紀事雜詩三十首》等是這方面的代表作。詩人描寫侵略者狂轟濫炸，《紀事雜詩三十首》之十六：“夜半炮聲起，聽之心駭然。初疑我軍發(fā)，幾欲轟塌天。晨興即起視，彈落如珠聯(lián)。無屋不掀破，有垣皆洞穿。爭路勇已潰，守陴兵非堅。加以火藥罄，事難張空弮。生不麗譙據(jù)，死多溝壑填。陡聞轆轤轉(zhuǎn)，不斷聲連連。虜炮隔城擊，環(huán)攻東北偏。相持未終日，城闕難保全?！保?］154詩寫侵略者半夜襲擊炮轟京城，第二天早上京城“無屋不掀破，有垣皆洞穿”，一片斷壁殘垣的荒涼景象，家園荒蕪，滿街尸骸枕藉，百姓不幸罹難。京城被八國聯(lián)軍占領(lǐng)?！都o事雜詩三十首》之十七：“回戈去睥睨，炸炮轟云霄。悠悠旆旌偃，岌岌樓櫓搖。兇鋒及一試，額爛頭還焦。乞降固非計，萬眾魂已銷。督戰(zhàn)不聞命，白旗空際飄。東隅四門啟，敵進如春潮。草木失依附，難藏狐鼠妖。窮搜遍城社，遇者何能饒。衣并積尸委，杵隨流血漂。池魚盡殃及，豈止城門燒?！保?］154詩寫城破之后，八國聯(lián)軍燒殺搶掠，清政府不戰(zhàn)而降，導致戰(zhàn)爭的連連失利。無辜的民眾慘死在列強的刀槍之下，尸橫遍野，整個京城血流漂杵。繁華的京城濃煙四起，一片火海。侵略者還大肆掠奪京城財寶，延清《紀事雜詠二十首》描寫了強盜們在濃煙烈火中進行瘋狂搶劫的行為：“不獨求真寶，圖書內(nèi)府多。搜羅知戶口，中亦有蕭何。森嚴兵衛(wèi)撤，執(zhí)戟久無郎。五鳳樓前地，今成校武場……金穴銅山外，難窮府庫財。一朝楂客至，搜括厭裝回。也效湯開網(wǎng)，沽名特縱囚。近聞尊獄吏，聽訟白云樓。歲運萬艘糧，輸來不涸倉。惜哉非我有，賤糶斗升量……朝來車絡(luò)繹，運出帝城中。儀器制何工，西人契圣衷。即今歸海外，臺上但空空。撤屋供炊爨，災連選士場。御詩碑尚在，屹立在公堂。多少棟梁材，全歸敵國來?！保?］182侵略者瘋狂掠奪京城財寶，京城皇家王府平時搜羅天下金銀珍寶于內(nèi)廷密室，而一旦城破敵來，這些珍寶被侵略者盡數(shù)掠去，來往車子絡(luò)繹不絕，侵略者將這些珍寶盜走海外。延清痛斥八國聯(lián)軍的強盜行徑，也為痛失無數(shù)的國寶而扼腕嘆息。

延清還進一步對庚子失敗的原因作了探討，它在《感事》《秋日感事用少陵〈秋興八首〉韻》《紀事雜詩》等詩里，對清朝統(tǒng)治者大敵當前不積極備戰(zhàn)、堅決抗敵，而是采取兩面派手法，表面支持義和團對敵宣戰(zhàn)，實際上引狼入室想利用列強勢力鎮(zhèn)壓義和團的行徑作了批駁描寫。《詠事五首用杜少陵〈諸將〉詩韻》其三：“敵騎東來罷舉烽，畿疆門戶失重重。君憂社稷呼蒼昊，兵過村閭少素封。都下棄戈如此戰(zhàn)，關(guān)中轉(zhuǎn)餉仗誰供。有人貨殖方陳夏，蹂躪何曾解恤農(nóng)?！保?］164詩寫清政府大敵當前，丟盔棄甲，不戰(zhàn)而降?！抖奸T雜詠七律二十四首借用吾鄉(xiāng)于子威先生金壇圍城紀事詩韻》其七：“九門樓櫓已全摧，不見勤王勁旅來。翻手難為天下雨，驚心但聽地中雷。城狐社鼠仍余祟，叢爵淵魚總見猜。鼎養(yǎng)幾人占覆餗，安危誰是救時才?！保?］160詩人渴望有救時之才的干將能拯救民族于危難之中。

其二，描繪了庚子事變中百姓的苦難。延清描寫了都城淪陷，圍城人民在侵略者鐵蹄蹂躪下，度日如年，備受煎熬的生活情況?！锻烨f瘦岑孝廉禮本即用征詩冊中耿伯齊農(nóng)曹道沖詩韻》：“畿疆息烽火，殘壘余四郊。聯(lián)軍并轡出，班馬鳴蕭蕭。鳳城恣蹂躪，禍患何時消。”［1］177描寫了戰(zhàn)事雖停，京城滿目瘡痍，侵略聯(lián)軍招搖過市，恣意蹂躪淪陷區(qū)百姓的情形。《都門雜詠七律二十四首借用吾鄉(xiāng)于子威先生金壇圍城紀事詩韻》其十六：“驅(qū)車怕過正陽橋，彌望西南土盡焦。難怪千家燕市哭，真同一炬楚人燒?；ㄌ炀频亟窳懵?，府海官山昔富饒。差幸殘生余虎口，回思魂尚黯然消?！保?］160詩用今昔對比的寫法，寫列強入侵給人民帶來的浩劫。曾經(jīng)繁華富庶的北京城幾乎被夷為平地，正陽門外慘遭焚燒，昔日繁華的京城正陽橋如今化為焦土。又如《雪夜圍爐筋拔灰小詩，無復費敲推，滿胸磊壘全澆盡，況約來朝更賞梅補紀事詩六首四疊前韻》其一：“重整棋枰興酒樽，一家如寄古篁墩?！峨x騷》讀罷心都醉，折得梅花帶雪吞。”其二：“蟻命余生出熱鍋，寄居差幸不離橐。危城坐困烏薪貴，三月長安斷駱駝?！保?］173詩寫京城百姓在春寒料峭中沒有柴燒?！稏|城曲十首》其一：“哈達門東望，人家遍插旗。一般縫尺布，顏色合時宜?！保?］177描寫了列強劃分勢力范圍，強令人民懸掛諸色國旗，實行宵禁“點燈嚴令下，宵小禁橫行”，并網(wǎng)羅強盜，人民苦不堪言的情況。［2］庚子國變中的百姓，除了受到侵略者的侵擾外，還備受官吏漢奸的迫害。延清《危城五首》其三：“翩翩年少半衣冠，面目而今頓改觀。橫鼻鏡夸新模小，稱身袍厭舊時寬。巾沾瑞露香殊桂，卷吸名煙臭勝蘭。不識人間羞恥事，乘車戴笠滿長安?！逼渌模骸伴T外執(zhí)鞭迎白帽，座中行酒逐青衣。豪酋也解憐狐媚，丑類偏能假虎威?！保?］158京城淪陷后，詩人目睹了官吏漢奸的丑惡嘴臉，滿懷悲憤地刻畫了他們的丑惡形象。這些無恥官吏，改頭換面，鼻梁上橫跨小眼鏡，衣冠楚楚，隨身攜帶西洋香水，吸著卷煙，耀武揚威于京城做侵略者的爪牙。他們牽馬執(zhí)鞭獻媚于侵略者，狐假虎威施虐于同胞。這些民族敗類不知羞恥，賣國求榮，經(jīng)詩人形象的刻畫將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張寶森《〈庚子都門紀事詩〉序》云：“凡驕兵悍卒之搜牢，氐帥羌豪之蹂躪，志士忠臣之慷慨，貞姬烈媛之從容，冷官薄宦之顛流，誼友良朋之訊慰，莫不繪形鏤態(tài)，摧色摹聲，組辭則俯拾齊梁，敘事則仰宗漢魏，又豈僅括遺山之重史，續(xù)元相之宮詞已哉?！保?］14《9庚子都門紀事詩》筆下的人物，包括搜刮百姓的驕兵悍卒、蹂躪京城的八國聯(lián)軍、慷慨殉難的志士忠臣、顛沛流離的官員、國難中互相問訊的友人等等，這些人物均描摹逼真。《紀事雜詩三十首》其一：“慘睹帝京陷，流離情不堪。改裝雜韋布，逃命投冠 。士夫面難識，童仆肩共擔。徒步國門出，阱中諸苦諳。四郊盡寇盜，性比狼尤貪。遇之剝衣履，非惟囊爭探。茍得脫身免，舍財心亦甘。狡哉吏胥輩，如兔窟有三。窖金并埋玉，秘密誰能參。爭如善羅掘，殷富鈔宣南。”［1］155詩寫京城失守，百姓流離失所。在這首詩中描寫了三種人：一種是丟鞋遺帽、紛亂逃命的市民；一種是埋金窖銀、兔有三窟的官吏；還有一種是趁火打劫、性比狼貪的強盜。在侵略者的槍炮之下，又攤上了貪婪、狡猾、自私的官員，再遇上趁火打劫的強盜，人民群眾所遭受的災難可想而知。延清在這里向我們描述了一幅“亂世災難圖”。

其三，歌頌愛國者勇赴國難的壯舉，贊揚志士忠臣之慷慨之氣。中國人民歷來有反抗侵略、熱愛祖國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雖然由于清朝統(tǒng)治者腐敗軟弱，致使京津淪陷、人民遭殃，但一些真正愛國的將士官員、人民群眾與那些茍且偷生、賣國求榮的官僚漢奸截然不同。他們勇赴國難，不惜為國捐軀，譜寫了一曲曲壯麗的愛國之歌。詩人滿腔熱情地歌頌了這些愛國者?！陡佣奸T紀事詩》第五卷《豹皮集》題“表忠詩”，全是這方面的內(nèi)容?！叭砑忻鑼戀潛P了為國捐軀的將士和以死報國的忠臣。其中有《鳳集庭副都護翔》、《聶功亭軍門士成》《裕壽山制軍祿》、《李鑒堂制軍秉衡》等?！保?］如《延松嚴將軍茂五排二十韻》小序言：“松嚴將軍，正白旗內(nèi)務(wù)府漢軍人。同治癸亥科進士，由禮部司員薦升卿貳，當聯(lián)軍入城時，舉火自焚死……”［1］18《5裕壽山制軍森、子熙吉甫祭酒元三首》小序言：“壽山制軍，正白旗滿洲人。由刑部司員、京察記名外放，歷任兼圻。當聯(lián)軍攻破天津府城，退駐北倉。聯(lián)軍進攻，率師堵御，師敗歿于陣……吉甫祭酒，正白旗滿洲人。光緒己丑科翰林，當聯(lián)軍北犯，聞父死于國難，己痛不欲生。迨城破后，知不可為，遂仰藥死。”［1］188這三首詩提到父子二人俱殉國難。《李鑒堂制軍秉衡五排二十二韻》《聶功亭軍門士成一首》分別寫欽差大臣李秉衡、直隸提督聶士成為國捐軀?！都o事雜詩三十首》寫到庚子事變中，高節(jié)之士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城亡殉社稷，國破余山河。君在可無死，小臣心靡他。成仁愧良友，鄉(xiāng)里榮鳴珂。靈秀萃長白，流芳名不磨。幸得養(yǎng)士報，半皆由巍科。況有武夫輩，捐軀尤足多。闔戶或仰藥，舉家或懸羅?；蛟崃窃?，或投深井波。兩間此正氣，當續(xù)文山歌。頑鈍獨無恥，貪生將如何。萬方產(chǎn)珍異，歲歲輸京華。三百年積聚，世界成花花。唯解富人慕，不聞貧士嗟。性情巨室吝，風俗豪門奢。天心忌盈滿，報不毫厘差。今茲值離亂，莫保身與家……”［1］154這里寫到京城被八國聯(lián)軍攻破之后，不堪受辱、為國捐軀的仁人志士或仰藥而亡，或懸梁自盡，或投井而死。作者對他們?nèi)?jié)而終的行為評價很高，認為他們的高風亮節(jié)堪與宋末寫作《正氣歌》的文天祥相比。

（二）《奉使車臣汗記程詩》對漠北地區(qū)的多元展現(xiàn)

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延清三月初十日離京，歷涉37個臺站，行程近萬里，順利抵達車臣汗部，完成了致祭奠禮，滿載著豐碩的創(chuàng)作于五月二十二日返回京師。意氣昂揚、壯志滿懷的延清在這次外蒙古之行中得詩三百九十二首，結(jié)集為《奉使車臣汗記程詩》。其中和景褑詩58首，和寶鋆詩57首，和他人詩28首，余者249首均屬已韻自題之作。在形式上以五、七言律詩為主，二十韻至五十韻的長歌有14首之多。他以現(xiàn)實主義筆觸，從歷史沿革、現(xiàn)實狀況及自然風貌等方面，全面反映了漠北地區(qū)的情況，具有較高的歷史價值和審美價值。

其一，為研究漠北地區(qū)歷史、風俗、宗教提供寶貴的資料。李鐘豫《〈奉使車臣汗記程詩〉序》：“今歲子澄有奉使車臣汗之役，往來閱七十余日，途間得詩四百余首。于塞外風土人情以及草木鳥獸，事無巨細，靡不形諸歌詠。昔人稱子美為詩史，此集何多讓焉。軒采風，太史之職也。子澄洵可謂不負此使矣?！保?］87李鐘豫指出延清《奉使車臣汗記程詩》在描寫塞外風土人情方面的獨特地位，有紀史的文獻價值，堪與杜甫相比。延清對蒙古族風俗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出使車臣汗部“侯館停車早，閑中問俗來”，在行程中認真考察民俗，以期通過民間傳承來尋檢外蒙古地區(qū)生活變遷的蹤跡?！抖趿_胡篤克蒙古包午尖五排四十韻》是描寫蒙古族人民生活習俗、宗教信仰的一篇佳作：“斗室身聊寄，氈廬頂竟摩。團欒新臥榻，安樂小行窩。漿酪三時備，櫥箱四壁羅。安爐支鐵架，設(shè)饌滌銅鍋。土銼香同裊，塵羹味亦和。壁衣紋繪鳳，門帖篆描蝌。古制如蒙服，平居總革靴。體材男子健，顏色女兒酡。足大同舒雁，眉彎不掃蛾。氍毹身下坐，瓔珞鬢邊拖。山聳雙肩宇，潮生兩頰渦。朱顏憐少婦，白發(fā)憫衰婆。若輩安游牧，何人敢斥訶……夏暑裘仍著，春寒凍欲呵?！保?］109詩中自注，“凡蒙古包門極矮，出入最不便?！薄伴T上所貼似是春聯(lián)，亦蒙古文?！薄懊晒艧o論男女皆著皮靴，靴頭上翹，俗呼為朝天靴”。通過詩歌及注釋，可知蒙古族人民的生活習俗。蒙古族為游牧民族，蒙古包門較矮，而蒙古族人多數(shù)身材魁梧，故出入多有不便。門上所貼春聯(lián)用蒙古文寫成。飲食方面，蒙古族以奶酪等奶制品為主。服飾方面，蒙古族無論男女，喜好穿靴頭上翹的皮靴。蒙古族女性不裹腳，是為天足。她們喜歡在兩鬢佩戴長長的瓔珞，坐在地毯上。氣候方面，“夏暑裘仍著，春寒凍欲呵”，外蒙古地區(qū)春夏之際的氣候仍然很寒冷。延清還描繪了外蒙古地區(qū)的商業(yè)貿(mào)易?！秾⒌植祭恪贰堵愤^買賣街商人陳列貨物招人購買詩以紀之三首》等詩即反映商業(yè)貿(mào)易的情況?！秾⒌植祭恪罚骸吧絼輽}杈椏盡有棱，天然石炭疊層層。日中為市人爭赴，買賣街原近布楞?！保?］125詩中自注：“山麓支帳房，兩架中列貨物，蒙人絡(luò)繹往購，謂之買賣街?！薄堵愤^買賣街商人陳列貨物招人購買詩以紀之三首》其一：“為覓蠅頭利，奔馳路幾千。求沽藏櫝玉，賺取守囊錢。駝橐憑攜帶，牛車佐貿(mào)遷。日中為市處，遠亦到胡天?！逼涠骸安豁氃兾飪r，無復有便宜。利或逾三倍，償非責一時。帳多添鼠尾，錢貴薄羊皮。交易成賓主，非徒貿(mào)布絲?！逼淙骸邦H獲經(jīng)營益，遑辭轉(zhuǎn)運勞。招徠支野幕，出入核泉刀。吸彼膏兼血，酬他革與毛。通商非下策，安得盡弦高。”［4］125詩下自注：“來此貿(mào)易者，皆直隸張家口、山西、包頭鎮(zhèn)人?！边@些詩歌描寫商人不畏長途跋涉，經(jīng)營貿(mào)易。前往庫倫經(jīng)商的商賈多為河北張家口、山西、包頭等周邊地區(qū)。商人們以牛車裝載貨物，貿(mào)易交換為物物交換。商賈交往的場所遷徙無定所，不限于臺站。這些作品對于了解當時外蒙古地區(qū)的商業(yè)貿(mào)易情況，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其二，描寫邊地的自然風光。延清對行經(jīng)之地的地表地貌包括山石、泉水、黃河、戈壁沙漠等景觀作了描摹，對漠北的氣候如風沙、嚴寒、雨雪等狀況作了具體描寫?！斗钍管嚦己褂洺淘姟访鑼懥四边吶淖匀伙L光和風土習俗。作者吸取了古代邊塞詩的藝術(shù)營養(yǎng)，創(chuàng)作了一些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詩篇?！冻跣胁莸囟住贰睹晒虐贰稌姸住返仍姡瑺顚懩钡貐^(qū)山川景物形象生動，韻律謹嚴。延清《途中紀所見三首》：“野味頻思一臠嘗，我來塞上見黃羊?！保?］11《7又見角鷹翔集樹杪》：“颯爽英姿迥不侔，結(jié)巢樹占最高頭。奮威冬野曾擒兔，養(yǎng)氣春山豈化鳩。風力掀騰舒鐵爪，電光閃爍側(cè)金眸。羽毛何日能豐滿，行見高騫在九秋?！保?］129這里描寫的成群迅速奔跑的黃羊及颯爽英姿的角鷹，均為漠北特有的景觀。“李鐘豫稱其‘于塞外風土人情以及草木鳥獸，事無巨細，靡不形諸歇詠。昔人稱子美為詩史，此集何多讓焉！’李說不免有過譽之處，但其在描寫塞外風土人情方面，確有獨特地位”。［5］

其三，抨擊時弊、表現(xiàn)民生疾苦?！蹲蚣o游溥恩寺詩意有未盡補撰五古四十韻》描寫底層窮苦牧民的生活：“兩餐乳分犢，百結(jié)衣懸鶉。加以歲屢旱，草枯屈不伸。駝馬多坐斃，瘦骨空嶙峋?！保?］120詩下自注：“蒙人日唯兩餐，早以炒米一碗和水食之，晚以釜熬盎茶鹽炒米少許，和以牛羊乳數(shù)碗，大家分飲而已。雖有牛羊亦不忍日食之。”而描寫郡王貝勒牧主活佛的生活則是“桐珪應輯瑞，萱屋又稱觴。蠻錦彰文彩，龍涎檢異香?！币幻媸秦毨Ы患?，衣不遮體，生計無著，另一邊錦衣玉食，華屋美酒，貧富貴賤形成鮮明對比。梅叟（何乃瑩）評延清《昨紀游溥恩寺詩意有未盡，補撰五古四十韻》云：“摹寫蒙古人情風俗，語多真切。收句尤妙?！保?］120他如《感賦用寶文靖公詩韻》《歸路所經(jīng)過地方苦旱可憫也，詩以紀之》等詩，對牧民的勞苦生活表示深深的同情。再如《又二首》：“占地來農(nóng)父，移家慨梵王。當年游牧地，寥落少牛羊。”［4］108批評亂墾荒種地、破壞草場的現(xiàn)象，至今仍有其合理性。

趙曾望《〈奉使車臣汗記程詩〉序》：“戊申（1908 年）春，君六十有三歲矣。出使車臣汗部，奠醊蒙古藩王，逴乎遠哉！君故蒙古舊族也，故于其疆圉之名字，山川之形勢，既且人民風俗、群生草木之繁廡，又無不稽之于典籍而征之于閱歷?；嗜A原隰，六轡濡絲，冒霏霏雨雪而往，望依依楊柳而來，費時垂一百日，得詩逾三百首。蓋善用其行路萬里之余閑，且能補其讀書萬卷之所不及矣……君則一舉而寓之于詩，亦自詠而歌之。雖君無南仲之武功而文采風流，柔服遠人，亦庶幾與南公比美?！保?］86南仲是周宣王時的大將，曾率師出征獫狁。趙曾望贊揚延清《奉使車臣汗記程詩》記錄漠北地區(qū)山川形勢、人民風俗等內(nèi)容，其詩歌文采風流。以懷柔的政策，關(guān)懷遠方的賓客，團結(jié)不同政見的人，其功勞堪比西周時有赫赫戰(zhàn)功的南仲。汪鳳藻《奉使車臣汗記程詩》跋云：“今年春，子澄奉使車臣汗部，往返八千里，閱時七十日，得詩至三百數(shù)十首，裒然成集，豈直與文靖公、景學士相頡頏而已哉。既返乃手錄全稿，乞徐花農(nóng)、何潤夫兩前輩逐加評騭，復屬不侫校勘而是正之。老杜《北征》、昌黎《南山》滿幅琳瑯，得快先睹?！保?］143汪鳳藻把延清《奉使車臣汗記程詩》對沿途見聞的豐富記錄比作杜甫《北征》、韓愈《南山詩》。

二、延清在詩歌藝術(shù)上對杜甫的心追手摹

光緒二十七年（1901 年）五月，張寶森作《〈庚子都門紀事詩〉序》。其序言云：“匯之為一編，分之為六集，曰《虎口》，曰《鴻毛》，曰《蛇足》，曰《魴尾》，曰《豹皮》，曰《狐腋》……組辭則俯拾齊梁，敘事則仰宗漢魏……”［1］149《庚子都門紀事詩》分為六部分，內(nèi)容廣泛，描摹逼真，敘事及藝術(shù)水平較高。

（一）敘事性的增強

延清在《庚子都門紀事詩》詩題中標明寫作時間，記錄詩人在庚子事變中的所見所感，具有詩史的特點。如《七月二十一日都門不守后三日作》《京師自遭亂以來，四方音問不通已逾五月，頃聞宣武門外有郵政局可托寄信，喜甚，因作書，報南中親友，時閏八月十三日也》《九月初送按南中親友信，喜而賦之，仍用前韻》《冬至二首借用少陵〈小至〉詩韻十一月初一日》《初六日重題一首》《立春日作庚子十二月十六日》等詩題中明確標明寫作時間。除了標明寫作時間，延清以“紀事”“感事”“書所見”命名的詩歌有《紀事雜詩三十首》《紀事雜詠二十首》《感事用杜少陵〈哀王孫〉韻》《都門雜詠七律二十四首借用吾鄉(xiāng)于子威先生金壇〈圍城紀事〉詩韻》《東南濟急會籌助士商無微不至可感也，詩以紀之》《永定門外新修鐵路，二郎廟鎮(zhèn)江義地適當其沖，因偕趙貫之比部前往踏勘，遂將被占墳座遷葬迤南隙地，為賦五排五十韻以紀其事》《過東交民巷書所見》《京師內(nèi)外各倉多為他人所據(jù)，俄國憫我兵民困苦，開倉賑之，誠難得也，詩以紀之》《雪夜圍爐筋拔灰小詩，無復費敲推，滿胸磊壘全澆盡，況約來朝更賞梅補紀事詩六首四疊全韻》《京師戲館向設(shè)正陽門外，自遭焚毀后，梨園子弟久無所歸，甚可憫也，閏八月杪聞得新開戲館甚多，悲喜交集為賦二絕》《紫禁城即分兵守護，大內(nèi)不準軍人闌入乾清門，聞之甚慰，感志以詩》等?！哆^東交民巷書所見》：“巍然館舍都依舊，望里旗飄五色斜。三輔新傳戰(zhàn)事停，帝京景物半凋零。王師死抗無劉濞，虜使生還有郝經(jīng)。北指鴻溝分界限，西征魚水志朝廷。迎鑾道左知何日，盼取河橋柳色青?！保?］178詩寫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東交民巷成為外國使館，京城景物凋零、滿目瘡痍。

（二）悲憤悱惻為主的風格

郭錫銘《庚子都門紀事詩》序：“子澄試帖詩最工，早已風行海內(nèi)。其雜體詩積有二千余首，多未付刊。茲獨綜其去年危城擾攘時所為詩，得三百八十余首，分為六集，出以示余。受而讀之，有渾涵蘊藉者，有悲壯蒼涼者，又有悱惻纏綿，若諷若規(guī)，如怨如慕者，不名一端。要無非性情所流露。昔浣花翁有詩史之稱，今錢塘盲叟有《詩鐸》之輯。是編出，其可接武杜陵、嗣音張仲乎。”［1］150這里表明《庚子都門紀事詩》風格多樣，包括渾涵蘊藉、悲壯蒼涼、悱惻纏綿等風格。而這些詩歌的共性均是詩人情感的真實流露，可與唐代杜甫有“詩史”之稱的詩作及清代張應昌《清詩鐸》編選的反映社會矛盾和黑暗現(xiàn)象的作品相媲美。錫瑕評價《庚子都門紀事詩》云：“子澄夫子學識卓越，雅負史才而平居獨好言詩。遭庚子京師之變，見聞既確，發(fā)為吟詠，得古近體詩若干首，皆緣情直達，悱惻纏綿?！保?］150錫瑕表明《庚子都門紀事詩》“緣情直達，悱惻纏綿”的特點。杜甫詩歌以“沉郁頓挫”的風格為主，“沉郁”就內(nèi)容而言，杜甫詩歌從關(guān)心國事時局、憂念民眾出發(fā)，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和社會、蒼生融為一體，所以他的詩博大、深沉、厚重，加上他的憂患意識，后世就以“沉郁”來作為概括杜詩內(nèi)容風格的主體方面?！邦D挫”主要是指語句與章法的抑揚張弛?！俺劣纛D挫的風格是指杜詩運思深刻，感情濃烈，聲情悲壯，而又忠厚纏綿，含蓄蘊藉，回環(huán)往復的特點?！保?］所謂“沉郁頓挫”即悲哀之情沉著蘊藉，寓主觀于客觀。

延清《庚子都門紀事詩》詩歌風格以“悲憤悱惻”為主。“悲憤悱惻”既有蘊藉成分，更多的是直露其主觀感情。杜甫的“沉郁頓挫”有其博大精深之美，延清的“悲憤悱惻”亦有自己觀點顯豁的優(yōu)點。延清突破了“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傳統(tǒng)抒情范式的拘囿，專意以深沉憤激的筆觸盡情抒發(fā)內(nèi)心的感慨，大膽斥責社會積弊。如延清《秋日感事用少陵〈秋興八首〉韻》其四：“河山真似一枰棋，著子全輸信可悲。黑白未分爭道候，倉皇猶記出宮時?！保?］165批評清朝統(tǒng)治者的昏聵無能。他如揭露侵略者罪行，刻畫官僚漢奸丑惡表演，反映人民痛苦生活，描寫外蒙古地區(qū)牧民悲慘處境的詩篇，在敘事中往往加入自己悲憤的情感?！皬倪@點講，延清敘事詩雜有抒情成分。在如實反映社會現(xiàn)實中，表明自己喜怒哀樂，令讀者深受感染”［7］。如《寄胡燕笙觀察俊章二首即用見寄〈自述詩〉韻》：“我寄崇文坊，去天只尺五。城闕歸焚如，茫茫入慘睹。烏棲猶借枝，蟲蟄等壞戶。皂帽希管寧，羈縻境尤苦。節(jié)效蘇武持，此心幸有主。安敢躋古人，恥追俗流武?！保?］174這首詩在客觀敘述京城的荒涼破敗中抒發(fā)詩人的故宮黍離之悲及故國之思。用管寧皂帽的典故，表明自己淡泊守節(jié)隱居之志。用蘇武牧羊的典故，表達對朝廷的忠心。延清以悲憤悱惻為風格特征的大量詩作，展示了庚子事變給國家、民族帶來的空前災難，傳達了延清這位“感時終日百憂攢”［1］160的愛國憂時者的心聲，“在激發(fā)義憤、令人齒冷之余，又能引發(fā)讀者對戰(zhàn)爭結(jié)果、國家局勢的深入思考”［8］。

《奉使車臣汗記程詩》途中所見風物氣象與詩人積極樂觀的心境相得益彰，詩風主要表現(xiàn)為兩種傾向，一是沉雄，二是奇麗。雄渾風格的如《路經(jīng)滑骨山用景佩珂學士詩韻二首》其一“雪晴山色亦空濛，路出烏蘭哈達中。鳥譯方言訛滑滑，龍蟠佳氣勝匆匆。輪扶夢續(xù)還鄉(xiāng)遠，笳拍聲傳出塞雄。車豈如船吹得轉(zhuǎn)，打頭不怕孟婆風?！保?］112幽秀風貌的如《到吉斯洪果爾作用寶文靖公詩韻》：“恍入珊瑚海，紅黃土作堆。石花新暈結(jié)，沙草宿根培。螺磴山千疊，牛涔水一杯。峨峨瞻鄂博，高踞嶺云隈?！保?］115梅叟（何乃瑩）評云“幽秀絕倫，別饒風趣。”

三、延清詩歌在形式表現(xiàn)上對杜詩的模仿

延清通過使用杜甫詩韻、將杜甫個別詩句拓展延伸為整首詩、使用集杜詩或個別使用杜甫詩句等方式，表現(xiàn)出對杜甫詩歌的極大認同。

（一）用杜甫詩韻

延清《庚子都門紀事詩》有多首使用杜甫詩韻創(chuàng)作的詩歌，他在詩題中即直接標明用杜甫詩韻?！陡佣奸T紀事詩》卷二《鴻毛集》用杜甫詩韻的詩歌有《感事用杜少陵〈哀王孫〉韻》《重題借用杜少陵〈得家書〉詩韻》《贈郭子新錫銘二首借用杜少陵〈南鄰〉詩韻》《詠事五首用杜少陵〈諸將〉詩韻》《送信懷民觀察勤之官粵東三十韻借用杜少陵〈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隴右節(jié)度使〉詩韻》；《庚子都門紀事詩》卷三《蛇足集》用杜甫詩韻的詩歌有《秋日感事用少陵〈秋興八首〉韻》《冬至二首借用少陵〈小至〉詩韻》?！陡佣奸T紀事詩》卷四《魴尾集》之《冒雪歸來，車中聞曲，用少陵〈贈花卿〉韻》：“舞衫歌扇勝繽紛，弦管聲高欲遏云。雪滿長安花正落，龜年一曲不堪聞?！保?］177《庚子都門紀事詩》卷五《豹皮集》之《宋仰初侍御承庠二首借用杜集〈哭李常侍嶧〉詩韻》《崇文山尚書綺五排十韻借用杜集〈哭李尚書之芳〉詩韻》《李鑒堂制軍五排二十二韻借用杜集〈哭臺州鄭司戶蘇少監(jiān)〉詩韻》《鐘味純侍衛(wèi)祺一首借用杜集〈聞高常侍亡〉詩韻》《徐蔭軒相國二首借用杜集〈承聞故房相公靈櫬自閬州啟殯歸葬東都有作二首〉詩韻》《崇鶴汀講學一首借用杜集〈別故房太尉墓〉詩韻》《聶功亭軍門士成一首借用杜集〈哭李尚書之芳〉重題詩韻》《韓小山比部一首借用杜集〈哭長孫侍御〉詩韻》《王槐庭參戎二首借用杜集〈過故斛斯校書莊二首〉詩韻》。

延清這些詩作所用詩韻包含了杜甫《哀王孫》等古體詩、《秋興八首》《諸將》等七律組詩、《哭臺州鄭司戶蘇少監(jiān)》五言排律、《贈花卿》絕句等各種類型。如《贈郭子新錫銘二首借用杜少陵〈南鄰〉詩韻》其一：“有道先生墊角巾，市朝能隱不妨貧。慵拋簪組親朋遠，解讀詩書子弟馴。方駕昌黎傾太學，同舟元禮挽仙人。那堪共話滄桑事，廊廟何時政一新?！逼涠骸把杖o起黃巾，家室粗完幸我貧。鴻鵠高飛翻是累，虎狼飽食漸能馴。管生皂帽成同侶，杜老青鞋憶遠人。偷得浮生閑亦喜，迎鑾轉(zhuǎn)盼歲華新?！保?］162杜甫《南鄰》：“錦里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栗未全貧。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對柴門月色新?！毖忧暹@兩首詩分別用到杜甫《南鄰》詩的“巾”“貧”“馴”“人”“新”詩韻。值得注意的是，延清借用杜甫相關(guān)詩韻，往往在詩歌內(nèi)容上表現(xiàn)出與杜甫詩歌情感表達的相似度，如延清《豹皮集》中對庚子國變中殉難的忠臣義士謳歌的詩作，使用了杜甫哀悼亡友故人的《哭李常侍嶧》《哭李尚書之芳》《哭長孫侍御》《聞高常侍亡》詩作之詩韻。

（二）將杜甫詩句拓展延伸成篇

延清將杜甫詩句拓展延伸為四首詩歌。如《庚子都門紀事詩》卷一《虎口集》之《書感用杜少陵〈喜達行在所〉第一首韻即借“辛苦賊中來”句衍為四首》其一：“恨不從西狩，鑾輿那遽回。憂危元鬢改，蒙難素心灰。此日關(guān)山隔，何時道路開。朝天唯有夢，辛苦賊中來?！逼涠骸盎茧y何能共，甘言別主回。燕歸辭故壘，蠹去勝殘灰?；筐B(yǎng)憎他負，樊籠乞我開。還鄉(xiāng)應自慰，辛苦賊中來。”其三：“自汝城西去，愁腸系九回。平安聞竹報，岑寂撥松灰。日月愁邊過，乾坤亂后開。倚閭親望慰，辛苦賊中來。”其四：“方別翁姑去，旋攜子女回。眼枯愁裹淚，心冷劫余灰。蔓草城邊覆，槐花陌上開。徒行隨過市，辛苦賊中來?！保?］157杜甫《喜達行在所三首》其一：“西憶岐陽信，無人遂卻回。眼穿當落日，心死著寒灰。霧樹行相引，蓮峰望忽開。所親驚老瘦，辛苦賊中來?！边@首詩寫杜甫冒著生命危險逃出被安史叛軍占領(lǐng)的長安，歷盡艱險到達唐肅宗臨時政府所在地鳳翔的曲折復雜心情。延清這四首詩歌既用杜甫《喜達行在所三首》第一首“回”“灰”“開”“來”詩韻。又借杜甫《喜達行在所》“辛苦賊中來”句，并將其拓展衍化為四首詩作。詩人于詩下自注：“七月二十一日，城破后聞兩宮出狩，本擬追赴行在。嗣以道途梗塞，不克成行。坐困危城，偷生人世。不禁愧憤交并也。”“城破后奴仆均辭去?！薄皷|城自五月十七日以來，既受義和團之欺凌，又被武衛(wèi)軍之搶奪，余家密邇，岌岌可危，因于七月中旬，令兒婦攜孫男女輩避之西城母家。城破后四日，年兒前往探看。翌早方回，知尚粗安，余心稍慰?！薄皟簨D母家在錦石坊街集祉衛(wèi)，初猶安靜。至七月杪，外國人時來搜刮，不得已復避之鄰家。八月初一日，年兒又前往探看，知不可留，乃令兒婦等隨同徒步歸來，迨抵家時，困愈不堪，余見之悲喜交集，不覺涔涔泣下也?！毖忧逡运氖自娪涗浟烁訃兒缶┏菧S陷，詩人扈從不及，坐困危城。城破后奴仆各自逃命，北京東城受到義和團、武衛(wèi)軍的欺凌搶奪，詩人把家小安頓在西城避亂。不幸的是，沒過多久，西城受到八國聯(lián)軍的搜刮，延清的家人不得不再次避亂，徒步抵家。戰(zhàn)亂時期詩人見到親人，不禁悲喜交集，潸然淚下。

（三）集杜詩或個別用杜甫詩句

延清《庚子都門紀事詩》卷六《狐腋集》詩歌共67首，均為集唐詩。卷名“狐腋”，取意在博學約取，以彰才力，《文心雕龍·事類》：“是以將贍才力，務(wù)在博見，狐腋非一皮能溫，雞蹠必數(shù)十而飽矣。是以綜學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wù)精，捃理須核，眾美輻輳，表里發(fā)揮?！保?］《狐腋集》體現(xiàn)了延清知識淵博，才力豐贍。延清本卷67首538句選用了150位唐代詩人的成句，其中杜甫詩句最多，達122句，其次白居易19句，再次張九齡、劉長卿、李白各9句。從這里可以看出，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杜甫、白居易對延清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最大。其中集杜詩有《錫聘之同年近以集成七律二首見示因依原韻改為五律以報之集杜》《再疊前韻集杜》《三疊前韻集杜》《四疊前韻集杜》《五疊前韻集杜》《六疊前韻集杜》。除了《狐腋集》多用集句詩外，《魴尾集》中也有集杜詩。延清《又承鼎銘見寄詩庚子除夕巡夜來歸，深宵不寐，萬感紛攢，因家及國，不禁悲從中來，爰集杜工部句得五古四章聊以寄懷》其一：“乾坤含瘡痍，雜種抵京室。所遇多被傷，殘害為異物。川谷血橫流，寒月照白骨。至尊尚蒙塵，生理焉得說?！逼涠骸皳]涕念行在，旌旗晚明滅。潼關(guān)百萬師，憂虞何時畢。威弧不能弦，對酒不能吃。慟哭蒼煙根，如覺天地窄?！逼淙骸安蚶欠邢嗍?，野鼠拱亂穴。地軸為之翻，悲泉共幽咽。仰視天地改，出入暗金闕。親賓縱談謔，使我潛動魄?！逼渌模骸傍B驚出死樹，蒼崖鳴時裂。朝野共枯槁，殺氣恃炎熾。恨無匡復姿，益嘆身世拙。老夫情懷惡，逼仄何逼仄?！保?］183這四首五言古體詩全部用杜甫的詩句集合而成。主要使用杜甫《北征》：“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薄八炝畎肭孛瘢瑲埡楫愇?。”“至尊尚蒙塵，幾日休練卒?！薄靶職w且慰意，生理焉得說。”“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薄盎厥坐P翔縣，旌旗晚明滅。”“潼關(guān)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鴟鳥鳴黃桑，野鼠拱亂穴?！薄皯Q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薄熬捤继以磧?nèi)，益嘆身世拙?！薄袄戏蚯閼褠海瑖I泄臥數(shù)日。”“夜深經(jīng)戰(zhàn)場，寒月照白骨?！薄读艋ㄩT》：“胡塵逾太行，雜種抵京室?！薄昂鸀閮A國至，出入暗金闕?！薄端头逃皾h中判官》：“川谷血橫流，豺狼沸相噬?！薄巴〔荒芟遥誀枱o寧歲?！薄皯Q哭蒼煙根，山門萬重閉?！薄昂逕o匡復姿，聊欲從此逝?！薄端屠钚崱罚骸皩撇荒艹浴薄懊砍罨诹咦?，如覺天地窄?！薄氨娭忻恳灰?，使我潛動魄?！?/p>

《庚子都門紀事詩》卷六《狐腋集》之《錫聘之同年近以集成七律二首見示，因依原韻，改為五律以報之集杜》：“道屈善無鄰，泥涂任此身。群兇彌宇宙，四海尚風塵。戰(zhàn)哭多新鬼，生涯似眾人。市橋官柳細，臘近已含春?！保?］196這首詩既使用錫聘之七律詩歌的韻腳，依次和韻，又集合杜甫詩句而成，分別用到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才高心不展，道屈善無鄰?！薄端土曛萋肥咕叭巍罚骸跋鰸h瞻佳士，泥涂任此身?！薄都膹埵饺吮肴崱罚骸叭簝磸浻钪妫宋镌陲L塵?！薄斗畛昀疃级奖碚稍绱鹤鳌罚骸巴l(xiāng)應未已，四海尚風塵?！薄秾ρ罚骸皯?zhàn)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上韋左相二十韻》：“回首驅(qū)流俗，生涯似眾人?！薄段鹘肌罚骸笆袠蚬倭?，江路野梅香?！薄恫浑x西閣二首》：“地偏應有瘴，臘近已含春。”此外，《挽莊瘦岑孝廉禮本即用征詩冊中耿伯齊農(nóng)曹道沖詩韻》：“魂兮返南園，濠梁應見招”［1］177句借用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谷口舊相得，濠梁同見招”詩句?！逗豌戄o臣虞部見示即事詩六首用原韻》：“門前無復故人來，欲吊忠魂擬八哀?！保?］179詩下自注：“杜集《八哀詩》蓋為亡友而賦者”。延清創(chuàng)作大量集杜詩，主要原因在于延清所處的境遇與老杜相近。

除了《庚子都門紀事詩》多用杜詩外，《奉使車臣汗記程詩》也表現(xiàn)對杜詩的模仿。延清《京北道中六首》，玉可評曰：“極似老杜?！保?］91延清《宿察汗陀羅蓋二首》，玉可評曰：“純似老杜?！保?］107延清《鄂羅胡篤克蒙古包午尖五排四十韻》，玉可評曰：“魄力直逼少陵?！保?］109延清《花開德勒蘇漫成用國朝陳廷奕詩韻》《又二首》，梅叟評曰：“用陳公韻詩，渾脫流利。下二首，淵雅樸老，雅近少陵，收筆尤妙。”［4］126延清《吉洪布拉嘠五排四十韻》（第七堆臺一百二十里譯言甘泉），玉可評曰：“不減老杜?！保?］129延清《暮宿吉洪布拉嘠見有榆樹成林往游其下》，梅叟評曰：“《林下》二詩，魄力沉厚，幾入少陵之室?！保?］129這些評語均著眼于延清與杜甫詩歌的相似性，表明延清對杜甫詩歌的學習及認同。

四、結(jié)語

延清詩歌反映了晚清特定的時代背景，在創(chuàng)作上具有濃厚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庚子事變期間，延清困處北京，目擊亂離，《庚子都門紀事詩》以紀實筆調(diào)記錄了庚子國變中京城淪陷的情形，抒發(fā)詩人憂國憂民之情?！斗钍管嚦己褂洺淘姟氛宫F(xiàn)了漠北地區(qū)的自然風物及民情風俗。藝術(shù)特征上，延清詩歌表現(xiàn)為注重敘事性，風格以悲憤悱惻為主。詩歌形式上，延請使用杜甫詩韻、集杜詩等方式模仿杜詩?？傊?，延清以杜甫的精神、情感和思想激勵自己，不但學習杜甫的思想、人格，寫作時也努力追慕杜詩的手法。延清詩歌在題材內(nèi)容、藝術(shù)特征、形式表現(xiàn)上均受到杜甫的影響，這既源于延清經(jīng)歷庚子國難與杜甫歷經(jīng)安史之亂的相似性，同時也體現(xiàn)了蒙古族詩人延清對杜甫詩史精神、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及杜甫精湛詩藝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