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友津
張小寶沒上幾天學,犟巴巴會寫自己的大名,就是有點兒缺胳臂少腿東倒西歪,街道主任說,張小寶,你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完全的話,趕明兒到單位領(lǐng)工資我瞧你怎么辦!街道主任的話張小寶歷來都是言聽計從,他便在街道“分配”給他住的臨時房子里,關(guān)起門來老老實實練習了好幾天自己的名字,就等著有朝一日能像模像樣地領(lǐng)工資派上用場。
街道有個福利廠,做一些捆笤帚、捆拖把、釘蒼蠅拍、扎花圈的活計。張小寶起先就在這個福利廠干活,雖然工資不高,也夠一個人吃喝的。福利廠發(fā)工資從來沒有正兒八經(jīng)給工人們發(fā)過,到了月底,街道主任將錢分成很多沓,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每人一沓,也不要簽字。張小寶有時想,我練好多天簽名算是白練了!
好景不長,街道福利廠沒撐幾年就倒閉了,張小寶成了無業(yè)游民。真是應了那句話,一人吃飽一家不餓。
沒有工作,就沒有了希望。沒有希望的張小寶就覺得干啥事都沒有勁頭。早晨熬一鍋稠稀飯,能夠喝一天的。吃過早飯,張小寶沒事就在城市里四處瞎晃悠。累了就找個地方歇歇腳,看看一頭頂上的天,再看看腳下的地。看乏了,再晃悠。整天連自己也覺得沒點兒意思。
這一天,張小寶又出來瞎晃悠?;斡频搅斯庶S河岸邊一個小亭子里,見好多人圍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算命。張小寶好奇,也擠在人堆里瞅熱鬧。算命的小老頭一看見張小寶,眼睛突然一亮,丟下正在算命的婦女,非要給張小寶算命不可,而且是不要錢。也許是覺得張小寶穿著打扮像是個窮光蛋吧!張小寶認為那個算命先生是在捉弄他,他說你不要算,我自己都知道我自己的命不好,是個窮命!算命先生定睛瞧瞧了張小寶,搖搖頭,說年輕人,你以后一定會飛黃騰達的!張小寶樂了,還飛黃騰達呢,我能吃飽肚皮,穿暖衣服我就給你作揖念阿彌陀佛了!算命的說我今天所說的話你聽著就是,以后如果應驗了,你給我傳傳名就行。我住在民享里,人送外號張半仙。張小寶說真是巧了,我也姓張。張半仙說,五百年前我們應該是一家!張小寶馬上覺得親近起來,說張先生,你給我仔細算算,什么時候我能轉(zhuǎn)運。張半仙又看看張小寶的面相,然后抓住張小寶的手掌仔細地研判了多時,擲地有聲丟下一句話: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手里拎著一條魚,你就時來運轉(zhuǎn)了!張小寶問,拎的什么魚?張半仙,當然是紅尾大鯉魚啦!
張小寶一如既往地在街上亂晃悠,這次他是抱著一腔希望地在晃悠,他在尋找那個拎著紅尾大鯉魚的人!
初秋揪著夏末的尾巴不丟手,眼看著到了九月底,天氣仍然是奇熱無比。早晨,太陽一出來,就顯示它的威力,光芒四射。張小寶是迎著太陽走的。陽光從高樓上的裝飾玻璃上滑落下來,正好刺著張小寶的眼睛。他只好瞇著眼睛走,這時候,他仿佛置身在熱浪滾滾的夢境;幻覺里,一個中年男人手里拎著一只紅顏色塑料袋,袋子里裝著什么看不清楚,塑料袋有點小,東西在里面似乎是憋縮著的,隨著那個中年男人胳膊的擺動,里面的東西也在不停地晃動。張小寶猛然醒悟,那個中年男人塑料袋里似乎是一條魚,張小寶看到了,那是一條鯉魚,紅尾鯉魚,活蹦亂跳的,身上的鱗片閃著波光清晰可辨。張小寶想到了張半仙的話,正欲上前一探究竟。正巧,中年男人遇到一熟人。兩人走到一棵樹底下,站在樹蔭里說話。熟人說:“陳師傅,買菜去???”中年男人舉起手里的塑料袋:“我買了一把韭菜薹,我看怪嫩的。”張小寶這才看清楚,那個叫陳師傅的中年男人手里的塑料袋根本不是紅色的,里面裝的也不是什么大鯉魚,而是一把韭菜苔。張小寶沒想到自己眼睛如此色盲,一肚子懊惱!
張小寶生活拮據(jù),平時,他舍不得花錢去澡堂消費,街道給辦的低保,只能解決最低的溫飽。只有在天冷的時候,張小寶才會去澡堂徹底清洗一次衛(wèi)生。這天張小寶去澡堂洗澡,看到自己身上這么多灰,就想奢侈一把,請搓澡師傅給搓一搓。給張小寶搓背的這個人搓澡巾往張小寶后背一搭手,就不由說道,我的乖乖,你這身上的灰真多,夠壯二畝地的了!
上澡堂的時候,張小寶突然想干搓背這一行。他覺得搓背來錢快,一個人不到幾分鐘就掙三塊錢。又不需要技術(shù),有力氣就行。所以張小寶就向賣蘿卜的駝背老頭打聽。詢問這里收不收搓背的?駝背老頭打量張小寶壯實的身體,你想干?張小寶說,想干。駝背老頭是個熱心腸,說,搓背的劉三老娘出了車禍了,請假不干了,正缺人手呢,你如想干的話我替你給澡爺說一聲。哪位是澡爺?就是剛才給搓背的那個家伙,姓陳,叫陳金水,人稱澡爺是也。小伙子,你要是真想干搓背的這一行,你得給陳金水磕頭拜師傅才行。張小寶太需要這份工作了,他說請您老人家給我引薦引薦。這時,陳金水正好上澡堂準備喝茶歇歇膀子。
張小寶撲通一聲跪倒:“師傅在上,徒弟給你磕頭了。”
陳金水正云里霧里,不知所措。
駝背老頭將陳金水的大搪瓷茶杯遞到張小寶手里:“來,快給你師傅敬茶!”
張小寶端著搪瓷杯子,說:“師傅在上,徒弟給您敬茶了。改天徒弟專門去老同昌茶葉店給您老買一斤龍井孝敬您!”
陳金水說:“你別破費,我不喝那個玩意兒,一股清卟氣!我一輩子認準就是茉莉!”
張小寶猛然想起了什么,說:“師傅我們見過面?!?/p>
陳金水說:“你經(jīng)常來洗澡搓背可不就見過面嗎!”
張小寶說:“不是的,月把前,在路上,您當時買了一把韭菜薹子,用白塑料袋裝的。我當時還以為你買的是一條紅尾大鯉魚呢!”
陳金水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來,半晌說:“我這人不記事?!?/p>
就這樣,張小寶變成了陳金水的關(guān)門弟子,澡堂新澡爺。
俗話說,學徒的三年出師。其實不到三天時間,張小寶就出師了,生臉盤子來搓背,都直接讓張小寶搓,看他一身勁疙瘩,都愿意招呼他搓背。誰搓都一樣,反正搓背掙的錢都由師傅收。陳金水也挺高興,讓徒弟中午晚上都跟他吃,師傅吃什么,徒弟就吃什么。到了月底,陳金水就分一些錢給張小寶,給多少拿多少,張小寶從不計較。師傅管吃管喝,還有錢拿,張小寶覺得很滿足。
到了張小寶該成家的年齡,師傅陳金水替他著急,問他想找個什么樣的媳婦?張小寶說,我這個條件還有什么要求呢?是個女人就行。師傅就將這個任務(wù)交給自己老婆,讓她給徒弟物色個女人。事有湊巧,有天陳師母回娘家看望老母親,鄰居家有個女孩和張小寶很般配,這個姑娘就是笪瑩。陳師母有意撮合他們,就問笪瑩要求啥條件?笪瑩的哥哥已成家,自己沒有正式工作,有時打點兒零工,基本上算是吃閑飯。雖說哥哥嫂子對她不錯,從不嫌棄她,但她總覺得在家里是個多余的人,就想找個人家嫁了!笪瑩就說,我這個樣子還要求啥條件呢?人老實有力氣就行。陳師母便將張小寶的情況介紹了一番。兩個人同命相連,一見面都覺得就是生命中要找的那一個。
張小寶是個普通的人,笪瑩也是個普通的人,兩個普通的人加在一起,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一家。張小寶沒有親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他從懂事就住在街道里,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笪瑩比他家境好些,生下來就沒有見過父母的面,其實是見過,不過那會兒她不記事,即便是見過也沒有印象。笪瑩是大她五歲的哥哥將她帶大的。張小寶和笪瑩二人能成為一家人也算是門當戶對。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這個時候的張小寶已經(jīng)有了些積蓄,結(jié)婚必須有間房子,當然也得有張床。張小寶便在稍微偏僻一些的老舊小區(qū)租了一室一廳,房東有現(xiàn)成的家具,買點兒生活用品就能過日子了。張小寶借了師傅的自行車,將笪瑩推回了租住的房子,算是安了一個窩。新婚之夜兩人閑聊的時候,笪瑩問張小寶,你看中我什么?張小寶說,搭伙過日子,有什么看中不看中的呢!不過,當時師母給我介紹你的情況的時候,我就是有一點兒不滿意,笪瑩一驚,什么?張小寶說,你的姓不好認,也不好寫,好像百家姓上沒有你的這么個姓吧!笪瑩說,我也不清楚百家姓有沒有這個姓!不過,聽我哥哥說,我們老家是從鎮(zhèn)江的句容搬來的。我們是清代大書畫家笪重光后人。張小寶不知道笪重光是誰?一聽是清代大書畫家,就覺得很了不起,說笪瑩,你們祖上是個大文化人,我娶了你還算是高攀了呢!
那時候結(jié)婚時興旅游結(jié)婚,張小寶哪有那個奢望呢?也沒那個經(jīng)濟條件。不過這個形式得走,他要讓女人高興。他要讓女人與其他女人一樣浪漫一把。張小寶就用師傅的自行車,馱著女人到離城市二十多里地的一條名叫小伊河的河岸邊轉(zhuǎn)了一上午。張小寶說,我喜歡這里的垂楊柳。女人說,我也喜歡。中午的時候,他們在附近的羊肉館每人要了一碗羊湯,添足辣椒油,拿出自帶的烙饃,兩個人吃得滿頭大汗,都說舒服!
這天,張小寶正在干活,來了一位中年男,到澡堂里泡澡。師傅陳金水叫那人范經(jīng)理,跑前跑后地問這問那很是殷勤。范經(jīng)理,水怎么樣,涼不涼?要不要加點兒熱水?你的腰病好了沒有,等一下我再給你按按。范大成好長時間沒來了,指著張小寶問,那個小青年是誰?陳金水說,是我新收的徒弟張小寶,范經(jīng)理說,等下,讓他給我搓背,我試試他的手藝怎么樣?
陳金水走到徒弟面前,低聲說,這個范經(jīng)理是我們這澡堂大股東。張小寶說,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他?陳金水說,他還是我們澡堂后面湖水小區(qū)的物業(yè)經(jīng)理,忙得很,很少來。不過人很好,以后少不了用著他,你回頭給他搓澡搓得細致一點兒,別讓他挑毛病。
平時一般客人都用的是搓灰布搓背,有的自帶,有懶省事的用公用搓灰布,無論生客熟客,只要用公用的搓灰布,張小寶都是將搓灰布打上肥皂,反復搓幾遍,再淘洗干凈,然后才給客人搓澡。不像是陳金水,誰來都是那塊臟兮兮的搓灰布,客人換了,也不打肥皂,也不淘洗就給客人搓。所以后來,陳金水的熟客戶都成了張小寶的熟客。都坐在池子邊排大隊等著張小寶搓,一天到晚干不完的活。陳金水樂得逍遙,上池子去抽煙喝茶葉水,有時再來半丫青蘿卜啃著,一去大半天不回。
有了師傅的交待,張小寶給范經(jīng)理搓背當然是十分上心,他沒有給范經(jīng)理使搓灰布,而是用的一條新毛巾,用毛巾搓背那是非常吃功夫的,掌指之間用力要均勻,輕重緩急,剛?cè)岵⑦M,下手用力八分,而落到皮膚上只是六分,身上的灰既能搓得下來,客人還得十分舒服才行。然后像趕小豬似的一點一點往下趕著搓,看到了灰轱轆成塊成塊往下撒落,此時張小寶會盡情地享受那種得意的成就感……范經(jīng)理睡著了,打著香甜的呼嚕。猛然一下又驚醒了,說哎,我怎么能睡著了呢?真是奇怪了,搓背能將人搓睡著了,我還是頭一回享受到呢!張小寶說范經(jīng)理,可能是你最近太辛苦了吧。
就這一回,張小寶就給范經(jīng)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臨上池子,范經(jīng)理說,你叫張小寶是吧,我叫范大成,今后有什么事情,你直接找我。當時張小寶覺得范大成說的是客氣話,一個澡堂搓背的,有什么事情能麻煩到人家大經(jīng)理呢?也麻煩不上對不對?
張小寶結(jié)婚之后,他在澡堂搓背,老婆早晚出去打零工,日子雖說平淡了些,倒也是幸福得很。后來笪瑩懷孕了,張小寶就不讓老婆出去干活了,張小寶一人掙錢,清貧日子倒也歡樂不少,后來笪瑩生了兒子張笪之后,因為沒有奶水,小孩全指望喝奶粉,花銷很大,再加上要照顧家庭,張小寶去澡堂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了,所以辛苦錢就不夠花的了。好在師傅陳金水有點兒積蓄,經(jīng)常接濟他們小兩口,一家才不至于挨凍受餓。
窮則思變,張小寶腦子突然之間像是開竅了似的,他突然覺得這個日子不能就這么過下去,他要掙錢,掙很多的錢,除了養(yǎng)活這個家,他還定下了奮斗的目標,他想有朝一日能住上自己的房子,有存款,甚至奢望能擁有一臺摩托車(這是他很早就有的夢想)。
老早就聽說湖水小區(qū)要賣門面房了,可以貸款買。張小寶盤算著,能買一間小門面,開個小商店,讓老婆照看著,一是可以帶孩子,二來也可以補貼家用,主要的是,老婆不要出去打零工了。再說零工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哪個工地要這樣的累贅呢!有了這個想法,接下來,張小寶就去物業(yè)打聽門面房貸款情況。物業(yè)說,貸款需要有穩(wěn)定的收入,銀行才會同意,你沒有正式工作,又沒有固定收入,銀行不會做這種不靠譜的生意的。張小寶就找到了經(jīng)理范大成給想想辦法。范大成說,如若你想貸款,我可以給你擔保。不過,你每月貸款還得要交利息。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這樣吧,小區(qū)幼兒園旁邊有兩間閑置房,我租給你使用,你可以用來開個商店,養(yǎng)家糊口還是不成問題的。張小寶自然是喜不自勝,千恩萬謝一番。
張小寶將兩間房子粉刷一新,一間房子賣煙酒百貨、五金交電以及日用雜品。一間房子經(jīng)營一些兒童的鞋子、服裝玩具等物品。笪瑩自己看店,又要進貨,又要帶著孩子,自然是忙不過來,張小寶不得不辭去澡堂的搓背工作,專心當起老板來。店雖不起眼,生意還是不錯的,一個月算下來,除去房租和水電費,以及三口人的生活所需,每個月還有六七千元的收入。兩人盤點之后,都被自己的收入著實嚇了一跳。后來商店收入日漸攀升,有時收入甚至超過萬元。不低于兩個正兒八經(jīng)上班族的收入。
一天上午,物業(yè)經(jīng)理范大成來店里閑遛,看到店里生意不錯,又給張小寶出個主意,讓他將店門口那塊空地利用起來,可以做點兒什么。張小寶說,我倒是有這個想法,想搭個臨時棚,讓那些喜歡打牌的、下象棋的人有個閑玩的去處。一來可以聚聚人氣,二來,自然也能帶來一些生意,又怕你們物業(yè)不讓。范大成說,我是經(jīng)理,我說可以哪個能說個不字!再說了,你這也算是給居民提供了一個活動的娛樂場所,老百姓擁護還來不及呢!
有了范大成的支持,張小寶的膽子壯了起來,繼而在店門前的空地上安裝了幾個遮陽傘式的建筑物,又買一部分桌椅板凳放在那里,供居民們打牌下象棋,他還給他們提供免費茶水,一時間,從早到晚甚至到深夜,小店門口成了許多人閑玩的聚集之地。當然也給小店帶了許多想象不到的生意。有的人有時打牌連午飯都不回家吃了,就去店里買幾桶方便面湊合一頓。后來又讓張小寶給做幾個簡餐。張小寶夫妻倆整天忙得是腳手不得閑。當然收入也是可觀的。有了積蓄,也是為了經(jīng)營小店方便。張小寶退掉了出租屋,在小區(qū)里買了一套房子,這樣的話,也不要來回跑了??纯词掷镞€有閑錢,張小寶緊接著又在附近新建的小區(qū)買了一套房子,出租出去,無形之中又多了一份收入。
吃水不忘挖井人,張小寶富裕了,他首先想到小時候給他一個饃饃、一碗米飯的好心鄰居大爺大媽們。每年到了中秋節(jié)或是春節(jié),張小寶總是買了米面油豬肉水果等東西,帶著媳婦和孩子,去到原先的街道挨家挨戶報恩??吹浇值赖姆孔右呀?jīng)老得快要坍塌了,張小寶一出手就贊助了二十萬,給街道翻蓋辦公用房。為此,張小寶還上了電視報紙,成了名人。
這天午后,天下著小雨,經(jīng)理范大成來店里找張小寶說事,張小寶泡了一壺范大成最喜歡的“鐵觀音”招待他。下雨天,門口沒有人打牌,二人就在遮陽傘下面的桌子上邊喝茶邊聊天。
范大成說:“生意還行吧?”
張小寶說:“一直都不錯。這一切全靠您的幫助!”
范大成說:“不能這么講,你們兩口子能吃苦耐勞,再加上你遇到了天時地利!”
張小寶說:“我們這一家,要不是你的幫助,我張小寶哪能有今天呢!”
范大成說:“小事一樁,也許今后有什么事還需你幫忙呢!”
張小寶拍著胸脯:“范經(jīng)理,以后無論有什么事情,只要我張小寶能做到的,我一定不遺余力!”
范大成抿了一口茶:“我今天還真有個小事求你幫幫忙?!?/p>
張小寶說:“范經(jīng)理,只要我張小寶能做到的,你盡管說?!?/p>
范大成說:“我一個親戚,知道我干物業(yè)經(jīng)理,央求我給他租一套房子,你知道的,我們小區(qū)連一套空房子也沒有了,我突然想到了你,你不是有一套閑置的房子嗎?你看……”
張小寶一拍大腿:“真是巧了,我那套房子這兩天租期就到了,我也不租了,就讓你的那位親戚來住吧。”
范大成說:“該多少錢,我讓我的親戚照付你租金。”
張小寶說:“范經(jīng)理,你對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要你的租金呢!”
范大成說:“怎么能白住你的房子呢?再說又不是我住的!”
張小寶說:“范經(jīng)理,你是我的恩人,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報答你的恩情,你就給我個機會吧!”看到對方還是堅持,又不由說道,“范經(jīng)理,你要是再提錢的事,我真給你惱了!”
“好好好!”范大成也只好半推半就答應了?!澳俏蚁戎x謝你了張老弟!”
張小寶如釋重負:“范經(jīng)理,說謝就外氣了,如說謝,我得好好謝謝您這個大恩人呢!”
范大成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張老弟,過幾天,你的那套房子的房產(chǎn)證還得暫借我使使,我那位我親戚可能要安個臨時戶口需要用一下?!?/p>
張小寶說:“還要過幾天干什么呢?我現(xiàn)在就給你拿去?!闭f著起身進店找來房本,然后交到范大成手里。
范大成說:“張老弟,你真的這么放心將房本交給我?”
張小寶笑笑:“范經(jīng)理,我現(xiàn)在一切,都是你給我創(chuàng)造的,我對你不放心還能對誰放心呢!”
范大成說:“張老弟,你既然這么相信我,還有一件事情我還得求你?!?/p>
張小寶:“你說你說。只要我能幫上忙的!”
張小寶說:“今年物業(yè)費收的不怎么好,已經(jīng)拖欠員工及保安幾個月工資了,你如果手頭方便的話,能否幫我周轉(zhuǎn)一下?!?/p>
張小寶說:“上個月我剛買了一輛汽車。”
范大成插話:“我聽說了,是奧迪牌的吧?”
張小寶點點頭:“我現(xiàn)在賬上只有一百萬,不知夠不夠?你先拿去應應急?!?/p>
范大成顯得很激動:“那先謝謝了張老弟,等到年底物業(yè)費收上來我立刻還給你?!?/p>
張小寶說:“你知道我沒有用錢的地方,你用就是?!?/p>
范大成說:“到時候,銀行多少利息我一定照付!”
張小寶說:“范經(jīng)理,我們弟兄之間提利息那不是見外了嗎!”
范大成站起身來:“必須的!你幫了我,我不能不講究!”
張小寶說:“我一會兒就去銀行給你打款?!?/p>
范大成雙手合十:“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啊,兄弟!”
好長時間沒去澡堂了,夏天生意不好,一般人在家里洗洗就不進澡堂了。今天是寒露,張小寶就想去澡堂泡泡澡,順便幫師傅干一會兒活。一進堂子,才知道師傅好幾天沒來上班了。張小寶就覺得奇怪,天大的事情,師傅從來沒有不上工的,每天都是第一個進澡堂子,放滿池子里的水,自己先泡一會兒,然后上來喝一氣茶,就差不多該干活了。賣青蘿卜的駝背老頭告訴張小寶,說你師母病了,可能不輕,你快去家里看看吧。張小寶一聽,脫了半拉衣服又急忙穿上了。一進師傅家,就聞到一股中藥味。師傅不在家,師母躺在床上哼哼著告訴張小寶,你師傅去藥店抓藥了。不一會兒,陳金水回來了,張小寶就詢問師母得的是什么病,為啥不去住院呢?陳金水將張小寶拉到外屋,說你師母得的是肺癌。張小寶說,師母又不吸煙,怎么會得這種怪病的呢!陳金水說都是我害的,我要不吸煙,她怎么能得這個病呢!張小寶安慰道,師傅,你也別這么想,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呢?現(xiàn)在師母的情況怎么樣?陳金水說,醫(yī)生說你師母的病已經(jīng)到了晚期,沒多少日子了。張小寶說,那更得要住院了!陳金水說,你師母知道自己得這個病之后,心疼錢,死活非要回家。沒有辦法,現(xiàn)在我只好順著她。然后嘆一口氣,生死由命吧!你師母沒跟我享一天福!張小寶從包里里掏出一沓錢,放在桌子上,說師傅,我身上只帶這么多,您先用著,明天我再給您送一些來。陳金水說家里有錢,推搡著不要。張小寶說,今天去澡堂,就是給您帶著的。師母的病我覺得還是得去住院,萬一有什么事,在醫(yī)院總比在家里強。
晚上,張小寶正在店里忙活,陳金水突然打電話來,說你師母走了。張小寶一聽,丟下手里的活就開車走了。
幫師傅料理完師母的后事,已是三天之后,下傍晚,張小寶拖著疲憊的身體剛到家,老婆笪瑩拿來一張紙條告訴張小寶,說是街道城管送來一張通知書,說是我們店門口的遮陽棚要拆除。張小寶說憑什么?我們可是經(jīng)過物業(yè)批準的。笪瑩說,他們說是群眾反映,晚上打牌影響周圍的居民休息。如果不自行拆除,三天之后,他們來人強行拆除。張小寶說,現(xiàn)在天氣涼了,晚上根本很少有人來打牌,即便有打牌的,也都是七八點就散了,影響誰休息了!笪瑩說,明天你去物業(yè)找找范經(jīng)理問問情況,實在不行的話,我們就拆吧,別鬧僵了不好。張小寶說這幾天累死我了,我得睡覺。
第二天吃過早飯,張小寶就到物業(yè)去了,老遠地就看見門口聚集了好多人,有物業(yè)的員工,打掃衛(wèi)生的大爺大媽,還有保安。張小寶就向一個面孔熟悉的女員工詢問范經(jīng)理在不在辦公室。那位女員工說,我們也都在找他。張小寶就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女員工說,范大成失蹤了!失蹤?張小寶有點不相信,怎么可能呢!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保安說,物業(yè)已經(jīng)欠我們大家小半年的工資了!張小寶說,前些時,我還借錢給范經(jīng)理說是給你們開工資的呢!絡(luò)腮胡子說,你也被騙了!張小寶說,不可能,我去他家找他。女員工說,他的房子早已賣過了?,F(xiàn)在是人去樓空。張小寶這才知道事情壞了!
這時,一輛警車開了過來,而后下來幾個警察,門口的人一下圍了上去。
張小寶想起租給范大成的那套房子,急慌忙走了。敲開房門,一個男青年問他找誰?張小寶說明原委。男青年說,這套房子我已經(jīng)從范經(jīng)理手里買下來了,不信的話,我去拿房本給你看。張小寶一下蒙了,許久才說,完了,完了!
范大成一下子從人間蒸發(fā)了,公安在網(wǎng)上追逃幾個月也沒有任何消息。
小區(qū)新的物業(yè)進駐,張小寶的商店房子被物業(yè)收走另作他用。張小寶成了一個無業(yè)游民。妻子天天在家以淚洗面。張小寶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交友不慎,才落得這個可悲的下場。幾個月過去了,他始終不相信,這個范大成會騙他。自己這么信任他,他為什么會這么喪盡天良騙他呢?十多年的奮斗,十多年的辛苦,滿心的希望,全部化為泡影。本來這個錢想以后送兒子出國留學的,現(xiàn)在生活都是沒有著落,哪還有這個奢望呢!他真的恨死了那個范大成,他想有朝一日,如果能見到范大成,他真的會上去咬他一口,像狼狗一樣撕咬他的身體,將他的心扒出來看看,到底是個什么顏色的!我這么相信你,你為啥恩將仇報來害我呢!害我們?nèi)夷?!而自己連一點兒防備之心都沒有!他太相信他了,太把他當人了!自己上了這么個當,是自己害了自己,害了自己這個幸福的家庭。張小寶覺得自己就是個罪人,是個不可饒恕的罪人!
痛苦與自責將張小寶魂弄丟了,他開著汽車四處游蕩。沒有辦法,他不能待在家里,尤其是不能看到受到傷害的妻子的眼淚。他突然想,妻子的眼淚如果能流成河的話就好了,他能在女人的淚河里死去,不能說不是一種解脫。這幾日,他總是這么想,想繞都繞不出來……
春天來得很慢,也走得很慢,張小寶覺得今年的春天特別地漫長。他盼著夏天盡快到來,夏天來了他又能怎么樣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有這個想法?夏天來了能找到那個混蛋范大成嗎!隔幾天,張小寶就會去派出所打聽一下范大成的消息,然而每回都是失望而歸。所以,張小寶有時就想,為什么自己盼望著夏天早些來呢?
整日恍惚的張小寶突然想起來一個人來,就是很多年前給自己算命的那個張半仙,有棗無棗打一竿,看看張半仙能不能算出來那個該死的范大成的下落。這一天早上,張小寶到了故黃河岸邊一打聽,閑坐人說,那個張半仙死了好多日子了,就是早春下大雨那天,他去河邊撒尿滑落在黃河里淹死的!可憐的張半仙哪,一輩子算了無數(shù)人的命,卻沒算清楚自己的命!
很久沒去小伊河玩了,自從開了商店很少去過。張小寶清楚地記得,除了結(jié)婚時和妻子去過一次之后,后來又帶著兒子去過兩趟,從那以后再沒有去過。
早上有霧,出了城之后,霧變成了煙,淡淡地隨風飄蕩。繼而下起了濛濛細雨。張小寶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向前開去。雨愈下愈大,他懶得去打開雨刮器,任憑細雨在玻璃上聚集恣肆。他看不清外面的世界,當然外面的世界也看不清他。他覺得這樣很好。前面有座三孔橋,上橋之后是條下坡道,去年也是下雨天,有輛車就是在這兒斜坡開入了河中,開車的是個女司機,副駕駛上坐著她新婚不久的丈夫。有人說,可能是開車的人錯把油門當剎車,汽車直接沖進河里,一點兒剎車跡象都沒有。
汽車到了橋頂,張小寶完全看不清前方的道路,他突然這么想,人這一生有什么意思呢?就像自己,奮斗來奮斗去,結(jié)果是一無所有!如果方向盤稍微往右打一把,這些憂愁煩惱,痛苦心酸瞬間就沒有了。他果真地往右打方向了,右腳不知為何突然加大油門,汽車像是脫韁的野馬,向河中心沖去。猛地,張小寶面前出現(xiàn)了幾根紅白相間的安全防護樁,不由自主地踩了一下剎車,車“嘎吱”一聲停住了,他順勢趴在方向盤上,驚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問自己,我這是要干什么?我怎么能丟下他們母子不管不顧,自己就這么走了呢!張小寶你好混蛋??!淚水像小伊河漲水似的盈滿張小寶的眼眶,酸楚里摻雜著一種無法釋放的傷悲。有了汽車的遮擋,有了雨聲的庇護,張小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聲痛哭起來……
雨歇霧散,天空放晴,太陽大放光芒,照射著河邊的一切。
這時,手機旁若無人地響了起來,張小寶本不想去接。因為沒有人也沒有事會找他。他很不情愿地摁了一下通話鍵;
對方說:“是張小寶嗎?”
張小寶說:“我是張小寶!”
對方說:“你現(xiàn)在速來派出所一趟?!?/p>
張小寶大聲:“是不是找到了范大成那個混蛋了?”
對方說:“一句話也講不清楚,你來了再說吧!”然后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