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憶
一
春天晚霞里,鄒川才將父母送進高鐵站,就猝不及防接到了鄒小琪班主任的電話。他還來不及從送站人群中逃進車里,只聽見電話那頭和身邊都是亂哄哄的。他一再道歉,給老師添麻煩了。但具體給老師添了什么麻煩,他目前也不能完全確定。只是有預感,鄒小琪最近的反常,加上今天老師突如其來的電話,一定不是什么好事。父母臨走前,跟他說了一件有關(guān)終生的大事,他們這次回去,是打算跟幾個同齡親戚為百年之后“選房”的——墓地。鄒川這人向來很佛系,他不信宗教,不敬神靈,只照著順其自然過日子。雖然也說不上這事哪里不對,但父母提了,他也不太反對。臨進站前,他一想這事還是覺得哪兒有點膈應,多心問了一句:“您二老確定沒別的事吧?現(xiàn)在買是不是太早了?”父母一笑而過,滿臉輕松地回答:“我倆這不是好好地在這兒嗎,能有什么事?也就是家里幾個親戚想到今年是閏二月,說是去看看。也可能就是去看看,買不買還沒定呢!”說著老兩口打著哈哈就走了。鄒川還沒把這事理明白,老師的電話就來了。至于閏二月年提前買墓地的說法,聽起來確實有點令人匪夷所思。
對于鄒小琪的教育,朱同霞一直保持“盲目”又不可理喻的自信。她總說,我們家孩子從小到大一向不讓我們煩心,大人說什么她聽什么。又何止是如今,從幼兒園善歌善舞,五六歲的年紀樂器就會兩三種。上了學每科分數(shù)都不可能有不考滿分的概率。除非某一次臨近考試出了“瞎貓碰到死耗子”的差錯,那名次也絕對不能夠低于年級第三名。所以,她能犯什么錯?否則她這么多年的獎狀,豈不都是白拿了嗎?鄒川不說話,背過身搖搖頭朝屋里走去。朱同霞說的話也不是完全不對,從小到大鄒小琪確實很聽話,只要她媽說的話,她聽什么便是什么。也不止是鄒小琪這樣,鄒川對朱同霞說出的話向來也養(yǎng)成了“唯命是從”的傳統(tǒng)家風。而這么多年和諧生活,差不多就是在近一年內(nèi)出現(xiàn)了風向偏航的狀態(tài)。正確地說,這是從鄒小琪上中學開始。朱同霞說,這應該是從鄒川爸媽來到他們家開始的。
鄒川爸媽入住他們家,最初也并非主動。他們在老家有自己的居所,一年前要不是朱同霞臨時調(diào)到外地工作,擔心他們父女倆一日三餐沒著落,她也不可能主動打電話向公婆示好邀約,請他們過來幫忙照顧。當然這樣的說法在朱同霞看來是不予承認的?!笆裁唇形抑鲃友垼€示好?他們是樂呵呵來照顧自己的兒子和孫女的,我當媳婦的有必要這么低聲下氣求他們來嗎?”這么多年鄒川早已習慣了她的強勢,以及甚至有時不可理喻的蠻橫。他一如往常默然搖頭,嘆氣說,“誰請他們來不重要,不過兩個老人這段時間費心費力幫我們照顧家和孩子,這點你總不能不承認吧?”朱同霞想接著辯解,看到鄒川生悶氣的臉色又不得不忍了回去。他們一直是這樣,有矛盾但架總吵不起來。
鄒小琪進入中學以后,出現(xiàn)狀況的頻率越來越多。小到上課睡覺,大到拖交作業(yè)。這是初一階段頻發(fā)的。老師先是找學生本人談話,規(guī)勸她應該在最早階段打好基礎(chǔ)。她也像對朱同霞態(tài)度似的,老師好言相勸,她也好語認同。再者上課睡覺,拖交作業(yè)在學生日常學習中也算是司空見慣的小問題。何況鄒小琪也并非可以劃分到“后排座”的差生。然而時間一長,她不知怎么地又把老師的好言相勸拋之腦后了。從一開始第二天補第一天作業(yè),到第二周才開始補上一周作業(yè),從課上小心趴著睡,到明目張膽仰頭大睡。這一學期,她的面子和膽量真是一天比一天強大。這讓原本對她充滿期望的老師終于忍不了,把她叫到辦公室吼了起來:“鄒小琪你想干什么?就這么幾個月你是越發(fā)目中無人了,各科老師都向我反映你的學習態(tài)度。你跟我好好說說,你到底想干嗎?一個女生怎么這么不知道要面子呢?”她低頭不正面回應,只說了一句,“我要面子的呀!要不然這個期末考也不會總分考到前三。”說到前三,鄒小琪才把頭板板正正抬起來。既然考試成績是硬核數(shù)據(jù),老師也只好暫且把一肚子怨氣忍了下去。憋住氣用食指敲打她:“現(xiàn)在的分數(shù)只代表了你過去的底子好,不要以為你小學階段拿過數(shù)學英語競賽獎項,就一直自我感覺良好,靠吃老本過日子,初中學業(yè)沒你想的那么容易,再不回去端正態(tài)度有你哭的時候。”鄒小琪前一步走出老師辦公室,后一步就來了個一笑了之。心想,反正朱同霞不在家,她想咋耍就咋耍。這是出生十幾年來,她頭一回過上了舒服自在的日子,至于鄒川只管聽她回來報喜的消息,分數(shù)名次是呈現(xiàn)的事實。他始終認為閨女還是從前那個本分學習的好孩子,爺爺奶奶更是好吃好喝伺候。
朱同霞雖說是外派工作,但并不可能從開始待到最后。最開始一個月回來一趟,后來半個月回來一趟,最近聽說了鄒小琪的反常。干脆每周五下午往家趕,周日晚上再趕回去。不過朱同霞和鄒川最早得到的還不是學校老師的消息,而是鋼琴老師的電話,說鄒小琪已經(jīng)兩個周末不來上課了。理由是肚子疼,或是家里有事來不了。朱同霞一到家不問三七二十一,抓住鄒川一頓訓斥,“她人呢?周末為什么不去上課?你在家是干什么的?她兩個周末不去上課了,你在家的人為什么不知道?”見朱同霞拽住鄒川一頓猛如虎的斥罵,鄒母從廚房里不干了,趕緊沖出來替兒子擋道:“這事我知道,孩子上次是肚子疼,所以沒去上課。疼得在床上直打滾,你讓她怎么去?!敝焱家荒槻恍嫉貑?,“好好的,怎么會肚子疼,別扯了!”沒承想被鄒母反將一軍,責備她,“她也是十五六歲的女孩了,你這當媽的怎么連孩子每個月那幾天肚子疼都不知道,你可真行?!敝焱家粫r被鄒母懟得也無話可說,卻又不得不追上去問,“那還有一回呢?也肚子疼?”鄒父原本不愛搭理她,應付回了一句,那是我肚子疼行了吧!朱同霞特別不爽地瞟了鄒川一眼,鄒川一如既往的悶葫蘆不敢吱聲。晚上借著洗碗的間隙問鄒母,“我爸說他肚子疼,不是真的吧?他哪兒不舒服一定得告訴我。”鄒母撲哧一笑,說你爸那是懶得搭理她。朱同霞不在家時,鄒父鄒母和鄒川當作閑聊天,就聊起過準備回老家考察墓地的事。鄒川只聽他倆說,不發(fā)表具體意見。可能也是覺得這事他們當時只是說說而已,畢竟沒發(fā)生什么特殊的大事,也沒必要當機立斷。可是鄒父卻說,這也是早晚的事兒,如果現(xiàn)在完成,自己還能看見將來在哪兒落地,也不給你們添麻煩。如果非要等到哪天神志不清,再著急忙慌去張羅,就太倉促了。鄒父望了望不再有雄心壯志的兒子,拍著他的手說:“這事你就別操心了,人到最后的目的,還不都是墓地嗎?!编u川覺得父親雖然沒讀過書,但說起道理來比他這所謂名牌大學畢業(yè)的都到位。
二
這事沒過多久,兩個老人找了個借口就回去了,原因自然是跟朱同霞每周回來有關(guān)。要不怎么說,孩子還是怕兇的,自從朱同霞每周定期回來管理,鄒小琪的學習態(tài)度立竿見影回到了正常狀態(tài)。這中間當然也沒跟鄒川少抱怨,“我媽這是何必呢,我又不是幾歲毛孩,又不是明天就考大學,她有必要這么楚河漢界地來回折騰嗎?我是個人,不是她控制的對象。她連自己都沒顧好,一天到晚想著怎么折磨人,你應該知道,她這是病態(tài),得治。臨近春節(jié)時,朱同霞因為被領(lǐng)導評為管理團隊表現(xiàn)突出,原本半年的借調(diào)時長又被延長了一年。朱同霞向來是喜歡被人認可的,她是態(tài)度兇猛些,對事對人一向一絲不茍。不過這一旦忙起來,也不可能每周往家趕,好在鄒小琪狀況如今是她滿意的,初二上學期又拿了三好學生回來。她又催鄒川打電話給老家的父母,讓他們再來幫忙照顧一段時間。鄒川坐在沙發(fā)上好一陣不作聲,撓了撓頭說:“我覺得這電話你打會更好?!?/p>
鄒小琪在學校有一個關(guān)系挺好的閨蜜張慧雯,兩人想盡辦法從初二開始坐成了同桌。鄒小琪最早是不太愛搭理張慧雯的,就像她也不愛搭理原來的同桌。她初三是要分到快班的,從第一次踏進這間教室,她就明確自己不能和這些人同流合污。畢竟她當初是憑真成績考上這所學校的,而他們近乎是憑學區(qū)房或人際關(guān)系進來的。鄒小琪一開始以為張慧雯也是這樣的,過了一學期發(fā)現(xiàn)她還真不是靠“托人”進來的。張慧雯別的學科和鄒小琪不相上下,甚至作文水平要比她高出一籌。張慧雯說寫作文就是說話,話說好了,作文也就寫好了。但是鄒小琪每回一寫作文就感到毫無動力,最近發(fā)生的事情也讓她一再詞窮,偏偏這時候是關(guān)鍵的月考,朱同霞這周回來就是為了趕上她成績出來。五月,夏天剛誕生的時候,她們路過籃球場認識了邱澤,這可是全年級受人矚目的籃球明星。邱澤跳起來一個帥氣的扣籃,鄒小琪的心猛然動了一下。接到學校老師來電,必然是鄒小琪在學校出現(xiàn)了不可思議的紕漏。這紕漏竟讓老師在電話中都有些難以啟齒,老師說:“鄒小琪是不是近期有什么心事,或是家里人沒太注意她?按理說,她不該是這樣隨隨便便的孩子?!编u川從人群中逃出來,也沒聽出她具體犯了什么錯。可是老師最后特地補充了一句:“我們見面談吧,最好讓她媽媽也一起來?!编u川坐在車里思量許久,正想拿起手機,朱同霞的電話就打來了。鈴聲一響,鄒川不自覺一哆嗦。果然這問題嚴重了,還沒等他去通氣,老師也把電話打給了朱同霞。
從學?;貋砺飞?,夫妻倆誰也沒說一句話。一個是不敢說,一個是硬撐著等車停下來再爆發(fā)。幸虧晚上鄒小琪有補習課,要不然鄒川都擔心今晚會不會發(fā)生一樁不可挽回的事實。他們?nèi)虤馔搪暽想娞?,鄒川開門進家,來不及開燈,便感到身后一聲猛烈巨響,剎那一回頭,朱同霞摸到修門的鐵錘,“嘩啦”就把門口整面兩米高的穿衣鏡砸碎了。他要開口勸她,但嘴都不用張,朱同霞如同全身燒了火一樣撲向他,如此瘋狂的情緒至少持續(xù)了半小時。他們都聽不清朱同霞在他身上來回撕扯,嘴里都罵了些什么。鄒川能想到,她今天勢必不能放過自己。他不止一次想逃脫朱同霞這般不理智,甚至病態(tài)的情緒。她也不止一次這樣,十多年過去了,朱同霞始終無法改變自己內(nèi)心的沖動。而這一切的發(fā)生,也只是因為老師說出了那兩個刺人的字眼:早戀!
折騰完鄒川,她蓬頭垢面坐在地上喘氣,沒過多久,氣到發(fā)黑的眉頭朝鄒小琪房間望去,仿佛她就知道這房間里一定窩藏了什么見不得光的“贓物”。而這會兒,鄒川也已經(jīng)拉不動她了,也只好垂頭喪氣任憑她在房間里肆虐翻騰。到最后,又看著她沖進廚房,舉起一把粘著菜葉的剪刀將一件藍色簽名球衣,面目全非胡亂扯斷。這是她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憤恨。然而盡管她已將憤怒和毒辣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但直到目前為止,她或鄒川都還沒有說過一句完整的話。一直等鄒川跌跌撞撞爬起來,開了燈,剛好又不巧鄒父給他打來了電話。朱同霞才又像頭發(fā)了狂的猛虎沖了上來,惡狠狠地揪住鄒川衣領(lǐng)破口罵道:“你們一家子廢物,管個孩子都管不好。你你不管,老的老的不問,該來的時候不來,不該走的時候撒腿就跑。都安了什么心,這一家子廢物……”可是她沒料到,鄒川即便再怎么能容忍她,也不會忍著讓她對著電話里的父母大放厥詞。就這么,趁朱同霞一個不小心,鄒川一把推開了她,顧不上穿鞋迅速逃離了此刻廢墟的家。
三
鄒父在電話里分明已經(jīng)聽清了朱同霞聲聲嘶吼的發(fā)狂,鄒川邊走邊解釋:“沒事,她今天碰上了點事,不是沖我?!编u父不由得替兒子嘆了嘆氣,說:“她總是這樣不由人分說,碰到事就把氣往你身上撒。你喲,怎么說也是個大男人,就不能把她降服嗎!怪不得這么多年你媽老說,你這日子過得真是作孽哦!”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無奈,一拍腦袋想想,算了,誰家沒有本難念的經(jīng)。朱同霞……以前也不是這么蠻不講理。其實鄒父這回打電話來,是為征得鄒川同意,他們看中了一個風水位置不錯的墓地,他和鄒母都很滿意。假如鄒川也覺得沒問題,他倆這兩天就打算把事辦了。鄒川聽完,心頭突然感到一顫。也不知是被晚上的風吹干了喉舌,還是體會到了人到中年的無奈,他恍惚間竟說不出話來。走到一處亮燈處,他才結(jié)結(jié)巴巴問了一句:“買墓要多少錢,我來出……”
然而緊接著等到的卻是朱同霞跟在后面的應對:“你有多少錢!你們家是蛀蟲嗎?都只會啃骨頭的嘛!”
鄒小琪已經(jīng)一周沒有去學校上課了,朱同霞也沒有繼續(xù)回去工作的打算。此時,她們的關(guān)系好比是“囚犯”和“牢頭”,當然在這之前鄒小琪早已經(jīng)歷過鄒川經(jīng)歷的撕扯。青春期叛逆也讓她頭一次有了對朱同霞口無遮攔的諷刺。“看看你這蠻橫霸道的樣子,好像全天下都要被你統(tǒng)治。連爺爺奶奶也被你嫌棄,你憑什么對每個人都要掌控,我談戀愛怎么了?犯罪了嗎?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了?你知不知道,你不在家的這段時間,是我和我爸過得最輕松最舒心的日子?!本驮卩u小琪就要冒出“你滾吧!”三個接近死亡的字眼時,朱同霞終于如暴雷發(fā)作般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水果刀,毫無章法地朝鄒小琪刺去。此刻母女兩人眼里雙雙充斥了血淚,萬幸這一幕發(fā)生在鄒川下班開門前一分,要不是還有一份朝九晚五的職業(yè),鄒川恐怕也會落得如此下場。他每天下班回來洗菜做飯,卻總像是踩地雷似的,走一步看一步試探母女倆一天在家發(fā)生的事。鄒川每天臨出門前,也要小心提醒鄒小琪,千萬再不能和朱同霞發(fā)生激烈沖突。他說:“你是了解你媽媽的,她不論說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你都要順著點她,要不然后果不堪設想?!比兆舆^得小心翼翼,哪怕出房門上個廁所也盡可能不發(fā)出動靜。不過老兩口買墓地,鄒川打算出錢這事還是沒繞得了她。
她本能出現(xiàn)兩種反應:“你爹媽是瘋了嗎?買墓地,他們知不知道現(xiàn)在墓地要花多少錢。人活著好好的,他們閑著沒事提前燒錢,這是腦子進水了,還是覺得日子過得太好了非得整出幺蛾子才高興?!薄敖心愠鲥X,他們的錢呢?我們當年買房,他們出錢了嗎?沒有吧!現(xiàn)在憑什么出錢給他買墓地,想的真美!”
買墓地這事,似乎一開始也并不是鄒川父母個人的想法。而是在老家那兒剛興起的“新家風”,上了年紀的人們都在傳,今年閏二月是買墓地的好時候。但這種說法在朱同霞眼里就是不正常偏執(zhí)的想法。事實上,她的行為也存在著同樣的偏執(zhí)。朱同霞長年在單位擔任接訪工作,兇猛的行為處事習性實則早就對她本身侵入了不可逆轉(zhuǎn)的“病毒”。
那晚通完電話一回到家,朱同霞就翻箱倒柜翻出家里的三張存折,似乎是充滿了怒斥道,你記住,你爹媽想從我這兒套出一分錢都不可能。從頭至尾,他們從來沒幫我辦過一件像樣的事,我憑什么出錢給他買那沒用的玩意兒。他們詛咒自己早點入土沒問題,敢動我的錢,想都別想!朱同霞總是這樣自說自話,即使鄒川就在她身邊,她也像是在對空氣說話。后來才知道,她說話的時候,鄒川也把她當空氣。鄒小琪說他凈化得好,這不是一般人可以修煉出來的,對付她媽這樣自大妄為的人就該這樣。鄒川抻起身體哀嘆著朝廚房走去。
鄒父鄒母早就領(lǐng)教過朱同霞這“不是玩意兒”的東西。他們這回是真相中了一塊“寶地”,反正遲早都得買。剛好在清明前,墓園居然在搞促銷,十二萬的價格,打完折只賣九萬一。老夫妻倆對視一眼,決定就這么著了。
一周后,他們給鄒川打電話。撥通了問,你這會兒沒在家吧,說話方便嗎?
方便!爸,您說。
事兒都辦妥了,你甭操心了。
鄒川一直以為父母多少還會有些存款在手上,他向父親打聽價格,父親也只是說趕上清明節(jié)搞促銷,沒花多少錢。
四
鄒小琪回到學校,才發(fā)現(xiàn)張慧雯早已調(diào)換了座位,并不再想與她有任何瓜葛。等到下課時,還是有人給鄒小琪透了風。你那事,是她報告老師的。鄒小琪站在原地傻了一會兒,不分上下課時間,從廁所一把就將褲子還沒拉好的張慧雯,連拉帶拽拖到了不起眼的角落?!笆裁匆馑??我哪兒得罪你了,你非得這么對我?”張慧雯也一改從前對她友善親密,咬著牙:“你在學校談戀愛本來就是不良行為,你作為一個每學期年級排前幾的三好學生,在學校不是勾就是偷,我不挽救你一把,不覺得可惜嗎?”鄒小琪聽得滿臉漲紅,大概聽出張慧雯說的“偷”是指什么??磥硭侵懒耸裁?。這回換張慧雯揪住了她的胳膊,拼了命把鄒小琪往老師辦公室拽。一邊拽一邊在校園里大聲怒斥著鄒小琪不檢點行為:“鄒小琪不但勾引男生談戀愛,還偷同桌試卷,改成自己名字。你真當別人看不出字跡呢?鄒小琪是個賊,偷卷賊,我抓到了偷卷賊。走,跟我去找老師?!编u小琪當然不能承認這一點,她哪里偷了?她只不過看見了張慧雯比她多做了一道附加題。她只是忙著去等邱澤下課,來不及做那道附加題,又不是不會做。鄒小琪萬萬是不能承認偷了卷子,頂多算換,除了字跡和最后一道附加題不同,其他都是一模一樣。她狠下心把張慧雯猛咬一口,再一推倒地,自己撒腿就跑。但紙哪有包得住火的。等張慧雯把她的所有“案底”統(tǒng)統(tǒng)往老師面前一交,鄒小琪本就岌岌可危的“好學生”人設徹底崩塌了。
她總習慣站在比別人都要高的地方看待別人,這一點倒很像朱同霞的鮮明個性??伤睦飼氲接腥巳旱牡胤?,總有人比你“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張慧雯沒有在她面前提起過,早在她看上邱澤之前,他們之間已經(jīng)是相處多年的鄰居。有一天,張慧雯情緒失落地找到邱澤問,你和鄒小琪是不是關(guān)系特別好?她每天下課都急匆匆去找你。
邱澤卻聽得一臉蒙,鄒小琪?每天來找我?說到這兒,他才有一點想起,好像是有個女孩經(jīng)常下課去看他。但是他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不經(jīng)意禮貌性跟她打聲招呼或笑一下,別的他似乎應該是對這個人沒什么具體印象。張慧雯也納悶,那怎么很多人都在傳你和她……
哎呀,我就說不可能??伤趺茨芸恿宋?,也坑你呢?
邱澤問這話怎么說?
就是那天,考完試我著急去洗手間,把試卷放桌上,她還在急急忙忙寫,然后回來時候我無意間從教室窗外親眼看見她把我和她的試卷做了調(diào)換,還改了名字。我正要沖上去制止,老師就收卷了。還罵了我一句,怎么還沒交卷就跑出去上廁所了。
還有……她說她在跟你交往……張慧雯支支吾吾地說。
邱澤聽完憤憤然,說這是人渣啊!我壓根就沒注意過這個人,她這是從哪兒編出的瞎話,一個女生怎么能無恥成這樣?不可思議。以后我見著她,真得離她遠點。要不然真是會害人不淺。偷你試卷,你怎么能不報告老師呢?
張慧雯懊惱說,算了吧,好歹是同學,之前關(guān)系也不錯。說不定,她只是跟我之間關(guān)系不介意,才這樣做的。
邱澤不能認同她的想法,堅持說,這些都是原則性問題,你不能總看在“舊情面”上縱容她。應該要讓她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下周我和你一起去找老師把所有問題說清楚。她自導自演的戲碼,我們可不配合她演。
作業(yè)拖拉、上課睡覺,自大妄為認為課堂上內(nèi)容不在話下,加上早戀、偷同學試卷,記大過、給予處分……老師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信息一股腦轉(zhuǎn)給朱同霞,這意味著一場“世界大戰(zhàn)”即將來臨。鄒川得到消息時,家里血腥味濃重,朱同霞近乎將鄒小琪折磨到“瀕臨滅絕”的境地。朱同霞說這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鄒小琪所做的一切都太丑惡了,她生不出這樣丑惡的孩子。她說:“你真的可以別活了,連自尊都可以被人踩在腳底下的人,還有什么不能面對的。去偷去搶,去勾引男人!你起來——起來,去照照自己,還像個人嗎?連同我當你媽的都被別人往腳底下踐踏尊嚴,你這樣無恥到?jīng)]有退路的人,還有臉活著嗎?”她死拖著鄒小琪往鏡前看。
“我當然有臉活著,我為什么沒臉活著!我今天還就實話告訴你,我就是想這么放蕩自在活著,我就是要拿實際行動反抗你活著。怎么了?你問問爸爸,難道他不想嗎!”說著鄒小琪對著鏡子里的朱同霞放聲大笑,這種笑聲令朱同霞和鄒川聽得都不可思議,甚至讓人有些發(fā)怵。鄒川打算上手拉住鄒小琪叫她不能再往下說了,可她偏不,繼續(xù)發(fā)表言論道:“你知道嗎,你有病,你已經(jīng)瘋了,兩年前的檢查結(jié)果你看了嗎?你知道自己得病了嗎?這么多年,我爸一直忍著讓著你,就是因為你有病!還說讓我別活了,你自己難道活著不累嗎!”鄒小琪的語氣是如此平靜,就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朱同霞好好說過話一樣。鄒川聽她這么一說瞬間泄了氣,只是也發(fā)了狂叫她們?nèi)紕e再說了。這會兒朱同霞看似安靜了下來,在鄒小琪陰暗的笑聲中又一次猝不及防將她的頭摁進了水池里,瞬間放開水龍頭拼了命對著她沖。朱同霞只感到全身上下有火在燒,這火已經(jīng)燒到鄒小琪身上了,她肯定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在說什么,她被燒糊涂了。她必須要幫她把身上的邪火澆滅。澆她,沖她,將鄒小琪所做的事,所說的話全部沖掉,她要將鄒小琪沖到一個她認為干凈的地界。她沒病,兩年前檢查結(jié)果是好的,醫(yī)生親口告訴她,所有焦躁不安,易怒暴躁只是處于更年期暫時的癥狀。
而鄒川兩年前得到醫(yī)院詳細診斷的是,朱同霞患上了雙向抑郁癥。
不過,今天這一幕是他從未預料到的,也是最后沒能力挽狂瀾阻止了的。鄒小琪悶在水里憋足了氣,也沒能抗衡得了朱同霞發(fā)病期地獄式的癲狂。
五
鄒父鄒母再次來到鄒川家里時,仿佛進了一間黑白顛倒的屋子,他們家里的窗簾從那一天以后就沒再拉開過。鄒川還像往常一樣靜默著坐在沙發(fā)上,只聽父母低聲哭訴。
“命運就是這樣,人走的走,散的散。父母,夫妻,子女,誰都說不好。”
“誰到最后都只有一個目的地,就像你爸……去年就查出了胃癌,遲早的事……”
不知道秋天是否都是用來懷念的季節(jié),金燦燦的枝葉,一下子就枯萎了。他想起鄒小琪從小在陽臺上朗讀過《秋天的懷念》,朱同霞在一旁迎著陽光晾曬衣服。
接近隆冬,他最后一次去醫(yī)院看望朱同霞。告訴她,直到將鄒小琪送回老家,才看到父母買的墓地,才發(fā)現(xiàn)這是老兩口用賣老房子的錢一半換來的,他們瞞著他賣掉了那間平房。怪不得在這兒的時候,他老喊肚子不好,其實是胃疼。趕到市醫(yī)院也才了解到,父親隔三差五來這兒化療了好一段時間。他攀爬了很久很高的地方,才找到這塊風水寶地,在一座小小的山峰上,墓碑也被修砌得很漂亮,四周風景很美,有陽光也有微風。特別是落日余暉的時候,不會在這里讓長眠不起的人感到孤單。他拉著朱同霞的手說,放心吧,小琪心里是明白你的,她不會真的記恨你,她在老家會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