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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

2024-05-17 01:42胡雪峰
翠苑 2024年2期
關(guān)鍵詞:鳥雀柿子腳步

胡雪峰

立秋核桃白露梨,寒露柿子紅了皮。父母親經(jīng)常這樣說。

入了秋,父親在電話里念叨的次數(shù)也多了,他說柿子都熟透了。我知道父親的意思,無非是想吸引我們回家欣賞他的果園。

在一次次推遲回家之后,我們還是回來了。難得空閑,難得氣定神閑,難得——似乎回家和父母待在一起是最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要把所有要緊的事情完結(jié)時候,我們才會和父母待在一起。

還好,我們還是回來了,完成一項任務(wù)一樣。這個任務(wù)沒有壓力,還完了債務(wù)似的,心里輕松了些。

中秋節(jié)剛踏進家門,母親便立即安排我們?nèi)ゲ墒磷?,似乎怕他們催促我們回家是謊言。來到樹下,抬頭仰望,枝條上是柿果累累,黃燦燦、紅澄澄的果實,點綴著瓦藍色的天空,充盈著父母的期待。父親看看我們,笑笑,似乎在說,我沒說錯吧?

父親和母親的意思我一直懂。我也笑笑,內(nèi)心不安地掩飾。

真好啊!我贊嘆道。我伸出手,想觸摸一下柿子樹上紅彤彤的果實。在兒子面前,我也不好意思跳。其實,我一跳,就能夠摘到低矮處小小的果實。我總喜愛這樣,我也喜愛在籃球場上飛奔,跳躍。

夠不到,要搭梯子。母親說。我只是習慣性地伸手往高處夠。從小到大,我都這樣。大概也是這樣的原因,我的個子長到了一米八幾。母親一說,我就真的不去摘了。

妻子扶梯,我和兒子輪流采摘,父親和母親用竹籃將采摘下的柿子倒放在三輪車中,照例在母親“不要采了,空點給鵲雀啄啄”的叮嚀聲中收工。我們平時也忙,并不經(jīng)?;丶摇5墙?jīng)不起母親和父親的再三念叨,門前的柿子熟了,你們帶一點回去吃。我們住在城里,買水果的太多了,哪里需要趕幾十里路去摘果子呢?可是母親說,我和你爸爸都爬不動梯子了。沒辦法,只好回來。

鳥雀才不會記得你的好哦!我笑著說。

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一直牽掛著惱人的鳥雀。記得果子成熟之前,母親一直擔心這鳥雀來啄食它們,不時地抬頭望一眼,偶爾還會用叫聲嚇唬停在樹枝上的鳥雀。這些果子終于在母親的擔憂下安然成熟。她又擔心起鳥雀,大概是寒冷的冬天將至,她怕鳥雀們無處覓食吧!我還笑母親的多情呢!

我覺得這有點像父母擔心兒女沒有出息,但是一旦有了出息,遠走高飛,又怕兒子飛得太高,又怕高處不勝寒,有了閃失。

柿樹果園距老宅有半里路,兒子騎上三輪車,妻子壓陣,滿載收獲先行。我陪著父親母親邊走邊聊,剛走了幾十步,他們就已經(jīng)氣喘,并且嚷嚷:“兒子呀,你慢一點,走得太快了?!蔽伊⒓赐O履_步,轉(zhuǎn)身回望父親和母親。我聽出他們呼喚聲中的驕傲:兒子比他們走得快,爬得高,跳得遠,走得穩(wěn)。也感受到他們的衰老。他們的衰老此時變得那么快,在腳步聲中,在清涼的秋風中,在漸漸低沉的呼喚聲中,在一絲絲、一寸寸地老去。時光,在柿子樹下,在鳥雀的鳴叫聲中,滑過。此刻,秋日陽光如此溫煦,父親的頭發(fā)卻更顯稀疏花白,母親的背影彎縮成了弓弦。瞬間我的心房一顫,可不是嗎?父親今年八十一歲,母親七十八,朝杖之年啦,走不動了。他們的腳步應(yīng)該是蹣跚緩慢,我們是要放慢腳步,調(diào)整節(jié)拍,陪他們前行,慢慢走好。

父親腳步何時慢下來的,我倒是有印象,那是十年前陪他看病的一次經(jīng)歷。父親患支氣管炎多年,隨著年齡的增長,愈發(fā)顯得嚴重。春夏季節(jié)還好,偶然發(fā)作;一到冬季,就麻煩啦,哮喘聲和咳嗽聲是急促而冗長,神色駭人,打針掛水,住院治療,甚是鬧騰。我偶然從報上得知,支氣管炎屬于典型的冬病夏治范疇。為減輕支氣管炎對父親的折磨,便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準備去常州中醫(yī)院診療。我聯(lián)系上醫(yī)院的朋友,幫忙提前掛好專家門診號。

那天,父親起早從鄉(xiāng)下乘坐快客趕到花園車站,我從金壇坐班車趕去,會合后搭乘快速公交前往。父親帶了些鄉(xiāng)下的時令土特產(chǎn),準備感謝下我的朋友。兩人在文化宮站下車,我拎著幾十斤重的袋子走在前面領(lǐng)路,未行百步,忽然不見父親身影,以為父親難得進城,要邊走邊看鬧市區(qū)風景,便停下等候。父親片刻后方踱步來。再行走時,我便放慢腳步,將文化宮周圍的紅梅公園、文化宮廣場等景觀故事講給他聽。開始還好,后來我轉(zhuǎn)身回頭說話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我走得不快,是父親的腳步委實跟不上了。這時,我才好好打量了下父親。他頭發(fā)雖花白,但在近古稀的年齡還算正常。腰略微有些前傾,背少許駝彎,但體形比以往更加消瘦。歲月是無情的,但也很客觀,父親已在不知不覺中蒼老了。

父親腳步的故事,我有好多記憶,也聽到不少傳聞。小辰光的春節(jié),父親挑著籮筐中的我們?nèi)グ菽?,來回近百里的路,腳步從未覺得疲倦過。遇到熟人咨詢挑的什么好東西,還自豪地打趣:我挑的可是寶貝呀,這一頭米缸(兒子),那一頭酒桶(丫頭)。父親的腳步在二十多歲時就小有名氣。當年生產(chǎn)隊在社場上組織挑擔比賽,父親將四籮筐稻谷疊放兩邊,一肩就挑了起來。新稻谷飽滿,一籮筐足足百余斤。父親用年輕氣盛的腳步繞場一周,征服了第二生產(chǎn)隊的社員同志們。三十出頭,父親是大隊會計兼任副業(yè)生產(chǎn)隊隊長。那年梅雨季發(fā)水,副業(yè)隊魚塘涵洞被堵塞,堤壩隨時有潰堤危險。面對險情,父親快步走到大家面前,說了聲“我來”。他一口氣灌下半瓶白酒,腰間拴好繩子,一步,兩步……從大堤斜坡面跳入寒冷的長蕩湖水中清理雜物。他用臨危不懼的腳步挽回了村集體資產(chǎn)可能遭受的重大損失。

四十歲時,大隊長的父親,帶領(lǐng)著村民們修筑了村里的第一條通往鄉(xiāng)鎮(zhèn)公路的大土路。父親將泥土塊粒裝滿板車,兩手握緊板車柄,肩膀套拉上繩子,邁著鏗鏘有力的腳步前進,用腳步踐行“要想富,先修路”理念。這條路,后來澆筑成水泥路,現(xiàn)在是瀝青路面。每次回家行走這條兩公里的路上時,我總能回想起少年時觀望父親筑路時的情景,尤其是他那堅實的腳步踏進松軟泥土層中,留下的一串串腳印,清晰至今。

高考填報志愿前,父親來到縣城,我們并肩站在學校旁邊的北新橋上。父親告訴我,前天他當選上了村支書。對于未來,他建議我學醫(yī)。原因很簡單,親戚中有三位醫(yī)生,很受人尊重。這一刻,我們雖然停下了腳步,但流淌的河水聲拍打著臺階,提醒著父親又將跨出新的腳步,踏上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征途,鼓勵我去追尋白衣天使的腳步,仁愛眾生。

我大學二年級時,父親受命到鎮(zhèn)采石廠工作。采石山塘就在村前一公里處,純原始地開采,設(shè)施簡陋,最多也就采石磨成石子。因產(chǎn)品單一,無法適應(yīng)市場變化,采石廠成了爛攤子。年近五十的父親腳步格外忙碌起來,起早摸黑,輾轉(zhuǎn)于南京、常州、金壇等地。母親經(jīng)常在清晨被他的腳步聲驚醒,卻又在夜深人靜時,期待著腳步聲的早點回歸。終于,在父親的腳步聲中,采石廠有了第一份石材成分的檢測報告,采下的石頭第一次被投入窯爐燒成水泥,賬本上第一次有了盈余。他走累了,廠復蘇了,泥腳子居然還跟上了市場經(jīng)濟的腳步。

七十歲時,父親決心修訂九十多年前的宗祠家譜。這是一項繁雜的系統(tǒng)工程,全村一千多人的信息需要走訪核實。作為核心成員的父親責無旁貸,他戴上老花鏡,拎上資料袋,每天走街訪戶,以腳步作筆,登記匯總出幾組各家各人的翔實資料,寫出了我們村的編年全史,歷時五年,修譜功成。我翻看這一頁一頁的家譜,宗親們的音容笑貌,就會從紙頁里浮現(xiàn)出來。感謝父親的腳步,讓親情血脈、家風習俗得以傳承。

國慶節(jié)當日,我應(yīng)邀參加儒林鎮(zhèn)籃球比賽的閉幕式,便提前回到老家,接上父親和母親,開車來到河海大學校區(qū)和高鐵站,領(lǐng)著他們觀光。兩人慢慢移動著腳步,左看看,右瞧瞧,手不時指指點點,向我問這問那,或又竊竊私語,孩童一般。兒子在南京工作,新房裝修即將完工。當我答應(yīng)帶他們坐高鐵去南京,看望孫子和房子時,父親和母親興奮得像孩子似的,臉上寫滿了憧憬,皺紋蕩開,似層層菊花瓣。仿佛已經(jīng)踏上了站臺,腳步瞬間輕盈矯健了起來。

他們走累了,依偎在我身旁。我在中間,左手父親,右手母親。我想兒子如果在我們中間,我們說什么也追趕不上他的腳步的。

如果兒子和我們在一起,會不會有耐心停下腳步等我們呢?會不會在我們一遍一遍地念叨聲中,越走越快,終于在我們眼前,在我們生活中漸行漸遠呢?就像父親和我們一樣,我們明明知道他很期待我們回來,可是我們卻找各種理由,做完了一切時候,才把剩余的空閑留給父母呢?與勝負無關(guān)緊要的時間,在籃球上叫作“垃圾時間”。球賽,常常會把“垃圾時間”留給無關(guān)緊要的角色球員,而我,而我們常常會把“垃圾時間”留給父母。

父母已經(jīng)跟不上我們的腳步,而我未來也追不上兒子的腳步。我看著兒子,那樣的陌生。我之所以覺得他在南京離我很近,那是因為我還能努力追上他的腳步,等我和父親一樣蒼老的時候,我會被甩開,我會覺得他那么遙遠。我會不會也像父親那樣,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他回來我身邊陪伴呢?他會不會也會把“垃圾時間”留給我呢?

兩代人時間,就像兩條鐵軌,看似在一起,卻永遠無法重合。就像兩代人的腳步,在一個家庭里,卻永遠保持著一種距離。這種距離,叫作成長,或者叫作時間。父親的時間和我的時間是不一樣的。小的時候我的時間很緩慢,腳步也蹣跚,父親老了以后,父親的時間很緩慢,腳步遲鈍。而父親充滿活力飛奔的時候,我和充滿活力跳躍的時候,這段時間,是最遙遠的距離,是我們最大的陌生。也是我們都忘卻的記憶。我只記得我們最慢的腳步,也是最慢地活著。

腳步慢一些,多好!我想跟父親說,我想跟兒子說,可是我擔心父親的憂傷,我害怕兒子的嘲笑。

可是,他們會知道我內(nèi)心的秘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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