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鄉(xiāng)愁，一會兒在船上，一會兒在墳墓，一會兒又在海上漂泊。有人把這首詩倒背如流，我試過幾次，難以‘代人’。這些年來，我要么忙于應付考試，要么忙于投送簡歷，換了幾份工作，總算安穩(wěn)了，卻每天忙著填寫各種表格……我真不知道什么叫鄉(xiāng)愁，我的故鄉(xiāng)早就被高速行駛的火車甩在身后?！?/p>

說這話的是我的一名年輕朋友小趙。

我努力以一個長者應有的態(tài)度去注視小趙。他看著茶杯說下去：“一個人進入垂暮之年，有了一點兒積蓄或者功名，才會在百無聊賴的情況下，從路邊墻角撿拾一片叫作鄉(xiāng)愁的枯葉。我甚至認為，當他想衣錦榮歸而不得，或者說擔心得不到他預想中的壯闊場景之后……”

我用折扇叩擊桌面，叫停他飄忽不定的狂言。

不過，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句反駁他。面對正在融入上海的年輕人，包容最要緊，其次是理解。

小趙告訴我，他所在的機關里，三分之一的同事來自五湖四海，但很奇怪，平時不大談論故鄉(xiāng)。他們又對上海有一種隱約的隔閡，也許是緊張，也許是警覺。他們在下班后學說上海話，又怕被嘲笑；說家鄉(xiāng)話要看場合，怕有人說這是小圈子。故鄉(xiāng)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

晚霞灑進窗戶，我們喝了一壺茶，便去老城廂等待改造的老街走走。搬空的老房子，門窗都被磚塊兒砌死.金家旗桿弄、大夫坊、巡道街等老路名讓小趙覺得很有年代感。有個院子大門半開，一個老婦人正“投喂”十幾只流浪貓，并與貓們絮叨著。它們聽得懂，一根根尾巴豎得像旗桿。我們又走了幾步，兩家尚未搬走的居民將小桌子擺在人行道旁吃晚飯。那場景是上海人熟悉的，桌上有兩瓶啤酒，幾碗小菜，比如干煎帶魚、榨菜拌豆腐、糟雞翅。

走進復興東路一家小飯店，我請小趙吃冷面，澆頭點了三種：鱔絲、大排、香菇。我給他加了超量的麻醬和醋，還要了一瓶冰啤。小伙子吃得相當盡興，汗珠滲出鼻尖。

一個月之后，小趙通過微信請我去吃臊子面，他收到了從家鄉(xiāng)西安寄來的一箱面條。我第一次去他在浦東金橋的租住屋。韭葉寬的面條，一包包碼得整整齊齊，我看是機器做的，他堅信出自手工?！翱矗@是我娘做的臊子，這是臊子面的靈魂?！辈Ａ坷锏碾优c本幫辣醬看著相似，不同之處在于臊子的紅油更加鮮亮。我與房東大哥領教了小趙煮好的臊子面，把他夸了一頓。

我沒告訴他一周前與他母親在微信上聊過幾句。

十多年前，我在西安第一次吃油潑面，一筷入口，毛發(fā)豎起。后來，我在家里也經常制造這種“味覺炸彈”，自信在色香味三要素上已無限接近古都本色了。我對小趙說：“你如果不知道鄉(xiāng)愁是什么，那么我告訴你，就在臊子面和油潑面上。”

我是深有體會的。在我的學生時代，媽媽常在不經意間將故鄉(xiāng)的土菜端上餐桌，它們是霉千張、海菜股、糟帶魚等。有一次我被一盤臭豆腐蒸豬腦驚到了，從未想到這兩種“低賤”的食材可以“同框”。我跟媽媽去過紹興柯橋五六次，故鄉(xiāng)的河埠頭、大石橋、烏篷船、老臺門、散著熱氣與霉爛味道的草垛，對，還有屋檐下的燕子窠，構成了故鄉(xiāng)的色調和氣息。但如果沒有媽媽做的土菜，鄉(xiāng)愁就不至于如此濃郁、如此溫馨、如此幽深。

現(xiàn)在，媽媽離世已有三十年了，每當我想念故鄉(xiāng)，想念雙親，就會做一道家鄉(xiāng)土菜。它不僅提振胃口，更可以讓我愉悅、清醒。媽媽是鄉(xiāng)愁的擺渡人。

不僅小趙，在我有幸接觸到的新上海人中，表示不識鄉(xiāng)愁為何物者不在少數(shù)。也許他們擺脫鄉(xiāng)村背景、撲向城市的心情過于急切；也許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對外部世界的興趣過于濃厚，以至忽略了鄉(xiāng)間生活的細節(jié)。這里面，我想一定是帶著憂傷與惆悵的。那么現(xiàn)在，我想應該是“小趙們”重建鄉(xiāng)愁的時候了。

在他們愉快地融入城市生活的前提下.重建與故鄉(xiāng)的關系是必要的文化建設和心理建設，是他們對自己“從哪里來”的再次確認，也是一次精神上的能量“加載”。我相信，他們在學說上海話、品嘗上海風味的時候，在上海安家落戶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自己并未將故鄉(xiāng)遺忘。

不要有任何顧慮，上海本來就是一座移民城市，在小趙來到之前的一百多年里，有成千上萬個“小趙”提著簡單的行李在十六鋪碼頭上岸，然后開始人生的嶄新旅程。我的父母就是這樣來的。百川歸海的“小趙們”，在雙休日或假期里，不要總是叫外賣、吃快餐，勻一點兒時間，以自娛自樂的姿態(tài)做幾道家鄉(xiāng)菜肴和點心，犒勞自己和親友。鄉(xiāng)愁就在故鄉(xiāng)風味的甜酸苦辣中。

上海餐飲市場已經接納了大江南北的風味美食，但是最純粹的鄉(xiāng)愁還是在自己的廚房里。

秋天里，鄉(xiāng)愁是一張煎餅、一碗面條、一鍋雞湯。我在咀嚼，媽媽在微笑。

（選自《松江報》2023年8月15日，有刪改；薦稿／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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