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晚成
人才和人才不一樣,有氣勢恢宏的大器,也有八面玲瓏的小器。小器成不了大器,大器最終則還是大器。
說起大器就有大器晚成的問題。明代有位文學家、書畫家文徵明,他是一位載入史冊的大家,而且是中國書畫史上的一位重量級人物——有“江南四大才子”(也稱吳門四才子)、“明四家” “吳門畫派”領(lǐng)袖等稱謂。但文徵明卻不是一個天才人物,甚至是一個相對愚鈍的人物。所謂大器晚成,當指其成名較晚。
文徵明書法以行書傳世最夥,而以小楷成就最高,又以大字行楷氣象最為博大。他的行書雖然取法博雜,但左右不離趙松雪(卻無趙字之豐潤),最終未出元人窠臼。從整體上看,其行書結(jié)字端正,點畫秀勁,字形大小相對齊整,缺乏節(jié)奏變化,久視則有乏味之感。另外,文徵明所用之筆當為硬毫,故其行書線條生硬,也影響了其字的生動程度。然從根本上說,還是其才情不足所致。文徵明用力一生,書法總乏性情,所以,勤可以補拙,卻不可以掩拙。天才為天所造,天不予人,又奈天何?
明陶宗儀《書史會要》云:“待詔小楷、行草,深得智永筆法,大書仿涪翁尤佳,如鳳舞瓊花,泉鳴竹洞.”文徵明效仿前賢功力深湛,是一位集大成式的人物,而對黃山谷大字的摹寫最為得意,做到了形神俱肖的程度。筆者曾在山西某舊建筑遺跡見到殘斷文字刻石,初以為是黃魯直書跡,細審之方知是文徵明題書,不由驚呼。晚年以后,文徵明所作大字行楷老筆紛披,意態(tài)縱橫,正所謂“鳳舞瓊花,泉鳴竹洞”,貌似山谷而神游其外,臻于人書俱老的高超境界,可謂之古今學黃第一人。
李應(yīng)楨曾告誡文徵明“聰達者病于新巧”“篤古者泥于規(guī)?!?,文徵明恰屬后者。與其說文徵明是大器晚成,倒不如說才不如人。他的后人及門下弟子如其子文彭、文嘉,侄子文伯仁,弟子錢谷、陸師道、彭年、陳道復、周天球、王稚登等,天分都比他高,所以說除了吳昌碩、齊白石、衛(wèi)俊秀等人物,大器晚成實在是資質(zhì)平庸的托詞,因為他們到底算不得大器。大器固然晚成,但晚成的不一定都是大器。
苦難的財富
多次和林鵬先生聊起苦難,先生說:“苦難是一種財富,但這種財富還是越少越好。”近兩百年以來,我們這個民族遭受了無數(shù)的磨難,我們的人民經(jīng)受了無數(shù)的苦難,如果說苦難是一種財富,那財富難道是一種苦難嗎?
中國人講究人生智慧,而智慧的來源除了天才,大概有兩個途徑,一是讀書,二是實踐。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弊x書是為了認清世界,認清事物,認清社會,認清人生。但死讀書是認不清世界、認不清事物、認不清社會、認不清人生的,這就需要自己的切身體驗,也就是行萬里路,也就是親身的實踐,這種實踐也包括苦難體驗。
鄭板橋有一封《儀真縣江村茶社寄舍弟》的家書,開首即云:“江雨初晴,宿煙收盡。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嬌鳥喚人,微風疊浪。吳楚諸山,青蔥明秀,幾欲渡江而來。此時坐水閣上,烹龍鳳茶,燒夾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間仙境也。嗟乎!為文者不當如是乎?”人生一世,當日日面對青山綠水,聽鳥語,品佳茗,賞名樂,如此才算得上正常的人生、正常的生活。但這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而言,竟是一種奢侈、一種理想。
對衛(wèi)俊秀先生的書法,我有如此的評價:“衛(wèi)俊秀書法充滿了苦澀,充滿了奮爭,是我們這個時代和民族精神的象征?!薄靶l(wèi)俊秀先生抗戰(zhàn)時期,流離失所,后又經(jīng)歷各種政治運動,這種超乎常人的苦難經(jīng)歷,形成了衛(wèi)俊秀書法筆墨堅韌、線條剛勁、風格蒼勁、充滿苦澀與抗爭的整體風格。其耐人尋味的筆墨打動了我,觸動了我,我曾一度學習先生的書法,自覺可以亂真,直到某日一個朋友說:“你沒有衛(wèi)老的經(jīng)歷,頂多可以學到林鵬的水平?!笔前?,衛(wèi)老的苦難是被動的、沒有辦法的事情,難道我還要自尋苦難嗎?于是,我開始學習趙孟、王羲之那種秀雅灑脫的書法,所謂林花碧柳、青蔥明秀之類。
前幾年去美國,我最大的感受是美國人的平和與善良,與我們的苦大仇深形成鮮明的對比。在街上行走,迎面碰上美國人,只要你和他(她)對視,他一定有一聲“morning”回應(yīng)你,至少也有一個陽光的微笑。兩次問路,一次是去李小龍墓地,一位正遛狗的中年婦女,解釋了半天怕我們不明白,非要親自帶路不可;一次是去大都會博物館,兩個遛狗的中年人,也要親自帶路。也許在他們的眼里,普天下沒有一個不是好人。為什么會這樣?我想,可能因為美國一百多年沒有發(fā)生過本土戰(zhàn)爭了,也沒有發(fā)生過饑荒之類的災(zāi)難,沒有苦難,也就很少有仇恨,沒有仇恨的人生才是正常的人生?。?/p>
女兒的觀念與我們這一代人不同,90后沒有經(jīng)受過饑餓、運動、上山下鄉(xiāng)等等磨難,苦難對她們來說是遙遠的、陌生的,她的觀念和人生態(tài)度很平和,我因此看到了民族的希望,在下一代人之后,中國人民終究會,遠離苦難。
鄭板橋在家書中給族弟鄭墨談及四位先生(即董其昌、韓菼、游百川、方苞)的文章,言:“先朝董思白,我朝韓慕廬,皆以鮮秀之筆,作為制藝,取重當時。思翁猶是慶歷規(guī)模,慕廬則一掃從前,橫斜疏放,愈不整齊愈覺妍妙。二公并以大宗伯歸老于家,享江山兒女之樂。方百川靈皋兩先生,出慕廬門下,學其文而精思刻酷過之,然一片怨詞,滿紙凄調(diào)。百川早逝,靈皋晚達,其崎嶇屯難亦至矣,皆其文之所必致也。吾弟為文,須想春江之妙境,挹先輩之美詞,令人悅心悅目,自爾利科名,厚福澤?!卑鍢蛳壬M涞軐懗鑫膹淖猪?、鮮秀妍妙的文章,過上免于困苦磨難、功名通達、幸福快樂的美好生活,其殷切之情躍然紙上。吾友仇錦先生嘗言:“鄭板橋的字瘦骨嶙峋,一看就是窮人的字?!贝搜圆患伲w板橋先生自己經(jīng)歷了太多的艱難困苦,不欲子弟再受二茬罪,再吃二遍苦,故不言苦難為財富云云。
然苦難確實是一筆財富,因為人生不可能事事順利,當你面對挫折,你所經(jīng)歷的苦難可以造就你一顆堅韌的心,有了這顆堅韌無比的心,你就可以戰(zhàn)勝生活中的種種困難,過上板橋先生所向往的煮茶焚香、聽橫笛、賞仙樂的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