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客廳，推開臥室門，我見年邁的父母正在午睡。兩人和衣面對(duì)面并排側(cè)臥著，父親左側(cè)臥，母親右側(cè)臥，弓背曲膝。兩人都呈弧形，一左一右，好似一個(gè)括號(hào)。

印象中，父親沒這么小，母親也沒這么彎。從哪天起，他們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可面對(duì)這個(gè)已不太圓的“括號(hào)”，我又滿心幸福：人到中年，仍有二老守著老家，守著兒時(shí)的村莊。

母親說，小時(shí)候的我只要一上炕，就愛躺在他倆中間。小腦袋瓜兒一扭看見爹，再一扭看見娘。臉對(duì)臉的一瞬，彼此吹口氣，我說“臭”，父親或母親說“香”，彼此相視一笑，笑得那么開心。平躺著時(shí)，父親會(huì)把房頂糊的報(bào)紙上的圖片，一張一張講給我聽，還念念那些標(biāo)題。母親不識(shí)字，趁我們爺兒倆興致正濃，悄悄下炕，給我蒸雞蛋羹。

香油味兒惹得我聽不進(jìn)去了。翻身趴下，端過炕沿上的小碗，舀一勺兒黃澄澄、顫悠悠、香噴噴的雞蛋羹，送到父親嘴邊，父親說“不吃”；送到已躺好的母親嘴邊，母親說“不愛吃”。他倆一左一右圍著我，看我將小碗刮得干干凈凈。我又翻身平躺，拉著父親、母親的手，撫摸我圓溜溜的肚皮。

慢慢地，我的眼皮開始打架，興致漸無，在父母一左一右的輕輕拍打、撫觸中安靜下來。只聽見父親輕輕說：“孩子跑一天，累了！”母親說：“別說話，讓他睡吧！”然后，我就啥也聽不見了。早上醒來，我已在“括號(hào)”外。母親笑著說：“你的一泡尿把你沖跑了！”是我睡得太香，尿炕了。夜里，母親便把我抱起來，跟我互換位置。

我在家是老小，想必倆哥哥也是在這“括號(hào)”里長(zhǎng)大的吧？每當(dāng)過年，倆哥哥從城里打工回來，全家聚齊。兄弟仨鉆進(jìn)被窩，并排躺在炕中間，炕頭是母親，炕尾是父親。父母問過幾番話后就不再問了，任由我們兄弟談天說地。

大哥講北京建筑工地的事，二哥講山西煤礦的事，我講學(xué)校、村里和家里的事。起初，父母還插些話，漸漸地不再說話。我們意興闌珊，扭頭一看，父母早已睡熟。大哥說：“爹娘忙著過年，累了。咱們也睡吧！”當(dāng)我們第二天清早醒來時(shí)，父母早已備好熱氣騰騰的飯菜。

我揉揉眼，再望一眼躺在床上的父母，多想躺回“括號(hào)”里，讓自己回到童年，讓父母回到青年。可我知道，“括號(hào)”已圍不住我，也難以再圍住我們兄弟仨。

似有心靈感應(yīng)，我安靜地在門邊想著心事，母親忽然睜開眼，問道：“怎么大中午回來了？”繼而，撐著右臂，緩慢坐起，挪到床邊，用手?jǐn)n了一下蓬亂的白發(fā)，趿拉著鞋，拄著棍子，笑意盈盈地向我走來。我忙上前攙扶，她沖我一笑，露出一顆牙也沒有的牙床。我心頭一酸，望向父親。他也醒了，問了我同樣的問題，隨后跟了出來。

我們仨坐在臺(tái)階上，父親在左，母親在右，我在中間。初夏的風(fēng)吹在身上，似是被“括號(hào)”圍住那般愜意。眼前的青山、綠樹、院落，幾十年似乎沒有變過?？裳矍暗奈覀?，卻變了模樣。

我說：“中午沒睡著，就想回家。”父親似是看出我有心事，說：“想回就回來。記住，不可能事事都順心，挺挺就過去了?！彼粏?，我也不說。

父親跟我嘮嗑：“你大哥患腦血栓好幾年了，心氣兒不高，你多跟他聊聊。你小時(shí)候，你大嫂對(duì)你不錯(cuò)，能幫他們就幫一把。你大侄子出息不大，也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能成個(gè)家。你二哥東奔西走，很少回家，也不知道現(xiàn)在過得咋樣。你心事重，脾氣差，千萬別給媳婦甩臉子……”我瞅一眼父親，說：“記住了。我們好，你們也要好，咱們都要好！”父親點(diǎn)頭說：“好，都好！”

母親用棍子趕著湊上前的雞，它們忽地跑遠(yuǎn)，片刻又跑回。母親對(duì)這些做伴的雞從不惱，樂呵呵地說：“你爹養(yǎng)的這些雞，下的雞蛋可香了！”我湊到母親耳邊說：“我想吃雞蛋羹！”母親又笑：“想吃自己蒸。走的時(shí)候，把攢的雞蛋都帶上?！?/p>

我將給父母買的涼皮、煎餅、火腿、腐乳等放好，從菜園里割了韭菜，拔了蔥，又拿了母親蒸的幾個(gè)大饅頭，還有十幾個(gè)雞蛋。父親說：“趁我們還能種點(diǎn)兒地，能做點(diǎn)兒啥，你就?；貋矶嗄?，不然……”我打斷他：“不然你們也吃不了，是吧？”父親低頭說：“是！”

我推著車走出院子，一回頭，父母早站起身，彎腰駝背，在檐下站著，默默望著我。我揮一下手，他倆也揮揮手——父親揮左臂，母親揮右臂，默契地組成一個(gè)“括號(hào)”。我猛地一陣心痛，生怕哪天這“括號(hào)”少了左邊或右邊，甚至全部消失。

我不敢想，也不敢再看，徑直出了村子……

（選自《羊城晚報(bào)》2023年10月31日，有改動(dòng)）

[導(dǎo)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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