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弦,本名紀尚軍,陜西榆林人。作品散見于《延河》等。
我要給你看一些不同的東西,
它不像早起時的影子,
在你身后邁步;
也不同于傍晚,
站起身來迎著你;
我要在一抷塵土中向你展現(xiàn)恐懼。
——托馬斯·斯特爾那斯·艾略特
1
我是個上了歲數(shù)的人,在過去的一年里,由于我生活上發(fā)生了一些變故,我和一群看起來有趣又有點獨特的人有了非同尋常的聯(lián)系。據(jù)我所知,這群人的姓名尚未見經(jīng)傳。通過農(nóng)牧繁忙的來往,我認識了他們中的很多人,如果我樂意,我能夠講出許多關于他們的故事。聽了這些故事,善良的紳士可能會微笑,而善感的人也許會悲嘆。
就講講巴雅尚浩爾的幾段往事吧,因為他是我所見所聞中最奇特的牧民。而對于其他牧民,我或許能夠講述其整整一生的故事。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就是如此,他們的態(tài)度、興趣、知識以及那絕大多數(shù)人的宗教觀念都保持著因循守舊的特點,在這里總能給你啟發(fā)出這樣一個認知——不管環(huán)境怎么改變,人們外在的舉止和內(nèi)心的寄寓始終沒有改變,他們過著傳統(tǒng)而又簡單的日子,使過去和現(xiàn)在相吻合。這使得這些人的人生也隨之并無兩樣。但是對于巴雅尚浩爾,我卻做不到,因為我缺乏對他必要的了解和足夠多的時間,不能為其作一部令我滿意的傳記,這是一大損失,無可補救。要知道,這些人的事跡除了最原始的材料,其他的一切都無法考證,巴雅尚浩爾就屬于這種人,而且他在生活中留下的資料少之又少。
在介紹巴雅尚浩爾之前,我還是先講述一下我自己。首先,我是一個追求內(nèi)心安寧的人。我并不像身邊的許多六零后一樣熱衷于城市的便利,的確,對于很多像我這樣有著一身基礎疾病的人來說,那里有著我們急需的醫(yī)療;再者,我們的子女也都寓泊在都市之中——這么說是因為我的孩子們在個人喜好、生活方式上總是飄忽不定——那里存續(xù)著我們珍視的親情。但我決然地想要離開城市的最直白的原因是,我患上了食道癌。對于這一點,除了我的主治醫(yī)生,沒人知道這個秘密。
我的父親也是因罹患此病而早早地郁憤而終的。在我那陳釀的回憶中,我確切地回想起了父親患病時的種種表現(xiàn),然而他留給家人最后的印象莫過于他那善變的脾性。早上,他面色紅潤健康,脾氣也是如此,我們這些孩子們在家里開一些過格的玩笑,也會得到父親的容忍。但是在太陽從門前那棵歪歪扭扭的紅棗樹樹冠的這一面挪至那一面的時候,他的臉色也隨之發(fā)生了改變,變得猶如中秋節(jié)過后的茄子一樣暗紫起來。我們甚至會因沉重的腳步聲而遭到犀利的數(shù)落,當然,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父親會毫無由頭地將農(nóng)具使喚得叮當作響,來借此開銷他那無處宣泄的情緒,直到母親圍著圍裙窸窸窣窣地點亮那盞炕頭上的煤油燈。那盞燈隨著歲久年湮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當中,我像回憶夢境一樣回憶著往事,在那柔弱溫和的光線下父親的面色才會逐漸變得溫潤起來,當然還有他的脾氣。這是一件極其規(guī)律的事情,以至于我在一次睡夢中醒來時陡然察覺到這就像是一個詛咒。
在從我的主治醫(yī)師口中確定了病情后,當晚我徹夜未眠。我記得上一次徹夜未眠時的樣子,那是我三十四歲生日的時候,已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知識會因時間而被遺忘,但有些獨特的記憶卻是如此根深蒂固。那天我將那個珍貴的許愿機會送給了女兒,看得出女兒當時的許愿也是尤為認真。在黑暗將所有的喧鬧聲全都吞噬殆盡的時候,白熾燈喚起了各自房里枕邊的竊竊私語,生活中所有的秘密全都在這一刻發(fā)生著美妙的交互。當晚,女兒在合上睡眼前將那個愿望偷偷地講給了她的媽媽聽,妻子在枕邊又分享給了我:“女兒許了一個特別有難度的愿望,她想讓你不要去苛責她?!笔聦嵶C明,枕邊話是超然于造物主管轄范圍的又一區(qū)域。女兒的愿望實現(xiàn)了。
當晚,我在昏暗中自責地起床來到女兒床前,看著女兒,她均勻的呼吸令我著迷。而當下這一晚,昏暗的光線下我婆娑著眼睛看著妻子,她均勻的呼吸同樣令我著迷。我能想象得到缺席了我的節(jié)日,她倆因彷徨而無所適從的樣子,就像走丟了的孩子。為了照顧到這種情緒,我想到了一個悲愴的辦法——如同生活在可可西里的野牦牛一樣,在預感到死神準備給出最后一擊之前,離群索居。
當我懷揣著這個決定,并把這個決定的初衷經(jīng)過改編和粉飾后講給了每天都要一同曬一會兒太陽的老伙計們,我當即聽到了這樣一句漫不經(jīng)心的話語:“那就到草原上去,至少可以像只豺狗一樣隨處解手,沒有什么是比因找不到廁所而尿濕褲子更難堪的了。”在這里請允許我輕率地表達我的一個觀點,很多對生活稍有觀察的人即會發(fā)現(xiàn),老年人在選擇曬太陽的地點上存在著一個共性,即選擇距離公共廁所僅幾步之遙的地方——過于明顯的氨氣味嗆得這一區(qū)域就像個兔子窩。難道隨著歲月的消磨,我們這些老年人對生活的考究方式儼然發(fā)生了不可逆轉(zhuǎn)的遷移嗎?但我要申明的是,這并非年輕人認為的不愛干凈與不愿意跟上時代進程所造成的,而是因為我們的生理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年輕時,我可以有效地利用憋尿來促進腎上腺素的飆升,從而激發(fā)出我身體的潛在機能來完成學校長跑紀錄的革新。事實證明,那是一次充滿焦躁而又糟糕的比賽,我以比沖過終點線還要快的速度沖向廁所。這項長跑紀錄一直保持至今。然而當下的情形提起來也真夠令人傷心的,憋著尿行走一小段路都算得上是一件風險極高的事情。
我獨自寄居在薩拉烏蘇河北岸的一處名叫沙爾額利格的牧區(qū)。沙爾額利格是蒙語的音譯,意思是金色的陽坡。在我第一次搞懂這個地名的時候,我認為這里的牧民是富有風雅的,并堅定地認為這個名稱的來歷應當源自我居住的那片牧場。那里地處西南,僅有的一所房子順著地勢建立在半坡上,那便是我居住的房子。我只消走出屋門,便能感覺到世界在向我走來,綿羊群在遠處游弋,像團倒映著的云朵,房屋四周高低不平的草甸上稀疏地生長著粗壯的榆樹、胡楊,它們當中的有些已經(jīng)老得精神矍鑠,樹干都空了起來,仿佛是在特意等待著一名遁世辟隱的隱士或苦行僧來完成一次羈旅。遠處低洼的地方零星地分布著幾處淺水灘,可由于鹽堿度高的緣故,反射出的磷光猶如老人那飽經(jīng)風霜的眸光一樣,深邃,清幽。
這片看起來原始而又荒蕪的土地,在歷史上沒有遭遇過被掠奪的印第安人那樣的厄運,也未被工業(yè)的進程裹挾而為烏煙瘴氣所包圍。這里的人們一貫奉行著用離群索居的方式來獨自經(jīng)營著大地,方法傳統(tǒng)而又原始,他們亟需的只是土地里能長出草、涌出水,借此來經(jīng)營自己的牲畜。他們并不為形而上學的事而過多地困擾自己。之所以能講出這些,是因為我看過那些地地道道的蒙古人所寫下的書。確切地講,這里就像從一個遙遠而又神秘的國度寄來的明信片。無數(shù)個傍晚,我依著蘇力德怡然自得地吟唱著此地的鄉(xiāng)謠:
遠望著郁郁蔥蔥的六十棵榆樹喲,
雖然年年大旱還是那樣繁茂翠綠;
遠望見青煙繚繞的吉仁希布爾喲,
東西兩面的風水都讓它獨占了呀!
沙爾額利格的牧民逢人便打招呼,遇到耄耋的老人更是必須行特定的禮節(jié),也樂意犧牲自己寶貴的休息時間來幫陌生人把車從泥沼里刨出來。每當鄰里有人遭遇了厄運,他們會急忙攜著物品去撫慰那些掙扎于厄運之中的人,仿佛自己也是慘遭厄運的那個人。他們此間交談的言語尋常樸實卻獨具力量,正是這點讓我意識到,沙爾額利格和生活在這里的牧民都有其特別之處,當我問起住在妙云寺的老喇嘛時,他的回答是:“我尊敬的客人,因為我們是草原的子民,沙爾額利格上的某一處水潭如果苦澀了,在薩拉烏蘇河中是能嘗出來的?!?/p>
那個清明節(jié)前一天的午后,我從牧場上散步回來,見到一個年輕人盤著腿端坐在蘇力德的旁邊,身后是他騎來的一輛紅色摩托車。對此我記憶猶新,仿佛他就在眼前:一件黑色的夾克穿著整齊,頭發(fā)被騎行時的風塵打理得向后倒著,面色黝黑,他就是巴雅尚浩爾。那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要知道,他才是這片草原和這座屋子真正的主人,而我只是個租客。
當我們相距不足十米時,他站了起來,但我先開口道:“塔塞白努(蒙語音譯,你好的意思),小伙子,我很好地繼承了草原上的習俗,包括不去鎖門的習慣,你可以隨時回來,并走進去喝杯茶水?!?/p>
“塔塞白努,但是主人沒有迎開門,客人怎么能夠自己闖進去呢?”巴雅尚浩爾的這句話給了我極大的鼓舞,并讓我加深了對這個民族德行底蘊的崇尚。在此之前,我曾行走在這片草原上,但無數(shù)次地惶惑于獨客異鄉(xiāng)的躊躇。而此時,這些惶惑已蕩然無存。
巴雅尚浩爾的歸來是為了在其父母的墳前進行獻祭。但他們的風俗習慣卻與眾不同,他們選擇在清明節(jié)的前一晚——一定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去墳前獻祭。巴雅尚浩爾向我借用了灶臺和柴火來加工他帶過來的一盆風干羊肉,在柴火的畢剝聲中,他盯著火苗久久地發(fā)呆。
“叔,你有沒有特別地想念一個人?”巴雅尚浩爾在說這話的時候依舊盯著火苗思索,語調(diào)低沉,這樣的猶疑與衷情令我有些詫異和猝不及防。他見我面露惶惑便急忙從背包中拿出兩本一模一樣的《白史》,并將其中的一本送給了我,它看起來還比較嶄新,而另一本因殘存了太多歲月留下的印痕,就像一件歷史的遺物。那晚我們聊到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我的情感也隨之被激起。
他有著一個讓人憐憫的童年。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的父母便相繼離世,他是吃著百家飯長大的。在他自量可以憑借著并不可靠的力氣來自食其力的時候,他對自己的將來有了新的想法,這種想法的契機在于跳出無始無終的因循守舊的傳統(tǒng)。他離開故鄉(xiāng)到了一處讓人無從打聽的地方,縱然他是自小吟著“春天飛來的所有候鳥喲,在那天涼的時候飛回了南方,從小住慣的故鄉(xiāng)在這里,為什么要去那陌生的地方!”這樣的長調(diào)長大的,但在故鄉(xiāng)的夜間吟唱出這樣的鄉(xiāng)謠是不合時宜的,以至于他向著黑暗無數(shù)次呼喚著阿爸、額吉。在一個黃口小燕爬出巢穴躋身于父母之間的一個拂曉,晨曦的乳光以肉眼可見的束狀照進牧區(qū),宛如透過窗戶瀉入一座老屋一樣,牧區(qū)里的人們恍惚意識到似乎遺失了一件不可或缺的東西,但又無處尋跡。他們向著東方久久地尋思,方才察覺到巴雅尚浩爾已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沙爾額利格。這種蹊蹺的感覺仿佛巴雅尚浩爾是從那一刻起才開始存在的,然而沒有人知道他去向哪里,或者該從哪個方向追尋他的蹤跡,盡管方位這東西是一直存在的,不單單只有指南針才能證實,但他卻存在于渺茫之中。有人斷言,有生之年再也不會見到巴雅尚浩爾出現(xiàn)在家園。
直到六年后。如果再遲上一些時日,就連最熟悉巴雅尚浩爾的人也會開始對他的容貌叢生恍惚,這一點毋庸置疑,因為人們已對他鮮有提述。那天,巴雅尚浩爾衣著光鮮,穿戴考究得像位旗公爺一樣回到村莊,但他決意對自己這些年的行跡守口如瓶。隨他一道而來的還有一位清秀純樸的姑娘,她操持著靈動俏皮的四川語調(diào),人們試圖從這位四川姑娘口中旁敲側擊出一點訊息,打聽一番方才得知他倆相識也不過一天。這讓關心巴雅尚浩爾這六年來過往的人尤為失落,懈怠感甚至使人們無心去問及這位姑娘的名字。而這位姑娘聲稱自己喜歡上了這片牧區(qū),并于幾天后作了一首潦草又無韻腳的現(xiàn)代詩:“歲月邊角的殘垣斷壁/我應否至少把它收拾成田壟/風踉蹌得像個孩子跑上田埂/雨呢會踏著黃牛的腳步/這一切都與我有關/盡管我在一垛烏黑的墻前/紅石的影子下?!甭牭贸稣Z調(diào)尚未撇去鄉(xiāng)音。
當晚他倆如同一對磨礪多年的拍檔一樣做出一桌子的菜肴邀請鄉(xiāng)鄰,飯菜的可口使人們認定巴雅尚浩爾在這些年里一定是從事了廚師一職,并將他倆歸于一對一見鐘情的情侶,開始急切地想要得知她的名字,可她的名字拗口又生澀,沒人能記得住,便決定用小川相稱,她當即就爽朗地同意了。而巴雅尚浩爾和小川卻以兄妹相稱,他同時對廚師這個身份也矢口否認,并視此為一種荒謬的職業(yè),聲稱:“在我看來最可口的飯食一直潛在于回憶當中,只有母親才可以做得出來,無可復制?!?/p>
巴雅尚浩爾為保證小川如她的容貌一般潔凈的名聲,將自家的老屋留給她來居住,他則流宿于鄰里。正是在這個時期,他的頭腦中像填充了發(fā)泡劑一樣冒出許多千奇百怪而又不切實際的想法,目的只有一個:他預謀著離開這里,仿佛這里的一切同他格格不入,但構思的想法轉(zhuǎn)而又不攻自破地幻滅在了悄無聲息的踱步之間,不露形跡。我對此作了一段時間的梳理與冥想,結果令我悵然若失,也使我對經(jīng)濟發(fā)展所引導的文明成果產(chǎn)生了一些必要的質(zhì)疑。隨著經(jīng)濟繁榮所帶來的社會進程的推進,原本傳統(tǒng)而又守舊的生活模式使那些打算大舉創(chuàng)新和冒險的年輕人感到與之格格不入,他們中的有些人還會因此而產(chǎn)生深深的自卑感,這讓很多年輕人并不情愿待在原地,守著父輩們憐惜了一輩子的土地,或是像被設定好的那樣活在父輩的影子當中。牧民們回憶起巴雅尚浩爾最初離開沙爾額利格的時候就曾用這一點來作出解釋。
與此同時,小川卻在牧場上累得直不起腰來。她身材嬌小,活力充沛,同時有著堅定的意志。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給新添的小雞、小羊、小牛扎著圈舍。即便如此,夜幕下豺狼、猛禽因饑餓而發(fā)出的哀嚎還是會令她提心吊膽,就連牛羊在牧場上食草時她也會如影隨形地伴隨其后。可百密一疏,在一個烈日炎炎的晌午,她在一株芨芨草間仿若一只害羞的鴕鳥一樣躲避著陽光的炙烤,待她將頭探出時,牛羊已四散,但旋即被蒼狼們撲倒后叼出了小川的視野范圍,無一幸免。一切發(fā)生得太快,都來不及令小川發(fā)出一聲驚叫。她在驚慌之中奔向了家的方向,進屋后用后背緊掩房門,就連巴雅尚浩爾在一時之間也無法敲開。那難以描摹的驚駭在她臉上待了一周之久,但一周之后她的臉上是一副前所未有的釋然,似乎這一切從未發(fā)生,或者是出于一個從遙遠的異鄉(xiāng)傳了又傳的可怖傳說,聽過則已。
一番苦尋周折后,巴雅尚浩爾在霧柳叢中找到了一條殘留的羊腿和一塊連著筋腱的肩胛骨。如果說在巴雅尚浩爾身上帶著濃郁的固執(zhí)氣息,這次是體現(xiàn)得最為淋漓盡致的一次,他的竭盡全力僅是為了給結論畫上一個無人懷疑的句號。巴雅尚浩爾將骨頭帶回并攤在小川的面前,告訴她“這在草原上算得上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而小川對此視若無睹,一言不發(fā)。直至午后,她在尚未征得巴雅尚浩爾同意時便騎著他那花費了極大的毅力才勉強馴服的棗紅色騍馬走出村莊。三天后,草原上云輕天闊,小川騎著騍馬彈著豎琴回歸村莊,琴聲仿若薩拉烏蘇河在每年融春化水之時冰凌相互碰擊發(fā)出的聲響般清脆、透徹,琴聲順著風的方向游弋,如同清晨的煙霧那樣絲縷明晰地傳到牧區(qū)最老的老人額莫格額吉耳邊。
額莫格額吉循著琴音,支起手杖,拖動著顫顫巍巍的身體想要一聽究竟,她吃力的步履只有那只常年相伴其后的通背烏黑的細毛羊能跟得上。額莫格額吉管這只細毛羊叫巴圖,巴圖在還是只羊羔的時候是跑在額莫格額吉眼前的,后來因年歲漸長不得不為食量的大增而走走停停,時常還得額莫格額吉呼喊才能跟得上,他們之間通過這種相互的妥協(xié)才找到了造物主隱藏起來的密碼。
那是個夜幕下聊有風雅的夜晚,小川為額莫格額吉彈奏著一曲《老人和榆樹》,曲終后額莫格額吉在月光下用手捋了一下浮搖在小川鬢角的碎發(fā),用同歲月一般冗長、低沉的語調(diào)說道:“看不見太陽的天空是黑暗的,聽不到音律的草原是孤寂的。今天的人們已無法體會祭祀和部族節(jié)日的隆重,在這樣的盛會上,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的長生天都顯得興高采烈,人們挽著彼此的手,踏著琴弦和鼓點盡情舞蹈?!鼻俾曉俣软懫鸷箢~莫格額吉也陷入了哲人方有的深思,她在深思中開始反觀自己的人生。
那是額莫格額吉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父親巴圖為她用一根白鶴尺骨做出了一支笛子,在經(jīng)過羊毛氈的反復打磨后,它可以稱得上是一件近乎完美的工藝品,音準也無可挑剔。額莫格額吉在笛音中琢磨出了不同音色所賦予的特殊魔力,她做到這一點并不是出于什么天賦異稟,完全是出于草原上的了無他趣所造就出的那份專注。那笛聲仿佛能夠窺探得到每個人的心扉,令欣悅的人歡暢淋漓,讓悲郁的人傾訴衷腸,曾有人稱其是“一種來自長生天的感召”。與此同時,她不再像同齡的孩子那樣心緒躁動,開始習慣并沉溺于在蒼茫間獨來獨往。薩滿在看了那支骨笛后認為那是一件肅殺之物,會帶來一場如夢魘般的癡幻,告戒她應當遠離這靡靡之音,可她卻不以為意。在獨自面對整個草原的時候,孤傲和偏執(zhí)在所難免,這一點讓她母親格日勒尤為擔心,因此,在一個她還處于夜間的迷夢之時,格日勒從其枕下取走了骨笛,歸置在了一處不為人知的地方。盡管額莫格額吉用盡了少女的時光也未能找到,不管怎么央求,格日勒總能保持著愚愛中最為固執(zhí)的一面而置之不理,長久以來的一籌莫展讓她在一個寂靜的夜空下對巴圖說道:“我察覺到了孤獨,它正在沿著我的腳步越尋越近?!闭Z調(diào)平緩,但又像薩拉烏蘇河一樣淙淙有力。
出于對心性的篤定,額莫格額吉開始滿心地希冀并慫恿父親能為她再次制作出一支骨笛。他倆起初采用一些唾手可得的獸骨來制作,可吹出的笛音不但嘈雜且毫無空靈的韻感,甚至還帶著食腐性動物那樣霉敗的脈息。巴圖索性用盡機巧來將木頭掏空制作出了一支木笛,但笛音卻以更加糟糕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聽過笛音的人均指出:“沒有人能夠忍受得了這種笛音所帶來的心煩意亂,就像沒有人能夠忍受得了用我們的語言為強盜指路一樣?!笔聦嵣线@樣的形容是恰當且合乎情理的,吹奏的時候不管松開哪個笛孔,發(fā)出的盡是些令人撓心的吱呀聲。巴圖拿過木笛用眼睛瞄著笛子上一個個的笛孔,撇著嘴失落地說:“這是因為心被掏空了?!彪S即將其丟在篝火中。面對這一難堪的情形,父女倆不得不在事情的源頭上找到解決的辦法——找尋白鶴的尺骨。
說點實際的,沒有哪位父親能夠抵御得了女兒那哀求的眼神,可出于對薩滿所言的顧慮,最終巴圖提出了一個特別正式且不容回絕的條件:“要在我的陪伴下,每天只能吹奏一曲,之后骨笛由我來保管?!?/p>
她和父親自此成為結伴的獵手,蹚在候鳥遷居時的水塘邊,無數(shù)個天高云闊的日子里,覓到的總是一些野鴨、大雁之類的水鳥。為了彌補運氣上的欠佳,每次狩獵之前,巴圖會帶上一張用野雉的翎毛制作而成的色澤無比艷麗的捕夢網(wǎng),然而不管捕夢網(wǎng)怎么曳動都無濟于事,最終,這段執(zhí)念成為了潛匿于額莫格額吉思緒中的認知——笛音是對生活最為徹底的一種回應,人真正想說的話,不管怎么去凝練,說出來后的意思總歸是走樣的,但吹出來的笛聲卻永遠不會。
額莫格額吉還認為,青春是這個世界上無與倫比的好物,不單身體能像溺舒在暖春中的柳條那樣隨時在風中百般曳動,而且什么都是純粹的,正是這份純粹才使得人能接觸并投映出一些賦有靈性的事情。出于對骨笛執(zhí)而不得的釋然,她對小川叮囑道:“年歲這東西就如同一道迷障,一旦附著在少女的身上,靈性也就被隨之掩愚了,琴聲也就會像被詛咒了一樣失去純凈,甚至總是走音?!甭犉饋砀袷且环N恫嚇。額莫格額吉同時從對父親的懷念中作出了這樣的陳述:“幸運的是我有這樣的一段少女經(jīng)歷,不管我在以后經(jīng)歷多少磨難,我的一生都是被治愈的。”
2
豎琴為小川帶來了一場難以開銷的憂懼,她不得不用耐心迎接一批又一批對豎琴滿懷興趣的牧民。他們?yōu)檫@一造型雅致、音色清冷的西洋樂器而來,適逢早春,剛爬出巢穴的胡蜂在上了年歲的牧人頭頂上盤旋飛舞,和著琴音,老人們講古論今。他們慢騰騰地搖動著腦袋而顯現(xiàn)出了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年邁的人總是采用獨有的慢條斯理的口吻說著:“在用三丈榆打出沙爾額利格的第一只炕桌之前,婦人們就懂得編辮子了。老額吉像捋青稞一樣將她發(fā)髻上的綠松石抹下,盤結在女兒們的發(fā)髻中?!边€說:“參加了獨貴龍的安達們硬生生地從旗公爺?shù)亩渖铣断掳讯苟級嫵鰝€大洞的金耳環(huán),疼得他們哇哇直叫喚,只好把鹽巴、火器獻給從他們耳朵上扯下金耳環(huán)的安達們?!边€說:“牽出一匹棗紅色的馬就得往日出的方向騎,準沒錯,河水也在向著那個方向流淌,一直到以大洋為界,生活在興安嶺一帶的山民使喚的不是馬也不是牛,而是鹿;如果牽出的是一匹橐駝,就得往日落的方向騎,世間有多少種少女乳房的樣子,那里就會有多少座如其一樣的沙丘,暈頭轉(zhuǎn)向也就在所難免?!?/p>
日后,小川在歷經(jīng)了無數(shù)個炎炎烈日的午后提起那段回憶時是這樣形容的:“當我融入到他們中間的時候,的確,我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p>
隱身在眾多牧民中的巴雅尚浩爾在一個艷陽下的晌午突然感覺到莫名的孤獨。是他把人滿為患的帳房安排得秩序井然,讓奶茶供應充足??蓻]有人記錄這樣的時日到底經(jīng)過了多久,當然,在沙爾額利格的土地上沒有人會在意時間以什么樣的方式流逝。一天下午,巴雅尚浩爾在熬煮奶茶的氤氳中站了起來,怔怔地望向爺爺留植下的那株桃樹,它正在以一種極其抗拒的方式把花蕾盛開得絢爛無比,這只有在記憶中摻雜了幻想才能浮現(xiàn)的場景就出現(xiàn)在那里。巴雅尚浩爾當眾打斷了人們對豎琴音色的探討以及對音律的交流,掀開帳房的門簾,并用手指向桃樹所在的位置說:“我們應該走到桃樹下歡欣跳舞,就像老人們說的那樣,這片土地充滿著神奇,我們應當這樣做?!卑脱派泻茽栆蛘f話時的斷斷續(xù)續(xù)而顯得語無倫次,但算得上談吐明晰。當然,巴雅尚浩爾說的老人其實是自己已故的爺爺,他的爺爺在說到這片土地“充滿著神奇”的時候可不單單是因為這個。每年桃花盛開的時候,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牧民會把馬兒放歸在翁袞希里(地名,譯為長者的陵寢)東南邊的黑疙欖林里繁衍生息,夜晚馬兒的響鼻聲此起彼伏,而當下那片黑疙欖林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與之相形,草原上的馬兒也到了形單影只的地步。
牧民們接受了巴雅尚浩爾的建議,事實上那是一個不錯的建議,引發(fā)的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舞會。小川僅僅用豎琴彈了個前奏便加入到了舞蹈的人群中,她認為當?shù)氐奈璧负图亦l(xiāng)的巴塘弦子舞是大同小異的。再者,像豎琴這樣的彈撥樂器所發(fā)出的聲響在舞會的鼓點下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微乎其微,音律要留給馬頭琴、大鼓、揚琴、板胡這樣的樂器來制造。接下來的舞會令小川大開眼界,前一秒還用來吃飯的碗筷,當即就被人們用來跳伊克昭盟地區(qū)最具特色的筷子舞、盅碗舞。
有位名叫嘎拉的年輕人,他是巴雅尚浩爾的堂哥,主動邀請小川和自己合舞一支。邀請的時候小川已經(jīng)暢汗淋漓,雙手叉在腰間調(diào)整著急促的呼吸,但當即答應了嘎拉的邀請,只為嘎拉身上涂抹了薄荷味的精油給了她一種舒爽、沁涼的感覺。嘎拉是一名獸醫(yī),長期與牲畜打交道使得他身上附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膻味,在草原上沒有人介意這個,但他對生活的理解卻有著完美主義者所獨具的考究風格,從他從未凌亂過的發(fā)型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每當嘎拉與牲畜打交道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浸染了那股令人難堪的膻味后,他就開始變得窘迫而舉止羞澀。相較于獸醫(yī)一職,嘎拉更像一位方術士,不單獸醫(yī)鋪里擺滿了形狀怪異且大大小小的曲頸甑,就連家中臥室的角落里也隨處可見,那些見識過嘎拉用曲頸甑做著高深詭秘的實驗但又失敗連連的人都會這樣說:“這個年輕人像他使用的瓶子一樣荒唐,發(fā)明這些瓶子的人也一樣是荒唐的。”在鄰里看來,這些瓶子遠非如此,甚至可以說是邪惡的化身,好幾次鄰居們的財產(chǎn)因為他實驗時發(fā)生爆炸所引發(fā)的火災而受到損失,鄰里們幾乎生活在一種不知道災難什么時候會降臨的魔怔當中,什么柵欄、大門全都阻擋不了。鄰里們對此發(fā)生過抗議,但每次都會很快平息,甚至不需要有人出面調(diào)解,僅憑著嘎拉對抗議的視而不見,鄰里們見他焦急地在火災過后的灰燼中不停地翻找,在悶人的熱氣中弓著腰像一位拾荒的老人,那種企圖在殘存的跡象中來尋見真理曙光的毅然打動了他們。即使有一次大火直接燒焦了沙爾額利格蘇木三分之二的土地,牧民們依然選擇了諒解他,但給出的條件是他必須把實驗室搬到與蘇木的消防隊僅有一墻之隔的地方。
這一時期,嘎拉在對藥理的追尋中因后顧之憂的減少而變得愈發(fā)肆無忌憚,試驗時產(chǎn)生出的青綠色煙瘴令蘇木上的居民頭疼難耐,為了保證試驗的安全性,人們建議由整日無所事事的巴雅尚浩爾來做他的副手,以便及時制止這位年輕人的狂熱。事態(tài)恰恰相反,嘎拉為了讓試驗如期進行,會像一位學究一樣振振有詞地去說服巴雅尚浩爾,巴雅尚浩爾經(jīng)常被出自嘎拉口中的那些與真理稍有偏差的豐饒趣味搞得頭昏腦脹,他熱衷于聆聽這樣的引導,那就像工程師們在試圖利用自己的奇思妙想將電、風、水或其他不由自主的力量聽命于人類一樣有趣,同時又飽含著真諦。沒過多久巴雅尚浩爾就從坩堝中析出的藥劑上看清了一點——嘎拉所說的真理只是一些真理的替代品,絕非真理。即便如此,巴雅尚浩爾經(jīng)過多次動搖和質(zhì)疑,最終他們調(diào)制出了一種紫色藥丸,它像一顆剝開了的火龍果一樣充斥著詭異,這本來是用于治療牲畜在換季時所患的痢疾,但發(fā)現(xiàn)用它來對付口蹄疫卻尤為奏效。這種藥丸因療效的顯著很快成為牧區(qū)的熱銷品,同時也令他倆名氣大增,因此一舉成為蘇木公認的杰出青年。但在一次采訪中,他倆無法回答出記者對藥理方面的提問,出于對公眾人物形象的維護,記者自行用佶屈不清的詞匯圓通著訪問。要不是藥效的無可辯駁,看了報道的受眾會一致認為他倆是蹩腳的騙子。
巴雅尚浩爾從那篇報道中深受打擊,開始將自己的大部分時間交給了設立在蘇木小學里的圖書館,徜徉在一些聞所未聞的詞匯中,但又不明就里。他厭惡不求甚解的態(tài)度,這是一生都控制著巴雅尚浩爾的深刻情感之一,這使得他獨自學會了該如何使用顯微鏡,他將目鏡下看到的一切描述為“一種超然于現(xiàn)實而真實的世界”。一次冥想過后他莊重地在紙上寫下:“至少在這個星球上,生物都是一體的,進化與蛻變不是真實的,而是表面、矛盾與不可信賴的感官的幻想。在這些浮現(xiàn)的現(xiàn)象下,存在著一個不變的規(guī)律,這個規(guī)律被生物基因所管轄,它在生物最初孕育的時候就制定了生命的歸宿,生命進程中發(fā)生的一切都不應該用偶然來解釋。”然而這些在小川看來是一些枯燥無味的見解,她認為這并不會滋養(yǎng)人們的心性,長此以往一定會背離生命存在的真諦,巴雅尚浩爾因此而變得形銷骨立就是最好的證明。
牧民們因?qū)π〈ㄔ谝魳贩矫嬖煸劦恼J可而一致推舉其擔任蘇木小學的音樂老師一職。從她出任音樂老師的第一天起,小川覺得嘎拉總是站在教室外的某個不起眼的位置聆聽著她的課,待到快要下課時又匆匆地離開。好幾次小川帶著這樣的感覺疾步走出教室,但又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自從那次舞會過后,嘎拉便單方面地認為小川是他未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伴侶,隨著時光的流逝,追求小川的狂熱念頭便愈發(fā)強烈,但這并非坦途,原因出于自身。他曾羞澀地對小川表明著心跡,出于性格使然,他采取了一種極其隱喻的旁敲側擊的方式,像個不敢正視戰(zhàn)爭的武士。但時間是合理的。那是一個斜霞漫天的傍晚,小川應景地正在書桌前自顧自地揣摩著自己曾寫下的一首隱喻男女之情的現(xiàn)代詩,她無心認真傾聽嘎拉在說些什么,通過有一句沒一句地收聽,錯誤地認為嘎拉是在對自己的現(xiàn)代詩進行著建議——因言語的俗套和章法的平平無奇而像一壁精神牢籠。她便當場回絕了他的一切想法,待嘎拉想要對此進行糾正并重申的時候,場面被巴雅尚浩爾的突然闖入而打破。
巴雅尚浩爾捧著一只裝有福爾馬林溶液的瓶子,里面浸泡著剛從吉格定巴布家的一只外號叫做“打拐”的公羊身上摘取到的睪丸,但只有一顆,另一顆用來平復打拐無數(shù)次偷襲吉格定巴布而產(chǎn)生的積怨——被吉格定巴布放在火堆里烤熟后當場吞食了。吞下后他閉目回味良久,然后風輕云淡地來了句“味道像筍雞肉”。吉格定巴布曾無數(shù)次趔趔趄趄地怒視著打拐,宣稱:“終有一天你會意識到這么做是錯誤的,當然那時你已溫順得像只小貓咪,但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比欢@樣說只是恐嚇,并非出自本意,他知道打拐顯現(xiàn)出這樣卑劣的獸性是有原因的,它自小參與到了孩子們的一項名為“打拐子”的游戲當中,孩子們只須對著它來上一句“打拐”,它便馬上擺開架勢進入游戲。打拐最終隨著雄性激素的分泌而成為孩子們終極對抗的挑戰(zhàn)目標,且沒有哪個孩子能有勝算的可能。
吉格定巴布這樣做完全是出于自身的考慮,他的牙齒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堅硬無比了,啃水果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到有了松動的跡象,即便如此,他斷然拒絕承認自己已到了骨質(zhì)疏松的年齡,同時卻暗自加大了對預防骨質(zhì)疏松方面知識的涉獵。直至他的兩根肋骨被打拐偷襲后折成四節(jié),胸片清晰地向他顯示了這一悲慘的事實,不單如此,醫(yī)生向吉格定巴布重申了一點:“我來自草原上的朋友,你的骨骼已然不能繼續(xù)承受任何一次來自牲畜的沖撞了,否則我很為你的健康擔憂?!钡鹊教弁吹玫骄徑夂?,吉格定巴布拿著從醫(yī)生那里討要來的一把手術刀走向打拐,在沒等打拐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把它撂倒在地。吉格定巴布為青春的尚存而熱淚盈眶,用單膝跪地來感謝騰格里的恩惠,那一刻仿佛得到了加持,他的刀法快極了,在打拐發(fā)出第一聲哀嚎的時候,屬于它的那美好的一切都已在此落下了帷幕。
事后,吉格定巴布找到巴雅尚浩爾,向他扔過去了一顆睪丸,并囑咐道:“你在顯微鏡下最應該觀察的東西是它,趁它還沒有干癟之前。”巴雅尚浩爾怔怔地盯著那顆睪丸久久回不過神,吉格定巴布不得不又補充了一句:“你怎么做都行,但要理解演化的實質(zhì),不要挑剔!”可此時的巴雅尚浩爾正被構成生命體系的整個架構搞得暈頭轉(zhuǎn)向,自量無法窺探出其間的奧秘所在,便將其浸泡在福爾馬林之中。
巴雅尚浩爾捧著那個封禁著生息的瓶子來到家中,這一幕讓嘎拉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勇氣走向了前所未有的消沉。在此之前,嘎拉視此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如果進展順利,他已構想出該如何對愛情這種最為本質(zhì)的東西做出承諾??僧斔吹桨脱派泻茽柵踔侵唤葜G丸的福爾馬林溶液瓶子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幻想與聯(lián)想使他潰不成軍,并堅持認為小川接下來的態(tài)度完全是因為他身上長期浸染了家畜體味的緣故。他在緊張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種氣味總是與他的汗腺混雜在一起不停地往外冒,從而愈發(fā)地緊張。
嘎拉又開始著重留意起了自身的體味,這使得他在精油萃取方面建樹大增,他認為從草本植物中提取出的精油要比從木本植物中提取出的更能給人帶來一種淡雅的感覺,從中窺探出了人性的又一真諦——情感和情結并不可靠,人類對氣味的偏好會隨著節(jié)氣的更替而發(fā)生微妙的變化,比如立春過后人們喜歡聞牛至的香味,驚蟄一過則青睞于薄荷……很難說明這是緣于什么,嘎拉對此并未深究。他止步于此是因為考慮到一位學究作風的人在生活上很難有浪漫的氣息,或者以另外一種方式來講,他們的浪漫潛藏在孤獨的自我認同的世界中,他可不想自娛自樂。況且,他發(fā)現(xiàn)小川在她那含糊其辭的現(xiàn)代詩中已表現(xiàn)得心有所屬。
3
很多年后,當巴雅尚浩爾試圖回憶那個被詩歌的魔力理想化了的姑娘原本的模樣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法將小川從昔日那些支離破碎的黃昏中分離出來,轉(zhuǎn)而試圖從最原始的相見中窺出端倪。她悄悄地望著他,卻不讓他發(fā)現(xiàn)的那段車程里,他看到的也只不過是傍晚氤氳的暮靄和羊角辮無法管束住的那絲絲縷縷的鬢角碎發(fā)下隱約的輪廓。而今看來,那段車程如同現(xiàn)實之外的一曲變奏,是何等的令人癡迷。小川經(jīng)常在羊角辮的發(fā)梢上挽著白色絲巾,即使在拉小提琴的時候亦是如此,她只有在獨自面對巴雅尚浩爾的時候才拉起《愛的華爾茲》。為了在曲子里注入激情,小川將院子里植滿了薰衣草,在院子的墻基下培育起了爬山虎與玫瑰。在太陽抵達北回歸線的那幾天,完全能借著玫瑰花來遮擋正午的陽光。而巴雅尚浩爾卻對此視而不見,他在忙著從肉蓯蓉中分離出生物堿,在他看來這種生物堿在藥效方面起著諸多神奇的作用,堪比上帝之手,為此他不得不同時間賽跑,并將實驗室搬回家中。正是在那段時間里,在沙爾額利格地區(qū)的霧柳叢中能冒出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肉蓯蓉,這讓他養(yǎng)成了一個怪誕不經(jīng)的習慣:每個清晨,他都得沖著啟明星高叫幾聲,要它別犯懶。相較于小川在院落中拉出輕盈、浪漫的曲調(diào),他更加中意于神秘的宗教音樂,那能給他思想上帶來莫名的激發(fā)。每每如此,小川則會憤憤然地形容巴雅尚浩爾長著一顆連長生天也無能為力的“阿肖克爾”(法語音譯,意為不開竅的)腦袋。
那段時間,小川仿佛染上了巴雅尚浩爾的狂熱,終日沉浸于心靈底蘊這一類形而上的蕩滌,決意從孩子們那里著手,試圖帶來一次沙爾額利格草原上的文藝復興。她最喜歡的地方生長著一株足以用來象征歲月的文冠果樹,就坐落在蘇木最有名的召廟妙云寺的一側,樹上的經(jīng)幡經(jīng)受了日曬雨淋而褪去艷麗,很多烏鴉樂意棲息在那里,后來成了嘎拉經(jīng)常去的地方。嘎拉在放棄了獸醫(yī)一職后將他的隰苓香水工廠定址在距此不遠的空地上,他從未向人提及過這個拗口而又生澀的名字是怎么得來的,但他堅定地認為,如果小川在市面上遇到這款散發(fā)著隰苓草芬芳的香膏,一定會記起他,那是她情有獨鐘的一種味道。很多個午后,小川沉浸在文冠果樹的林蔭下,仿佛那就是世界盡頭所突兀而出的一個奇點,孤獨給予她無盡的激情,奏出的曲子在經(jīng)過召廟墻壁的回還后總能和出美妙的二重奏。在那里她譜出了無數(shù)令牧民們聽了稱贊不已的曲子,也能在一天的沉浸與冥想下作出三首不同風格的現(xiàn)代詩。等她抽出一個下午的時間來重新梳理這些詩作的時候,她眼神惶惑,稱這不過是些一時的興起之言,遠不理想,并將紙稿一張不留地扔進火爐?;鹈缭诙创┑募垙埳咸S,小川始終一言不發(fā),最后她決定暫時不再寫詩,待到暑假的時候去一趟德令哈。
事后,她將這個消息以書信的形式呈現(xiàn)給巴雅尚浩爾,那封信就留在爬山虎連廊下的搖椅上,用一支口琴壓著。起初,還未從忙碌中解脫出來的巴雅尚浩爾只是草草地瀏覽了一遍信的內(nèi)容,讀出梗概后又將信紙放回原處,亦用口琴壓著。
待到翌日,正午的陽光所帶來的溽熱令他心不在焉地將實驗臺上的石蕊試劑打翻,紫色的液體流得到處都是,每擦一處即會浸染出更大的一片出來。沒過多久,整間實驗室被這種紫色的試劑吞噬得一片狼藉。在耗完最后一份耐心后,巴雅尚浩爾重重地將抹布摔在了地上并保持了一刻鐘的緘默,然后走出房間,決定什么也不做,像小川往日那樣淡然自若地坐在連廊下的搖椅上,重新品讀起那封信,用以開解當時那不可名狀的心緒。書信的末尾摘錄了一首海子的《日記》,巴雅尚浩爾逐字逐句、反反復復地讀著,希望從字里行間體會出比它們原本所表達的更多的含義,然而他并未有新的發(fā)現(xiàn),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給他的心里帶來了壓倒性的一擊。為了洞察這是否是可怕的精神錯亂,巴雅尚浩爾一連數(shù)日面對著玫瑰叢朗讀催人淚下的詩歌或連載的愛情小說,每當遇到晦澀的橋段他便一邊嚼著玫瑰花瓣一邊讀,讀得越多,吃下的花瓣也就越多,以至于嘎拉不得不像對付小牛犢一樣強摁著他的頭,給他灌下一整碗用牲畜的膽汁與蓖麻油調(diào)制而成的黏稠流液。
巴雅尚浩爾已不再為實驗室里的豐饒趣味所著迷,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他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他在早上公雞啼出的第一波打鳴聲中起床,不為別的,只為將自己裝扮成一位斯文的紳士,然后拿起那頁散發(fā)著芳香的信紙,推開門,在門廊下看一眼手表,然后向著路口所在的方向自言自語地來上一句:“真是個大意的姑娘,出遠門怎么能不預訂歸期呢!”
頗感無奈的是,巴雅尚浩爾日復一日地將這個習慣毫不間斷地保留了下去,從等待變?yōu)槠诖?,直至厭倦了期待,所有的情緒最終轉(zhuǎn)化為輾轉(zhuǎn)反側的無盡相思,令他無處消解。因此,巴雅尚浩爾每餐都會做上兩個人的菜肴,篤信小川會馬上回來,不期而至,這樣,她推開門就可以在餐桌上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描述著發(fā)生在德令哈的風情韻事。下雨天,他會撐著傘迎在路口,就著淅瀝的雨滴在腦海中反反復復地凝練責備小川的語言,勸她改掉總不愛撐傘的壞習慣。講話時,他會引用一些不為人知的詩作,并很大程度上做到了如詩人一樣雋永、安和的談吐,盡管這樣的交談在草原上顯得刻意又格格不入。如此種種,以至于當夜間他聽到草原上傳來野獸因饑餓而哀嚎的聲音時當即將門廊的燈亮起,只因從未忘記小川曾向他說過的:“遠古的先民在夜間生起篝火并不單單是為了驅(qū)走寒冷,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火能驅(qū)散黑暗中彌散出的恐懼,黑暗遠比驚怵帶來的恐懼更加令人恐懼?!边@樣浪漫的解釋并不為巴雅尚浩爾所接受,在他的意識里先民一直是以威猛和無所畏懼的形象出現(xiàn)的,這樣的言辭不但存在著褻瀆還有失公允,他奉勸小川不該過多地沾上詩人的憂郁。巴雅尚浩爾在確認門窗緊鎖后,會向著小川的房間說上一句:“這里很安全,即便野獸出沒也從未傷及過人?!狈路鹦〈ň退诜块g里。他從未如此思念過一個人。
巴雅尚浩爾的生活變了。當他見識了深秋的蕭索將院子搞得衰敗不堪,遠處田野里的噴灌車也不再像悠悠的分針那樣周而復始繞著機井的時候,他意識到了可怕的時間在匆匆地流逝,而沙爾額利格卻長此以往地處在了一個時空的罅隙之中。仿佛從那一刻起,他才真正地意識到了小川的不辭而別,失落感當即令他神情頹唐。在經(jīng)過盥洗臺前的鏡子時,他為鏡子中的自己而驚駭不已,因憂楚的無盡淤積而導致的萎靡使他形銷骨立。在這一點上,他做到了勇士的本分,他對著鏡子反復地洞察著自己,最終因?qū)ξ磥硇拇娴幕袒蠛湍菬o可名狀的空茫而抑郁難平,他希望能夠找回一點聊以度日的勇氣來自愈,但已絕無可能,轉(zhuǎn)而迎來的是一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巴雅尚浩爾躺在院子的搖椅上,對著星空徹夜地凝望,那一夜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感受到夜是何等的漫長,終于在拂曉前厘清了那東拉西扯的思緒,冒出了一個堅定得不可動搖的念頭。他以一位偏執(zhí)者所秉持的執(zhí)拗口吻,宣稱要租售田地和牲口。在大多數(shù)鄉(xiāng)鄰看來,這樣做是會招致哂笑的,巴雅尚浩爾所擁有的只是陽光下的一塊無法養(yǎng)家糊口的薄田,他的牲口漫步在草原上所體會到的孤獨感并不比他感覺到的少多少,那種悲憤的嘶鳴聲只有他在充耳不聞。但巴雅尚浩爾稱這樣做是很有必要的,并堅持認為只有做到這些他才能懷著全新的熱情走出家園。與以往略有不同的是,他告訴家鄉(xiāng)的每一個人,他的第一站將前往德令哈。而我,恰巧就是那個承租了他田地和牲口的人。
我至今還記得剛到達沙爾額利格時的情形,那是一個有著清秋的舒朗但又與眾不同的午后,以至于當晚我興致未消地在燈光下寫下了一篇長長的日記。在我的足跡還未順著故鄉(xiāng)的小溪流出大山之前,我就從書上看到過一段關于沙爾額利格的含糊而又簡短的載述,寫滿了我思想深處那顫動的憧憬——歡快的牧羊人,悠然的鳴雁,以及風扯動著蒙古包發(fā)出的如同從海螺殼中傳出的那種古老的咆哮聲,是那樣的無與倫比,如同《圣經(jīng)》中的那句“凡神所造的物都是好的”。那本日記簿后來隨著草原上的風塵逐漸變得充實,但即便是不去憑借著日記的補充,我也能隨時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仿佛一切就發(fā)生在昨天。
那只是漫長歲月里的一個平常的秋日,在歷經(jīng)了半天的車程后,草原上的清寂當即令我產(chǎn)生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為此四下張望,即便我那沉重的身軀已讓感官變得有些鈍化,我依然察覺到了陽光的漫不經(jīng)心。我漫步在那座沒有高樓的四方形小鎮(zhèn)上,如同穿著一件脫線的毛衣,將線頭拴在了沙爾額利格的某個街角,每一段的行走都會讓身體感覺到比此前更為輕松。迎面而來的牧人看出我對這里的生澀后會同我熱忱地打個招呼,盡管我們彼此素未謀面。在一次次的問候聲中,我卸下了客居異鄉(xiāng)的身份,仿佛我一生下來就屬于這里。直至我感受到腳底柔軟的草甸在向著遠方衍生的時候,空氣變得沁涼了起來,我像個小伙子一樣有了一個饑腸轆轆的肚子,它不時地咕咕作響,這讓我感到了生活的真誠。
4
一個月后,我在享受了一整天的風和日麗,距離落日僅剩一個時辰時,我收到了從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寄來的一份郵件,是巴雅尚浩爾寄來的。待我一邊比對著郵件上的地址一邊透過放大鏡在地圖上反復找尋的時候,我不由地發(fā)出了一聲嘆息:“看起來這位年輕人比奔跑在沙爾額利格草地上的綿羊更加容易迷失在外!”他的行跡已經(jīng)完全偏離了他臨行時鑿鑿所言的行程。
郵件中盛放著一束青稞穗,穗芒在夕陽的輝映下色調(diào)飽滿,如不是這份郵件,我想再假以時日,巴雅尚浩爾將會徹底地成為我零星的一點記憶,宛如一盞壁櫥中燃著的酥油燈,隨時都可能隨著時間而幻滅。青稞穗是他在經(jīng)過熱貢雙朋西鄉(xiāng)的一處名為根敦群培故居地俯拾到的。那些在地形逼仄的村落中生息的山民們有著一個共同的品質(zhì),那就是一旦到了秋天,絕不會舍棄掉任何一處開闊的場地,并善于將其改變成一個短暫且繁雜有序的糧食晾曬點,最后還會像個粗心的人那樣將晾曬的糧食遺棄在上一點的犄角旮旯中,仿佛他們是故意這樣做的,算作對大自然的回饋。巴雅尚浩爾拾起這些青稞穗時不為別的,只是為了能夠讓目光躲避開一對貪婪的情侶,他們在連廊上仿佛時間凝固了一般地享受著親吻,趁著體力不支的間歇信誓旦旦地言說著愛情的天荒地老。要知道,那是通向天臺的必經(jīng)之處,且無路可繞。
為了不使思想上出現(xiàn)負擔,巴雅尚浩爾開始琢磨地上的礫石、落葉……直至將目光鎖在村落后山的丹霞地貌上。山體的偉岸強加給他一個不假思索的觀點:這個世界正在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不管過去還是未來,一切的變化正在朝著一個被精妙設計的方向上發(fā)展,遺憾的是最終的藍圖是誰也預構不準的,只能從一次次的消亡中得出一點端倪,但要是意圖在這點端倪上發(fā)揮想象來妄加揣測,有個成語恰巧就能貼切地對此舉作出描述,那就是“一葉障目”。當然,他的這些思想上的遐游實屬荒誕不經(jīng),不值一敘,僅僅用來無視那對情侶毫不衰減的愛情??僧敯脱派泻茽栒驹谶B廊的一端,再一次看向山岡時,那些把墻壁漆成鹽白色用以掩蓋時光留下的斑駁陸離,又醒目地將屋頂染成朱紅色的房子,鴿子就在屋檐下成群結隊,而院子里扯起白繩晾曬著色澤艷麗的被單。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自己是多么輕易就掉進了思鄉(xiāng)之情所設下的溫情圈套。
相較于嘎拉,巴雅尚浩爾在對待愛情的坦誠方面算得上是熱忱傾注,但也表現(xiàn)得尤為靦腆,這一點是他行跡偏離的主要原因所在,是在他面對著突兀而起的太陽山后作出的臨時決定,卻始終堅持。那時候他本想對著太陽山寫點什么,一番情感上的痛苦醞釀與熱情激勵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起初他認為是簇擁在山腳下的那些成百上千的風機在無端地攪動著他的感官所導致的,他稱其為時代進程中的一處敗筆,可接下來的幾天里亦復如是。出于無奈,他只能抱著遺憾盡早地逃離此地,他實在無法忍受那種就連做夢都帶著悲憫的嗚嗚聲所帶來的譫妄,縱然他一開始曾指著這座不知名的山虔敬地稱其為“紅寺堡的乞力馬扎羅山”。
離開之前,巴雅尚浩爾把太陽山望了又望,直至眼角流下了悔恨的淚珠,便深沉地匍匐在山泉的涓涓中,自愧在被輕狂主導的這些年中疏淺了才情。待他從泉水中爬起,情緒已為之大變,原本有多急切地想要見到小川,此刻便有多害怕再次見到她。并不是他害怕長久的情思會使他言不由衷,抑或是成為了一個薄情寡義之人,而是他認清了自己。他以一個假想出來的小川評價自己,自量現(xiàn)時難以在心靈上對小川有所汲養(yǎng)。這個想法促使他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變得躑躅。經(jīng)過一番膠著與深思熟慮,最終他真摯地決定暫且不去追尋小川的足跡。但這絕非放棄。
那是巴雅尚浩爾訣別了太陽山的第十七天,這十七天里,他拒絕了一切順路載他一程的善意邀請,并不是他試圖刻意懲戒自己才情上的淺薄,而是他還沒有徹底搞清楚自己要去向何處。那依靠著腳力一步一步走出的懈怠險些將他變成一個流浪漢。那些同他打過照面的人很容易就能將他與不時出現(xiàn)的朝圣者區(qū)分開來,因為巴雅尚浩爾身上除了散發(fā)著汗臭味外,還能找到點背井離鄉(xiāng)所獨具的飄零感,這使他在路上顯得尤為突兀。直至第十七天的那個夜幕下,一位對這名年輕人的命運存有憐憫的老人在橋墩下發(fā)現(xiàn)了他,將他頭下枕著的一顆比鴕鳥蛋還要圓滑的卵石換成了一本足以象征著根敦群培一生的《白史》,并發(fā)出規(guī)勸:“孩子,在你還沒有打算好好愛惜身體之前,你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里。”巴雅尚浩爾彼時尚不為所動,但次日的晨曦,他就被書中所載的悠遠故事給徹底喚醒了。
巴雅尚浩爾在無所事事中用十足的熱忱將書讀至最后一頁,最終因書籍的殘缺不全而使得他焦躁難耐。起初他認為這是書籍的原持有者因為某種不值得倡導的習性造成了書籍的缺損。待到日后從書店中重新購得一本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擁有的那本只是缺失了最后的三頁。他坐在書店的門檻邊將那三頁即刻讀完后,踟躕著呢喃道:“這就像依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沒辦法寫完《法蘭西組曲》一樣?!睜柡髮⑦@兩本一模一樣的書裝在了背包中,便幾經(jīng)輾轉(zhuǎn)向著根敦群培的故鄉(xiāng)熱貢雙朋西鄉(xiāng)去了。
那個清明節(jié)前的晚上,巴雅尚浩爾曾這樣對我說:“我本打算在沙爾額利格過著我的生活,但突然闖進來一個陌生人。她是個累贅,我根本不需要她。久而久之,當我對這個累贅習以為常的時候,我并未覺得生活上有什么不同尋常。但當她消失不見的時候,我意識到了自己糟糕的遲鈍,隨著她的離開,我領略到了生活的苦悶和乏味。我寄予著全部希望來找到她,盡管從當下來看一切都是事與愿違。有很多次,我感到迷失,我必須努力克制自己,才不會失掉我離開這間屋子時所形成的心境。”聽了這樣的訴說,我真為巴雅尚浩爾和嘎拉這兩個孩子而焦心。然而,我當時也生活在困頓之中,我被時好時壞的病情搞得疲憊不堪,在第二天清晨的時候——那是我一天之內(nèi)狀態(tài)最佳的時候,我像黎明的突然到來一樣意識到了一點:事實是,這個世界上小川只有一個,絕無僅有的就那么一個。此刻我驚奇地認識到了小川就像這片土地馴化著居住在這里的人們那樣馴化著他們兩兄弟,但她卻遲遲不歸,對眼下的事態(tài)毫不知曉。有時候我真為她的歸來而犯難。
就在第二天的清晨,巴雅尚浩爾向我提出了道別。我出于對他風塵仆仆的考慮,勸他在故鄉(xiāng)留宿上一段時日,畢竟必要的休憩對一個人的精神和身體的恢復是很有幫助的,但他斷然拒絕了,說:“這類話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精神上的松懈,雖說在渺茫的音信中,找到小川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們覺得這并沒有什么,但懶惰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這是一個信念的問題?!闭f實在的,我并未對這段聽起來子虛烏有的愛情有多少感動,但我被這種苦行僧式的追尋給打動了。
5
通過嘎拉,通過他的隰苓牌香水工廠,讓原本寂寂無名的草原小鎮(zhèn)變得繁忙了起來,這是工業(yè)化到來之前的征兆。隨著隰苓牌香水工廠的建設,小鎮(zhèn)上多了很多素未謀面的異鄉(xiāng)人。待到夜幕降臨,餐館雨篷下的人圍坐在昏暗的燈光下,飯菜騰起的氤氳輕撫著那些消瘦而疲乏的臉。他們的出現(xiàn)使得牧民們不再像過去一樣表現(xiàn)出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態(tài)度,那些經(jīng)營著商店的牧民們開始斤斤計較起微薄的收入。
起初人們將觀念的改變歸咎為公路的不斷延伸和汽車轟轟的開進,原本那些行動不便的老人到鎮(zhèn)子上去一趟需要提前有所規(guī)劃,并花上幾個鐘頭才能到達,現(xiàn)在這一切變得輕而易舉,仿佛沙爾額利格發(fā)生了縮水。他們將過去那種對這里遼闊的認知留給了牲畜,因為它們的牧場還是如舊,但隨即也被鐵絲網(wǎng)和水泥柱圍成了一塊又一塊,受限的活動肯定令它們有所不適,不然為什么總想著用頭牴著圍欄想往外跑呢?
但我發(fā)現(xiàn)事實并不像人們臆想的那樣。當然,我這樣的觀念或許在幾個月、幾個星期,抑或是短短的幾天后就不被人們認可,但當時這個觀念確實符合這樣的情境。就在我看到嘎拉站在尚未建成的隰苓牌工廠的門樓前,透過腳手架審視著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一切,仿佛一位美術生在觀摩一次畫展那樣小心翼翼時,我感到這里的人們和這片土地是多么的相似。他們總愛用一些平凡的事物來掩飾自己似火的熱情,仿佛他們從未想過要將此釋放和表達出來,或者制造出一個合適的場合和情境來加以迸發(fā)。我走過去想對這位在愛情上經(jīng)受困頓的年輕人予以鼓勵,或者給他一點建議,但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像巴雅尚浩爾那樣無果地東奔西走,于音信渺茫中迷失自我?我又停下了腳步,轉(zhuǎn)而從內(nèi)心中接納和肯定了嘎拉的做法,他這樣做并沒有什么不妥之處,生活本質(zhì)的理性就是要削弱這位年輕人對情感的執(zhí)拗,讓其回歸到時光流逝中的那些漫不經(jīng)心當中去。這樣的感悟使我怔在了原地,但它很快就消失了,它如此稀薄而虛幻,仿佛是一場午后的遺夢。
在那場兇險的傳染病暴發(fā)的三個月后,那時我在草原上生活了還不足一年,我的肝臟上聚集了大大小小的腫瘤,最大的一塊直徑已達十厘米,我開始同死神做最后的賽跑了。但這是一段毫無意義的賽跑,醫(yī)院的隔離讓我同想見的人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而且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我因腎臟衰竭而能明確地感受到腫脹的小腿那經(jīng)流不暢的血液,它們失去了往日的溫度,這讓我備受打擊。有時候我的妻子揉捻著失去彈性的表皮組織,就像憐惜著兒時流經(jīng)我家門口的那條小河。那條河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漸疏淺并最終在一個秋日的午后斷流干涸。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喚醒它,只有長生天知道,但它對此保持了緘默。
很抱歉,親愛的讀者,我對巴雅尚浩爾的了解就只有這些了,如果你們想探聽一點沙爾額利格上發(fā)生的事情,就只能親自去一趟那里了。在那里,你不會錯過每個清晨的第一聲鳥鳴,亦會被一對對夫婦分頭營造著自己的光景所散發(fā)出的熱忱所感染,在奶香味馥郁的火爐邊和著長長的長調(diào)來躲避凜冽的冬日。你遇到的每一個人,行走的每一寸土地,都有著特殊的意義。在那里,人人都能找到特別的東西,與美好不期而遇。
那些我還沒有來得及說再見的人,別了!
責任編輯:吳怡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