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成濤
《詩經(jīng) ·小雅 ·采薇》中,膾炙人口的名句是: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這句詩時空和情景交織交融,感人至深、千古傳誦。具體而言,一個從戍邊前線返回的士兵,回憶了出征時春日的美景,又特別抒發(fā)了返鄉(xiāng)時的漫天飛雪的哀傷。在后來南朝陳改制來自北朝的胡樂時,就將其中一支曲子命名為《雨雪》,陳后主、張正見、江總等人均有擬作。可見這個詩歌意象的藝術(shù)魅力。
楊柳依依的美景和雨雪霏霏的哀景,對比鮮明。而詩人在從軍返回時,到底心情如何呢?
王夫之認為從軍出征是“哀”,這種判斷在中國古典詩歌的普遍抒情傳統(tǒng)中是可以被充分印證的。無論是魏晉的“苦哉邊地人,一歲三從軍”(左延年《從軍行》)、“苦哉遠征人,飄飄窮四遐”(陸機《從軍行》),還是唐代的“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杜甫《兵車行》)、“生人為死別,有去無時還”(戎昱《苦哉行》)都是如此。而與之相對的,能夠安然從戰(zhàn)場返鄉(xiāng)當然是無比難得的樂事,例如“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木蘭詩》)、“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曹景宗《光華殿侍宴賦競病韻詩》)、“赤心報國無片賞,白首還家有幾人 ”(劉長卿《疲兵篇》)、“可憐班定遠,生入玉門關(guān)”(令狐楚《從軍詞》),而且在南朝到唐代又有蔚為大觀的“閨怨詩”,皆是借閨中之怨控訴從軍不得歸的哀傷。所以,王夫之出于這樣的接受慣性,才在《詩廣傳》中說:“往伐,悲也;來歸,愉也。往而詠楊柳之依依,來而嘆雨雪之霏霏。 ”又在《薑齋詩話》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 ”
(卷上四)
但是《采薇》所抒發(fā)的歸鄉(xiāng)情感,卻并非是快樂之情,因為詩人接著明確地發(fā)出了這樣的喟嘆: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顯然王夫之的解讀并沒有完全切合詩旨。對此,常森在《歸鄉(xiāng)情悲 —〈采薇〉新釋》(《文史知識》 2005年第 6期)已經(jīng)指出來:
只要我們完整地把握詩人提供的各種要素,就可以發(fā)現(xiàn)“雨雪霏霏”毋寧說是 “以哀景寫哀”。(40頁)
雖然說,《東山》中也說到了“自我不見,于今三年”的自戰(zhàn)場歸來的傷感和懷念,或者《十五從軍征》和《無家別》也在表達歸鄉(xiāng)的田園荒蕪的孤苦哀傷。但是這種后代常年出征在外的情形,是否符合西周至春秋時期的征戍慣例呢?
《采薇》詩強調(diào)的“歲亦莫止”,是說到了歲暮時節(jié),引發(fā)了思歸的情緒。這種情況,在《小雅》的另一首詩《小明》中說得更明確:
二月初吉,載離寒暑。心之憂矣,其毒大苦。念彼共人,涕零如雨。豈不懷歸?畏此罪罟。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還?歲聿云暮。
《小明》中的“共人”,鄭箋以為是“靖共爾位以待賢者之君”,這顯然是忠君的思想在起作用。朱熹《詩集傳》解釋為“僚友之處者也”,之后注家多認同朱熹,也明顯更符合詩意。這也可以證明《小雅》的文本時代貴族出征行役的事實。而更重要的是,這首詩交代了一次貴族士人從役征戍的時長:從二月到歲暮。這與《采薇》的詩人對歲暮的感嘆是吻合的。
這樣的從役從二月到十二月,雖然漫長,比之《東山》的“于今三年”尚為短暫,更何況是后代“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那樣極度悲慘的程度。因此,常森在《歸鄉(xiāng)情悲 —〈采薇〉新釋》中認為的這首詩背后是“從戰(zhàn)場上回來之后,另一個根本無法回避的問題又凸現(xiàn)在了眼前,這就是對家人命運或自身前景的極為沉重乃至不祥的預感”,是并沒有意識到《采薇》的出征時間并不漫長,并不是經(jīng)久在外,而是一個一年左右的出征,所以并非會有對家人命運或自身前景的太多不確定性的哀傷。
在《詩經(jīng)》中常見的“歲聿云暮”一類的表述也應(yīng)是在暗示從役將歸的心理預期。這并不像后來的從軍征戍沒有時長限制、遙遙無期引發(fā)士兵家園荒蕪、親人亂離的無盡的哀傷。
我們基本可以確定,《采薇》的作者是一個參與戰(zhàn)爭的貴族士人。
我們之所以強調(diào)《采薇》作者的身份,正是要回答一個問題:詩人所喟嘆的“我心傷悲,莫知我哀”的“哀”的是對歲暮的感嘆。
與《采薇》作者身份類似的,是《出車》的作者。
《出車》正是被編在《采薇》之后的一首詩,而巧合的是,這首詩在寫法上與《采薇》最后一章有非常相似的一句:
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
而且,《出車》中也提到了 “玁狁”,可見兩首詩描寫的戰(zhàn)爭對象亦相同。這讓我們不由得猜測,《采薇》和《出車》可能是同一次出征的西周軍隊中的兩個將佐同時或一先一后完成的兩首詩。甚至兩首詩的作者還進行了創(chuàng)作的交流,這才有了這種遣詞造句上的一些相似之處。甚至我們可以說,“昔我往矣”和“今我來思”正是兩個將佐出征歸來途中共同的情感觸動。
《出車》中提到了這次征伐玁狁的軍隊主帥: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襄”在《齊詩》《魯詩》的傳寫中作“攘”?!疤熳用摇钡摹拔摇闭沁@首詩的作者。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也說:“至于詩的作者,從詩中來看,可能是一位隨從南仲出征的將士。 ”這位作者對于此次軍事行動的主帥南仲充滿了敬仰,所以才幾次贊頌“赫赫南仲”。
南仲是誰?《詩經(jīng)注析》注《出車》認為:“亦作南中、張仲,宣王時大將。 ”南仲是宣王時期的大將,《大雅·常武》亦記載了南仲跟隨宣王親率六師伐徐方的勝利?!缎⊙?·六月》詩末章寫尹吉甫出征歸來“飲御諸友”,專門寫到“張仲”,之所以會被詩人特殊提及,應(yīng)該與他既是尹吉甫的好友,又同為將帥的身份密切相關(guān),而并非簡單因為他是個孝子。
《六月》是一首歌頌周宣王時期尹吉甫征伐玁狁的戰(zhàn)爭詩。相較于《采薇》,《六月》的創(chuàng)作背景在詩歌中就反映得非常清晰:
薄伐玁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萬邦為憲。
《六月》中北伐玁狁的主帥是尹吉甫,《出車》中北伐玁狁的主帥是南仲。這兩次軍事行動孰先孰后呢?從《六月》中對于尹吉甫的歌頌和僅在末句提及“張仲孝友”來看,南仲(張仲)此時或未有赫赫戰(zhàn)功。故而我們推測,《六月》記載的尹吉甫的北伐的時間應(yīng)要稍早于《出車》記載的南仲的北伐。
因此,《出車》這首詩的寫作時間可能是宣王后期。據(jù)《國語》記載,宣王曾因“喪南國之師”而“料民大原”,大原即《六月》中的“薄伐玁狁,至于大原”之地,在今甘肅、寧夏交界一帶。這里距離玁狁頗近,而“喪南國之師”可能并非是在南國喪師,而是在大原一帶將曾在南國得勝的軍隊折損,這才就地“料民”。這樣也很好解釋為何在大原料民。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可以說在宣王后期與玁狁的戰(zhàn)爭中,西周軍隊遭受了巨大的損失。
從《出車》來看,此次出征時,詩人確實很有憂慮,一方面說國事是“王事多難,維其棘矣”,一方面說自己“憂心悄悄,仆夫況瘁”,但是由于主帥南仲的聲望很高(或是因為南仲在南征徐方的軍事行動中建立了軍中威信),所以詩人克服了憂慮,獲得了戰(zhàn)勝玁狁的信心和鼓舞: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
正是因為這種心情,我們不能說詩人在軍隊“往伐”之時是悲傷的,因為“我心則降”說明詩人已經(jīng)獲得了安慰。這樣我們可以認為“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也表達了詩人同樣的安詳心緒。
再來分析《采薇》中的出征場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就應(yīng)該和《出車》中的“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一樣,表示詩人有了出征克敵的樂觀信心,所以描寫的景色是樂觀的,而且兩首詩的詩人同樣都對征伐玁狁獲勝的判斷是樂觀的。因此,我們僅僅因為后代的從軍詩哀傷的基調(diào)來分析,就不準確了。
《出車》一詩的結(jié)尾說“執(zhí)訊獲丑,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玁狁于夷”,可見這次南仲北伐也最終以獲勝班師,但從《出車》中所描繪的細節(jié)來看,卻并非是像《六月》那樣的大勝利,戰(zhàn)場形勢一度艱難:
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豈不懷歸?畏此簡書。
這與《采薇》中的“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所述相近。
《采薇》對于戰(zhàn)場細節(jié)的描寫要更為深刻。這體現(xiàn)在對于周師的雄壯陣容的“賦”筆之下的真實戰(zhàn)爭書寫。我們先看這個賦筆:
戎車既駕,四牡業(yè)業(yè)。
這句顯然是在歌頌軍容,這其實也反映出詩人對這次北伐玁狁的心理預設(shè),詩人一開始就認為,這樣雄壯的軍容,應(yīng)該甚至必然會有一個緊隨其后的輕而易舉的勝利。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今天保存在《詩經(jīng)》中的宣王時期的渲染武德的作品中,這樣的鋪陳軍容的賦筆一直都在明確表達一種必然成功、完全制勝的歌頌性的話語邏輯。例如《大雅》中被認為是尹吉甫“美宣王”的三首詩,《崧高》歌頌申伯之功的“四牡蹻蹻,鉤膺濯濯”、《烝民》歌頌仲山甫之功的“仲山甫出祖,四牡業(yè)業(yè)”、《韓奕》歌頌韓侯之功的“四牡奕奕”。再如“美宣王復古”的《小雅 ·車攻》亦有“四牡龐龐,駕言徂東”。更可以證明這種明確喻示的是《六月》:
戎車既安,如輊如軒。四牡既佶,既佶且閑。
這種話語顯然形成了一種抒發(fā)勝利預期的表達慣性。然而《采薇》中,詩人卻有意打破了這種慣性,將這樣的賦筆與接下來完全不是贊頌的反問之語聯(lián)系在一起:
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捷”即是“接”,表現(xiàn)戰(zhàn)爭的頻繁和殘酷??梢哉f,詩人這樣的有意打破慣性、制造矛盾的寫法,正是詩人思想認知出現(xiàn)矛盾、前后迥異的具體體現(xiàn)。這場戰(zhàn)爭的客觀態(tài)勢完全沒有按照詩人的樂觀估計發(fā)展,甚至說完全顛覆了詩人的早期樂觀預計。因此才有了這樣前后語義截然相反、對比鮮明的“反文本”。除了上文所引,還有:
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玁狁孔棘!
雄壯的戰(zhàn)車在對游牧民族的戰(zhàn)爭中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武力威懾,反而淪落為了軍中上下保命的依靠?!耙馈焙汀半琛备菐в幸环N悲涼的意味,軍中上下缺乏戰(zhàn)斗意志的低落情緒才是詩人意識到的真實處境。甚至這場本意去征伐的戰(zhàn)爭卻最終成了一場防御的戰(zhàn)爭,所以詩人才說“豈不日戒”,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真實的戰(zhàn)爭遠遠比詩人出征之初意氣風發(fā)的預判要更加殘酷。這顯然在詩人的內(nèi)心造成了巨大的沖擊。也就是說,前半部分樂觀積極的賦筆卻實實在在對應(yīng)著悲觀消極的戰(zhàn)爭現(xiàn)實。詩人通過這種隱藏在文本背后的“對比”和“反轉(zhuǎn)”,表達了對于戰(zhàn)爭殘酷性的更深層的認識。
正如很多真正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絕口不談戰(zhàn)爭一樣,看清戰(zhàn)爭的殘酷,對于詩人而言才是最永恒的哀痛。如果《國語》中記載的“料民大原”正是這場戰(zhàn)爭之后的國家對人民的負擔轉(zhuǎn)移,那么顯然詩人可以看到更多的因戰(zhàn)爭導致的悲劇。所以,雖然詩人從前線返回了,但是這種與戰(zhàn)爭相關(guān)的傷痛可能終生都在,甚至詩人整個人生觀從積極到消極的轉(zhuǎn)變就在回軍的途中完成。從詩人的“哀”中,我們更能感受到詩人的成長和對于國家的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