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珊
王嘉的《拾遺記》一書性質難以確定,《隋書 ·經籍志》收錄于史部之“古史”類,《舊唐書 ·經籍志》置于“列代故事”之中,《新唐書 ·藝文志》置于“雜史”之中,《宋史 ·藝文志》將其列入“小說家”行列,現(xiàn)當代學者沿襲了“宋志”的看法,稱其為“古體小說”?!肮朋w小說”的邊界雖然很模糊,但大約指它所記之事恍惚怪奇而不可信,即使作者記錄之時,主觀上抱著寫實的愿望。
雖然四庫館臣評價《拾遺記》為“十不一真”(《四庫全書簡明目錄》),“證以史傳皆不合”(《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二),卻也有些“真”的內容,“特別是秦、漢以后,神話的成分漸少,傳說的成分加多,其中遺聞軼事,頗足以補史之闕文”(《拾遺記校注 ·前言》)。但這只是一個概括的印象,并沒有人對它記載的傳說逐條考證,認真揭示它的“補史”價值。而一旦在后世被貼上“小說”的標簽,人們便不會太在意它說的是什么,而只是留心它如何說,說的效果好不好。
我也并非極力想為它翻案,一定要證明它的真實與可信。只是我注意到,它的一個或許是微不足道的記載,卻在后世的主流文人群體中掀起了很大的波瀾,促成了一件轟動上層的信史,真正地發(fā)揮出了“蝴蝶”效應。
一 《拾遺記》記載的側理紙
這則記載見于《拾遺記》卷九《晉時事》,它詳細記載了張華撰寫《博物志》的故事,其中一段文字涉及書寫的工具 —筆、紙和硯:
張華字茂先,挺生聰慧之德,好觀秘異圖緯之部,捃采天下遺逸,自書契之始,考驗神怪,及世間閭里所說,造《博物志》四百卷,奏于武帝。帝詔詰問:“卿才綜萬代,博識無倫,遠冠羲皇,近次夫子,然記事采言,亦多浮妄,宜更刪剪,無以冗長成文!昔仲尼刪《詩》《書》,不及鬼神幽昧之事,以言怪力亂神;今卿《博物志》,驚所未聞,異所未見,將恐惑亂于后生,繁蕪于耳目,可更芟截浮疑,分為十卷! ”即于御前賜青鐵硯,此鐵是于闐國所出,獻而鑄為硯也;賜麟角筆,以麟角為筆管,此遼西國所獻;側理紙萬番,此南越所獻。后人言“陟厘”,與“側理”相亂,南人以海苔為紙,其理縱橫邪側,因以為名。帝常以《博物志》十卷置于函中,暇日覽焉。
張華撰寫《博物志》是真事,有可靠充分的傳世文獻作證。但晉武帝是否干預了張華的寫作,導致張華刪書,卻找不到第二個可以直接印證的文獻。《晉書·張華傳》只說張華“著《博物志》十篇,及文章并行于世”(卷三六)。但本傳也特別突出了張華的博物,既說他“學業(yè)優(yōu)博,辭藻溫麗,朗贍多通,圖緯方伎之書莫不詳覽”,而且盛贊張華收藏圖書之豐富,并且說他收藏的圖書多為“天下奇秘,世所希有者”,這一評語和《拾遺記》記載的晉武帝對四百卷《博物志》的評語“驚所未聞,異所未見”非常一致。
明人胡應麟即相信《博物志》有四百卷與十卷兩本,他認為《隋志》所著錄者,為晉武帝干涉之后刪節(jié)的十卷本(參《少室山房筆叢 ·九流緒論下》)。而且據(jù)他的話來看,當時持此觀點的學者不在少數(shù),他所閱讀的“雜說”轉引的唐人殷文圭也有相關言論:
《博物志》十卷,晉張華撰。華博洽冠古今,此書所載疏略淺猥亡復倫
次,疑后世類書中錄出者,然《隋志》亦僅十卷,每用為疑。近閱一雜說,記唐人殷文圭云:“華原書四百卷,武帝刪之,止作十卷。 ”始信余見有吻合者。蓋《隋志》乃武帝所刪本,至宋不無脫落,后人又從《廣記》錄出,雖十卷,實二、三存,并非隋世之舊,故益寥寥耳。
殷文圭原話已不知出處,但胡應麟當時所閱的“雜說”作者必有所見。而且比較十卷本《博物志》與《晉書》中的張華,著作與作者本人的學術水平差距的確懸殊?!端逯尽吩凇恫┪镏尽分掠种浟恕稄埞s記》一卷,小注云:“張華撰。梁有五卷,與《博物志》相似,小小不同。 ”另外,《魏書 ·常景傳》說常景:“所著述數(shù)百篇,見行于世,刪正晉司空張華《博物志》及撰《儒林》《列女傳》各數(shù)十篇云。 ”(卷八二)可惜由常景刪正之書已佚。據(jù)此可知張華的《博物志》在南北朝時已有很多刪節(jié)本,刪節(jié)者不必為作者本人,而且題名不必與原著相同,《張公雜記》僅為其中一種。
既然這一事實得到確認,那么《拾遺記》記事的可靠性便可得到一定程度的認可。當代學者顧農雖認為《拾遺記》中“可靠的史料少”,卻也認為“原本《博物志》卷帙甚多是可能的”,而如今的十卷本“大約已經后人的增刪改動”。同時,顧農先生根據(jù)該書的二百多則佚文,說明今本《博物志》與原書相差甚遠(《〈博物志〉與〈拾遺記〉》,《古典文學知識》 2012年第1期)。因為僅就傳世文獻看,張華刪節(jié)《博物志》的說法,首見于《拾遺記》,因此顧農先生相當于間接承認《拾遺記》記載的可信。
范寧在其《博物志校證 ·前言》中也引用王嘉的記載,但他僅據(jù)晉武帝司馬炎在泰始三年的下令中“禁星氣讖緯之學”,而今傳本《博物志》中又有許多讖緯之談,就否認《拾遺記》的不可信,失之武斷。張華的博物多識在當時即已博得盛名,而且據(jù)《晉書 ·張華傳》的記載,“望氣”在當時的政治生活中很是流行,張華對“斗牛之間常有紫氣”的看法,對平定東吳一事無疑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朝廷有令在先卻不禁止“望氣”在政治生活中的實行,也不會
一律禁絕讖緯被一些學者在著述中記錄與探討。
另外,王嘉所記側理紙一事,雖然在南北朝的傳世文獻中,再無第二人談及。但是隋代詩人薛道衡有一首《詠苔紙》詩:“昔時應春色,引淥(《北戶錄》作“綠”)泛清流。今來承玉管,布字改(《北戶錄》作“轉”)銀鉤。 ”(《文房四譜》亦引此詩)詩中的“苔”指的是水苔或海苔,苔紙即側理紙?!皞壤怼庇謱懽鳌皞壤妗保际恰摆炖濉钡漠悓?,而陟厘即水苔。側理紙起初以陟厘(水苔)為原料,后來擴大到了海苔(參宋娟、彭向前《“側理紙”得名來源考》,《收藏家》2022年第9期)。
這首詩首見于《初學記 ·紙第七》(卷三“香皮紙”,援引自《瑤山玉彩》),后為逯欽立輯入《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薛道衡對苔的生長環(huán)境與紙的書寫作用,都描寫得相當逼真,而且語含嘆賞,苔紙當為他親眼所見,那么更能證明《拾遺記》的記載是可信的。
僅就這一故事,可見《拾遺記》記載的張華之事可定為真事,記載之物“側理紙”又可判為實物,真事與實物兩相合觀,《拾遺記》的文獻可靠性大幅度提升。
二 側理紙傳說的醞釀與成熟
到了唐、宋兩朝,“側理紙”或“陟厘紙”“海苔紙”已頻繁地現(xiàn)身于學者的詩文之中,成為文人仰慕與歌詠的對象。如,王勃《乾元殿頌并序》:“金門獻納,縱麟筆于苔箋;石館論思,核龜章于竹槧?!保ā锻踝影布肪硪灰唬罹拊础冻甏揆€馬惠箋百張兼貽四韻》:“捧持價重凌云葉,封裹香深笑海苔。 ”(《御定全唐詩》卷三三三)王安石的《和微之藥名勸酒》詩:“藥名勸酒詩實好,陟厘為我書數(shù)行。 ”(《臨川先生文集》卷一一)黃庭堅《李君貺借示其祖西臺學士草圣并書帖一編二軸以詩還之》詩中載:“側厘數(shù)幅冰不及,字體欹傾墨猶濕?!保ā渡焦仍娂ⅰ分锻饧肪矶┘促潛P在側厘紙上所寫的字跌宕起伏,紙墨俱佳。
王安石詩中所寫的陟厘紙,究竟為詩人親見,或只是代稱,不可確考。但
是黃庭堅詩中所寫側厘紙,似為他所親見,宋人文獻中也能找到證據(jù)。蘇軾在《書黃魯直畫跋后三首 ·右軍斫膾圖》中,先轉述黃庭堅的跋語:“右軍在會稽時,桓溫求側理紙。庫中有五十萬,盡付之。 ”然后給出自己的評語:“以紙五十萬與桓溫,何足道。此乃史官之陋,而魯直亦云爾,何哉? ”(《蘇軾文集》第 5冊)蘇軾先說王羲之贈紙五十萬乃區(qū)區(qū)小事,根本不值得入史,之后感慨黃庭堅對此事的介懷,理解成完全出于書生對筆墨文章的珍視。宋人施宿的《會稽志》(采鞠軒藏版,明正德五年重刊本卷一八)即稱引東坡文,以證明會稽曾有“側理紙庫”這一事實,也相信王羲之所贈為側理紙。
黃庭堅跋語為《右軍斫膾圖》而作,他感慨王羲之贈紙一事,說明魯直親見的《右軍斫膾圖》畫于側理紙上。魯直所述王羲之贈紙事,當時必有所本,今或見于唐、宋類書,如《藝文類聚》卷五八引《語林》:“王右軍為會稽令,謝公就乞箋紙,檢校庫中,有九萬箋紙,悉以予(原作“乞”)謝公。 ”但文本與黃氏轉述者不同。另外,宋人曾慥《類說》(卷六〇)與《太平御覽》(卷六〇五)引文,“謝公”“箋紙”等皆同《藝文》。文本差異,或為所見版本不同。乞紙者究竟為桓溫還是謝安,對本文所論問題影響不大。“箋紙”為泛稱,并未指名為側理紙。但無論謝安還是桓溫,以他們在當時的顯貴地位,居然屈尊向時任會稽令的王羲之“乞紙”,說明此紙比較名貴,很可能是側理紙。
另外,宋人桑世昌的《蘭亭考》在記載了“側理紙”一段文字后,有小字注云:“山谷題右軍斫膾圖后。 ”(《知不足齋叢書》本卷八)山谷即黃庭堅。側理紙為名紙,《右軍斫膾圖》為名畫,兩美相合。王羲之這樣的不世之才不可復見,因此黃庭堅只好將惋惜之情寄于側理紙上。這樣的理解,或能補東坡考慮之不周。
蘇軾又有《書海苔紙》一文:“昔人以海苔為紙,今無復有。 ”(《蘇軾文集》卷七〇)此文作年不可知,但文中所說的“今無復有”,指的是東坡的時代用海苔造紙已不流傳,與黃庭堅所見其側理紙上的《斫膾圖》并不矛盾。
宋代類書與文房四寶類的著述中,更是少不了側理紙,如《太平御覽》卷六〇五《文部二一 ·紙》援引《拾遺記》的記載,又卷一〇〇〇載:“《博物志》曰:晉武帝欲觀書,司空張華撰《博物志》進武帝,帝嫌煩,令削之,賜側理紙萬張。王子年云:側,陟厘也。此紙以水苔為之,溪人語訛,謂之側理。今名苔紙,取水中苔造紙,青黃色,體澀。其苔,水中石上生,如毛綠色。 ”這段文字混淆擾亂, “《博物志》曰”當為 “《拾遺記》曰”之訛,為《太平御覽》筆誤。
又如蘇易簡《文房四譜》前云“海人以苔為紙”,后云:“陟厘,……陶隱居云:此即南人用作紙者。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四)文中陶隱居,即陶弘景。蘇易簡引用的陶弘景的話,出自他的《本草經集注》“陟厘”條,陶弘景的注文,可作為側理紙的第二條直接證據(jù)。陶氏此注為后世很多文獻征引,傳播很廣。宋人唐慎微的《證類本草》(卷九)自不必說,朱長文的《墨池編》(卷六),皆引此說。綜上可見,在宋人眼中,側理紙曾于兩晉流行,是不需辯駁的事實。
到了南宋,陸游有兩首詩都寫到此名紙,一為《予所居南并鏡湖北則陂澤重復抵海小舟縱所之或數(shù)日乃歸》有“歸來寫苔紙,老憊無杰句”(《劍南詩稿校注》卷二二)一句,一為《雜題》其六有“安得陟厘九萬個,為君盡寫暮年詩”(《劍南詩稿校注》賭博被三六)一句,僅從“安得”二字,可見側理紙在陸游眼里已成為渺不可及的傳說。
元人王冕也有詩贊美側理紙,他的《謝友惠溫生筆》:“感時欲作寄遠書,凝思幾嘆中書老。東家小胥借已無,西家但有長柄鋤。薛濤側理攤滿案,無奈點作玄云圖?!保ā毒坝∥臏Y閣四庫全書》本《竹齋集》卷下)將側理紙與薛濤箋并列,明為贊美紙筆,實則抒發(fā)對詩文與書畫的熱愛。顧瑛也在《巫峽云濤石屏志》詩中,間接表達了對名紙的仰慕:“謝家綠玉屏,不琢龜甲形。方若陟厘紙,紛縹帶苔青。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元詩選》初集卷六四)他看到石屏即聯(lián)想到陟厘紙,不僅是物貌相近,相近的還有王、謝兩大家族的文人風流。諸如此類的詩文,不勝枚舉。
側理紙既為歷史名紙,其外觀又有獨特之處。它的紋理縱橫交錯,不同于一般紙張規(guī)則的橫或縱,紙張還呈現(xiàn)出苔的青綠色。它的獨特更能激發(fā)文人的獵奇心理,因此受到歷代文人的追捧。另外,因為《拾遺記》與《本草經集注》的傳播,又加上唐、宋數(shù)代文人學者的揄揚,早已不再流通的側理紙愈加誘發(fā)了文人的好奇。時代愈遠,對側理紙的熱度卻不減反增。如明代的文人也對它念念不忘,不但在類書與筆記中一再提及前人的記載,還用詩歌去傳唱。
著名的學者宋濂,在他的《和劉先輩憶山中韻》詩中也表達了對海苔紙的向往之情:“洞雪成漿烹日鑄,海苔為紙寫風將。舉頭便覺三山近,小大俱冥百慮忘?!保ā毒坝∥臏Y閣四庫全書》本《文憲集》卷三二)明顧起元《說略》云: “《拾遺記》:海苔紙,晉南越所貢,以苔為之,名側理紙。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二二)張大復說:“昔有從云間歸者,遺紙數(shù)幅,頗類苔色,而朱寫藻荇,其旁蓋裱竹紙為之,不知何名也。今夜讀《志林》云:‘昔人有海苔紙,今世無有。 ”(明萬歷三十三年顧孟兆等刻本《聞雁齋筆談》卷二)文人的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三 再造側理紙的實驗
側理紙的神秘經過數(shù)代文人及其著述的推波助瀾,終于在清代,將好奇的愿望醞釀到極致;加上經過蘇、黃等人宣揚的側理名紙與王羲之名家的遇合美事,恰好遇見了有權勢與財富的乾隆,并且特別愛好書畫,仰慕名人名紙,遂將側理紙的再造付諸實踐。
乾隆年間,內府曾仿制過兩張側理紙,乾隆為此寫有一首詩詠嘆:
海苔為紙傳《拾遺》,徒聞厥名未見之。何來映座光配藜,不脛而走翳予思。囫圇無縫若天衣,縱橫細理織網(wǎng)絲。即側理耶猶然疑,張筆李墨試淬妃。羲、獻父子書始宜,不然材可茂先追。何有我哉宛撫茲,萬番毋乃侈記私。兩幅已足珍瑰奇,藏一書一聊紀辭。清風穆如對古時,澄心金粟父視兒。寄情枕葄宜隃糜,博覽缺詠又何其。宣毫綈幾為摛詞,仿佛尚卿首肯斯。(《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御制詩集》二集卷七五)
乾隆將記載名紙的源頭追溯到王嘉的《拾遺記》,緊接著表達了對它的強烈的好奇與無上的仰慕。根據(jù)學者郝炎峰的研究:“乾隆三十三年正月,乾隆皇帝連續(xù)作詩三首題詠側理紙。 ”“同年夏天,乾隆皇帝再次以側理紙為題作詩。 ”“乾隆三十七年( 1772),他再次題詠側理紙。乾隆四十六年,杭州仿制側理紙成功,同時送呈朝廷。乾隆高興之馀,于當年夏天作詩記述此事。乾隆五十三年, 78歲高齡的皇帝用壬辰( 1772)詩韻寫出最后一首題詠側理紙的詩作?!保ê卵追濉肚∮圃亗壤砑堅娂跋嚓P問題》,《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 2019年第 6期)數(shù)年里,乾隆不斷地題詠側理紙,他懷揣的熱情該有多么濃烈。
乾隆之外,清代還有一些文人似乎也見識過側理紙,并都寫下了自己的心得。如《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他在《享金簿》中稱:“側理紙,方廣丈馀,紋如磨齒,一友人贈予者。晉武帝賜張華側理紙,是海苔作造,即此類也。古名陟厘?!保ā犊咨腥卧娢募肪戆耍?/p>
孔尚任所稱的側理紙是仿制品,還是傳世的遺物?參照金埴在《不下帶編》中,描述他所見宋代側理紙的情況:“己亥秋,闕里孔東塘歿載馀,予重平過其居,索觀其家藏唐硬黃、宋海苔側理二紙。 ”(《不下帶編》卷三)說明金埴所見者正是孔尚任所收藏的,為宋代遺物。
另外,孔毓埏稱:“海苔側理紙長七尺六寸,闊四尺四寸五分,紋極粗疏,猶微含青色?!保ā妒盎X馀閑》,康熙庚子刊本)梁章鉅也稱:“乾隆間,蘇州王月軒以四首金得于平湖高氏,有裱工張姓者,以白金五兩買側理紙半張,裁而為二,以十金屬翟云屏臨成二幅。 ”(《續(xù)修四庫全書》本《浪跡叢談》卷九“高房山”)以上兩人記載,表明清人的仿制不僅是官方行為,也不只是皇帝的特權,再造的熱情也在民間涌動。祝德麟也曾作詩贊美苔紙:“造紙?zhí)橘|,行行影曲遮。衍波翻碧藻,側理亂黃麻。條紊治難整,文回織比斜。臨池疑皺綠,正筆反生花。漁網(wǎng)舂春密,烏絲界恐差。巧裁自南海,博物有張華。 ”(清·嘉慶二年姑蘇刻本《悅親樓詩集》外集卷一)描寫細膩逼真,似乎也是親眼所見。
但是清人的仿制品已不可見,如今收藏于故宮的兩張完整的側理紙(因為孔尚任家藏與乾隆內府舊藏亦為同類紙張,因此也包括在內)的年代應在明代晚期至康熙末年之間。經測它們?yōu)槠ぜ?,未發(fā)現(xiàn)有水苔成分,故與《拾遺記》中所記載的側理紙非同一種類紙張(郝炎峰《試論故宮博物院藏側理紙的年代》,《文藝生活(藝術中國)》 2014年第 8期)。但是,從上引詩文看,皮紙不具備文中記載的側理紙的紋路與色澤,與清代文人所親見并吟詠的紙張不屬一類。因此乾隆年間官、私所仿造的側理紙,究竟與《拾遺記》記載的是否同類,因為缺少實物,這個問題并沒有得到最終解決。
藉助于現(xiàn)代科技手段,證明滸苔、海蒿子、羊棲菜及水綿的成分分析顯示,其藻體都適合造紙,國外早有以水綿粗纖維成功造紙的先例。進入 20世紀,中國造紙企業(yè)也有以藻類植物造紙并獲得成功的實例;另有考古數(shù)據(jù)顯示,早在魏晉南北朝時就已經出現(xiàn)了紙張的淀粉施膠技術,其作用與甘油和木薯粉類似。這樣就從造紙技術上,證明水苔(海苔)造紙是真實可行的(參王曉雪、方曉陽《中國古代苔紙考》,《現(xiàn)代出版》 2016年第5期)。
僅僅翻檢《晉書》,可見當時已有黃紙、青紙、白紙、赤紙等在民間普及,而后趙石虎竟用五色紙寫詔書(《晉書·石季龍載記上》),可見其時造紙工藝多么高超。躍進師曾在《紙張的廣泛應用與漢魏經學的興衰》文中全面分析了紙張發(fā)明對學術文化的推動作用,他說:“漢魏之際的文化轉型,則與紙張的發(fā)明應用與廣大知識分子的積極參與密不可分。 ”(《學術論壇》 2008年第9期)查屏球先生則從文學新變的角度,詳細闡發(fā)了“紙簡替代”的重要影響。他說:“從東漢中后期至三國前期,文學的文本載體處于簡紙并用與轉換階段。 ”(《紙簡替代與漢魏晉初文學新變》,《中國社會科學》 2005年第5期)可見,西晉時期已完成了紙簡的轉換,中國文化已進入了以紙質文本為基本載體的相對穩(wěn)定的發(fā)展階段(躍進師語)。
以上可見,文人及其創(chuàng)作與紙張之間的關系,在晉代既是新鮮的、為人矚目的,所以才會出現(xiàn)傅咸寫作的《紙賦》。而某部“費紙”很多的作品又特別被世人追捧,必然會出現(xiàn)如左思《三都賦》引發(fā)的“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晉書·文苑傳》)的盛況。與左思《三都賦》類似,張華撰寫的四百卷《博物志》和被賜側理紙的事件,都成為時代文化風氣的典型例證。
乾隆時期仿制的側理紙,與《拾遺記》記載的即使不是同一種類,也只能說明仿制手段的不高明,并不影響側理紙在兩晉流行的真實性,同樣也不能絲毫損害它作為古代名紙,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成為文人墨客追慕的對象。
到此為止,由王嘉《拾遺記》引發(fā)的“一紙”公案得以告終,我們因此而生發(fā)的一些思考卻仍在延續(xù)。比如,如何看待身披“小說”標簽的《拾遺記》的史料價值?如何認識前世的“傳聞”對后世文化所發(fā)生的巨大影響?如何對待宋代類書與筆記,在繼承與傳播文化遺產上的價值?如能聯(lián)系宋人的辨?zhèn)纬煽儯_展全方位的討論,也許會更利于全面評價宋人對古典文獻上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