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房
三 “以道眼之明”看待世間的對立和沖突
【原文】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是)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譯文】如果依據(jù) “成心”(天然自成之心)作為判斷標準,那么誰還沒個標準呢?何必非得要通曉事物代謝之理的智者才能制定個標準?即使是愚人也有個標準。如果說沒有“成心 ”而有是非,那就如同“今日去越國而昨天就到達了”一樣不可能。因此要以“無有”為“有”。以“無有”為“有”,即使神明如大禹,尚且難以了解,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言論不同于吹風,發(fā)言者有話要說,他們要說什么也不確定。他們果真說了嗎?還是沒有說呢?他們以為他們的發(fā)言不同于幼鳥的鳴叫,有區(qū)別嗎?還是沒區(qū)別呢?
大道為何隱藏起來才有真?zhèn)沃郑恐裂詾楹坞[藏起來而有是非之分?大道何處不存在呢?至言哪里會有不可的呢?大道被小的成就隱蔽了,至言被浮華之辭隱蔽了。所以才有儒家、墨家的是非爭辯,都以他們所反對的否定對方所贊成的。與其贊成對方所反對的,否定對方所贊成的,則不若以道眼之明去觀照。
事物沒有不是彼,也沒有不是此的。從彼的方面看不見的,從此的方面就知道了。所以說,彼乃相對于此而出現(xiàn)的,此也是因為彼而出現(xiàn)。這就是彼此相生的道理,即使這樣,生伴隨著死,死伴隨著生,可伴隨著不可,不可伴隨著可,是乃因非而出現(xiàn),非也因是而出現(xiàn)。因此圣人不走對待二分之路,而以天(道)眼觀照事物,也只能這樣說了。
此也就是彼,彼也就是此。彼有它的是非標準,此也有它的是非標準。果真有彼此之分嗎?果真無彼此之分嗎?彼此失去對待,叫作“道樞”。樞紐才能成為圓環(huán)的中心,以應(yīng)對無窮的旋轉(zhuǎn)。有無窮無盡的是,也有無窮無盡的非。所以說不如“以明”(以道眼)觀照人間的是非。
【詮解】第三章的核心意旨是啟發(fā)人們要以“道眼”之明觀照人世間的是非百態(tài),從而實現(xiàn)人生超越。所謂“道眼”就是道體的視角。道體作為世界的最高本體,它是無是無非、無生無死、無彼無此、無真無偽、無可無不可的,換言之,就是無待齊一(沒有對立和區(qū)別,不需要任何條件而存在)。但無待的道體不能自證,它需要通過世間的是非、生死、彼此、真?zhèn)巍⒋笮〉扔写飦碜C明和顯示自己的存在。人若從“道眼”的視角看,人世間的各種對待消失了,主客融為一體,從而進入萬物與我渾然同一的境界。
先看本章第一段大意。此段中的“成心”一詞,歷代注家大體有兩派意見,一派解釋為“成見之心”,如唐人成玄英釋為“執(zhí)一家之偏見者,謂之成心”,陳鼓應(yīng)亦持此見;另一派解為“現(xiàn)成本有之真心”(明釋德清說)、“天然自成之心”(近人蔣錫昌說)。我認為后一種解釋比較好。這個“成心”(即天然自成之心)是造物主“道”賦予每個人的先天自有之心,所以人的是非、美丑觀念是先天性地存在著共同性的。這個成心讓人遇著是自然知是,遇著非自然知非。人無論賢愚,都共同擁有這樣一顆成心。先有成心,然后才能判斷是非;沒有成心而有是非,就如同“今日適越而昔至”一樣不可能。
第一段的大意在于,莊子要人去除后天的機心和小聰明,對事物的判斷要聽從天生即有的“成心”的安排。而這個“成心”則是來自“道”的啟示,成心的背后有一個道體在支配。人服從成心的安排,也就等于服從道的安排。莊子以反問的方式,貶斥了人后天生成的知識、技巧和自作聰明的可靠性?!爸币庵钢挛锎x變化之理的人,宋人林希逸釋為“古賢者之稱也”(周啟成校注《莊子鬳齋口義校注》,中華書局, 1997,21頁)。“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 ”也就是說即使對于愚人,道也賦予了他一顆天生就有的“成心”,愚人也可以運用其成心衡量事物的對與錯,何必非要等待那些有知識的人運用其私智才能給出事物評判的標準呢?“以無有為有”,就是莊子所謂的“心齋”“坐忘”,心要排除私智,保持空明之境,以等待天啟神示(道體顯像于心,近似于直覺),這樣才能夠?qū)κ挛镒鞒鰷蚀_的判斷。水往低處流,這是道安排的自然之象。大禹治水,順從道的安排,不自作聰明,不另耍手段,不以堵塞取代疏導(dǎo),這就是“以無有為有”。人人都有成心,等于說人人心中都有一個天然寶藏在,這一點別說庸人不自知、不自信,就是神明如大禹那樣的人也很難完全了解,是故莊子感嘆“吾獨且奈何哉”!
第二段說言論不同于吹風,吹風發(fā)出聲響是一定的,但言論無定。莊子追問:“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在我看來,莊子這話仍是啟發(fā)人們認知道體之妙。道體非語非默,非辯非無辯,是齊一的。從道體上看,是非語(未嘗有言);從道用上看,是非默(果有言)。說了和沒說是同時存在的。同理,人的發(fā)言與幼鳥的鳴叫有區(qū)別嗎?從道體上看,是無辯(無區(qū)別);從道用上看,是有辯(有區(qū)別)。辯與無辯同時存在。
第三段是說大道無真?zhèn)?,至言無是非,提出人要以道眼觀照世間的是非之爭。道體是齊一的,本無真?zhèn)沃帧5荔w作為本體要呈現(xiàn)為物象,則凡物皆真;若凡物皆真,也就沒有真?zhèn)沃畡e了。之所以有真?zhèn)蔚膮^(qū)別,是因為人們忘記了道體的存在,而自作聰明地炮制出另外一些真?zhèn)螛藴?。這就是老子所謂“大道廢有仁義”(《老子》第十八章)。其實在老子那里,仁義之名的彰顯,是因為沒有與道體連接。凡從道體中流出者皆仁,既然都是仁,也就沒有仁與不仁的區(qū)別了。既然仁義之名彰顯,則說明大道隱去了。莊子說“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言惡乎隱而有是非”,其中道理是一樣的。大道隱去才有真?zhèn)沃?,至言隱去才有是非之分。至言本無言,仍然說的是道體?!暗离[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這是說自從出現(xiàn)儒、墨這樣的顯學(xué),大道也就隱去了。 “小成”是小有成就,“榮華”是指浮華之詞,均用來形容當時儒、墨言論之顯赫。但大道和至言雖然隱蔽,卻并沒有消失。莊子認為,與其跟著儒家、墨家的是非觀念轉(zhuǎn)圈子,“則莫若以明”,也就是說不如以道眼的明察看待這些人間的是非。從道體來看,本來無是亦無非。
第四段是說現(xiàn)象界彼此相生、是非相生、生死相生、可與不可相生,人們?nèi)粝萦诙謱Υ募m纏,則人生大累?!笆且允ト瞬挥啥罩谔臁保@個“天”也是“道”的意思。莊子提出,圣人不走這條路子,而改以道(天)的慧眼來觀照世間的對待之象,從而進入道體的齊一之境。
第五段再次申言現(xiàn)象有對待,本體無對待?!肮矣斜耸呛踉??果且無彼是乎哉? ”莊子用第一個問句質(zhì)疑是否有彼此之分,用第二個問句質(zhì)疑是否無彼此之分,其用意在于說明:彼此之分乃是既有又無的。從現(xiàn)象界(道用)來看,有彼此之分;從本體界(道體)來看,無彼此之分。道分體用,所以作為道的全體,既有彼此又無彼此。同理可推,既有是非又無是非。莊子把本體(道體)比喻“道樞”,即道的樞紐,在這個樞紐中,“彼是莫得其偶”,也就是彼此失去了對待,這其實是對道體齊一狀態(tài)的形容。由道體的齊一,從而顯化出不齊的萬物;無窮無盡的是非彼此,圍繞“道樞”運轉(zhuǎn)不停。所以莊子再次強調(diào)“莫若以明”,其意是要人們以道眼之明實現(xiàn)對人生各種矛盾的超越。人生在世,就要面對各種對待和沖突,如主客矛盾、物我矛盾、有限與無限的矛盾;消泯對待,解除矛盾,就要復(fù)返道體的齊一狀態(tài),從而實現(xiàn)主客不分、物我不分、有限與無限的對立消泯,這就是萬物與我渾然同一的宇宙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