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春
二
沉香在國朝香史,從來都是不二之選的高端“香餑餑”。不止宋人用到爐火純青,早在唐代,白木香(即海南與南粵的沉香大宗)作為土貢甚至要備為制度?!短屏洹肪矶枴坝也厥稹庇洝半s物州土”,其中就有“廣府之沉香”。
“沉香祭天”的習俗被認為由梁武帝蕭衍創(chuàng)制。明人周嘉胄《香乘》中即持此說:
梁武帝制南郊,明堂用沉香,取天之質,陽所宜也。北郊用土和香,以地于人親,宜加雜馥,即合諸香為之,梁武祭天,始用沉香,古未有也。
若此成立,則鐘情佛教的蕭衍獨取沉香,一方面源于沉香在梁代開始充分登上歷史舞臺,此前漢代著錄諸如《神農本草經》,所及香材還只有蘭草、木香、麝香之屬,而《梁書 ·林邑國傳》宣揚所及物產,已經對沉香頗費筆墨。另一方面,當與佛典的獨重沉香有關。《楞嚴經》中有載:
純燒沉水,無令見火,此佛土燒香法也。燒沉水香,香氣寂然,來入鼻中,非水非空,非煙非火,去無所著,來無所從,由是意銷,發(fā)明無漏,得阿羅漢。
佛典對沉香的重視應該也是日本香習后期深受禪宗影響而專取沉香的內在原因。蕭衍這位天子奉佛甚刻,不僅參與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輝煌業(yè)績,更創(chuàng)下了三次舍身佛寺、需朝官贖回的破格記錄。
偏愛單方沉香的風氣雖在晚明蔚為大宗,其實宋代,尤其南宋,兆頭已經顯山露水。比如“中興四大家”之一的詩人楊萬里,作《南海陶令曾送水沉報以雙井茶二首》,強調的也是沉香特有的“本分”香:
沉水占城第一良,占城上岸更差強。黑藏骨節(jié)龍筋瘠,班出文章鷓翼張。滾盡殘膏添猛火,熬成熟水趁新湯。素馨熏染真何益,畢竟輸他本分香。
詞人張孝祥寄調“浣溪沙”,亦曾“以貢茶、沉水為楊齊伯壽”,所謂“北苑春風小鳳團。炎州沉水勝龍涎。殷勤送與繡衣仙”。
而一旦香飄明季。當江南才子冒襄在《影梅庵憶語》中不經意提到了黎遂球(美周, 1602—1646)的時候,或者他還不知,這著名的嶺南才子、“牡丹狀元”已經壯烈殉國,卻無意中證明了,黎確實同樣是位玩香高手:
一種生黃香,亦從枯瘇朽癰中,取其脂凝脈結、嫩而未成者。余嘗過三吳白下,遍收筐箱中。蓋面大塊,與粵客自攜者,甚有大根株塵封如土,皆留意覓得。攜歸,與姬為晨夕清課,督婢子手自剝落,或斤許僅得數(shù)錢,盈掌者僅削一片。嵌空鏤剔,纖悉不遺。無論焚蒸,即嗅之,味如芳蘭。盛之小盤,層撞中色殊香別,可弄可餐。曩曾以一二示粵友黎美周,訝為何物,何從得如此精妙?即蔚宗傳中,恐未見耳。
三吳、白下,皆指江南一帶?!拔底趥鳌奔粗阜稌纤逗拖惴健贰峨s香膏方》,二者在香學史上地位殊異?!吧S香”當指沉香中的一種,生結黃熟香。冒文中
又寫道:
黃熟出諸番,而真臘為上。皮堅者為黃熟桶,氣佳而通。黑者為夾棧黃熟。近南粵東莞茶園村,土人種黃熟,如江南之藝茶。樹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吳門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盡削,油尖鐵面盡出。余與姬客半塘時,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價數(shù)購之。塊者凈潤,長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結處,隨紋鏤出,黃云紫繡,半雜鷓鴣,可拭可玩。
所謂“吳門解人 ”解香之工藝卓絕,“剔根切白”,在黎遂球寫香的名詩《寶香篇》中亦有體現(xiàn),稱“吳兒玉腕”?!秾毾闫菲湓姾荛L,詩小序也很長,且同樣提到了明人偏愛的奇楠香:
寶安產香木,其氣味視奇楠、沉水、栴檀諸品,尤為甜遠。香片以堅老為貴。色如茶褐,或質白而沁作山水、云影、馬尾棕紋者,尤上。往予師灌溪李公為令時,雅有沉香之操,俗受還珠之惠。山市所出,最上者,每觔不過百許錢。但邑中人少知選認,亦未盡爇法。予頗能兩解其妙,于是朋好相詒,用表蘭同,亦稍薪積。邇來時事頓異,權要貴顯競事索尚,價驟騰十許倍,至于山童林竭,不可易得。書笈數(shù)片,珍等昆玉。會客偶以為問,不能無感,作《寶香篇》。
明代的寶安即今之廣東深圳、東莞一帶,也涵納香港。此處所產香后世皆稱“莞香”,其實就是沉香而以地名。但該詩開篇即說“羅浮山前千歲香”,故“寶安香”應該還是有特指 —橫貫北回歸線的羅浮山因地處亞熱帶,特有的雨量充沛使得植物景觀垂直分布變化明顯,有天然中草藥庫之說。粵東四市之一的“藥市”就設在羅浮山沖虛古觀左側,世稱“洞天藥市”。羅浮有香對于明人尤其晚明粵人,應該是常識。屈大均就寫過一組《香溪曲》,說“羅浮山中人采眾香為末,浮溪而下,鬻于廣、惠二州”,詩中直稱“羅浮自是一香山,香
使山人不得閑。一棹香溪販香去,香如塵土滿人間”。
黎遂球《寶香篇序》提到的奇楠、沉水、栴檀都是香名,皆曾在漢、唐、兩宋香史上大放異彩,雖然都是名香、都是香中極品,卻也未必難得一至。然而因為明代禁海政策的影響,當時東南亞的香料進入中國已不像前朝那么順暢,黎遂球此處對寶安香的倚重,未嘗沒有時代因素。
寶安香雖然味道甜遠而形色美觀,但一般人并不懂得如何選香用香,而黎遂球能“兩解其妙”。特別他的老師灌溪李公為令時治法清廉,因緣湊泊他曾經擁有不少好香,“亦稍薪積”。但好景不常,“權要貴顯競事索尚”,香木未免遭劫,至于山禿林毀,香也難得喜聞樂見了。當然此舉也絕非明代初見。早在宋人,例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一〇錄神宗元豐三年朱初平等人的奏章,就直言“每年省司下出香四州軍買香,而四州軍在海外,官吏并不據時估實直”,導致“官中催買既急,香價遂致踴貴”,最終的結果只能是“以故民多破產,海南大患無甚于此”。宋人李光的詩作《海外謠》前有小序,說海南“瓊、崖、儋、萬四州,限在海外,地里險遠,輸賦科徭率不以法,所出沉香翠羽怪珍之物,征取無藝,百姓無所赴訴,不勝其忿,則相煽剽奪”,等到“盜起瓊山”,則“旁郡”不僅“不稟約束”,甚至“第陰拱以觀其變”。作者不禁嘆息“致寇之因實緣贓吏,予懼叛民雖熄而贓吏愈熾”了(參揚之水《香識》)。
宋代海南的香物遭際,居然依稀成了明代嶺南的影子。
所以《寶香篇》其實是懷舊詩,是想念香的詩,也惠示了后人沉香未免覆沒的一種原因。
適在閨閣,女孩挽發(fā)的玉釵偶爾也當了撥灰的香具,“玉潤正宜煙裊娜,釵寒時撥火依稀”。也正如蘇軾《翻香令》中所言的“金爐猶暖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釵翻”?!秾毾闫吩娭猩婕暗南愕洳簧?。例如“韓壽香”典出《晉書·賈謐傳》:晉韓壽美姿容,賈充辟為司空掾。充之少女見而悅之,密相往來,并盜西域異香贈壽。后情事因香泄露,充允為夫婦?!败髁钕恪钡涑觥短接[》:“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香。 ”荀令君即是曹操的謀士荀彧,傳說他曾得異香,用以薰衣,馀香三日不散?!半u舌香”自不待言,當指漢代香禮之尚書郎含香奏事(參《漢官儀》)?!俺鲈∈脺眲t用的是趙飛燕姊妹事。至于香材加工處理的具體過程,“雨云如絓相思影,石花似沁留歡唾。纏發(fā)深縈瑪瑙紋,積血還疑琥珀破。越客鮫綃并裹將,吳兒玉腕工磨銼”,句后詩人特意加注說明:“香片須銼去浮棱,惟吳人得此法。 ”吳人玉工,江南屈指,此與冒襄文正同出一典?!秾毾闫纷詈蠼Y句則以《詩經 ·召南·甘棠》和晉人潘岳《閑居賦》的典故來懷念自己的老師為政清明、安樂百姓時的歲月靜好,結局更是非常“政治正確”,從香享受回到了香修行:
習靜朝調息,歡心夜供禪。
篆風馀麈尾,獸炭引鐙前。
鼻觀不同煙火氣,贈君聊賦寶香篇。
太平歲月的承平記憶如此,是以明人日常生活特喜用香。廳堂臥室、書齋庭院,乘涼撫琴、賞花望月,時時總有香伴,都有爐瓶三事的影子。毛元淳《尋樂編》說:“晨焚香一炷,清煙飄翻,頓令塵心散去,靈心熏開,書齋中不可無此意味。 ”高濂《遵生八箋》對文人書房陳設更有種種鋪陳:
幾外,爐一,花瓶一,匙箸瓶一,香盒一,四者等差遠甚,惟博雅者擇之。然爐制惟汝爐、鼎爐、戟耳彝爐三者為佳。大,以腹橫三寸極矣。瓶用膽
瓶、花觚為最,次用宋磁鵝頸瓶,馀不堪供。
騰躍嶺南的詩人黎遂球,想必也曾如此在香氣馥馥的悠游歲月中,揮灑著不羈的性情吧。
他熱情參與當時廣東南園詩社的活動,崇禎六年( 1633)進京赴考時陳子壯(1596—1647)等人特在光孝寺送別,賦詩相贈,此即后世流傳有序的《南園諸子送黎美周北上詩卷》。
他在廣州芳草東街筑蓮須閣、晴眉閣,仰臥其中,讀書、臨帖、作畫、調琴。
但真正令黎遂球名滿天下的豪舉,還是當數(shù)他一舉成了才壓江南的來自嶺南的“牡丹狀元”。
崇禎十三年距離明亡僅僅還有四年,但四?;杪?、笙歌不斷。前年會試落第的黎遂球一度滯留吳越,流連花月,并因此和江左才子結下深厚因緣,之后連畫風都濡染了“吳門畫派”的深刻印記。也許同樣號稱“秀出東南”的冒襄便是那時知會了他,彼此訂交。這年春天黎遂球再度北上時取道揚州,應當?shù)孛苦嵲獎字s,雅集影園。影園為鄭氏家園,董其昌以其園在柳影、山影、水影之間,因名“影園”。至今遺址存焉。
彼時影園異卉盛開,一時才子或即席分賦或郵寄征詩,展開了一場盛大的“牡丹詩會”。擔任評議人的乃是一朝的風月領袖錢謙益。
黎遂球當場揮毫的《黃牡丹》七律十章被錢謙益拔為第一,鄭元勛不僅以黃金二觥鐫額相贈,并選女樂歌手吹迎紅橋,極稱盛事。其后返粵,遂球亦受到鄉(xiāng)邦子弟熱烈歡迎,據說出動了畫舫數(shù)十,美周披錦袍坐其中,兩岸則采女夾道。香山何吾騶手書致賀。南海鄺露因亦曾賦《赤鸚鵡》七律十二章,當時至有“黎牡丹”“鄺鸚鵡”之稱 —二人原本也是所謂“嶺南前三大家”中的兩位。
《黃牡丹》詩至今傳世,全稱為《揚州同諸公社集鄭超宗影園即席詠黃牡丹十首》。超宗即元勛之號。平心而論,詩不甚佳。清人袁枚也道這組詩“無甚意思”。但“有明三百年真狀元,無此貌亦無此榮” —“牡丹狀元”的風頭顯然勝過了三年就出一個的“天子門生”。
按照現(xiàn)時標準,黎遂球不折不扣是位可以憑顏值和才學謀事的才子。他精通易學,有《周易爻物當名》傳世?!渡忢氶w集》在嶺南詩史上也有重要地位。清人陳田《明詩紀事》認為廣東詩歌要至于美周,方才不僅能為清艷之詞、更時有壯健之篇。美周甚至還是位“佛系青年”,文集都要命名為《迦陵集》。他也寫過《戒殺文》。太平時代他詩寫風花、流連湖光,跌宕自喜之人自然而然也會沉迷香息。然而晚明的“斷舍離”結局,總是來得突然,剛果又決絕。
崇禎十七年三月明朝傾覆,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弘光朝。黎遂球聞訊即出資制作鐵銃五百門送往援軍,同時組織鄉(xiāng)勇準備抗清。南明弘光元年五月清軍攻陷南京,唐王朱聿鍵六月在福建稱帝,此即隆武帝。遂球被任為兵部職方司主事,提督兩廣水陸義師支援贛州南明軍隊。后因所統(tǒng)水師已被清軍戰(zhàn)敗,遂球只能率步兵義勇抵達贛州,與各路援軍固守御敵。隆武二年( 1646)十月四日清軍攻破贛州南門,遂球率數(shù)百義兵與之巷戰(zhàn),身中三箭殉國,得年四十有五,贈兵部尚書,謚忠慜。
這種晚明特有的性命對抗,這類從婉轉風月轉身就到烈士暮年的乾坤大挪移,成了明季士人的指標性存在,“牡丹狀元”黎遂球成了之后嶺南記憶的不朽傳奇。始知國士皆名士,正氣由來貫青史。從“朱雀銷魂迷歲祀”到“青溪絕代盡荒丘”,這段 “人與香氣俱散”的悲愴追憶,毋寧體現(xiàn)得最是鮮活。
三
明季的沉香往事,在明亡之后,仍在繼續(xù)。
清初弘化東北的高僧函可少黎遂球九歲,字祖心,號剩人,在俗名韓宗騋,是廣東博羅人,更為明代最后一位禮部尚書韓日纘長子。
雖然函可出家學佛是在明亡之前,卻在明亡之后一再卷入政治刑獄。順治二年( 1645)春函可由廣州到南京刷印藏經,因目睹生靈飽受戰(zhàn)亂之苦以及前明遺臣前赴后繼殺身成仁,遂寫下傳記體文《再變記》。導致順治四年九月南下時因《再變記》及所托帶南明弘光帝書稿被清軍截獲,成了“清代文字獄第一人”。
也許因為國初建基不穩(wěn),也許因為出家僧到底會蒙受諸佛護佑,函可成為清代文字獄少有的被從輕發(fā)落之人,順治五年敕往沈陽慈恩寺,流放到冰天雪地的盛京對佛思過。
之后的函可,在順治七年成立東北歷史上第一家詩社“冰天詩社”,更相繼在遼沈地區(qū)的普濟寺、金塔寺等七座古剎作過道場,被奉為東北佛教曹洞開山。今辨撰《重梓千山剩人和尚語錄序》稱其“七坐道場,全提直指,絕塞罕聞,稱佛出世”。
和壯烈殉國的“牡丹狀元”黎遂球類似,昔日的嶺南才子轉身成為一代高僧,卻依然保有了一份香緣與鄉(xiāng)緣在念。嶺南特有的沉香最堪擔當這份鄉(xiāng)愁。例如函可曾作《金塔山居雜詠二十首》,其十四即是沉水香詩:
銅爐豈必施家鑄,木幾中央照眼輝。沉水夢虛黃熟斷,鋤將高本一籃歸。
另外一首《得光半雪盛二公書》則說:
曾隨花雨即分裾,共效楊岐力有馀。一夜幾深塞下雪,十年才接嶺南書。菩提壇下心難了,苛子林中月久疏。聞道瓊崖鞋踏破,不將沉水寄荒居。
一旦寫到《黃熟香》,更是無復佛家面目,儼然舊日名公子轉身了:
黃熟可憐香,厥產在吾里。土人呼馬牙,血結色微紫。其次即烏云,其次即馬尾。采擇名女兒,纖纖勒玉指。干白凈削除,細碎盈筐篚。江南競崇之,曰此勝沉水。沉水比佳人,此比隱君子。芳烈雖不如,甜靜斯為貴。豪達徇其名,賈人徇其利。遂使黃熟香,氤氳滿天地。我來大漠中,永謝芝蘭氣。何人遺此香,再拜淚及趾。感別已經時,天外逢知己。非惟臭味投,恭敬桑與梓。
函可還專門寫過一首《雪齋燒沉水香》,其中特稱“草木抱真性,植根良獨異。當其枯槁時,眾目安能識”。想想他被稱為明末“三尚書”之一的父親韓日纘,素常剛正不阿治學嚴謹,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博羅韓氏本書香望族,明季大儒黃道周、名將洪承疇都是韓日纘弟子,東林黨人中的要角黃尊素(黃宗羲之父)也禮尊韓為“座上師”,后人稱其“德業(yè)聲施在天下,門下多名儒巨人”不是虛譽。但該詩結末以“彼此本同源,靜中得其理。何親復何疏,當入枯魚肆”,所嘆物類之相殺相殘,悲憫又是溢于言表的,到底不失為僧的本色。至于其自號“千山剩人 ”(千山為地名,即遼寧名山古積翠山),則實是一段異常悲愴的史實:留在南粵的韓氏家人皆因清兵入侵而抗節(jié)齊死、舉族被屠 —易代之際的博羅和江南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一樣,城破之日皆遭屠城之厄。函可家中只有同族三弟韓宗騄幸存,“黃沙萬里休余念,白骨全家賴爾收”(《憶耳叔弟二首》其一)原是實錄。這是發(fā)生在順治八年也即他流放東北之后的事。
千山高僧與“牡丹狀元”的遙相呼應甚至并非只發(fā)生在香事上,和尚還毫不忌諱直接就寫了《遙哭美周》 —美周即黎遂球。這也是遂球殉國三年之后、函可被流放到盛京之后( 1648)的事了:
一身許國氣無前,貢水波漫熱血濺。菩薩道窮皈馬革,孝廉船覆失龍泉。家馀老母西方淚,夢繞孤僧北塞煙。節(jié)義文章渾泡影,蓮須重結后生緣。
“蓮須”是黎遂球的閣名,《蓮須閣集》在嶺南詩史上有重要地位,“蓮須重結”也成為僧人函可對烈士老友往生佛國的回向。晚明遺民的絕地抗爭遂成為菩薩道的無畏施。同為“佛系青年”的黎遂球,甚至原本就是函可的在家?guī)煹?,法號“函美”?/p>
光陰如香象渡河,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生于1608年的番禺僧函昰與黎遂球同里同學,并以高才縱談時事。他“選佛勝于選官”的覺悟同樣來得較早,崇禎六年鄉(xiāng)試第二之后因會試不第,即謁僧于廬山、祝發(fā)于歸宗。明亡之后徙番禺雷峰創(chuàng)建海云寺,彼時孤臣節(jié)士皈依者眾。同樣因為天崩地裂的易代經歷,函昰特別敏感于佛教中無憂王故事“行善當趁早、行善無有遲”的深刻意味,函昰有組詩《讀〈大唐西域記〉十三首》,其五即書此事。在“憶別當殘臘,重來又在秋”的歲月匆促中,“席簾香正暖,天地一虛舟”“佛燈初暗紙窗白,香篆將殘磨衲知”成了時不我待之事。
一例走過易代之際的明人周嘉胄在香史最稱富艷完備的《香乘》中,完整保留了一個“山林窮四和香”的香方:
以荔枝殼、甘蔗滓、干柏葉、黃連和焚。又或加松球、棗核、梨,皆妙。(《香事別錄》)
方中所言,與偏好沉香不同,乃是和香傳統(tǒng)中的變風變雅,采用最素樸、日常、甚至寒酸的原料配伍,自娛自樂而不乏清趣野趣。至于明末另一位奇士方以智,其在《物理小識》中則特意寫到自己在焚用“窮六和香”:
窮六和香宜土屋,瓦爐茶餅晝夜足。木根野火曝三伏,山人不羨龍涎福。
方以智出身桐城安徽望族,家學淵源,少年同樣有過“衣紈縠,飾騶騎,鳴笳疊吹,閑雅甚都”的旖旎灑落,同樣在明清易代之后選擇了刀尖上的生活。他追隨南明王朝于湘、桂、粵西一帶,不惜“曲肱茅屋雞同宿,舉火荒村鬼作鄰”。國是無望之后同樣干脆出家為僧,從鮮衣怒馬的貴公子到流離轉側的苦行僧。包括康熙十年因粵事(即抗清事)牽連被捕解往廣東途中,在江西萬安惶恐灘頭,十月初七他突然的死,余英時先生在《方以智晚節(jié)考》中認為,這是方以智效仿宋末名臣文天祥事跡,自沉以殉國。他此處明確以象征士人氣節(jié)的“窮六和香”拒絕代表富貴壽考的“富貴四和香” —沉、檀、龍、麝,寧為無意哉?
方以智名列“明末四公子”實在委屈。當代有識者皆認為,抗節(jié)無虧之外,以其淵深博雅流傳至今的宏富著述,方以智應該與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并轡齊驅,重組“晚明四大家”的赫赫威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