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功民
北魏孝文帝元宏的《與太子論彭城王詔》,是駢文史上的名篇,曾收入清人許梿編選的駢文選本《六朝文絜》。全文僅一百零四個字,茲過錄如下:
汝第六叔父勰,清規(guī)懋賞,與白云俱潔;厭榮舍紱,以松竹為心。吾少與綢繆,提攜道趣。每請解朝纓,恬真丘壑。吾以長兄之重,未忍遠離。何容仍屈素業(yè),長嬰世網!吾百年之后,其聽勰辭蟬舍冕,遂其沖挹之性。無使成王之朝,翻疑姬旦之圣,不亦善乎?汝為孝子,勿違吾敕。
文中駢句“清規(guī)懋賞,與白云俱潔;厭榮舍紱,以松竹為心”尤其警拔,為一篇之文眼。一句之中,先用具象“清規(guī)懋賞”“厭榮舍紱”來贊美元勰功高但不慕榮利、息隱林泉的高潔品行和隱逸之志,再用中國古代君子深以為懷的“白云”“松竹”意象對具象進行提煉升華,給人留下“深致亮懷、藹乎如見”(許梿評語)的深刻印象。
雖然駢句大意不難明白,但歷來對“懋賞”的解釋卻與句意相抵牾,影響了對文意的理解。自清人黎經誥氏注“懋賞”為“《尚書》曰:功懋懋賞”,后來注家作注皆引《尚書 ·仲虺之誥》“德懋懋官,功懋懋賞”,并引孔傳“勉于德者則勉之以官,勉于功者則勉之以賞”解釋之。這是商湯左相仲虺告諭商湯及其臣民之辭,意即商湯用官職勉勵德高者,用賞賜勉勵功高者。前一個“懋”同“茂”,盛、大的意思;后一個“懋”同“勉”,勉勵的意思。如今人沈泓、汪政在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六朝文絜》中注“懋賞”為:勉勵以獎賞。
這般解釋固然符合《尚書》原意,卻不是元宏本意。此詔的背景是元宏御駕親征南齊途中,因久疾不豫,托國事于“長直禁內、參決大政”(《北史·彭城王元勰傳》)的六弟元勰。勰以西周成王惑于管蔡流言疑忌周公的歷史教訓,苦辭求退,欲盡始終之美。元宏乃手詔太子恪,意圖通過標舉元勰雖有事功卻無心朝纓、恬真丘壑,來打消太子繼位后可能產生的疑忌,從而保全其弟,協調身后皇室關系。如果“懋賞”釋為“勉于功者則勉之以賞” —功高受賞,則元勰與流連利祿的世俗權貴并無二致,加之其有震主之聲,取罪必矣,故不符合元宏的良苦用心;且詞義與駢句中“清規(guī)”“厭榮”“舍紱”等意思相悖,更與“白云”“松竹”的超塵境界和“辭蟬舍冕”的“沖挹之性”格格不入。
筆者以為本篇“懋賞”一詞雖出于《尚書 ·仲虺之誥》“功懋懋賞”,實反其意而活用之。為了和“清規(guī)”并列與下句形成對偶,省略了“功懋”?!绊p”之“懋”仍釋為“勉”,但并非“勉”的常用義項“勉勵”,而是其通借義項“免”,為“不、不要”的意思?!稘h語大詞典》中“勉”的第五個義項即為“通‘免”,王引之《經義述聞 ·國語下》:“勉,當讀如免。古字勉與免通。 ”
釋“懋賞”之“懋”為“免”,“懋賞”亦即“功懋懋賞”,意為功高但不接受賞賜。如此則“清規(guī)懋賞”“厭榮舍紱”并為“與白云俱潔”“以松竹為心”的高邁品格,詞義與句意毫無違和,與全篇文意渾然貫通,詔文的主旨也昭然若揭。
駱禮剛先生曾指出古籍注釋中“釋事而忘義”現象,大抵在于過分泥守個別詞語,而未從全文來通察原作者造語行文之用意所致,我們閱讀時不可不察。
“清規(guī)懋賞”“厭榮舍紱”既是一種君子品格,也未嘗不是朝廷勛臣的自保之道。不幸的是,太子元恪即位后果真聽信流言,鴆殺了其六叔父。元勰本人的“懋賞”之明與皇兄元宏的全弟之詔,終未能避免“翻疑姬旦之圣”事件重演,不亦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