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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2024-05-26 13:19張玉山
當代小說 2024年2期
關(guān)鍵詞:師兄大慶師父

張玉山

陸洧川住進了省腫瘤醫(yī)院。舌癌。醫(yī)生對他說是初期,實際上可能是中期或者晚期。

陸洧川今年七十八歲了,不患舌癌,離走也不遠了。人生是一出大戲,生是出將,死是下場,上有湛湛青天,下有幽幽黃泉。走有什么好怕的!

對自己的走,老陸有個嚴格要求:安詳,自在,尊嚴,痛快。不進ICU,不插管子,像掰一根甘蔗,咔嚓,嘎嘣脆,兩眼一閉,一切結(jié)束了。這樣當然好,就怕老天爺不一定按他的思路來。

對老陸來說,舌癌是個新鮮事物。查出來后,他沮喪了好一陣子。他十三歲登臺,唱了一輩子大青衣。臺上的他嗓音清越,體態(tài)妖嬈。王寶釧、羅敷女、王春娥、姜秋蓮、柳迎春……這一輩子,唱了多少角色呀,沒白來世上走一遭。唉,臨了,得了這??!

老陸送走了好幾個同事,其中就有白崇達。老白唱了一輩子架子花臉,嗓子好,功架好。在行里,老白的名聲可了不得,正經(jīng)有幾個徒子徒孫。老白命不好,退休沒幾天,查出了骨癌。住了半年院,化療,放療,再化療,一個好端端的身體,架子沒了,花臉沒了,只剩下一堆瘦骨。醫(yī)院建議老白截肢。唱了一輩子張飛、焦贊、牛皋、李逵、程咬金、黃天霸、竇爾敦……臨老將老,一個骨癌,把老白捶成了一攤黃泥。

老白沒活夠,貪戀這人間,醫(yī)生一句話,他點了一下頭,就把兩條腿截了。威武的關(guān)西大漢,成了小矬子,成了矮腳虎。站著也是坐著,坐著也是站著,像一截長了嘴巴眼睛的樹樁。想當年他在臺上,銅鈴大眼,瞪得溜圓,鼓著腮,緊繃著嘴巴,緊握著拳頭,何等威風!

陸洧川去看老白,老白那個哭,一把鼻涕一把淚。老白說,洧川啊,別光聽醫(yī)生的話,自己多個主張,死出個氣勢來。老白說啥也晚了,自己怕死,老伴和兒女們不想讓他走,就由著醫(yī)生們折騰。醫(yī)生說,截掉兩條腿,病不往上走了,興許能多活兩年。老白沒了腿,走得更快了,連個全身也沒保住。

老白的老伴也是有名的練家子,刀馬旦。刀馬旦也是腿上活兒,身架比嗓子值錢。老白一聲長嘆,老淚縱橫,撒手走了。老伴明白老白的心思,給老白裝了假肢,剃須凈面,勾了紫色六分臉,畫了個威風徐彥昭。戴白髯口,戴侯帽,穿紫袍,抱銅錘,足蹬高底靴,那叫一個氣派!

唱戲的人,過去叫戲子,就是被老天戲弄的人。臺上千金嬌軀,蟒袍玉帶,風流萬千,后臺一卸妝,該一臉麻子,還是一臉麻子。

人生天地之間,要經(jīng)歷多少風雨啊!

這些天,陸洧川頭腦昏沉,一點兒氣力也沒有。到了晚上,似睡似醒之間,好像聽到了一個聲音,聲音是師父匡子清的。師父說,洧川呀,當走則走,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別怕,有師父呢,師父等你好些日子了。窗外月影浮動,風聲縹緲不定,忽地響起了一陣鑼鼓聲,人聲也起來了,跟著就是琴聲,琴聲嘈嘈切切,檀板叮叮當當。

有人唱了起來,是旦角戲。是《三娘教子》,還是《汾河灣》?聲音絲絲縷縷,若有若無,像陳媛又不像陳媛。過了一陣子,聲音又變老了,是老白?老白唱徐彥昭,是呢,是《二進宮》。

有老夫

比樊噲

懷抱著銅錘保駕身旁

料也無妨

……

哦,是該走了。他的師父匡子清,一襲白袍,在他的床前走來走去。白崇達懷抱著銅錘,站立在門邊。門外站著一位清秀的小女子,探頭探腦往里看,仔細看了,原來是陳媛。陳媛說,師父,咱們該走了呀。剛要答應(yīng)陳媛,耳邊有人叫師弟,陳媛身后,閃出一個白袍少年來。白袍少年摘了頭冠,一抹青絲遮住了半邊俊臉。陸洧川看了半天,似曾相識。白袍少年說,師弟,師兄想你有些日子了,咱們快見面了。沒等老陸說話,白袍少年像紙鳶一樣,翩然飛上天去,倏然之間不見了。

醒了之后,陸洧川喝了一口茶,細細品味起剛才的夢境來。

白袍少年是誰呢?陸洧川心口突地起了一陣疼,是柳師兄柳子葦嗎?這么些年,沒有師兄的一點兒動靜,師兄呀,你在哪兒呢?唱小生的柳子葦,讓他牽掛了一輩子。有時他勸自己,別再牽掛師兄了,興許師兄早把他忘了。忘干凈了倒好,他唱他的大青衣,柳子葦唱她的小生,像他和陳媛一樣,一脈作渭水,一脈作涇水,清清亮亮,一水兩岸。

陳媛也沒走好,胃癌。陳媛是他的徒弟。本來他不收徒,在師父面前他盟過誓,一輩子不收徒,不留種兒,把他的身段、水袖、唱腔,一概打包帶走,連他這條命,一塊兒還給祖師爺。

看了陳媛的一出戲,偏偏是《三娘教子》,偏偏是他陸洧川的看家戲??赐陸?,心里癢癢了好一陣子,要不,收下這個徒弟,把他的戲路唱腔傳下去?

陳媛的嗓子好,扮相好,悟性好,拿捏得也好,好得沒法說。京劇院的陳院長說,陸老啊,咋樣,您老跟前,缺少個端茶遞水的小妮兒,我做個媒,給您和陳媛穿個線,您下把力氣調(diào)教調(diào)教她。孩子年輕,沒準兒是塊好料,咱不能埋沒了她呀!您說是吧?

陸洧川脾氣犟,執(zhí)意不收。陳院長越說,陸洧川越是搖頭。搖罷了頭,陸洧川說,陳院長,您別難為我。我呢,當初在師父跟前盟過誓,一輩子不收徒,今兒破了戒,到了那邊,我沒臉見師父呀,師父一生氣,把我打發(fā)回來,您說,多沒勁呀。

話是這么說,其實呢,陸洧川真心動了,陳媛這樣的好材料,一輩子碰不上幾個。陳院長摸準了他的脈,一笑說,陸老呀,多少年前的事了,您老還記得呀。咱這樣,您老先別答應(yīng)我,您老觀察觀察陳媛再說,陳媛哪兒唱得不得勁兒,您呢,也甭當個大事兒,給她點化一指頭。

老陳好歹是個院長,好歹也是國家一級演員,他再三懇請,陸洧川只好點頭應(yīng)了。陸洧川把陳媛叫過來,陳媛,咱們爺兒倆,這輩子沒師徒緣分,一脈作渭水,一脈作涇水,當我是個過路的。陳媛是陳院長的千金,老陸面子得賣給陳院長,不賣也不行。這樣,陳媛成了陸洧川的名譽徒弟。僅此而已。

去年青京賽,陳媛報了名,指導老師報的是陸洧川。陸洧川不高興,不高興也沒辦法。如果陳媛唱不好,拿不上個名次,他陸洧川八成把名聲折了。但凡是個唱戲的,但凡是個和京戲沾親帶故的,即使是跑龍?zhí)椎?,敲邊鼓的,美工道具打雜的,誰不認識他陸洧川?陳院長一個小智謀,把他綁進去了。

點撥了一出戲,還是《三娘教子》。陳媛腦子好,一說一個靈,他這個當師父的沒花多少力氣,沒費幾口唾沫,成了。喝慶功酒時,趁著酒興,當著一幫子生旦凈丑,陳院長說,陸老,當著大伙兒,讓孩子給您老磕個頭,認下您這個師父吧,把您這一脈傳下去。陸洧川不點頭。陳媛說,我跟師父有個約定,別勉強師父了。

沒出半年,陳媛的好嗓子沒了,走板跑調(diào),身段僵硬,扮相也不好看了。陸洧川以為陳媛使性子,發(fā)了一通脾氣,甩袖走了。哪有這樣的呀,得了一個金獎,就驕傲了,眼里就沒師父了?陸洧川幾天不出門。不管陳媛怎么哀求,老陸打定主意,不教了。說好了的,一脈作渭水,一脈作涇水,一輩子不做師徒。

半月沒見陳媛的影子,陸洧川坐不住了,他怕陳媛有什么閃失。到了京劇院,陳院長不在,陳媛也不在,一問,院里的人說,陸老,陳媛身體不好了,在省城住院呢。

陸洧川心里這個悔,早該往這方面想啊!翻箱倒柜,找出一身對襟高領(lǐng)青素褶子、一把胡琴,這兩樣是師父傳家的東西,到了他這里,是第三代。師父走了那么多年,褶子上沾著師父的魂,他沒敢穿一遭。原本想帶到那邊去,給師父磕個頭,完璧歸趙,把師徒情分了了,下輩子托生個俊俏啞巴,說啥也不唱戲了,不唱了!顧不得那么多了,去一趟醫(yī)院,把這一身行頭送給陳媛,給孩子壓壓心魂。

陸洧川去了醫(yī)院,陳院長一把淚甩到地上,給陸洧川鞠了一躬,陸老啊,孩子有個心愿,她不說,我替她說,臨走前,想認下您這個師父。我替她求個情,您應(yīng)了她。沒個師父,無門無派,無根無脈。青萍還有水托著呢,大雁還有個翅膀呢。陸老,您不答應(yīng),陳媛啊,心事未了,走不踏實。話說到這份兒上,再怎么不情愿,他陸洧川也沒有不應(yīng)承的理兒。

一見面,陳媛珠淚滾滾,從病床上下來,跪下給陸洧川磕頭。陳媛說,師父,我辜負了您,咱爺兒倆,沒師徒命,這輩子做不成師徒,下輩子我好好孝敬您。陸洧川伸手把陳媛攙起來,把青素褶子往陳媛身上一披,眼淚就下來了,叫了一聲板,一聲長嘆——也罷呀!師父啊,今兒掌自己一個大嘴巴,認下你這個徒弟。

陸洧川雙手合十,朝天作揖,匡先生,您老在天有靈,甭跟弟子一般見識,今兒呀,不孝弟子陸洧川食言了,我呀,收下陳媛這個徒弟,給您老人家保下一脈香火。當年我在您老跟前盟的誓,今兒還作數(shù),下輩子做個啞巴。陸洧川禱告完,掄起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陳院長眼中含淚,陳媛捂著嘴巴哭了。

陳院長的意思,正經(jīng)選個日子,請幾個名角兒一坐,有媒有憑,陳媛給老師磕個頭,師徒關(guān)系就定下來了。陸洧川說,陳院長,別弄虛的了,禮節(jié)是給人看的,我不講究。陸洧川整了整衣衫,病房里一坐,陳媛身披褶子,端端正正給師父行了一個大禮。

行完了禮,陳媛身子發(fā)虛,微微喘了幾聲。陸洧川滿臉憐惜,說,我拜師那天,師父教的也是《三娘教子》,咱爺兒倆學唱一段,把師父的規(guī)矩走一走。行呢,你就點個頭,身子不行,我不勉強。陳媛重重點了點頭。陸洧川親自操琴,來了一段二黃慢板:

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嘆,

思想起我的夫好不慘然。

遭不幸薛郎夫鎮(zhèn)江命喪,

多虧了老薛保搬尸回還。

奴好比南來雁失群無伴,

奴好比破梨花不能團圓。

……

陸洧川唱一句,陳媛學一句,不一會兒,陳媛唱得渾身是汗,精神頭也慢慢蔫了。陸洧川忙收了胡琴,把胡琴雙手捧給陳媛,陳媛,咱爺兒倆師徒一場,師父沒啥送給你,這一身褶子,這一把胡琴,是你師爺傳下來的寶貝,到了你這一輩,是第四代。咱唱戲的,唱的是個情,傳的也是一個情,今兒呀,師父傳給你,留個念想。

走出病房,陸洧川一路走,一路搖頭,一路嘆息。陳媛日子不多了,熬不過半年去。師父走的時候,沒過五十,短命師父收了他這個長命徒,今兒個,他這個長命師父,偏偏收了一個短命徒。這是個命。師父這一脈香火,像一盞飄忽的青燈,搖搖晃晃,被老天爺吹了一口小風,這一盞燈火,在他手里滅了。他怎么就傳不下去呢?

半年后,陳媛走了。從那天起,陸洧川發(fā)誓不再唱,一句也不唱。這一輩子呀!陳媛沒走幾天,他覺得舌根發(fā)硬,好似舌頭大了。他不吊嗓子,不念韻白,舌頭閑下來了,能不發(fā)硬?他沒當回事兒。

陸洧川哪兒也不去,蟄伏起來了。社區(qū)請他教兩出小戲,一幫子善男信女,張著嘴巴等著他呢,不去!省政協(xié)來搬他做個莊家,壓壓陣腳,去港澳臺走一走,不去!省戲曲學院請他掛個名,做個名譽教授,不去!

他在家攥著茶盅發(fā)呆,陽光一點一點地動,從鞋面上移到院子里。坐夠了,澆澆花,種種草,和小貓說說話兒。小貓多好啊,嗓子好,身段兒好,脾氣也好,伸個懶腰,往他懷里一躺,呼呼大睡。他的心一下子空了,像一條灑滿月光的胡同。閑下來真不是個事兒。

今天太陽晴好。清明剛過去,花也紅了,柳也綠了,墻那邊有一棵梧桐樹,一樹喇叭花也斜到院子里來了。兩只白頭翁在梧桐花叢里跳來跳去——嗓音不好聽,像是倒倉沒倒好。他坐在板凳上,看著兩只白頭翁在樹杈上蹦跶,親親熱熱的,沒準兒是對小夫妻呢。

他這一輩子呀,命不好,一輩子青衣,一輩子水袖,老了,白頭了,身邊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還不如這一對不說話的小畜生呢。鳥還下個蛋呢,一棵狗尾巴草,入了秋天還結(jié)個籽兒呢。他倒好,沒個后人也罷了,連個傳戲的弟子也沒有。

不能在家里捂著呀,出去走一走,和山水,和天地,和花草說說話。再過些日子吧,過了陳媛的周年,他就走,一個人,東南西北。那年路過秦嶺,他看中了一處地方,太白山。在山里結(jié)一個草廬,聽聽風,看看雨,由著生命來去。化成一根草,化成一塊石。

就這樣吧。

當初怎么就答應(yīng)師父了呢?一輩子??!娶一房妻,留下子孫,多好!后悔了?也不后悔,明明白白的事兒,是他自己應(yīng)承的。師父沒逼他呀。師父說,洧川呀,你要拜師不難,應(yīng)我兩件事,我收下你這個弟子。十三四歲的孩子,心里除了裝著戲,人間事啥也不懂,他也沒怎么想,就一口應(yīng)了,當著師父盟了個誓。這一個誓言,綁了他一輩子。

外邊有人用彈弓打白頭翁,嗖的一聲,沒打準,白頭翁驚叫一聲,飛了。陸洧川的心一下子散了?;亓朔浚蜷_箱籠,一箱子全是褶子、包頭什么的。這一件是王寶釧的,這一件是羅敷女的,這一件是柳迎春的。留這個干什么呀,哪天抱到團里去,分給幾個大青衣留個念想。轉(zhuǎn)念一想,算了吧,誰沒有幾身行頭,誰稀罕這個呀。

箱底有一個軟包,外邊是一層黃緞子,剝開黃緞子,還有一層白紗包著,是什么呢?早忘干凈了。打開白紗,哦,原來里邊包著一件文小生花褶,領(lǐng)口大襟滾著絨繡梔子花,淺粉的,褶子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陸洧川把花褶抱在懷里,那個英俊的袍帶小生,像是站在了他的眼前。

這一襲文生花褶,是師兄柳子葦送給他的。那一年,在揚州,他和師兄唱《斷橋》。卸完了妝,師兄把花褶悄悄放在他的箱子里,叫了一聲師弟,紅著眼睛,跟著師父走了。他追出來,外面只剩下一條空巷子。瘦西湖上的月亮,在胡琴聲里,沉下去了。師兄的唱腔走遠了:

耳聽戰(zhàn)鼓咚咚響,

思念賢妻淚千行。

幾次要闖文殊院,

法海不許我見妻房。

那一年,他十七,師兄十八,師兄坐著馬車走了。他的師兄,唱小生的柳子葦,走遠了,一去不回頭。師兄,你還好嗎?

時間過去了那么多年,這一件花褶,還像新的一樣。陸洧川抖開花褶,往身上一披,做了幾個身段,心頭滾燙,眼睛熱辣辣的,是師兄柳子葦?shù)幕扪健熜衷趺礃恿四兀窟@一問,問了半輩子。師兄唱小生,白了頭,還是小生。明年,師兄八十歲了,還活著嗎?師兄活著的話,子孫滿堂了吧?

師兄柳子葦八歲開始學戲,學老生,拜的師父也是頂有名的,叫董桂園。師父是譚家的弟子,譚派名角兒。師父人好,他和柳子葦吃住在師父家,半是家養(yǎng),半是學戲。師娘也好,俊俏,爽快,是程門青衣。晚飯之后,清風在側(cè),月影婆娑,師父摟著琴弓,他和柳子葦跟著師娘比畫,踮著腳跟,捏著小嗓子唱王寶釧。

多好啊。

師兄柳子葦是個小妮兒,十分俊俏,粉面含羞,杏眼含情。上了幾歲年紀,柳子葦身子長開了,心事也多了。師父呢,一直拿柳子葦當男孩子養(yǎng),師娘私底下跟師父說,小柳子呀解事兒了,還她女兒身吧,優(yōu)伶行里,乾旦坤生不稀罕,女孩子也有成就了大名的,余先生(余叔巖)的女弟子孟小冬,還不是得了余先生的真?zhèn)??師父一臉苦笑說,余先生是譚派弟子,后來自立門派,成了一代名家。你不知做坤生有多難,冬皇(孟小冬)如果沒有余先生罩著,沒有杜月笙捧著,上海灘容不下她這個坤伶,一輩子多難啊。

師娘一聲嘆息,就不再說話。

沒過幾年,柳子葦開始登臺,第一出戲是《文昭關(guān)》。陸洧川和柳子葦一前一后,輪番唱,臺下一片叫好聲。行里的人都說師父調(diào)教得好。師父董桂園一臉醉態(tài),舞之蹈之,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是件多么快樂的事。陸洧川十四歲那年,和柳子葦還是一前一后。沒想到后來因倒倉變聲,柳子葦?shù)纳ぷ右幌伦訂×恕?/p>

師父一聲長嘆,一跺腳,給師兄尋了一個師父,柳子葦哭著學小生去了,拜的是葉派名家。柳子葦走的那天,他和師兄躲在柳叢里唱了一出《柳蔭記》,師兄唱梁山伯,他唱祝英臺,一邊唱一邊哭。唱完了戲,柳子葦把腕子上的銀鐲子褪下來,裝進陸洧川的口袋里,洧川,師兄走了,記得替我孝敬師父師娘。

陸洧川央求師娘,師兄不唱小生行嗎?師娘啊,師兄不走了吧,等我長大了,我掙錢養(yǎng)活師兄。師娘哭著說,洧川,師娘也心疼她,各有各命,咱是唱戲的,一輩子不登臺終究是個雛兒,放她走吧,小柳子呀,是塊好材料,哪天開了嗓子,沒準是個角兒呢。

柳子葦跟著師父走了。他呢,先是跟著師娘唱大青衣,后來,師父對師娘說,這可不行,孩子一輩子的事,耽誤不得。師娘說,那就跟我?guī)熜殖?,我?guī)熜郑墒琼懏敭數(shù)拇笄嘁?。董桂園猶豫了半天,依了師娘。

師父叫匡子清,是個古怪的人,三十多歲就成名了,是程派青衣??镒忧迨浅滔壬娜胧业茏樱雍?,活兒也好,柳眉入鬢,鳳眼傳神,唱腔挺拔秀麗,柔似春水,剛?cè)舯?,一股細音,唯其獨有,高處如天外游云,月照乾坤,低唱如花下鳴泉,攝人心魄。

不知怎么回事,師徒之間,平白起了一場誤會,匡子清和程家斷了情誼,等于被逐出了師門。這事在行里起了一陣風雨,匡子清名聲就不大好。匡子清好一口酒,酒后癲狂,胡說一氣,被逐出師門是早晚的事。

陸洧川第一次拜見匡子清,匡子清怎么也不收他。師父再三懇求,匡子清說,我是程派的呀,出了師門,我不傳程派的活兒。話是這么說,匡子清把陸洧川叫到身邊,看了臉看鼻子,看了牙齒看口腔,胳膊腿挨個兒捏了一遍,點頭說,是塊好材料。董師傅,別耽誤了孩子,替孩子選個好師父。

再后來,師娘出面。師娘和匡子清是同門師兄妹,當師妹的一求,匡子清也就應(yīng)了??镒忧逡恢蔽慈?,獨身一人。他秋冬著醬紫長袍,夏天著一襲白衫,四季穿青面布鞋,身高形瘦,體態(tài)風流。應(yīng)是應(yīng)了,匡子清開出了一個條件,師娘也愣住了。匡子清說,收他也不難,一是不娶妻,二是不開門授業(yè)。應(yīng)了這兩條,我收他。

是個絕戶師父。不為程家傳戲倒也罷了,不娶妻不留種,這是個啥條件。匡子清開了尊口,師娘不敢應(yīng)承,說,洧川呀,咱們不學戲了,給師娘當個兒,師娘養(yǎng)活你。陸洧川含著眼淚,跪下給匡子清磕頭,師父,我應(yīng)了,一輩子不娶妻,不收徒。師娘沒攔,小孩子家說話,不作數(shù)兒。興許師兄也只是一時興起呢。

院子里撐了幾根竹竿,陸洧川把褶子抱出來,一件件晾在竹竿上。一院子青衣,水袖飄飄,一院子香氣,花香繽紛。香氣從褶子上飄下來,是木瓜香。院子里,一左一右兩個花池,花池里分別種著木瓜和海棠。這個小院,是師父的,師父沒有子侄后人,就把小院傳給了他。

今年的木瓜長得比往年好,已經(jīng)開花了,碧綠的葉子里,藏著點點的紅。海棠剛有了動靜,小小的花苞,露著點點的粉。秋天收了木瓜,一半分人,一半用紙一包,摁在箱子里。褶子吃飽了木瓜香,披在身上,一搖一擺,香氣自個兒往外吐。

清明過了,谷雨來了,不覺又過了立夏。陸洧川渾身沒勁兒,嘴里沒滋味兒,口腔里火辣辣的,口水也少了。他只當是脾胃不和、肝腎陰虛的緣故,也沒當大事。上了幾歲年紀,心魂一點一點散了,筋骨也酥軟了。陸洧川是童身子,沒家小拖累,沒煩心事,平常啥毛病也沒有,都不認識去醫(yī)院的路。

老白走了,陳媛走了,陸洧川不是沒往不好處想,想透了,對人生,對生死,一切看淡了。死了也不壞,人終究要有個去處。黃土一掩,變螻蟻,變塵土。最好變成一只蝴蝶。一輩子唱青衣,沒穿過花衫呀,變成蝴蝶,生一對大翅膀,一身蝶衣,多好。

陸洧川不出門。長時間見不到他,幾個老友不放心了?;橗R九博,文丑黃登子,京胡張大慶,相約來看他。陸洧川誰也不想見,身子沉,眼皮也沉,一臉死氣。他們在外邊咚咚地砸門,不想見也得見。開了門,大家朝他拱手,寒暄了幾句,陸洧川捧出一壺茶。清風陣陣,茶香裊裊,大家喝茶聊天。

齊九博說,老陸呀,我們幾個商量著,搭個草臺班子,你算一個,咱們呢,往社區(qū),往小學走一走,把這一脈香傳下去。陸洧川搖頭,不去,哪兒也不去,老死在家里。黃登子說,洧川啊,出去走走,換換空氣,悶在家里可不行,沒病也能悶出病來。陸洧川只是搖頭。

這可不是老陸的做派,老陸是個隨和的人呀。張大慶心里一沉,拉過老陸的手去摸他的脈。寸脈尺脈一掐,出了一口冷氣。齊九博生老陸的氣,臉色不好看。黃登子捻著胡須想,今兒出師不利,碰上老陸心情不好。

張大慶不說話,拿出胡琴,盤腿一坐,皺著眉頭,拉了一段《將軍令》。在琴聲里,在茶香花香里,齊九博和黃登子一下子醉了。陸洧川抱著花貓睡著了,睡得那么沉。老陸這是怎么了?

喝飽了茶,大家搖頭走了。出了門,張大慶說,洧川兄病了,病得可不輕快。往后咱們多來走走,洧川有個事,大伙兒伸把手。洧川啊,脈象不好,蝦游魚翔,是死脈??!

唱花臉的齊九博不信張大慶的話,大慶啊,你改行當醫(yī)生了?陸洧川沒病,是咱幾個病了,張羅這么個破事。缺了陸洧川,等于沒了臺柱子,這個臺子,咱幾個搭不起來。黃登子說,洧川啊,舌頭大了,嗓子啞了,說話動靜不對。齊九博一驚,說,這樣可不行,別等著呀,咱找陳院長去。洧川呀,性子犟,一輩子沒拿命當回事,咱幾個勸不動。

過了兩天,陳院長來了,齊九博、黃登子、張大慶也來了,來了一院子老人。陸洧川心頭一熱,跟著一涼。陳院長說,陸老,今兒呀,您老把手頭上的事往后放放,院里安排了個查體,一個也不能少,醫(yī)院那邊我已經(jīng)說好了。你們幾個老人,可是咱院里的寶貝,怨我,這陣子光忙院里的事了,把你們幾個忽略了。

陸洧川說,不去,要去,你們?nèi)?。陳院長說,陸老,您不去,他幾個心里不踏實呀,您不帶這個頭,我這個院長可不好當。齊九博說,陳院長,我們幾個退休了,別弄了。他大青衣不怕死,我一個花臉更不怕。黃登子說,陳院長,我是個唱丑的,您不稀罕,觀眾也不待見,算了,老陸不去,俺幾個也不去。張大慶不說話。陸洧川說,九博,登子,你們?nèi)?,大慶也一塊兒去。我不去,說不去,就不去。

張大慶說,老陸怕死,我也怕死,萬一查出個啥癌來,我可受不了。九博,登子,你們?nèi)ゲ椴椋遗沅⒋ㄐ衷诩液蛑鴦屿o。哪個查出病來,別回來說。

張大慶的激將法,沒管用。陸洧川不去,大家死活不上車。陳院長急了,說,陸老啊,好歹您給我個面子,查個體嘛,走個過場嘛,哪天上邊問了,我有話說。昨天我見到邴市長了,他還問起您來。難為人家陳院長干啥,陸洧川只好說,去去去!

到醫(yī)院一查,查出舌癌來了。陸洧川不想住院,醫(yī)院里有死氣。他陸洧川是名家呀,醫(yī)院里的專家都看過他的戲,好些人還是他的粉絲呢,死在這里可不成,多難堪呀!

醫(yī)院的譚院長,也是京戲名票,也是唱程派的,勸陸洧川說,陸老呀,您住我這里,別當是個病,當它是個小玩意兒。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呢。咱少住幾天,我?guī)湍{(diào)理調(diào)理,哪天身子得勁兒了,您再走。

陳院長沒等陸洧川點頭,驅(qū)車走了。

齊九博賴著不走,裝模作樣喘不上氣來了。齊九博說,大青衣呀,我身子不好了,肺上查出了個陰影,沾你老陸個光,我也住幾天,確個診。陸洧川心里暖暖的,齊九博哪是有病,哥幾個商量好了,輪番住院陪他。

齊九博走了,黃登子來了,黃登子走了,張大慶來了,他們非說自己有病,也住幾天。劇院的人,今天這個來看他,明天那個來看他。青衣來了,花臉來了,拉二胡的老孫頭來了,扯三弦的老紀也來了,一來一幫子,紛紛擾擾,好像他陸洧川沒幾天活頭了。這樣可不行,不能拖累老哥們兒,陸洧川下了決心,他得走,走個干干凈凈。

張凝墨也來了。張凝墨是張大慶的親妹妹,跟他陸洧川斗氣似的,一輩子一個人。人老了,還是漂漂亮亮的,大眼睛老了,還是含著羞。張凝墨住在他隔壁,好像也病了。她時不時過來瞅他一眼,摸摸他的額頭,說幾句話,還偷偷抹眼淚。張凝墨說,洧川哥呀,咱倆都病了,咱倆誰也不許害怕,要走,一塊兒上路,路上做個伴。

他害了人家張凝墨一輩子。一個女人家,一輩子抱著月琴,遠遠看著他唱,一等一輩子,把自己等老了。當初,他那么犟,該點個頭,給凝墨妹妹一個歸宿,也給他自己一個歸宿。這個念想一冒出來,好像師兄就站在他身邊,愣愣地看著他。

柳子葦,師兄,你把師弟忘了嗎?

這幾天,老是做夢,夢里的白袍少年,來了,又走了,不說話,默默看他一眼,眼角掛著淚。是師兄嗎?前天收拾箱籠,怎么也沒找見那只銀鐲子,丟哪里了呢?是師兄送他的念物啊。可是,師兄呀,我在匡師父面前盟過誓,一輩子不娶親,一輩子不傳戲。

到了晚上,病房里和走廊里都安靜了下來。張大慶也睡著了。當年,張大慶非要把凝墨妹妹嫁給他,陸洧川不干,兩人差點兒惱了臉。張大慶說,洧川兄啊,你把我妹妹害苦了!

大慶啊,往后,咱哥們兒見不著了,別怪我老陸啊。老陸仔仔細細打量了張大慶幾眼,張大慶老了,老得皺巴巴的,但鼻梁、嘴唇、眉眼還是很好看。張大慶早年也是個青衣坯子,師父不喜歡他,改成了拉胡琴,修煉了幾十年,成了京劇院拉胡琴最好的。他倆是一對兒,一拉一唱,配合得天衣無縫。張大慶心眼好,比黃登子和齊九博更懂得他。

還是有那么多不舍。原想一走了之,怎么就走不痛快呢?他沒兒沒女,父母和師父都走了,陳媛走了,人世間沒牽掛了呀??蛇€有那么多人對他好,齊九博,黃登子,張大慶,張凝墨,還有那么多戲迷,牽著他,拉著他,不想讓他走。一走,這世間,就沒他這一個人了。

怎么告訴譚院長呢?陸洧川到護士站要了一支筆,要了幾張?zhí)幏焦{,跟護士們點了一下頭,回了病房。凈了手,凈了面,坐下來鋪紙?zhí)峁P,把他這些年的心得,寫了一個梗概。譚院長是唱家子,唱腔沒問題,只是程派的魂兒沒上身,火候上欠了一小把,味兒沒那么足。也是,一個當大夫的,心思多半在病人身上,再想把戲唱好,哪是容易的事呀。

寫完了心得,又寫了一張條兒掖在張大慶的胡琴上。陸洧川穿上衣裳,輕手輕腳出了病房。他看了一眼表,已是凌晨四點?;仡^看一眼腫瘤醫(yī)院,心想我才不死在這里呢,給自己尋個安安靜靜的好去處,從此一睡不起。

打了一輛車。司機捂著嘴巴打哈欠,問他,老爺子,您去哪兒?陸洧川說,去該去的地方,去一趟城西陵園。司機嚇了一跳。他拍拍司機的肩膀,小伙子,別怕,我活著呢。司機是個明白人,說,老爺子,咱走幾步,前邊有個花店,買束菊花吧。陸洧川就買了菊花。

每年清明他都去一趟城西,師父埋在那里。師父走的那年,還沒城西陵園呢。師父病重了,他想到了師父的后事,問師父回不回老家。師父老家在浙西,回一趟家要坐一天兩夜的火車。師父說,洧川呀,師父老家沒人了,只有你一脈,把我埋在你身邊吧,路遠了不行,等你老了,就沒力氣去看師父了。

師父是正月里走的,匆匆忙忙,像趕場子。這一年是一九五七年,省京劇團剛成立,他和師父進了京劇團,師徒關(guān)系等于一巴掌抹了。他舍不下師父,師徒如父子,當年一個頭磕下去,化灰化土,他也是師父的嫡傳弟子。師父脾氣怪,跟誰也不合槽兒,整天穿一襲長袍,抱著一把小茶壺,咕咚咕咚喝茶,跟誰說話,也是一口韻白,您說,誰受得了啊?比如,見了韓院長,袍袖一甩,屈腰下拜,張口就是:喂呀,韓院長,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師父是得了程先生真?zhèn)鞯?,只是好一口酒,嗓子卻越喝越亮。嘴巴沾了酒氣,唱戲就不正經(jīng),大青衣多少規(guī)矩呀,師父呢,一概不論。水袖不是水袖,身段不是身段,更要命的是,臺上吐痰。正唱著二六或者慢板,呸的一口,飛出老遠。這哪是正旦青衣呀。陸洧川是親傳弟子,手心里捏著一把汗,沒法跟師父犟嘴,只好陪著匡子清受屈。

師父一上場,一亮嗓子,臺下叫一陣好。再往后卻不行了,師父身上生了魚鱗癬,好像哪兒也癢,摸摸這里,摳摳那里,像演猴戲。觀眾不買賬,就起哄。沒幾天,戲園子里的票,賣不出去了。省里管事兒的找韓院長,起初,韓院長代他受過,可是韓院長臉皮薄,時間一長,受不了上面的訓斥,只好硬著頭皮找他談話??锵壬。圻@樣可不行,要不這么著吧,團里呢,缺一個女丑,沒人演丫頭婆子呀,您老彎彎腰,試試水。行呢,您老點個頭;不行呢,您老屈尊干個雜役。

師父下水唱起了女丑——五姑六婆、鴇子下人。師父多高傲啊,他是程門名角兒呀,名門名宗,丟不起這個人,一氣之下病倒了。先是起了寒熱,間日一發(fā),也沒當多大事兒。后來病勢一天比一天重。陸洧川嚇得不輕,想請醫(yī)生來給師父診脈,師父死死攥著他的手,洧川,生死有命,師父一輩子不看醫(yī)生,不看!

沒過三天,師父走了。

走前,師父說,洧川,你還年輕,當初的誓言一巴掌抹去了,娶一房妻,給陸家留下個后吧,只是別開門收徒??镒忧鍙难锩鲆粋€小包,顫抖著遞給陸洧川,洧川呀,師父糊涂,師父知道你心里裝著一段情,找她去吧。陸洧川伸手去接,小包里的鐲子掉在了地上。陸洧川拾起鐲子,眼里噙滿了淚。師父,弟子的心死了,洧川當初盟的誓,一輩子作數(shù)??镒忧宄脸羾@息一聲,當初呀,師父性子不好,一氣之下出了師門,也沒打算再回頭。

陸洧川使勁搖頭??镒忧逭f,師父沒了,你隨便找個犄角旮旯,挖個小坑把我埋了,別花錢,別厚葬,一把土的事。陸洧川一臉淚,師父說一句,他應(yīng)一句。師父又說,頭三年,別給師父上墳,三年后,每年清明,在墳頭上掛一件褶子。我唱了一輩子戲,到了那邊,跟大先生道個歉,賠個不是,還做他的弟子。洧川,胡琴呢?拉起來啊,給師父送個行——喂呀——呀——

匡子清粉了臉,勒了頭,貼了水鬢……一身青素,多俊俏的王春娥呀!陸洧川拉了一段二黃散板,一邊拉一邊流淚。猛聽得身后一聲嘆息,回頭看時,只見兩滴清淚從師父的眼角滾落下來。他嫡親的師父,程派青衣匡子清,嗓子里咔吧了一聲,走了。

那一夜,月亮正圓。陸洧川走出屋門,看到有一顆流星,拖著一束尾焰,嗖地飛到天外去了。陸洧川抱著師父哭了一宿。這一輩子呀,師父給了他一個飯碗,這個碗里,半碗是湯水,半碗是眼淚。師父走了,他一個人,好似孤零零的枝頭上,掛著的一朵即將飄零的桃花。

怎么操辦師父的后事呢?他有些發(fā)愁。陸洧川手里沒幾個錢呀,爺兒倆的賞錢,團里發(fā)的工資,不管多少,師父一概伸手接了,隔幾天置辦一身行頭,再隔幾天又置辦一身行頭。雖然爺兒倆省吃儉用,也沒有存下錢來。

劇院沒有難為他,韓院長出面給師父選了塊吉地,在城西的山崗上。陸洧川預(yù)領(lǐng)了兩個月薪水,給師父買了一口棺材。劇院一幫子生旦凈丑,吹吹打打地把師父送走了。

送走了師父,韓院長悄悄塞給他幾個錢,說,洧川啊,師徒一場,別虧待了你師父。你師父這一輩子,真是不容易,得了程門的魂,卻入不了程家的門,別讓他在程門外候著了。給師父圓了墳,燒過五七紙,他給師父立了一塊碑。碑上刻了這么兩行字:

人面桃花

程門立雪

師父走了三年之后,他每年買一件青素褶子,披在師父的墓碑上。王寶釧、姜秋蓮、羅敷女、柳迎春……他仿佛看到師父穿著紅褶綠褲,翹著蘭花指,在月亮當空的夜晚,咿咿呀呀唱將起來——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言我心內(nèi)慘,

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

到了師父墓前,天似亮未亮,只聽到鳥鳴聲聲。清明時掛上的大紅褶子,在晨風里飄舞。這一件是《鎖麟囊》里薛湘靈穿的對襟紅妝,上面花團錦簇,多喜慶呀。

陸洧川把白菊花供在祭臺上,重重地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他喉頭發(fā)緊,不覺哽咽了起來,師父啊,弟子陸洧川,今兒來跟您老道個別,明年,沒人來給您上香了……師父,您老在那邊等著,半年后,洧川在您老腳前行孝。

走不了幾步,就到了城西陵園。一道矮矮的墻,隔開了兩個世界,一邊是落單的師父,一邊是松柏蒼郁的陵園。在一排排的墓碑中,他看見了陳媛的墓碑。

陸洧川把菊花放在碑冠上。照片中的陳媛施了彩妝,微笑著看著他。他一聲長嘆,原本弟子該給他行禮,這個女弟子呀,黃桑不落青桑落,先他走了。陸洧川說,陳媛,師父命薄,擔不住你這個弟子??煲娒媪耍瑤煾改奶爝^去了,再教你唱戲。

司機是個急性子,嘀嘀地按喇叭,大聲說,老爺子,還走不走?陸洧川沒理他,繼續(xù)跟陳媛說話。陳媛,那邊呢,住著你師爺,你師爺可是正經(jīng)程派大青衣。在這邊,你沒見過你師爺,你呀,在那邊多照看著你師爺。那邊的事,你比你師爺靈透呀,跑腿的事算你的。咱爺兒仨,快見面了,程門一派,少了咱這一脈,不行。

回到小院,他在木瓜樹下挖了一個小坑,把箱籠里的褶子、包頭、繡花鞋等,全部埋在木瓜樹下,一邊埋一邊落淚。埋完了,他站起來,拍拍巴掌。小花貓跑過來,繞著他的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喵喵地叫。陸洧川把小花貓抱起來,放到大門外,他剛一轉(zhuǎn)身,小花貓又跑了回來,依舊仰著臉喵喵地叫。

陸洧川說,花花呀,你投明主去吧,這個小院,你待不住了。小花貓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愣愣地看了陸洧川幾眼,嗖地跳上墻頭,連叫了幾聲,一步一回頭,走了。

一走了之可不行,怎么跟幾個哥們兒知會一聲呢?老陸返回屋,找了一支眉筆,找了一張紙,蘸著胭脂,寫了幾行字:張大慶啊,別著急,老陸找去處去了。來自來處,去自去處。九博兄,你身子不好,別沒高沒低的,少發(fā)牢騷。黃登子啊,那么多學文丑的,挑一個靈透的好生教教,留下根脈,別斷了祖師爺?shù)南慊?。想給張凝墨寫幾個字囑咐囑咐她,讓她保重,卻寫不下去了。對不住人家張凝墨呀,守了他一輩子,苦了一輩子??伤饝?yīng)了師父,盟了一個毒誓,把自己害了,把凝墨妹妹也害了。

陸洧川把幾件青素褶子,和師兄柳子葦?shù)奈纳薨谝黄穑蛄艘粋€小包袱,往肩上一掛,虛掩了門,打車走了。去哪兒呢?找?guī)熜秩?!師兄在哪兒呢?前幾年,他聽了個動靜,柳子葦在武漢呢,開門收了幾個徒弟。就是不知道現(xiàn)在還在不在。管他呢,天下那么大,哪兒容不下一個陸洧川!

到了武漢,身子好似累著了,渾身發(fā)軟。找了一家店堂,住下來。老板娘是個細眉俊眼的女人,問他,老爺子,咋您一個人?瞧瞧,臉色多不好,八成呀,路上累著了。您看看,家里也不來個人陪陪,這把年紀出門,他們倒放心。陸洧川一笑。女人說,老爺子呀,您別動,一湯一水的,我給您老送過來。

第二天,他去京劇院找?guī)熜?。一聽他是陸洧川,男角兒女角兒嚇了一跳,程派青衣們圍上來,向師父問好,一口一個師父地叫,抱著陸洧川的肩膀照相。也有的角兒認識他,一臉敬畏。

第三天,院長趕過來了,戴著髯口,勒著頭皮,一臉脂粉,一看就知道剛從臺子上下來,還氣喘吁吁的。院長說,陸老啊,可把您老盼來了,您言語一聲,我派個角兒,把您老接過來,給咱傳傳戲。陸老,過些日子,我備個薄禮,讓程門弟子給您老人家磕個頭,您給他們比畫比畫。團里幾個大青衣,身段唱腔沒得說,可沒沾程派的魂兒呀。陸洧川沒力氣說話,只是微微地笑。

武漢好啊,南麒北馬,武漢是麒派的道場。當年,周信芳周先生坐鎮(zhèn)漢口,一出《蕭何月下追韓信》,紅透了荊楚大地。周先生這一脈,在武漢落地生根了。院長的扮相,一看就是《斬經(jīng)堂》里的吳漢,嗓音剛勁潑灑,身段大氣,活兒錯不了,八成也是個活蕭何。

待陸洧川說明來意,院長沉吟了半晌才開口,陸老呀,三年前,柳老前輩走丟了,去了哪里呢,誰也說不上來。有說上了五臺山,投了佛門的;有說進了終南山清修的。這都是說哪兒的話呀。陸老啊,您說,柳老一個名角兒,咱武漢三鎮(zhèn)哪個不認識她呀,怎么會走丟了呢?陸洧川心里一沉,接著一笑,這才像他師兄,師兄跟他一樣,不愿意讓人瞧見落魄的模樣。

晚上,陸洧川抱著柳子葦?shù)幕?,心里又酸又冷。師兄,您還活著嗎?等我一步,咱師兄弟再唱一出《斷橋》。他把小包袱打開,拿出銀鐲子,一邊看一邊掉淚。柳子葦跟他一樣,一個人一輩子,她怎么就不找個人家呢?想了一會兒,掉了幾滴眼淚。原本想見師兄一面,把這一輩子的事,跟柳師兄絮叨絮叨??伤麃硗砹搜剑鐏砣?,興許能見個面。師兄啊,你在哪兒呢?托個夢來,陸洧川找你去。

有人咚咚地砸門,陸洧川開了門。進來幾個人,一見面就跪倒磕頭,有叫師叔的,也有叫師爺?shù)?。陸洧川愣住了。年長一點的說,師叔啊,我叫曾顧曲,是柳子葦師父的大弟子。師叔,咱幾個徒子徒孫不孝,沒看住師父,三年前,師父從醫(yī)院走了,走了個無影無蹤,音訊全無。陸洧川笑了兩聲。笑聲里帶著寒氣,把幾個白臉小生嚇住了。

曾顧曲拿出一個包裹,眼里淚汪汪的。曾顧曲說,師父臨走前,留下這個包袱,師父說,哪天你陸師叔來尋,把這個包袱交給他。陸洧川問,你師父得的啥病呀?走得這么慌張。曾顧曲說,骨癌。醫(yī)生說要截肢,我在手術(shù)單上簽了字,回家去給師父拿弦子,回來不見了師父。曾顧曲一臉淚,師叔啊,您老別走了,我們幾個好好孝敬您,給您老人家養(yǎng)老送終。陸洧川笑而不語。

等師兄的弟子們走了,陸洧川叫了一聲師兄,不覺愴然淚下。師兄留下的包袱,是一個黃緞子軟包。打開黃緞子,還有一層白紗,揭開白紗,陸洧川眼里一熱:小額子,面牌,甩發(fā),白素褶子,白素裙子,腰包,彩鞋——喂呀呀,是《斷橋》里白素貞的全套行頭!

師兄還念著跟他唱《斷橋》呢。他不娶,是在師父跟前盟了誓言。師兄一生未婚,為了什么呢?師兄是個俊俏坤伶,找個好人家不難。那年在師父董桂園家,他和師兄偷偷裝扮起來,他戴了師娘的頭冠,唱李鳳姐,師兄掛了師父的髯口,演正德皇帝。兩個人嘻嘻哈哈唱了一出《游龍戲鳳》。

陸洧川對著鏡子,一一披掛起來。鏡中的自己不好看,面皮松了,眼褶子那么深。沒法勒頭,也沒脂粉,臉上不好看,像是珠翠裹著個爛橘子。剛要唱幾句,嗓子啞了,舌頭那么沉,胳膊也不行,腿也不行,到處硬邦邦的,像一根棒槌。他長嘆一聲,兩行清淚從眼角滾落下來。他摘了小額、面牌和甩發(fā),氣喘吁吁地坐著。一個人生氣。

摟著白素褶子,陸洧川昏昏沉沉睡下了。半夜里像是有人推他,一聲聲地叫著師弟。他打了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分明是師兄叫他,師兄在哪里呢?床前一地月光,月光白茫茫的。

腦子沉,又睡下了。耳邊忽地響起了一陣鑼鼓聲,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小巧的舞臺,檀板叮叮當當?shù)仨懀僖岔懫饋砹?。起初是二黃慢板,跟著是散板,幕布徐徐拉開,一個白袍少年,在臺子上咿咿呀呀地唱,仔細聽了,原來是《羅成叫關(guān)》。

白袍少年是誰呢?不認得,像師兄,又不是師兄。唱完了戲,白袍少年跳下戲臺,肩上扛著一桿大槍,挑著白袍,踩著鑼鼓聲,一路往西走了,一個孤單的身影,越走越遠。前邊隱隱一座門樓,是潼關(guān),還是函谷關(guān)呢?陸洧川醒了,出了一身汗。夢里應(yīng)著呢,柳師兄八成往西去了。

好像是1989年,省京劇院受邀在西安唱了兩出大戲,一出是《汾河灣》,是青衣戲;一出是《沙橋餞別》,是老生戲。這兩出戲都和西安有關(guān),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這兩出戲都占住了。那時陸洧川正當年,唱得賣力,唱腔又好,身段又好,一下子就火了。

唱完了戲,有幾天時間閑散游玩,他就跟著團里一干人馬,看了薛平貴王寶釧的寒窯,看了唐高宗為玄奘餞別的棧橋。戲文上的東西,原本信不得,誰知皆有出處。西安的票友偏是熱情好客的,非要盡地主之誼,一定讓他幾個住下來玩幾天,他應(yīng)了下來。

他和張大慶跟著票友們?nèi)チ艘惶嗣伎h,經(jīng)不住票友慫恿,一幫子生旦凈丑,又往太白山去了。太白山是秦嶺的主峰,終年積雪,就有了太白的名字。太白山深處,海拔很高,云霧繚繞。山腰上有一個村子,名字好,叫天圓地方,幾戶人家,蕭索地住在那里,幾縷炊煙,幾聲犬吠,遍地花草,遍地清芬,好個安靜自在的地方。

他們看到村前有一個巨大的石臺,背后是嵯峨青山,前邊是萬丈深淵,多好的一個戲臺!張大慶來了興致,洧川兄啊,哪天咱倆老了,結(jié)個伴兒,來這里蓋幾間草屋,養(yǎng)幾只雞,你唱你的才子佳人,我拉我的西皮二黃。

陸洧川心里怦然一動。

大慶也就說說罷了,老婆孩子,人情世故,哪個不是一條鐵鏈子?當時他就想起師兄來了,到了晚年,他一定約師兄柳子葦來太白山長住,聽聽風,看看雨,做一個世外之人。病就病了,死就死了,走他個干干凈凈。

第二天一早,曾顧曲領(lǐng)著一幫師兄弟來拜訪陸洧川,陸洧川早已走了。店堂的女人說,沒見過這么好的人,性情也好,脾氣也好,你看看,屋里收拾得多齊整。你們怎么不上心呀,陸先生啊,八成是病了。曾顧曲帶著師兄弟找遍了武漢三鎮(zhèn),陸洧川蹤影全無。師叔去了哪里呢?

陸洧川人間蒸發(fā)了,謎一樣的陸洧川?。?/p>

一日,閑來無事,張大慶一個人貓在家里看電視。電視上說,一幫子驢友去太白山探險,走迷了路,在萬丈崖下發(fā)現(xiàn)了一男一女兩具尸體。奇怪的是,兩人皆著戲裝,一人著白素褶子,一人著文生花褶……

張大慶不敢喘氣了。看完了節(jié)目,身子一下子癱了,不覺老淚橫流。洧川兄,我食言了,我食言了!我怎么就沒想到你去太白山了呢!

那個文小生是誰呢?想了好多日子,張大慶怎么也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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