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建輝

趙然還是那個狗脾氣，打電話老叫人猜，猜中有賞。這點挺招人恨的，卻沒人公開說他，因為這招是跟精豆子老師學(xué)的，美其名曰“趙精式”?，F(xiàn)在，趙然就在手機里作妖，非要老穆猜他為什么要給他老穆打這個電話，猜中了有驚喜。老穆可不慣著他，說有事說事，沒工夫跟你瞎扯，威脅要掛電話。趙然一迭聲地說著別掛，說有特級重大事件相告。成功勾起老穆的興趣后，又開始了“趙精式”話語模式——還記得精豆子老師嗎？精豆子老師比我們大幾歲？還記得精豆子老師穿什么衣服嗎？還記得精豆子老師大冬天帶我們擠油渣嗎？還記得精豆子老師給我們講“拳頭大雨點，碗大的花”嗎？還記得精豆子老師用石塊泥漿為我們砌乒乓球臺嗎？

以老穆的性格，如果趙然說的是別人，早就朝他吼了。然而這次，趙然好像掐中了老穆的命門，讓老穆不能忍也得強忍下去——精豆子老師可是老穆最想念的人。老穆抱著手機坐到葡萄架下，準(zhǔn)備接受趙然的長久折磨。

葡萄樹是老品種，二十多年前有人建議砍掉它，改種巨峰葡萄。老穆舍不得，因為葡萄苗是他從精豆子老師家的院子里移栽過來的，這么多年，他看到葡萄樹就像看到了精豆子老師。恰逢花期，一串串如絨毛般的乳白色花蕾點亮了小院，也點亮了老穆的心。

趙然在手機里說著當(dāng)年和精豆子老師相處的點點滴滴，一會兒笑一會兒哭，老穆不知不覺地隨著趙然的情緒變換表情。在趙然技巧高超的誘導(dǎo)下，老穆深陷當(dāng)年的情景之中。

對于老穆他們來說，精豆子老師是牢牢刻進腦袋里的人。雖然只相處了短短一個來月，但他們永遠記住了精豆子老師。這么多年，同學(xué)們一有機會就會打聽精豆子老師的消息，卻從沒得到過確切的消息。見不著人，得不到消息，同學(xué)們對精豆子老師的思念越來越濃厚。有時候幾個老同學(xué)聚在一起，說到精豆子老師，總要傷感地說一句，要是精豆子老師在就好了。

在老穆的腦海中，精豆子老師的年齡一直停留在16歲。那年，精豆子做了代課老師。他小胳膊小腿，刀削臉，二分頭，兩只綠豆似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穿一件黃色破大氅，腰間整天圍著一根草葽子。

上海女知青喬老師回城后，大隊領(lǐng)導(dǎo)第一個想到的接替她的人選就是精豆子。大隊長說張得寶懂事，學(xué)習(xí)好，沒能上高中是個意外，收養(yǎng)他的張五保走了，張得寶是孤兒，必須安排。精豆子是張五保大雪天在回家的路上撿的，取名張得寶。從精豆子上初中開始，八十多歲的張五保便很少離床，聽說上初中的兒子被人趕了回來，一口氣沒上來就走了。許多年之后，老穆打聽到了當(dāng)年精豆子被學(xué)校趕回家的大致原因，是他追求一個女同學(xué)，其實那實在是女同學(xué)的誤會，但是學(xué)校架不住女學(xué)生當(dāng)公社干部的父母的壓力，只好趕精豆子回了家。

老穆和精豆子的第一次見面純屬偶然。老穆家在村東頭，精豆子家在村西頭，兩家隔了三里地，平常沒交流，互不相識。他們第一次交流是在河岔的蘆葦灘上，那時是“蔞蒿滿地蘆芽短”的時節(jié)，老穆來灘涂割豬草，精豆子穿著黃大氅挖水溝?？赡苁峭诘美哿?，也可能是無聊尋開心，精豆子指著老穆笑話他長得像麻稈。老穆自然不能輸，回道，你就是個精豆子。

第二天，精豆子站上老穆所在的三年級的講臺，做了老師。

看到穿黃大氅的精豆子進了教室，老穆震驚惶恐，趕緊埋頭。精豆子掃了一眼教室，笑呵呵地說，我比你們大不了幾歲，你們做我的弟弟妹妹，我做你們的大哥哥，好不好？

好！同學(xué)們的呼喊聲整齊、響亮、歡快。喊聲最大的當(dāng)數(shù)老穆，他要用有力的呼喊掩蓋自己的羞愧和尷尬。精豆子循聲找到了正埋著頭的老穆，微微一笑，走到他跟前蹲下，低聲說了一番話，徹底消除了老穆的不安。老穆是家里的獨苗，很想有兄弟姐妹，就勢和精豆子成了兄弟。一來二去，同學(xué)們把張老師叫成了精豆子老師。精豆子也不生氣，說很好，從今往后我就叫精豆子了。

精豆子的到來，像一縷和煦的陽光照亮了學(xué)生們霧蒙蒙的心。從那天起，同學(xué)們愛上了上學(xué)，愛上了精豆子文雅的微笑和提問時眼睛亂轉(zhuǎn)的表情。同學(xué)們都喜歡模仿他說話，模仿得最像的當(dāng)屬趙和尚。趙和尚就是趙然，趙然是精豆子老師重新給他取的名字。精豆子老師上課跟其他老師不同，他把要上的課當(dāng)故事講，用各種聲音模擬課文里的人物，講得繪聲繪色，同學(xué)們聽得津津有味。故事講完了，課文也入了同學(xué)們的心。遇到意猶未盡的學(xué)生提問，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解答。同學(xué)們都覺得語文課最好學(xué)，也最有趣。

當(dāng)時的體育課，老師一律安排學(xué)生自習(xí)，老師一走就是學(xué)生“大鬧天宮”的時候，沒有人坐下來安心自習(xí)，只要不打破腦袋老師也不會管。想上體育課也沒條件，學(xué)校沒操場，也沒有任何教具。精豆子來了之后，老穆他們第一次聽說了打球、跑步、做操等體育項目?？上У谝淮误w育課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同學(xué)們以為又要放羊上自習(xí)時，精豆子來了，他給大家講故事，問大家高興不高興。精豆子進了教室大家就高興，而且他還要講故事，同學(xué)們更激動了。他講了兩個笑話似的故事，課堂上不時傳來同學(xué)們的大笑聲。講完故事，又講奇聞趣事，其中有一個趣聞提到了“拳頭大雨點，碗大的花”。課后，同學(xué)們把“拳頭大雨點，碗大的花”當(dāng)口號喊，幾個人同聲高喊“拳頭大雨點，碗大的花”，喊聲被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的瘸腿校長拐子高聽到后，把幾個人叫進辦公室狠狠訓(xùn)斥了一番，說以后不許喊這樣的口號。

當(dāng)時，老穆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母親身體不好，母子倆為了節(jié)省糧食好幾年不吃晚飯，導(dǎo)致老穆嚴(yán)重營養(yǎng)不良，長成了有骨架卻沒有多少肉的麻稈。精豆子老師打聽到，老穆家在大隊里算是最窮的，于是家訪時跟老穆母親說讓老穆和他做伴，自己一個人睡害怕。老師開了口，老穆母親自然答應(yīng)。說是做伴，其實是精豆子煮好晚飯等著老穆來吃，老穆什么時候來，精豆子就什么時候開飯。

老穆忍不住了，對著手機一連三問。

你有精豆子老師的消息？

怎么聯(lián)系上的？

老師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老穆可能把趙然問蒙了，一時間，手機里只有輕微的電流聲，沒了趙然的聲音。老穆對著手機連聲喂喂喂，趙然還是不說話。老穆怒形于色，沖手機厲聲喊道，和尚，什么意思，玩人是不？玩人也不能拿精豆子老師做由頭，如果不說出子丑寅卯，老子和你絕交。老穆惡狠狠地掐斷電話，咒罵趙然不是東西，卻舍不得放棄打聽精豆子老師消息的機會，想打回去。正猶豫著，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是一個陌生號碼，老穆以為又是廣告推銷，正要掛斷，心里一動，于是打開免提。一陣電流聲后，一個在夢里無數(shù)次響起、熟悉而又柔和的聲音傳來：春山弟弟，是你嗎？

老穆的手隨著聲音顫抖，差點把手機摔了。他瞪大雙眼盯著免提鍵，嘴角微微上揚，是我，是我，我是穆春山，是春山弟弟，老師大哥是您嗎？

是我，你給我取的綽號，精豆子。哈哈哈。

老師，您在哪兒？我們非常想念您。老師，那年您一走，怎么就再沒回來呢？老穆明顯帶了哭腔。手機里沒了精豆子的聲音，似乎精豆子也難受得說不出話了。

老穆眼睛紅紅的，喘了口氣，抬頭透過葡萄葉的縫隙望向湛藍的天空。飛機飛過后留下的兩條白線，逐漸變粗、虛化，像兩條連通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導(dǎo)軌。

精豆子熱忱地邀請老穆他們?nèi)タh城聚會，說要好好享受一下歲月。老穆可沒有精豆子那樣詩情畫意的情調(diào)，他只念到了三年級。那年，精豆子老師被帶走，老穆十分想念他，離開學(xué)校四處打聽他的下落，大半年后居然成了要飯的，差點餓死在縣城，學(xué)也就不再上了。

精豆子老師被帶走后再也沒回來過，正式消息沒有，小道消息卻有好幾個。有人說他當(dāng)年就被判刑了，有人說他死在女人懷里，有人說他像個幽靈在各大城市亂竄。老穆和同學(xué)們統(tǒng)統(tǒng)不相信這些小道消息，都自覺維護著精豆子老師的榮譽，斥責(zé)壞消息的傳播者，絕對不許別人說精豆子老師的壞話。

老穆眼含淚花。此時此刻，終于有了精豆子老師的消息。他還活著，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結(jié)束通話后，老穆直愣愣地盯著手機，不敢相信剛剛發(fā)生的事。幾十年，精豆子老師渺無音訊，怎么就毫無征兆地一下子出現(xiàn)了呢，就像當(dāng)年精豆子老師被毫無征兆地帶走一樣。他清楚地記得，那天下著蒙蒙細(xì)雨，精豆子老師仍舊穿著他的黃色破大氅，腰間圍著草葽子，被兩個干部模樣的人押著，低頭走在細(xì)雨里。學(xué)生們不愿意老師被帶走，哭著喊著追上去。拐子高帶人強行阻攔，厲聲呵斥學(xué)生，說張得寶是偷竊犯是流氓，誰同情他誰就是他的同伙。老穆他們只知道精豆子老師對他們最好，舍不得精豆子老師。附近的社員聽說后，趕來阻止。精豆子抬起頭，笑著表示感謝，說他就是上公社把一些事情說清楚，請大家散開，連說沒事的沒事的。老穆?lián)渖先ヒ话驯ё【棺涌藓爸蠋熞煌ス?，精豆子慢聲?xì)語勸了好一會兒才說服了老穆。

眾人站立在細(xì)雨里目送精豆子老師，看著他消失在雨霧中。精豆子老師好像遙遙地喊了一聲，再見了，親愛的同學(xué)們。

精豆子是為了讓學(xué)生們上體育課，課余時間帶他們撿石塊砌乒乓球臺，為了硬化臺面，偷了供銷社十幾斤水泥才被帶走的。其實不算偷，精豆子帶老穆一同去的，時間是星期天的夜晚。當(dāng)天上午，他們?nèi)ス╀N社買水泥，營業(yè)員要票，沒有票不賣。精豆子說破嘴皮也沒買到，營業(yè)員才不管什么學(xué)校、學(xué)生，什么乒乓球臺、體育課。沒辦法，他只好趁晚上悄悄潛入供銷社去拿水泥，臨走，掏出一塊三毛錢和寫好的字條，放在柜臺上，字條上寫了對此次行為的說明和錢款用途。憑字條，供銷社的人輕而易舉地到學(xué)校找到了精豆子。后來，同學(xué)們打聽到，只憑供銷社的事，精豆子是不會被帶走的。那天拐子高和供銷社的人嘰咕了好一會兒，又和供銷社的人去了公社，把“拳頭大雨點，碗大的花”作為張得寶的課堂教學(xué)常態(tài)，把張得寶帶學(xué)生做擠油渣游戲取暖、偷竊水泥的事上升到破壞生產(chǎn)、禍害群眾的高度，還把張得寶耍流氓被學(xué)校開除的傳言等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老穆幾乎每天都要去精豆子老師家看看，毫無例外每次都失落而歸。無望之下，他挖走了精豆子老師院子里無人照料的葡萄苗，栽到自家院子里。他把葡萄樹當(dāng)成精豆子老師。

后來，當(dāng)年插隊的八個上海知青結(jié)伴返回了第二故鄉(xiāng)。他們十七八歲落戶知青點，二十七八歲返回上海，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都揮灑在知青點上了。那時候他們風(fēng)華正茂，朝氣蓬勃，因為有他們，大隊的文藝匯演每年都拿全公社第一。如今，他們中年齡最小的喬老師也出六十歲了，身體走形，臉龐松弛，沒有了當(dāng)年的青春靚麗。當(dāng)年的知青點現(xiàn)在成了養(yǎng)殖戶的蘑菇房，外墻殘留著已經(jīng)褪色的大標(biāo)語：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立足農(nóng)村煉紅心。聽說知青回來了，幾個尚能走動的老人前來見面，老穆、趙然主動過來陪同參觀。大家相見，恍如失散多年的親人相逢，說起往事，女知青們抱頭哭得稀里嘩啦，男知青和老人們眼含熱淚，長吁短嘆。

現(xiàn)場的氣氛感染了老穆，他想起了精豆子老師。要是精豆子老師能回來看看多好啊。想到此，他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睛。

幾十年了，一直沒有精豆子老師的真實消息，部分同學(xué)開始懷疑精豆子老師已經(jīng)離開人世，只有老穆、趙然堅持認(rèn)為精豆子老師還活著。他們認(rèn)為，精豆子老師憑著那股聰明勁兒，到哪兒都能活下來，而且活得比別人好，說不定早就當(dāng)了大老板。這回好了，精豆子老師真的回來了，還邀請他們參加聚會。精豆子不同于那些上海知青，對于知青來說，這里只是過往之地，來此是為了緬懷逝去的青春；而精豆子老師在此土生土長，這里就是他的根系所在。

老穆眼睛放光，臉上的褶子似乎都展開了，內(nèi)心波瀾起伏。他想給其他同學(xué)打電話，告知精豆子老師回來了的天大消息。手指按上通話鍵的瞬間又猶豫了——趙然既然給他打了電話，也一定通知了其他同學(xué)，他不會浪費大好的露臉機會。老穆收起手機，心里一沉，冒出了一個不好的想法——如果精豆子老師發(fā)財了干嗎不回老家，雖然房子破敗了，但那畢竟是他生活了多年的老屋，該回去看看。現(xiàn)在，有錢人紛紛回老家蓋房子，其實不是為了住，而是為了維持根系，順便顯擺一下。精豆子老師把見面地點放在城里，除了不愿意見到某些人，比如拐子高那樣的人，很可能是沒賺到錢，混得不好。這樣的人怕見到老鄉(xiāng)和熟人。可精豆子老師為什么要見他的學(xué)生呢？因為太想念了，就像老穆他們時刻想念精豆子老師一樣。

老穆感覺到喉嚨火燒火燎的，眼淚快要流下來了。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和同學(xué)們?yōu)槭裁慈绱讼肽罹棺永蠋熈?，不完全是因為老師書教得好，待他們好，親如兄長，處處替他們著想，更是因為老師為他們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們連累老師丟了飯碗。

老穆手扶葡萄枝，慢慢平復(fù)著激動的心情。他想開了，不管精豆子老師咋樣，能再見一面就是天大的好事。同學(xué)中有不止一個發(fā)財?shù)?，自己在村里還有個小塑料廠，如果老師確實混得不好，大家還能湊錢給老師在城里買套兩居室的房子養(yǎng)老。

老穆猜得不錯，趙然第一個電話打給老穆之后，就通知了其他同學(xué)。沒一會兒電話接二連三響起來，都是老同學(xué)的電話。大家奔走相告：精豆子老師回來了，要和大家見面了。好幾個女同學(xué)泣不成聲，要老穆這個當(dāng)年的班長帶頭準(zhǔn)備好禮品見老師。老穆就一句話，啥也不要帶，讓精豆子老師看到人就好，這是老師最大的愿望。打電話的都是家在本縣本省的同學(xué)，外地的趕不回來，當(dāng)年的18名學(xué)生只有7人明天能去縣城。他們班有18個同學(xué)，精豆子老師稱他們?yōu)?8勇士。18人中，有人考上了中專，有人考上了大學(xué)，有人去世，有人遠嫁，有人落戶生意所在地，有人跟隨兒女去了大城市……當(dāng)年的18勇士早已風(fēng)流云散。

趙然再次打電話過來，不再調(diào)侃，聲音有些低沉，問明天準(zhǔn)備怎么見老師，總不能真的空著兩只手吧？趙然的聲音感染了老穆，老穆同樣聲音低沉卻堅決地說，老師不是來收禮品的。但他忽然又想到老師假如真的落魄了，他們也該表示表示。趙然一個勁地追問，老穆一直堅持他的觀點，說能看到彼此都好好的就是最大的滿足了。趙然說，理解你的心情，但中午招待的事，一定由我們這些學(xué)生請客，老師可是為了我們才被……趙然動了感情，一發(fā)不可收拾，在手機里哭出了聲。他哽咽著說，老穆，不知道老師如今過得咋樣，如果沒發(fā)生那件事，老師現(xiàn)在……如果我們再不表示一下，還是人嗎？

老穆大驚，顧不得安慰趙然，問，你不是見過精豆子老師了嗎？見到了人就應(yīng)該知道老師大概過得怎么樣了。趙然說他們并沒有見面，早上上街突然有人走過來遞給他一個紙條，是電話號碼，注明是張得寶。回頭找那人，早已不見了。事情有些魔幻，卻真實地發(fā)生在趙然身上。撥通號碼，果然是精豆子老師的聲音。老師還像當(dāng)年一樣能說會道，但是沒有多說，請趙然代他通知能來縣城的同學(xué)參加聚會，他在宏福大酒店306室等著大家。老穆似乎明白了老師的用心，說等見到精豆子老師后，看情況再決定中午招待的事，現(xiàn)在說的都是空話。

老天像得了哮喘，風(fēng)一陣雨一程。

好像商量好的，七個人都早早來到酒店大廳。七人平時各忙各的，很少聚齊，今兒沾了精豆子老師的光聚到一塊兒。大家互相端詳，發(fā)現(xiàn)對方都沒了當(dāng)年天真活潑、年輕氣盛的勁頭。老穆說，假如精豆子老師混得不好怎么辦？眾人指責(zé)老穆沒良心，不說好話，枉費精豆子老師把他當(dāng)親兄弟看待。老穆一再表示自己當(dāng)然希望老師過得好，但萬一老師生活得很困難，我們這些做學(xué)生的應(yīng)該出把力，精豆子老師可是為了我們才丟了老師的飯碗。趙然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說，聯(lián)系那五個發(fā)達的同學(xué)，每人出點錢，另外，我們也不能坐視不管，盡各自能力幫助老師，眾人拾柴火焰高。老穆看大家表情凝重，岔開了話題，說那是假設(shè)，說不定精豆子老師現(xiàn)在是大老板了，我是杞人憂天。

隨著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縣城和周圍鄉(xiāng)村的邊界早已模糊。細(xì)雨迷蒙中，窗外的風(fēng)景好似一幅幅水墨畫……

一輛大奔停在酒店門口，身著黑色西服的一男一女走下車來，匆匆走進大廳，向他們問道，請問，你們是精總請來的客人嗎？精總？眾人大吃一驚。男人解釋，精總就是精豆子老師，我們是他的秘書。精豆子老師居然做了精總，看這架勢、派頭，果真混出了大名堂。他們想，此前的擔(dān)心太可笑了。

老穆他們假設(shè)了六種見面場景，激動擁抱、大聲哭訴、歡聲笑語、互相凝視、冷靜微笑、禮貌克制……大家一致贊同第一個設(shè)想，見面后他們一定要說，想死您了，我的老師。精豆子老師肯定會轉(zhuǎn)動著他的小眼珠子，說，我也想死你們了，我親愛的同學(xué)們。

306室寬敞豪華，里間是臥室，外間是起居室。大家很驚訝，猜想住一晚是不是要花費一蛇皮袋子的錢。精豆子恰好沒在房間。老穆有點內(nèi)急，怕弄臟了房間的衛(wèi)生間，要去外面公廁解決，眾人也有同樣的需求。

問了服務(wù)員，拐了好幾個彎才找到廁所。廁所的豪華程度同樣令他們驚訝。老穆叫大家不要感慨了，解決完趕緊回去等老師，不能叫老師等他們。于是，眾人趕緊站到一位正在艱難排泄的穿黑色西服的矮胖子兩邊暢快釋放。

啊，精……趙然盯著矮胖子，驚惶失措。矮胖子也盯著趙然，微微點了點頭，表情古怪。此時，說什么話都顯得不禮貌，只能互相點頭示意。老穆他們也看到了精豆子，趕緊低下頭，只希望事情趕緊完成，場面十分尷尬。沒想到幾十年后，師生竟以如此令人尷尬的方式相見了。

歡聲笑語中，眾人簇?fù)碇棺永蠋熥哌M306房間。精豆子說，這是坦誠相見，是緣分。老穆、趙然趕緊附和，說這樣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和老師更親熱了。

精豆子發(fā)了福，猶如一顆泡發(fā)了的圓鼓鼓的大黃豆。精豆子說，胖成這樣，都是被人參、鹿茸之類的補品害的。眾人說著恭維話。老穆在一旁冷靜地觀察著精豆子，見精豆子臉色蠟黃，眼珠子也呈黃色，沒說幾句就氣喘吁吁，額頭冒汗。老穆的表情沒逃過精豆子的眼睛，精豆子說自己二十幾歲時臉和眼珠子就變色了。精豆子老師還像當(dāng)年一樣機靈，一句話就打消了眾人的懷疑，也消除了老穆的擔(dān)心。眾人正聊得開心，老穆突然問了一個問題。眾人覺得老穆過于唐突了，不該問這種問題。趙然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大贊精豆子老師富態(tài)，人更精神了，當(dāng)了大老板就是不一樣。眾人附和著大笑。老穆沒笑，重新問道，老師，您當(dāng)年為什么對我們那么好，是不是有其他目的？

精豆子稱贊老穆問得好，說，你不問我也要說。眾人這才將懸著的心放下了。精豆子說，我確實有目的，目的就是教好學(xué)生，能繼續(xù)當(dāng)老師。

就這么簡單？老穆不相信。

精豆子笑笑，拿起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下面將要發(fā)生什么，抱著好奇之心，安靜等待著。很快，三個人推門而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氣質(zhì)優(yōu)雅的中年女人，后面是那兩位秘書。精豆子站起來，拉住女人的手，向大家解釋他當(dāng)年的目的。中年女人就是當(dāng)年致使他中學(xué)退學(xué)回家的女同學(xué)，他努力當(dāng)好老師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希望以后能娶到她。幾個人的腦子轉(zhuǎn)不過來了，集體失聲。精豆子驕傲地說，如今我終于從她男人手里搶到了她。女人微笑著嗔怪道，還不是有幾個臭錢燒的。女人的嗔怪聽上去更像是贊賞，幫精豆子在學(xué)生面前顯擺。趙然感嘆說，老師如果留在學(xué)校，現(xiàn)在根本發(fā)不了財。

老穆悶聲不響。

精豆子說，是呀，如果那次我沒有離開，就不會有如今的成就，人手里有了錢才能過自己想要的日子。眾人都說老師的話說得精辟，唯獨老穆繼續(xù)悶聲不語。

吃飯時，精豆子頻頻給大家勸酒，說人生不過幾十年，不要等到吃不下喝不了走不動的時候再后悔，等照片掛到墻上后，一切都晚了。眾人都喝了不少酒，只有老穆喝得少。

散場前，精豆子拿出一張有七十萬存款的銀行卡，交給老穆，請他代為分給大家，說這是老師對學(xué)生的心意。老穆不接受，說老師掙錢不容易，他們現(xiàn)在過得都不錯。女人笑著拿過了卡，強行塞給老穆，說這算什么啊，對于你們老師來說就是毛毛雨。

回去時，精豆子要用車送他們。老穆堅持不讓，告別時他沒有跟精豆子握手，只對他說，那棵葡萄樹被我挖回家栽種了，現(xiàn)在枝繁葉茂。精豆子聽了，兩眼發(fā)直，身子直搖晃，被身邊的女人及時攙扶住了。

老穆建議他們師生再擠一回油渣，趙然他們紛紛贊成。精豆子勉強微笑著，說，老了，擠不動了，那時候天冷，擠一回油渣身子就熱乎了，現(xiàn)在有暖氣，用不著了。說完，精豆子轉(zhuǎn)過身去，不再面對著同學(xué)們。眾人的目光里充滿了對老穆的埋怨，怨他不該勾起老師辛酸的回憶。

精豆子抬起手?jǐn)[了擺，說，我就不送大家了，請夫人代替我送送各位。

趙然他們說了一路，感慨了一路。老穆悶著頭走路，他在想，跟精豆子老師見這一面的意義何在，早知道這樣不如不見。若沒有見面，至少心中的那個精豆子老師還繼續(xù)活著。

在等公交車時，老穆忽然想起了什么，讓趙然給精豆子打電話。趙然剛準(zhǔn)備問為什么，忽然眼珠一轉(zhuǎn)，急速掏手機，撥了精豆子的號碼。果然，提示音為“無法接通”。

老穆快步走回了酒店，直接沖進套房。服務(wù)員正在整理房間，問他有什么事。老穆問精總在不在。服務(wù)員不知道什么精總，只知道有位客人租了這套房間六個小時。

租的房間，六小時？老穆瞪著眼珠子問，你確定？

確定。服務(wù)員繼續(xù)整理。

老穆像木樁一樣呆愣在一旁。趙然他們也先后沖進了房間，問老穆怎么了。老穆說明了原委。在經(jīng)理室，老穆見到了那位中年女人，她竟然是酒店的客服經(jīng)理。老穆問她，精總?cè)ツ膬毫耍颗祟D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說，你們老師就是想見你們一面，不要多想，反正你們也得到了七十萬的好處。老穆不理會女人的解釋，要女人帶他們找精總。吵嚷聲驚動了酒店里的其他人，其中就有剛才見過的男女兩個秘書。男秘書告訴他們，他倆不是精總的秘書，中年女人也不是精總的中學(xué)同學(xué)，至于精總是不是精總，他們無從知曉，他們都是酒店的員工，客人出了兩萬塊租用了六個小時的房間，順帶讓他們幫著演了一場戲。

那張七十萬的卡被趙然的手緊緊攥著。老穆背對著大家，透過窗戶看向外面的天空。太陽被云翳包裹著，雨絲四處飄灑，他仿佛聽到了精豆子老師遙遠的呼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