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虛杰
3 月4 日一早,春雨淅淅瀝瀝。剛出家門,收到好友的微信:金濤先生昨夜走了。凝視許久,頓時眼前的一切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這毫無預期的雨,這料峭的春天。趕快翻看這兩天與金老師互發(fā)的微信,不禁悲從中來,“冰原上的帝企鵝”(金老師微信名)永遠定格在3月3日下午。
記得最清楚的是2010 年9 月,一個秋天的傍晚,那是我剛剛調到科學普及出版社不久。下班后我在辦公室拆開金濤老師寄來的新書《歲月遺痕》(學苑出版社2010 年7 月版),一口氣看到夜深。其中對嚴濟慈、十世班禪以及楊絳的訪談等與文化界、科技界相關的內容,仿佛有一種魔力,緊緊抓住我。往事中流淌著的歷史的惆悵、命運的無情,都通過金濤老師的筆緩緩道來。我猶記得掩卷時的淡淡傷感,是因為此前金老師曾告訴我,現(xiàn)在出版社日子都不好過,出版這本書他沒有要稿費,只得了一些樣書。這么獨特的內容,怎么影響更多的人?我暗暗想有機會一定給金濤老師做一本對得起他水準的書。
可以說我科技新聞記者與科普圖書編輯這兩段職業(yè)生涯,與金老師有著一些相似的經歷,恰巧也有交集,所以共同的話語很多。在20 余年的交往中,金老師堪為良師益友。為我化解工作時的迷茫、生活中的煩惱,也告知我如何繞過暗礁看清大勢。待我經歷更多世事后,我知道金老師事業(yè)的旅途中也有過挫折有過不如意,但他有著“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格局。在記者訪談中,他曾經說過“我關心人生”,這是一種氣度和襟懷。所以,金老師是我心中神圣的一座冰山。我了解的只是冰山一角,永遠不知道水面之下還有多少精彩。
回想2000 年前后的中國報業(yè),正是媒體面向市場化轉型,編輯記者們手忙腳亂找不到自己定位之際。有一次,我到金濤老師位于新文化街的家中采訪。金老師給我講述改革開放初期他如何首先報道了“傻子瓜子”事件,告訴我采訪謝希德院士科技攻關的經歷。最重要的是,他捕捉到了我國首批赴南極科考事件,首先進行大篇幅報道,進而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走向。金老師的講述似乎輕描淡寫但令人神往,他說作為新聞記者一定要保持敏銳,要能發(fā)現(xiàn)別人不能發(fā)現(xiàn)的亮點,要有自己的思考。還記得那個下午近5 點時從金老師家出來,一直回味著金老師和我說的話,竟忘記讓金老師留步,一直陪我走到宣武門的大街上。
我們都說金老師是科普作家,但他的文字絕不僅僅有“科學”,而是有著獨樹一幟的美感,有著從不雕琢的節(jié)奏,也帶著陽剛的力量。我知道金老師參加過至少兩屆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全國代表大會,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一位作家。有一次,我和金老師說起想編一套中國作家的“自然寫作”選,他立刻給了我韓曉蕙等知名作家的聯(lián)系方式。所以,金濤老師是用一支作家的筆寫科普,筆力嫻熟,能駕馭多種題材,在中國科普作家中獨樹一幟。他非常注重創(chuàng)作的技巧。我問金老師如何能把科普文章寫得這么好看?金老師說,科普創(chuàng)作當然需要技巧。對于科學文藝來說,非常重要的一點是要找到切入點,包括表達的形式、材料的取舍。
下面這段話是金老師在采訪中對我說的,現(xiàn)在看來仍有意義:
我曾經有一個說法,科普創(chuàng)作是要根據(jù)你的對象,明確哪些是不該告訴你的讀者的。知道哪些不該告訴讀者,才是你的本事。不分對象,把什么都告訴讀者,就是“對牛彈琴”,這不能怪“?!?,只能怪你自己。我們很多科普書,讀者不感興趣,你不能怪讀者,因為你沒有考慮到對象的需要。
我在2000 年代金濤老師擔任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科學文藝專業(yè)委員會主任時,就開始參加這個委員會的活動。20 年前,在中國科學院院部、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會議室等地召開會議的情景都歷歷在目。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次籌辦活動雖然條件簡樸但態(tài)度極其認真。大家一起研討科普作品的創(chuàng)作,氣氛輕松活躍。后來接力棒交到科學詩人郭曰方老師手中,又交到時任科學普及出版社社長的蘇青老師手中。那時我恰好調到出版社工作,就擔任委員會秘書長一職。再后來是吳巖老師,現(xiàn)在是星河老師??茖W文藝的血脈一直在延續(xù)。當年,我們也秉承著金濤老師注重科普創(chuàng)作的倡導,召開過葉永烈、郭曰方、陳芳烈、李元、甘本祓等著名科普科幻作家的作品研討會,使得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的科學文藝專業(yè)委員會成為科學人文的一塊高地。
非常幸運,我有兩次機會全面接觸金老師的作品。一次是2009 年為《科普研究》做了金老師的專訪《科學是故鄉(xiāng) 人文是遠方》;另一次是2019 年編輯出版了金老師的科學考察手記《天之涯 地之角:那些少有人抵達的地方》(科學普及出版社2019 年9 月版)。這兩次機會使得我認真細讀了金老師的很多書籍、文章。金老師不僅眼高,而且手也高。對我來說,是金老師的耳提面命、耳濡目染,讓我知道什么是好的內容,什么是有價值的東西。
金老師在創(chuàng)作上不僅高產,而且跨界。似乎沒有金老師不能駕馭的題材。他很早就開始關心中國的環(huán)境與生態(tài)問題,而且始終對社會熱點問題保持關注。晚年后,金老師的創(chuàng)作進入自由狀態(tài),往往是去舊書市場淘書,然后有感而發(fā),寫就一篇篇書話,發(fā)在我們熟悉的報刊上。這些書話,言之有物,言別人所不能言,也寫別人難以寫出的妙趣。金老師這一生寫了多少文字,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也沒統(tǒng)計過。金老師在意的是以筆耕耘,卻鮮于整理和炫耀。“一個正常的作者,應該看到自己哪些地方寫得不夠好”,這也是金老師的品味之一吧。
2019 年中秋之際,當我到金老師家里送新出版的樣書并歸還用完的資料時,金老師帶我走進他的書房。地上幾個紙箱子里隨意放置著他的書和稿件,墻上掛著的是新鳳霞和吳祖光先生特別題贈給他的字畫,他還給我展示了很多文化名人的手書等,我知道這些都具有無限的價值。
走近金老師的人都能感受到,金老師是外冷內熱的人,有原則、有堅持也有熱血,乃至有時也頗為嚴厲,但對年輕人以及弱者卻一概地關愛、提攜與支持。金老師有著各個年齡段的作家或者編輯朋友,大家都非常尊重他。我做編輯時,金老師給我轉過很多稿件。記得有一位在安徽的老師,身體不便,但一直堅持給孩子們寫童話,金老師認為難能可貴。印象中,金老師是用毛筆書寫的信封,把那些童話稿件轉寄給我。金老師高潔的人品還源于他骨子里的追求,記得在一次聊天時他提到,曾經有一家企業(yè)開價不菲,請他寫書宣傳,但金老師回絕說“我的時間有限,決不能浪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
金老師也與我國臺灣的科普作家和科幻作家有著常年的互動關系。有了微信后,交流更加方便,并且為兩岸科普交流做了很多工作。金老師猝然離世的消息也引發(fā)了臺灣科普科幻界的哀傷惋惜之聲。
互聯(lián)網時代涌現(xiàn)出很多新銳作者,但我依然認為金老師是我們這個時代難得的科普作家,而且他寫作的價值遠遠沒有被挖掘。他的科普書話、科學考察手記、科學家書寫,都是科普創(chuàng)作的珍寶,也是難以超越的高峰。
幾乎每一次去金老師家,臨走時他都會穿好外套,送到樓下,有時還會走上一小段。這個時候是最最美好的時光。沐著夕陽,話題輕松,在轉角處金老師站住。而我在回程時一路都會體味金老師的話。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金老師說過,陸游的這首詩是他從小就喜歡的。懷有家國情懷的金老師在這個春雨瀝瀝的深夜離開我們,讓我們有著無盡的哀思。我知道寄托哀思的最好辦法就是細細品讀金老師的書,就是努力讓我們的原創(chuàng)科普作品更加繁榮。
(編輯 / 鄒貞 齊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