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的家在一面緩坡上。若是夏季,山坡下的小河青光粼粼,天山報春、青甘韭、天藍韭、甘青青蘭和卷葉黃精開在短而密實的草地上。但此時,寒氣逼人,河谷干澀,空曠的院內(nèi),只有一只高大的藏獒沖我們狂叫。
堂屋溫暖整潔,是洛桑家會客的地方,三個連體的大烤箱占據(jù)房間中心位置,上面依次安頓著大鍋、小鍋和茶壺。茶壺哧哧冒著熱氣,加了酥油的奶茶給奔波了幾天的我補充了體力。擺在茶幾上的風(fēng)干羊肉和插著小刀的新鮮生牛肉,讓外地來的朋友驚詫不已,我們?nèi)齻€青海人在洛桑期待的眼神中,非常平靜地各樣品嘗了一點兒。頓時,吃過生肉的我頓感增添了神力,覺得和平時的我大不一樣。難怪有人說,吃素的和吃肉的民族,誰都認為離上帝更近,可實際上,吃肉的民族離真理更近。
洛桑的夫人體態(tài)嬌小,裹著的頭巾里露出溫和的面容,兒媳婦五官精致,出奇的漂亮。她們沒有城市人善于交際的表情,也不過分冷漠,為我們添過奶茶后,忙里忙外做著自己的事。我放下茶碗,想和漂亮的兒媳說上幾句話,可她聽不懂漢話,我只能站在房檐下,默默地看著她,把一塊塊圓圓的牛糞餅從院墻上揭下來,擺放整齊。
這是早春的青海湖濱,枯黃的草木,伴著瑟瑟冷風(fēng)。度過漫漫冬季的洛桑一家,和草原、河流一起數(shù)星星、看月亮,渴盼冰雪消融、萬物復(fù)蘇。等待的日子里,牛羊漸漸肥壯,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飯桌上酥油、糌粑、奶茶為主的餐食,夾雜著城里人喜歡吃的蔬菜和面食??刹还芎螘r,女人們操勞的事多到數(shù)也數(shù)不清,到了晚年脊背都彎成了弓。
洛桑和他的夫人送我們走出院外。雪山耀眼,與天輝映,荒涼的草原鍍上了一層銀光。正在干活的兒媳婦直起腰,用鐵锨把撐住下巴。她的身段極其苗條,即使肥厚的藏袍也遮掩不住窈窕的身姿,就這樣靜靜站著,已極為動人。
坐在車上,走了好遠,還在想那個默默無語,歪著頭,望著我的女人。突然,一片疙里疙瘩的黑色土地出現(xiàn)在眼前,令我驚愕。不知這傷痕累累的土地,因何失去野草庇護?這可是一片青海湖通往古黃河時遺留下的草原群落,一旦毀壞,斷斷難以恢復(fù)。
三個天真的孩子向我們跑來,烏黑的卷發(fā),皴紅的臉蛋,桂圓核般的眼睛。我摟著他們拍了又拍,又給他們看了相機中的影像。他們迅速地看過一眼,便咯咯咯地笑起來,牙齒潔白。
翻過日月山,灌木稀少,白雪縈繞蒼山,吸吮著土地營養(yǎng)的紫花針茅、鐮形棘豆、鉆葉風(fēng)毛菊、火絨草、阿爾泰狗娃花、巻鞘鳶尾、阿拉善馬先蒿,翹首期盼;揚起頭的短花針毛、西北針茅、乳白花黃芪、青海苔草、沙蒿、芨芨草、水蔥,從大地之心緩緩走出,穿過峽谷、丘陵、濕地,欲將青海湖濱涂抹成不同光影下,變幻莫測的高原風(fēng)景。這些多年生草本植物,抗旱耐寒,根莖柔軟,牛羊喜愛,藥用價值也明顯。比如鐮形棘豆中的黃酮甙元,能增強人類的腎上腺皮質(zhì)功能,調(diào)節(jié)神經(jīng)內(nèi)分泌;又比如個頭不高、自愈力強大的火絨草,能滋養(yǎng)皮膚、清熱涼血,而味甘性溫的乳白花黃芪可幫助病痛中的人利水消腫。
一夜醒來,灰云遮住了天幕,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在山麓、草坡,線條優(yōu)美的沼澤漫過大地,草原像鑲嵌了花邊。在雪地上,特別是在春天的雪中,細細分辨顫悠悠的花苞,看著管花龍膽的身子、達烏里龍膽的枝葉、五脈綠絨蒿嬌美的花瓣,在陽光下將薄雪輕輕抖落,你會感到無與倫比的幸福。這還不夠,如果能夠親眼見到喝足了雪水的短花針毛、西北針茅、芨芨草、青海固沙草、眼子菜、冰草,在雪山懷抱的青海湖濱破土而出,伸展年輕而鮮艷的新枝,還會感到一種甜蜜悅耳的聲音在胸中回響。
這個季節(jié),牧人們有太多的理由幻想未來。孱弱的小溪活動著僵硬了一冬的身子。百靈、黃鸝、云雀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從一朵花飛向另一朵花。青海苔草、沙蒿、阿爾泰狗娃花、黃芪、大薊,它們翠玉般的顏色向山地草甸、低山丘陵、濱湖平原蕩漾開來。
再往西,紫花針茅遍布原野。高寒草地上香氣濃郁,難以計數(shù)的乳白花黃芪、鐮形棘豆、矮火絨草、青藏狗哇花、鉆葉風(fēng)毛菊、巻鞘鳶尾、阿拉善馬先蒿,甚至海拔4000 米以上、冰雪石山下的高山嵩草、線葉嵩草、垂穗鵝觀草、唐松草都在沙沙作響,像浪花一樣在蒼蒼莽莽的水光山色間起伏翻騰。
它們大多野生,可以統(tǒng)稱為“野草”。它們攀登著高山,在流石坡地生根,點綴著河谷、淺灘。它們無需被欣賞、關(guān)照、贊美,只與天地共生共存。它們因野生變得倔強、勇敢、無所畏懼,總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埋頭壯大自己的根須,在短暫的時間里完成生命的全過程。它們從不欣喜若狂,也不垂頭喪氣,它們深信宇宙間,支撐自己活下去的所有力量均來自生命本身。它們不像南方豐滿肥碩、恣肆洋溢的植物那樣常綠常新、爭強好勝,相反地,總是盡可能縮小自己的身軀,或為葉片和植株添上細刺、裹上絨毛,匍匐在地、仰望雪山,平心靜氣地對待周圍的一切。遺憾的是,或許并沒有多少人理解它們的善意與豁達,更沒有多少人關(guān)注它們創(chuàng)造的禾本科家族中最偉岸的森林,以及與人類休戚與共的命運。
夏天,陽光充足。經(jīng)過春天孕育的高山嵩草、矮嵩草、小禾草、扇穗茅和濕生植物苔草、扁穗草、杉葉藻,從嫩綠到淺綠,再從淺綠到濃綠,波瀾壯闊、美不勝收……
每一種野草都有獨屬于自己的時間和生活,每一朵野花都在為自己的生存盡一切可能進入太平區(qū)域。洼地、丘陵、草甸、高山、沙丘、荒漠,是它們的生存之地,也是它們向天空、清風(fēng)、雨水表達愛意,讓蜜蜂、昆蟲駐足的地方。
太陽散發(fā)著香味,藍天眷顧著野草。青海湖濱北部、西部山地、草甸、冰雪石山下的高寒草甸類草場上,川青早熟禾、垂穗鵝觀草、柔軟紫菀、藍白龍膽、喜山葶藶、黃芪、棘豆、唐松草都以自己的方式站在山巔之上。這些謙恭的野草,無意長得更高,更無心炫耀于世間,但是無論在山崖,還是在巖石縫隙或粗糙裸露的坡地,都展現(xiàn)著強烈的個性。
五月的一天,擬耬斗菜紫色的花,探出了崖壁,杏色的花蕊明艷奪目。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花,只生長在幾乎垂直的懸崖峭壁上,周圍很少有其他植物,即使有幾株掙扎求生的苔草、報春、紅景天,最終也不能像擬耬斗菜一樣具備長期生存的能力,更不能繁衍后代。而擬耬斗菜,只要能占據(jù)懸崖之上的方寸之地,借助石頭縫隙中的一點點土壤,便會自得其樂地優(yōu)雅盛開,任由種籽隨風(fēng)飄散。
唐古特大黃是我兒時就熟悉的花,因為個頭較高,葉片較大,在叫不出名的野草中比較醒目。深秋季節(jié),唐古特大黃的果實像一粒粒包著黃色外衣的石子,一縷一縷擼下來,放在手心里揉,再吹去外皮,就剩下均勻的硬核,也不能吃,就隨手灑出去,看著它們飄落在草叢里。很多年后,我去生物研究所李文婧博士的辦公室看他采集來的唐古特大黃標本,才知唐古特大黃的葉片形態(tài)竟然是“三維立體”。李文婧博士經(jīng)研究發(fā)現(xiàn),堅固的立體形態(tài)葉片是唐古特大黃在進化過程中為適應(yīng)青藏高原強烈的太陽輻射和低溫發(fā)生的奇妙變化。李文婧博士說,對唐古特大黃葉片結(jié)構(gòu)的獨特性研究成果,其啟示意義遠遠大于實際應(yīng)用價值,為植物學(xué)和高原生物適應(yīng)性等相關(guān)研究領(lǐng)域拓展了新思路。
十月過后,白云翻滾、草木見黃,歡騰一夏的候鳥遠赴他鄉(xiāng)。湖水寧靜淡泊,湖濱牛羊成群,紫花針茅蓬松的長穗閃爍著縷縷金光。甘青鐵線蓮為避免紫外線傷害,任由金色的花序下垂,隨風(fēng)飄揚。開著紫花的大薊,還在繼續(xù)引誘著蜜蜂和蝴蝶。
朋友說,青海湖南岸有一種極為罕見的植物柯丹秀蘿,至今不知是藏文還是蒙古文譯音。此物極有個性,鮮為人知,急匆匆請了見過的人一起去尋覓。不想,由于它在藏藥中獨特的藥用價值,待我們趕到時已被人采挖得一干二凈,至今仍未能謀面。
除了天真爛漫的美,青海湖濱淺斟慢酌、成長緩慢的野草,在植物纖維尚未老化之前,常常因一場不知不覺的霜凍處于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墒篱g之物,總有著某種意想不到成分。突然停止生長的湖濱野草,卻在初秋的寒意中留住了豐富的膠原蛋白、粗蛋白、粗脂肪、無氮浸出物,使湖濱草原上以野草為生的藏系綿羊肉質(zhì)鮮美、營養(yǎng)豐富,連身上的被稱為“西寧大白毛”的天然纖維也因質(zhì)地柔軟、堅韌耐磨、抗倒伏性強,成了國際上最具競爭力的地毯原料。
20 世紀60 年代初,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都蘭縣諾木洪古墓群遺址出土了黃褐兩色,少量黑、紅、藍色的“8”字扣花紋“毛席”殘片。這說明早在三千五百多年前,生活在青海湖濱的古羌人就學(xué)會了手工捻紗,編織藏毯的紡織及染色技術(shù)。
中國人素有形式即幻象一說,著眼于有無之關(guān)系。湖濱野草遍布,連天接地,仿佛綠色海洋在勁風(fēng)中往返流蕩,時常會讓人產(chǎn)生似有似無的感覺,就像清代畫家戴熙自題畫詩中所說:“山色本無色,泉聲非有聲。頓覺眼耳妄,根塵何自生?”面對高原環(huán)境,野草不僅坦然接受,且采取了謹慎的態(tài)度,而花開花落的迷人之境,又好似無規(guī)無矩的存養(yǎng)之方、散漫態(tài)度,實為法度謹然、淡逸平和的天然偶得,恰似千年萬年古老湖水的秉性。
說起來,誰都明白細水長流的道理,可又有多少人愿意遵循道法自然的準則。氣候變暖、日漸干旱,早已影響到青海湖濱高寒草地對氣候變化的緩沖作用。人們只能眼見溫性草原植被越來越少,草層低矮,草群稀疏。高寒植被漸漸擴散至湖盆低處,并不斷朝高寒草原景觀方向演變。
返回西寧的路上,幾片卷曲的干樹葉躺在草叢中,猩紅的花色依舊鮮艷,這是被人采下又拋棄的狼毒花。狼毒根系發(fā)達、生命力極強,非常適應(yīng)干旱高冷氣候,其根、莖、葉均含毒素,卻不影響它消積清血的藥用價值。同時,因為它超強的吸水能力,周圍野草很難與它抗爭,以致它的根系越來越發(fā)達,毒性越來越強,不斷腐蝕著野草構(gòu)成的圓滿世界。同時,它也在提醒人們,在漫長的時間面前,在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面前,森林、草原、荒漠并非一成不變,草原向荒漠的退化,也許就在幾十年間。
孤云亂飛的深秋黃昏,野花開過了,懶散的光線在草原上跳躍。從夏季牧場歸來的牧人,還在擔(dān)憂冬季草場的匱乏,依舊輾轉(zhuǎn)于離湖濱草原較遠的草場。野草樸實而感性,裸露的身體在落日里漸漸進入休眠,沉靜之美非人工所能。眺望中,湖濱蒼涼悲壯,凝固之色、蕭瑟之氣,使草原陷入靜思默想。世界諱莫如深,野草執(zhí)拗堅韌,又異常脆弱敏感。相比自以為是、傲慢自大的人,我更愿意崇拜和信任這片黃綠相間、生機盎然的世界。它們是人和自然更高信念的杰出象征,受陽光雪水恩惠,開出的花鮮艷奪目。雖然經(jīng)歷的夏季太短,大多時日暴露于冷風(fēng)之中,但是它們美妙而坦誠的靈魂,總有不被馴服的“野性”。生物之間普遍平等,此觀念早已在牧人的生存法則中根深蒂固。植物內(nèi)在的自然節(jié)奏和自然循環(huán),同樣隱藏著深刻的生存智慧。堅強的野草養(yǎng)育著蕓蕓眾生,這是率性的生命之舞,大地的歡樂,酣暢自由。
萬物生息,各有歸止。愛無等差,誰也沒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資本,誰也沒有目空一切、倚強凌弱的資格。無論星辰還是海洋,無論野草還是參天大樹,這種寬容豁達,是一切生命生生不息的精髓所在。
秋色更濃,西北風(fēng)長驅(qū)直入、寒冷刺骨。藍色的達烏里秦艽已經(jīng)凋謝,它曾是湖濱草原的主角,光彩照人。一只鼠兔支棱起耳朵,一步一跳地鉆進洞里。南行的灰雁在天空翱翔,忽而落入草叢覓食,養(yǎng)精蓄銳。而大雪來臨紛紛揚揚降臨之際,游牧民族逐水草而進的意志并未消退。酥油、奶茶,糌粑、生牛肉,灶膛里的火苗紅通通,缺氧之地的野草上空彌漫著生命親切的煙火之氣。
原載《散文》2024 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