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麗
(防災科技學院 文化與傳播學院,河北 三河 065201)
自1985年在《青年文學》發(fā)表處女作《嘿,別那么喪氣》以來,陳染以其對當代女性內(nèi)在心理與精神世界的個性化表達,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女性主義寫作中占據(jù)重要一席。陳染執(zhí)著于探尋都市女性的獨特心理瞬間與隱秘精神歷程,在《與往事干杯》《無處告別》《空心人的誕生》《角色累贅》《破開》《沉默的左乳》等小說中,建構(gòu)了一部作家私人視域下的當代女性心理發(fā)展史。陳染的小說多以第一人稱敘述者為抒情主體,聚焦新時代知識女性的情感苦悶與存在困境,塑造了一系列耽于冥想、習慣孤獨、敏感多思、近乎失語的邊緣女性形象。陳染1995年3月問世的中篇小說《破開》是一部“獻給女人”的作品,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破除了幽閉、獨語的神經(jīng)質(zhì)特征,呈現(xiàn)出敞開式的言說意愿,在具有鮮明女性主義色彩的性別話語中,完成了女性人格自我的高度整合,在某種意義上,整篇小說“簡直像是一篇極好的、當代中國女性主義宣言”[1](P430)。
“五四”時期,隨著新文化運動時潮的展開,在“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思想語境下,傳統(tǒng)父權(quán)制文化遭到前所未有的批判性審視,個性解放的時代聲浪席卷社會上下。1918年5月,周作人翻譯的日本女性主義作家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在《新青年》發(fā)表,由“貞操”問題引發(fā)的“婦女”平權(quán)問題大討論,在李大釗、魯迅、胡適、陳獨秀等一眾新文化先驅(qū)者的積極參與下,成為促發(fā)中國現(xiàn)代婦女解放運動的思想先聲。而隨著“人”的覺醒和“婦女”的被發(fā)現(xiàn),勇敢的“娜拉”們走出家門,中國現(xiàn)代第一批女作家陳衡哲、廬隱、馮沅君、冰心等“浮出歷史地表”,開始了關于女性命運的艱難言說。
近百年來,中國女作家在女性意識表達、男權(quán)思想批判、女性自我言說、性別自我建構(gòu)等方面,取得了不凡的建樹。她們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傳統(tǒng)男權(quán)文化的夾縫中,從最初只能借用男性話語來寫作,到后來努力探索并創(chuàng)建出了屬于女性自身的性別話語。基于“女人是人”和“女人是女人”這兩個樸素的價值準則,她們思考并書寫中國女性為謀求經(jīng)濟解放和性的解放而展開的卓絕抗爭之路,講述了女性在不同時代風云變幻下曲折幽微的心理故事、豐富深刻的生命體驗、復雜困頓的生存境遇。從“五四”時期到20世紀90年代,中國女作家的寫作大致經(jīng)過了兩個發(fā)展階段:第一階段,主要是在社會歷史政治背景下揭示女性遭遇的種種問題;第二階段,是在第一階段的基礎上,轉(zhuǎn)變到從父權(quán)制的文化基點上揭示女性命運的本質(zhì)難題。在寫作題材上,女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也從婚戀、愛情、家庭、教育等相對狹窄的范圍視域,逐漸擴展到社會、政治、戰(zhàn)爭等更為廣闊的領域。在寫作視角上,中國女作家對女性問題的開掘,也不再局限于男女兩性的簡單二元對立,她們破除性別本質(zhì)主義的狹隘偏見,圍繞如何在全世界實現(xiàn)男女平等這一最終目標,大膽提出新的觀點、理念與思考方向。20世紀90年代以后,一批新銳女作家登上文壇,她們普遍具有強烈的主體意識和更為自覺的女性文化立場,其作品從哲學和倫理學的著眼點出發(fā),試圖站在人性和人道情懷的更高立足點來探索并構(gòu)建兩性和諧的真正家園。
在新時期以來具有代表性的女作家中,陳染一直著意于表達當代知識女性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執(zhí)著于強化思想和哲學的力量在女性個體生命經(jīng)驗中的重要性。小說《破開》中的女主人公“我”和殞楠,就是這樣兩位具有濃郁思想者氣質(zhì)的現(xiàn)代都市女性形象。
小說是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來展開敘述的,主要講述的是“我”和“我”的朋友殞楠之間的情誼,以及我們關于情感和生活的困惑與理想。殞楠出生于1959年,在小說中35歲;“我”叫黛二,比殞楠小4歲,在小說中31歲。殞楠和黛二都有良好的教育修養(yǎng),她們見多識廣,喜讀尤瑟納爾、博爾赫斯、愛默生的文章。在生活上,黛二和殞楠都有一定閱歷,熟悉國內(nèi)外時事新聞,如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的訪華與逝世,詩人顧城的殺妻事件,《紅巖》中江姐、許云峰、甫志高的故事等,這些事件既是她們與時代關系的底色與輪廓,也在一定意義上參與了她們的思想與信念構(gòu)成。
在《破開》中,陳染執(zhí)著于探尋女性身上的雙性人格力量,從超性別意識視角觀察世界,審視女性生活。小說中的殞楠是一位成熟、獨立、自信的現(xiàn)代女性。她儀容俊美,氣質(zhì)高貴平和,外表是黛二所欣賞的“中性美”風格,“栗黑色的短發(fā)蓬松地在她的臉頰旁邊跳躍,像一蓬生命力旺盛的亂草”[2](P414),“頎長而懶散的腿,繃在淡棕色的牛仔褲里”[2](P414)。殞楠的家鄉(xiāng)在江南一座山城,作者將這座山城的環(huán)境渲染得異常唯美:陰雨連綿,充滿茶褐色的柔情,街道上鋪滿曲曲折折的石板小路,江邊羅布著烏篷船和汽笛悠然的江輪。家鄉(xiāng)詩意的氣氛消融了殞楠“中性氣質(zhì)”里的“堅硬”質(zhì)地,顯然,這是作者有意打破二元對立模式的獨特話語修辭,她要通過殞楠塑造一個健康豐滿的現(xiàn)代女人形象。殞楠成熟而灑脫,她深諳社會規(guī)則,洞悉世情卻不世故。她對家鄉(xiāng)充滿依戀,和母親感情很深,錢包夾里一直隨身攜帶著母親的黑白照片。她熱愛美食,是個天性快樂的女人,一個安靜的享樂主義者,與散發(fā)著煙火氣的四季三餐貼得很近。在工作生活中,殞楠聰明能干,沉著冷靜,處驚不亂,“有成熟而明晰的頭腦和追求,又有應付具體的現(xiàn)實生活的能力”[2](P426);在生意場上,她能屈能伸,應對自如,可以“站立在陽光之下游刃有余地咽下人世間最冷酷的現(xiàn)實”[2](P424);在機場,她很坦然地就把我們“最重的兩個背包都放在自己的肩胛上”[2](P426)。種種跡象表明,殞楠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殞楠”,“殞”者“死亡”也,“楠”與“男”諧音),對于這個圓滿自足的形象而言,男性只是一個單純的對等存在,她在任何層面(無論生活還是情感)從不試圖依賴或依附他們。
與殞楠相比,敘事人“我”(黛二)有諸多不同?!拔摇惫陋殹?zhí)拗、叛逆而敏感,常“把自己的精神逼到一種絕望的邊緣犄角,一種情緒化的頂端”[2](P423),似乎具有典型的女性化特質(zhì)。然而,小說并未對此予以強化。“我”既嫵媚又怪異,有一種“弟弟式的妹妹”或“妹妹式的弟弟”的獨特混合氣質(zhì)?!镑旄鐑骸薄靶℃蛔印边@樣充滿性別和道德挑釁意味的稱謂,在“我”聽來是最美妙的稱呼,這說明“我”絕非傳統(tǒng)女性形象。“我”生活在北方文化故都N城,這是一個急功近利的地方,喧囂其間的是“作為一種公共標準的男人的律動和節(jié)奏”[2](P440),具有父權(quán)制文化特征?!拔摇辈幌矚g“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沒有家鄉(xiāng)感的人,“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感到斷梗飄蓬身處異鄉(xiāng)”[2](P428)。這種根深蒂固的漂泊感造就了“我”的孤獨?!拔摇钡墓陋毟屑仍从诙际形幕挠拈]與堅硬,也和幼時的原生家庭密不可分。黛二有一個絕望、憤怒的父親,童年時的她瘦骨嶙峋、頭發(fā)干枯,眼睛里充滿恐懼。在那個年代,暴躁的男人們常常頤指氣使地發(fā)脾氣,女人們只能忍辱負重、默默承受。在這樣環(huán)境下成長的黛二,精神里流淌著與生俱來的內(nèi)在孤獨,“孤獨于我是一種最舒服最深刻的情感方式,它幾乎成為我生命血液里換不掉的血型”[2](P421)。與殞楠相比,“我”身上有更多精神掙扎的痕跡,思想敏銳而犀利,折射了當代女性的歷史感與命運感。這個人物形象并不令人絕望,她懂得如何自救。小說中的“我”常借助“行走”來讓自身獲得積極力量:長久不衰地熱愛走路,依賴雙腿甚于依賴腦袋,到過維多利亞沙漠、澳洲和歐洲現(xiàn)代文明古國等很多地方。凡此種種,都可以理解為黛二通過具身認知而進行的自我療救。
黛二與殞楠是如此不同,她們?yōu)楹文艹蔀橛H密的朋友呢?小說的說法是,這是因為“我們倆的額頭長得很相像”[2](P417)。也就是說,在對兩性世界的態(tài)度以及理想家園的祈盼上,她們擁有相似的觀念與期待,可以進入互有共鳴的親密思想境界。
愛情和婚姻是女性主義小說中的重要議題。如何處理異性關系,是女性建構(gòu)人格自我亟需跨越的人生命題。小說《破開》對殞楠的感情經(jīng)歷沒有直接交待,從殞楠常用不屑的腔調(diào)提到“男人嘛”三個字可以推斷,她在男人那里應曾“歷盡滄桑”。小說對“我”的情史有簡略的描述,“我的某一位前夫”“我的一位當畫家的情人”等文字表述,表明黛二與多個男人有過深切交往,現(xiàn)已離異獨身。雖為30多歲的大齡女青年,但黛二和殞楠并不為她們的婚姻情感狀態(tài)而焦慮。她們都是都市職業(yè)女性,經(jīng)濟狀況良好,錢的問題不是她們的首要問題。困擾她們的是如何“逃離男性話語無所不在的網(wǎng)羅,逃離、反思男性文化內(nèi)在化的陰影”[3](P49),也即從根本上實現(xiàn)“性的解放”與“兩性溝通”的深刻思想命題。
美國精神分析心理學家弗羅姆曾這樣界定成熟的愛情:“在保留自己完整性和獨立性的條件下,也就是保持自己個性的條件下與他人合二為一?!盵4](P16)照此標準,敘述人“我”(黛二)對愛情曾有極高的向往和期待。作家陳染曾言:“超乎肉體之上(不排除肉體)——我一生都在追求這種高貴而致命的愛。”[5]在黛二的情感經(jīng)驗里,她一直都在等待類如陳染表述的此般具有高度情感共鳴的愛情。毋庸諱言的是,時間的車輪雖已駛?cè)牒蟋F(xiàn)代,許多陳舊規(guī)則早已被搗毀,禁忌早已被破除,男女平等的價值觀念也早已寫入政策條文,但這個世界仍然是一個男權(quán)主導的世界,隱性的敵視、霸權(quán)、隔閡無處不在?!拔摇彼却摹昂隙橐弧钡摹案哔F而致命的愛”依然缺乏“平等”的基礎:
她們是軀殼,他們是頭腦;她們是陪襯,他們是主干;她們是空洞的容器角落里的泥盆,他們是棟梁之樹;她們的腿就是他們的腿,他們是馴馬的騎手;……她們的力量是危險的信號,他們的力量是用來擋風的垣墻。[2](P427~428)
“他”是第一性,“她”依然是第二性,這是黛二和殞楠的清醒認識。在社會上,文化的、世俗的性別偏見是根深蒂固的。譬如“母”這個女性字眼,仍然常與“愚蠢、軟弱、被動、無能之類的貶義詞匯聯(lián)系或等同”[2](P412)。當男人議論女作家或藝術家的作品時,所關注的仍是她們的性別立場、她們最具女人氣的那一面;新潮文學批評家也專挑“拒絕深度”的女作家來研究。對于有頭腦的聰明女性,如黛二和殞楠,男性是感到威脅、恐懼和自卑的,他們結(jié)婚不會找她們這種女人。男人要找的是那種肯于放棄自我或完全沒有自我的女人,讓女人圍著他們的事業(yè)規(guī)劃和生活前景旋轉(zhuǎn)。
這就是現(xiàn)實,世界要女人心平氣和地接受現(xiàn)實。黛二和殞楠深知,這是中國女性在當前歷史、文化境遇下的身份宿命。小說對此展開了多層次的思考。
首先,小說對女性不可避免會產(chǎn)生的“恐男”或“矮化男性”的“對抗”心理有一定程度的揭示。以“我”的朋友殞楠為例,她對男性在情感中的“忠誠”是深感懷疑的,她講了她家里的兩只狗逗號和句號的故事,又講了她家鄉(xiāng)兩位殉情男女在青石山跳崖的故事,得出的結(jié)論是“男人多把生活看成戲,而女人多把戲當成生活”[2](P413)。如果男女之間進行較量,一般情況是更壞的那個人取勝。殞楠認為,時代發(fā)展到今天,除了生孩子,女人沒有哪件事非離不開男人不可。這種向男性宣言的激烈情緒表達,是現(xiàn)代覺醒女性的一種常見心理。
其次,小說對女性將自我形象刻板化的性別本質(zhì)主義審美心理進行了批判,這是覺醒女性的自省意識和主體性呈現(xiàn)。如,對于某官員隆重提倡全國婦女穿旗袍一事,殞楠一眼就看穿了這背后的男性窺視欲望。對于女人們學習香港歌星梅艷芳,在冷風砭骨的冬天裸露大腿、穿皮短褲,以性感姿態(tài)將自我裝扮成欲望客體的做法,“我”感到可悲又可笑。在殞楠看來,“性別意識的淡化應該說是人類文明的一種進步。我們首先是一個人,然后才是一個女人”[2](P415)。在追求男女平等的道路上,這種被文化慣性隱匿掩藏的性別敵視與性別偏見是阻礙人性解放(無論男性還是女性)的最大障礙。在這里,小說把性別視作與政治、階級、民族、時代等同的左右人性的一種文化力量,表露出一種更高意義上的人道情懷與超越性思想視野。
再次,小說對男權(quán)文化主導下的性別秩序和道德秩序提出質(zhì)疑,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知識女性的思想心理深度?!镀崎_》借敘事人“黛二”之口表達了這樣的觀念:女人習于接受男性眼光的“挑選”,本能地渴望在男人提供的婚姻中尋求精神庇護,這是傳統(tǒng)文化的慣性力量使然;但性別不應該成為女性認識自我、發(fā)展自我的障礙,“親和力”可以產(chǎn)生于任何性別個體之間。于此可見,“我”所思考的,是性別、道德與文化慣性的深層秘密。在“我”看來,從人類始祖亞當、夏娃起,男女兩性的性別道德秩序或許主要是為了繁衍交配的功利目的,在生理結(jié)構(gòu)上,“亞當也許會覺得和他的兄弟們在一起更容易溝通和默契,夏娃也許會覺得與她的姐妹們在一起更能相互體貼理解”[2](P434)。小說這里把人與人之間的“親和力”視作一種原始生命潛能,把兩性相處與溝通模式視作文化規(guī)約的產(chǎn)物,把性別視作一種根植于人性深處的氣質(zhì)或能量。這種思考破除了狹隘的兩性對抗思維,展現(xiàn)了20世紀90年代多元文化共存環(huán)境下女性作者的不凡氣度。
最后,小說從性別立場出發(fā)提出“超性別意識”,展現(xiàn)了女性的性別理想實踐及其對性別話語的積極建構(gòu)。陳染曾說:“我既不是一個‘男性主義者’也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倘若非要套上一個詞的話,那么我愿意說自己是一個‘人性主義者’?!盵5](P25)在小說中,黛二和殞楠商量,計劃建立一個無性別歧視的女子協(xié)會,協(xié)會的名稱叫“破開”,取打破男人“第一性”之意?!捌崎_”協(xié)會不打女性主義的招牌,追求理想意義上的真正性別平等,致力于用超性別意識沖擊根植于文化藝術深處的潛在性別規(guī)約。1994年4月,陳染在英國大學演講時首次公開談及“超性別意識”話題?!俺詣e意識”這個概念在學術上非常接近西方女性主義的“雙性同體”概念。在演講中,陳染對“超性別意識”概念進行了具體解釋:“真正的愛超越于性別之上”,“人類有權(quán)利按自身的心理傾向和構(gòu)造來選擇自己的愛情。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義!這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東西!”[6]在小說《破開》中,女子協(xié)會“破開”可謂是陳染“超性別意識”的踐行?!敖忝弥睢钡慕⒉皇菫榱朔胖鹉腥?,而是為了消除當前性別慣例下人類情愛之間的霸權(quán)和等級,讓“愛”自身變得高貴起來。從這個意義上,超性別意識可以看作女性意識的一種深層演化、一個高級發(fā)展階段。超性別意識話語的建構(gòu),表達了現(xiàn)代女性的理想情感期待:讓愛回歸人性本身,在全人類建立“有差異的平等”的道德性別秩序。
20世紀90年代,隨著西方女性主義思潮的大量涌入,在消費主義的文化語境下,當代都市女性的情感方式與家園意識也在產(chǎn)生變化。《破開》敏銳捕捉到這種新近“破土而出”的女性思想動向,在小說中進行了生動且詩意的表達。在當前時代背景下,女性作為“失去籠子的囚徒”,依然普遍處于傳統(tǒng)性別霸權(quán)的壓抑境遇中。這是“我”和殞楠的清晰認知,但“我們”并沒有放棄對情感質(zhì)量的要求。
“我們”所期待的是一種高貴而致命的愛?!拔摇焙汀拔摇钡呐笥褮岄g的姐妹情誼,正屬于這樣一種情感特質(zhì)?!拔覀儭钡挠亚橘|(zhì)量絲毫不低于愛情的質(zhì)量?!拔液臀业呐笥褮岄保@是敘述者“我”在談到殞楠時最喜歡使用的稱謂。“朋友”,是黛二和殞楠最看重的倫理關系。朋友,意味著超乎功利和世俗偏見的精神融合,意味著平等、理解、尊重和獨立。“我”和殞楠,一個住在南方,一個住在北方,性格上也有諸多不同,但“我們”是靈魂相契的朋友。在“我們”之間,即便不說話的時候,言語也會以沉默的方式抵達對方,因為“我們”心有靈犀。殞楠說,“我”是她生活中所見到的最優(yōu)秀、最合她心意的人。“我們”在一起時,性別似乎都不存在了,每個人都可以做自己的上帝。“我們”甚至可以勇敢地向?qū)Ψ矫鞔_表達“喜歡”對方的話語,頗有一點“酷兒”的前衛(wèi)范兒[7](P1)。當然,“我們”的勇敢也僅限于此,在文化禁忌和其他意識的牽制下,更親密的表達,對“我們”也是一個敏感而吃力的話題?!拔乙阕鑫易钣H密的鄰居”,這是“我”所期待的“我”和殞楠的理想相處方式。
除了對女性情感波瀾的細致摹寫,《破開》還深入表現(xiàn)了女性家園意識的大千世界。小說對“我”渴望棲居的生存家園有過多次描述:
我無數(shù)次想象自己就住在半山腰上某一幢孤零零的房子里。在這異鄉(xiāng)的南國小城,關上房門與敞開房門都一樣,反正沒人認識我。我可以把自己當成一個從遠方來落戶的山灣里的閑婦,一個安靜無事的來這里養(yǎng)老的年輕寡婦。當然,我的朋友殞楠最好也能住在與我毗鄰相連的不太遠也不要太近的另一座山坡上。[2](P429)
在“我”的家園意識中,有一種田園牧歌式的隱逸情懷,這情懷背后,既有“我”對都市文明的厭倦與疏離,對男權(quán)世界的反抗與拒斥,也混合著“我”渴望逃離人群的孤獨情緒?!拔摇狈浅2幌矚g“我”“堅硬而冷漠”的家鄉(xiāng)N城,那里充滿男性的意志與規(guī)則,泛著幽藍寒光的摩天大廈是現(xiàn)代化的象征,有一種涼颼颼的質(zhì)感,充滿不穩(wěn)定而頹廢的感覺?!拔摇毕矚g的是散發(fā)著迷霧般女性氣息的江南小城,在半山腰一座木頭或石頭的小房周圍,菜譜、花園、籬柵、樹木等橫斜在屋外,人與自然挨得很近,那才是真正的家園的感覺?!霸谧鹬刈匀坏幕A上,認同女性的主體身份;與自然共處,而不是否認自然差異或向自然宣戰(zhàn)”[8](P101),“我”“親近自然”的家園向往,透射出現(xiàn)代存在主義哲學的棲居意識,有一種生態(tài)女性主義對人類家園意識的思想關切。女主人公殞楠也有同樣的感受,在10歲那年,她通過阿姆斯特朗探索太空一事,即已產(chǎn)生宇宙意識,早早領悟到人類孤獨、可悲的處境,滋生出對地球的家園關切情懷。從這個意義上,如果說“姐妹情誼”是《破開》這部小說為女性尋找“理想情感方式”的一種積極嘗試,那么對“家園意識”的守護,則可以說是小說對人類“現(xiàn)代性發(fā)展倫理”的憂思與批判。
事實上,對“精神家園”的探尋,在陳染早期小說中是一貫性的存在,也是她作品的潛在主題之一?!镀崎_》對女性家園意識的觸及,表面看來仿佛游離了小說審視男權(quán)文化的顯在主題,實則非然,小說的這部分內(nèi)容不僅是陳染探尋家園主題的自然延續(xù),還是小說人物對男權(quán)批判主題的對位表達——通過對女性自然倫理的肯定來表達對男性主導文化的否定。從這個意義上說,“姐妹之邦”不但可以理解為女性在超性別意識引領下的一種情感實踐,更可以視作小說對女性倫理價值的一種主體構(gòu)建。
饒有意味的是,“我”和殞楠雖然彼此“情投意合”,但小說并沒有止步于“姐妹之邦”的樂觀設定。這種疑慮是通過一個夢境來呈現(xiàn)的。在從殞楠的家鄉(xiāng)飛往“我”的家鄉(xiāng)N城的飛機上,“我”做了一個墜機死亡的噩夢。在死亡之地的神秘花園中,“我”遇到了一個老婦人,她是殞楠死去13年的母親。老婦人勸“我”離開死亡的虛幻之地,回到人間去照顧和陪伴“我”的母親與朋友,“你們要齊心協(xié)力,像姐妹一樣親密,像嘴唇與牙齒,頭發(fā)與梳子,像鞋子與腳,槍膛與子彈,因為只有女人最懂得女人,最憐惜女人”[2](P437)。在“我”臨走時,老婦人送給“我”一串光亮閃閃的乳白色石珠,這里的“石珠”是女性個體的象征。老婦人告誡“我”,這些普通的石珠如串在一起必將熠熠生輝,很顯然,老婦人希望女性齊心協(xié)力、彼此憐愛。夢醒后,“我”對殞楠大聲說出了“我要你同我一起回家”的宣言。然而,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當“我”伸出右手去牽殞楠的手時,“我”沒有抓到手,抓住的只是殞楠的衣袖,并且“我”還不小心將老婦人送給“我”的那串晶瑩的石珠弄得滾落一地。對于“姐妹之邦”的烏托邦家園,作為現(xiàn)代獨立個性的“我”,最終還是表現(xiàn)出了悲觀和懷疑。這種對“自我”和“他者”能否在本體上實現(xiàn)溝通可能性的思考,不得不說,為小說《破開》總體激昂明亮的色調(diào)涂抹了一層灰暗清冷的現(xiàn)代哲學況味。
總的來說,陳染的中篇小說《破開》通過對兩位都市女性形象的塑造,深入展現(xiàn)了當代知識女性豐富、深邃的內(nèi)心世界。從小說的藝術性水準來看,這篇小說或許不是陳染最出色的作品,存在“思想大于形象”的薄弱缺陷,但其沖擊力也是作者其他成熟作品所無法比擬的。這篇小說借助“我”和“殞楠”兩個人物,打破性別本質(zhì)主義的刻板想象,努力構(gòu)建女性人格自我的完整形象,并從“人的覺醒”和“女性覺醒”的雙重維度勇敢揭露男權(quán)文化的頑固鄙陋。尤其難得的是,小說對“超性別意識”性別話語的藝術表達,不僅強化了小說女性形象的知性氣質(zhì),更讓作品超越了兩性對立的狹隘視域,從人性和人道層面叩問“愛的真諦”,呈現(xiàn)了女性思想的豐贍與氣度。小說對“家園意識”的理想探尋,透射出生態(tài)女性主義哲學的倫理光芒,這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作品的價值內(nèi)涵,擴展了女性形象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