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濤
即 景
又是一年草木蔥蘢,天色氤氳
我站在陽臺上,看小區(qū)警衛(wèi)
三三兩兩把守疫情和道路
塵土揚起,在陽光下抖動金色衣袂
狗兒吠叫,好讓一身筋骨發(fā)育在癢處。
我不理解氣味,不理解主婦嘴里為什么
突然冒出了東北話,不理解肌肉里那些纖維
狀的山麓
其實我不理解的還有很多
它們層疊著、晦澀著、在春光里充斥著
正等待一個知識分子沉溺于收集。
他和我一樣,站在六層的高度、危情的高度
重新將各種各樣植物的族譜默念
只有一點不同,他穿著高領(lǐng)毛衣,露出喉結(jié)
和頭顱
而我的圓領(lǐng)衫久經(jīng)漂洗:又是一年
春光渙散,勾出男人的胸乳
高校一夜
究竟什么發(fā)生了改變,青山
依舊飛過了操場
校園還是劃分了陰陽
所有人,還是那樣在沉睡
他們睡在草葉下,睡在電話邊
睡在靜靜的湖面和高高的水塔上
他們甚至睡在了垃圾袋里
張大的毛孔,滲出過
粗魯?shù)耐庹Z和罪孽的花香
十年前,他們就這樣沉睡著
但所有沉睡的人,又似乎都在埋伏
用身子抵住床板,所有在埋伏中
變得吃力的人,又似乎在偷笑
都得到了暗中的好處
只能顧此失彼嗎?
在蚊帳深處捕捉兩只染色體
紅色與綠色,螞蚱與蜻蜓
周 年
那個下午,大地搖晃,短信頻頻
我們得到通知:該來的事情已經(jīng)到來。
于是,個別詩人開始忙碌,拒絕輕浮
更多人集體肅穆,站到一處
仿佛亂局難耐,人類要集體洗牌。
隨后的一周,我也出席相關(guān)活動
其中包括:一場紀念朗誦在美術(shù)學院召開
文學不乏良心,但美術(shù)界動作更快
用罷招待晚宴,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
草地上布滿了被當成作品的碎磚
年輕人信仰創(chuàng)造力,為此徹夜不眠
老年人信仰占有這些的創(chuàng)造力。
我一貫怨憤的朋友
忽然出現(xiàn)在臺上,也像老人那樣
穿著中肯,并慷慨發(fā)言。
我終于缺席,逃回自己的小圈子
也徹夜實驗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力
(那“力量”果然堅挺
居然折磨我到了天明)
我們討厭辯證的觀念
卻總將辨證的內(nèi)容輕松實踐。
但實踐論總歸是矛盾論
我們解決不了普遍的失業(yè)與失眠
解決不了憂郁的經(jīng)濟和家庭體驗
大地終于撕開了它花哨的外衣
露出循環(huán)的山巖和桌椅
還有死者的短信,尚未發(fā)出
它如此簡潔,以至感動了最卑劣的小人
這大地深處的能量
渴望著形式,渴望著被了解
它果真擁有意志嗎?
幾個月后,我原本的愛人只身參與
想有所關(guān)聯(lián),但又旋即返回
身體明顯消瘦,重逢的那一夜
她努力保持沉默——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
而今我已無法傾聽。
總之,該到來的總會到來
我背著一盞臺燈、一臺電腦
飛過了夏天和冬天,又飛過了大海
如今,落在了這間新公寓里
萬籟俱寂、碧海青天
——我登上天臺,獨自去檢閱
那些兔子、蛤蟆、癡漢、衛(wèi)星,或者導彈
萬物伸出新的援手,卻不能解釋
我至今遲遲不能開口的理由
郊區(qū)作風
穿體面點兒,就能像個中介了
每個早上,打開洞穴,騎電動車沖出去
人生,需要廣大綠色的人脈
那隨便放狗咬人的、隨處開荒種菜的
人其實不壞,就想花點閑錢撒野
剩下的日子,熬著也是盼著
周末得空:上山吸氧,采摘熟爛瓜果
深夜不睡:寫寫打油詩維權(quán)
即使不能如愿,北邊窗戶下
那些開往包頭的火車還是甜蜜的
甚至空了所有車廂,一整夜地
蹂躪著鐵軌——惹得枕邊人
也惆悵,忙不迭在被窩里
為秀氣的身子,插一朵紅花。
“小農(nóng)經(jīng)濟像根草”
今天偶有心得,讀書筆記上
多了這么一句,像微風吹過紙面
這些說理淺近,這些比喻聯(lián)翩
借故,我還練習了打坐
真以為坐上飛毯
20分鐘飛遍全球:綠油油一片稻子
星羅棋布,都是養(yǎng)雞場
都是敬老院,大都會也倒賣油鹽醋
全球化倒逼合作化
學術(shù)人不再爭勝,不再望星空
不再面壁思考“怎么辦”
新一代人借助衛(wèi)星、火箭
不再想置業(yè),只迷戀時空疏浚
在銀河漫步,在土星土改
他們的集體生活,也安靜多了
秀了飯局之后不秀恩愛
再看小小寰球,西風乍起
卷起了敗葉,卷起了美元、歐元、日元
花花綠綠,那些各國老人頭像
在風中鼓掌、解散
如此,早上罷工的電腦
便不必去修了,任它去發(fā)癲
任它自動重啟一萬次,一萬次
從黑屏深處釋放億萬蝴蝶
任其脫了鐐銬、飛舞
最好,再配上的士高的音樂
可這幻覺來得快去得更快
只坐了一小會兒,就感覺兩個腳板
像兩只搖晃的小船
半個身子麻痹,像路邊的孤墻
決定輪到夜間夫妻對坐
再研習禽鳥合群的技術(shù)
分析上升流動與下縱的猛烈
茅山二章
一、茅山與龍
在茅山,一條綠油油的龍
尷尬的龍,腰身砌在石頭墻里
雨水滲入須甲,表情依舊昂揚
朗讀漫天的濃霧、野花
自由人只顧拍照,從廊下閃進樹叢
掩映了白發(fā)、黑發(fā)
從南到北的詩人節(jié),經(jīng)歷太多
10個人中倒有8個神仙
所以集體喜洋洋,包括昨夜的酒
還像一只白色老虎
困在身子中,不,那簡直是
一只只的白鶴,呼吁著,盤旋著
口舌干燥,吐不出無窮轉(zhuǎn)機。
再拍一張合照無妨
臺階從烏云里、從山頂圣人
金燦燦的肚子里,流瀉而下
畫框里,你像新郎一樣秀氣
你像薛蟠一樣懵懂
你呢,用大笑掩飾健忘
還有你,遙想當年學藝
擔水劈柴,用筷子去夾一片紙月亮
究竟何為?為了穿墻破壁
去偷一束光,去到水深火熱
去搭救那條渾身焦渴的龍
二、茅山下——給丘東平
炮竹撕開山色
空氣的爆音里,如果確實蹲了
一個吹號的小紅軍
如果還有血絲,從他的肺管里
他的軍號里飛出
持續(xù)地,讓滿山的游客
有那么出神諦聽的一小會兒
上午的座談會,按時開場
早早陣亡的那一個
照例不能出席,在淞滬戰(zhàn)地
他用“新感覺”擊垮了一位連長
到了茅山,加入游擊戰(zhàn)
手撐在板凳上
又告訴讀者,必須且戰(zhàn)且死
今天的座談,與他無關(guān)
清茶一杯,穿插幾則文史閑話。
年輕的館長微胖、有視野
總是一路小跑著
幾年下來,他跑出了一大片館舍
擴大中的編制
或許已接近一個排
暗地里,我佩服這樣的作風
他清了清嗓子,沒發(fā)現(xiàn)
原來座中有知音
但會后,他還是引我去看你
去看現(xiàn)在的你
越過擁擠的人流,你的照片
胡須靜垂,就掛在紀念館的第一層
你的遺著也擺在那兒
殘缺了一角,隔著玻璃
倒像是一部風水之書
(看得出,你并不想就這樣躺了進去)
此時,窗外天色由朦朧
轉(zhuǎn)為明亮,已到午飯時間
一只山雀像炮火,飛出了樹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