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天里，我偷偷穿過村莊，下了塘埂走向河岸邊，我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家人發(fā)現(xiàn)。瞎子算命，說我命中多木，水生木，不能近水，否則會有劫難。

剛下塘埂，就看到堂伯家的三哥從河邊走過來，他只穿一條短褲，渾身濕淋淋的。一見到我他就湊到我耳邊，神秘兮兮地說道：“項宏，大水里有好多的魚，有的魚比我個子還大！”說到大魚，他用手比了比，很夸張的樣子?？次疫t疑，他趕緊補了一句：“我?guī)阆滤~，你敢不敢？”

洪水已經(jīng)溢出河床，漫到堤岸內(nèi)的稻田里。我搖搖頭說，不敢。三哥給了我一個鄙夷的眼神。啐了一句“膽小鬼”。遂跑到我前面，屁股上濕褲頭耷拉下來，只能遮住一半屁股蛋子。這個情景多少年后我還記得，想起來比較滑稽，但在當時，三哥在我心中就是英雄。

我們的家住在王河岸邊。王河由周河和劉河兩條支流匯集而成。

三哥和村里的一幫小伙伴都敢下水。沒有洪水的時候，他們在清涼的河潭里游泳，我只能被父母關在家里遠離大河，以防“水劫”。洪水來了，父母更加不讓我靠近王河，說成年人都趟不過這洪水，何況小孩。小孩不聽話，就會被沖到龍河口水庫喂魚。其實父母并不知道，王河的水不會流入龍河口水庫的，只是在一個叫做“沙埂”的地方折了個彎，流過湯池、姚河，在龍河口與水庫擦肩而過，流入水庫下游的杭埠河，最終入了巢湖。

河中心濁浪翻滾，轟鳴聲傳得很遠，岸邊有成年男人手拿竹竿，竹竿前面綁了一個鉤子，奮力去鉤靠近岸邊的浮木，浮木被洪水撕扯著，人一不小心就會被帶進洪水里。這時候，另外一個人就會奮力地拉系在彼此腰上的繩子。也有女人拿著兜網(wǎng)在岸邊小心翼翼地撈魚蝦。洪水里的魚并沒有三哥形容的那么大。王河里只有兩三寸長的小野魚，蝦子一寸多長。半天工夫，也能撈上來小半桶魚蝦。

鉤浮木和撈魚蝦會有收獲，但風險不小。堤岸本不規(guī)整，加上洪水沖刷，隨時有塌方的危險。

洪水已經(jīng)漫上了塘埂到河邊的小路。溢出來的河水沒有河床里的洪水渾濁，能看清小路的路基和石子，偶爾還有泥鰍游過。山崖上不斷有水匯流成溪，從山巖的間隙里涌進河床。我不敢靠堤岸太近，怕洪水暴漲，也怕堤岸崩塌，但又舍不得離河床太遠，就靜靜地站在漫了水的小路上，看洪水此長彼伏。洪水暴漲的時候我退幾步，洪水退去后我進幾步。一個下午，我樂此不疲。

但這樣的快樂往往持續(xù)不了多久就會被呼救的聲音打斷。那時候河上沒有橋，出山到鎮(zhèn)里或者走村串戶都要經(jīng)過大河。沒有洪水的時候，河水不深，踏著石頭就能過去。被洪水沖倒有兩種情況，一是洪水湍急，人走到河中心，看著洪水如猛獸般壓過來，想要逃命已經(jīng)來不及；另外一種是心存僥幸心理，想著自己在河邊長大熟悉水情，看到洪水不大，覺得自己應該能過去。但是水火無情，每次發(fā)大水，都有人從上游被沖下來，僅露出一個頭和浮木一起沉浮，遇到村莊或人就大聲呼救。

救人是第一位的，這已經(jīng)成了河沿人家的本能。聽聞有人落水，必須第一時間沖到河邊。洪水中救人很有講究，聽到呼救聲之后，立馬會躥出來幾個漢子，水勢不大的時候，兩三個人沖進洪水救人。水流湍急的時候，就五六個人并排抱著一根樹干，下到河里攔截。人救上來，噓寒幾句各自回家。人若未被救起立即沖下游的莊子拼命呼喊：救人了！下游的莊子里立馬會沖出來幾個人用同樣的方式施救。一旦看到把人救上岸了，站在堤岸邊的村民們大聲喝彩。如果到我們村還沒有把人救上來，那只能求這個人吉人天相了，因為下游好幾里都沒有村莊，而且河面漸寬，水情更為復雜。

山里人爭山頭的林木、土地，天旱時也爭水，幾個村莊以村為單位每年都打架。一旦在救人的時候，大家即刻放下過往的成見，擰成了一股繩。

三哥和村里的小伙伴也會幫助大人救人，但救完人之后無一例外地會被父母一頓暴打，罵他們不知死活：“沒長眼啊，這么大洪水大人都被沖走，你們小孩不要命了?。　比缓缶捅淮笕司咀《淅梢淮痘丶?。剛從水里撈出來的小孩赤條條的，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沖我齜牙咧嘴，怪我沒和他們“同流合污”。

王河大多時候是安靜的，洪水退去之后，河水匯攏到河床中心，河床里全是鵝卵石，也有剛被山洪沖下來足有幾百公斤大小被激流切割成幾個平面的石塊，村里人抬到自家門前做了石凳，自然之趣盎然。河里有魚，大小三寸左右，我能叫上名字的如“白條子”“紅翅盻”“麻姑佬”“汪亞丁”等。其中“紅翅盻”最為好看，魚身修長，魚鰭和身體都有紅色條紋，色彩斑斕。夕陽下，躍出水面，如一道道紅色的箭羽。味道鮮美的是“汪亞丁”，只是抓起來麻煩，它額頭長刺，手被刺扎上，又痛又麻。至于蝦和蟹，因為沒肉，很少有人專門去抓。

河床兩邊原本有高大的紅柳樹，樹上落了不少鳥巢，幾場大水之后，紅柳被沖倒，還沒等枯萎就被村人砍回家燒柴了。沒有紅柳之后，河床上長滿了野草，其中茅草和紅蓼居多。茅草雜亂無序，紅蓼長得傲然，特別是到秋天的時候，紅蓼葉變成紅色，花桿伸出草叢，一串串紅色的小果穗娉娉婷婷的樣子，引來不少白鷺、麻雀。紅蓼果粒辛辣，鳥雀取食幾顆之后就自顧飛去，剩下來的果粒落地，嵌在淤泥石縫里，第二年長得更旺。遠遠看過去紅燦燦的一大片，頗有“染陌丹霞蒸遠樹，流舟粉渡漫香痕”的意味。

洪水來了又去，周而復始，河床慢慢地變樣。因有石山阻擋洪水，漸漸形成了一個相對平緩的地帶，上面慢慢有了村莊。村莊周邊是一些田地，四季種著水稻、小麥和油菜。有一次我站在塘埂下的小路上看洪水，眼看著對岸的堤壩，一大片一大片地塌陷，然后就見洪水沖向村莊。周邊的樹木紛紛崩倒，濁浪滔天，眨眼間就掩埋了村莊。我跑回家，對著村莊大喊：救人啊，小黃莊被水淹了。大人們跟我一起跑回河邊，眼見這場景，也是心緒凄然，徒喚奈何。

洪水之后得知小黃莊沒死人，只是幾輩子攢下來的一些窮家破業(yè)全被水沖了，包括周邊的田地，和田地里精心侍弄的就要成熟的水稻。

田地是農(nóng)村人的命根子，洪水退去之后，有人坐在面目全非的廢墟上嚎啕大哭。那哭聲半夜都沒有停歇，和山坳中的夜梟悲鳴彼此應和。三哥的父母外出，他一個人在家害怕，半夜跑到我家，膽戰(zhàn)心驚地說：“媽呀，這哭得跟鬼一樣，我再也不去大河玩了”。

小孩子忘性大，說好不去大河玩，轉(zhuǎn)天就忘了。三哥穿著個褲衩子，背一個背簍，拿著柳條下河逮魚。天太熱，河灘中熱得很，看我跟在后面無精打采的，三哥神秘兮兮地問我：“你知道這河上游是哪里嗎？”

他看我充滿好奇，就帶我一起朝周河上游走。周河不像王河那樣寬，河面收窄，河床上隨處可見幾百、上千公斤的大石頭，河水有時候從石縫中穿流而過，有時候在狹窄的河道里激蕩而過。三哥看我行走艱難，鼓勵我，再走一段會有洋桃吃，再走一個山坳就能碰到八月炸。洋桃就是野生獼猴桃，個頭雖小味道十足。八月炸我一直沒見過。

那天一直走，一直走，都沒有走到三哥想要去的地方。到了磨圓山洞口，三哥往河床上一坐，雙手捂臉，好半天沒有說話。我知道，他是想他爸爸了。三年前，他爸爸沿著河往上游走，之后就一直沒回來。據(jù)說他去了桃樹洼。

三哥的爺爺和我爺爺是親兄弟。如今，他們都不在了。

當年為了躲避戰(zhàn)亂，他們兄弟倆挑著籮筐：一頭挑小孩，另外一頭挑著一些破碗破鍋，拖家拉口沿河而下，幾經(jīng)輾轉(zhuǎn)后落到了王河岸邊，依水而居。三哥沒法去問爺爺桃樹洼在哪兒了，家里幾個叔伯都沒去過桃樹洼，但他們聽說過，桃樹洼就在上游的河岸邊。

在這之前，三哥曾幾次偷偷地沿著河逆流而上。王河是周河和劉河匯合而成，周河也是幾條河融匯的結果，河隨山勢，不同的支流流向不同，走錯了南轅北轍。三哥放開捂臉的雙手，眼眶泛紅：“我一定要找到我爹，問問他為什么不帶我，就是有事，也該告訴我一聲?。　?/p>

天色逐漸暗下來，三哥見我害怕，遂沿原路返回，臨到村口的時候，三哥拍著胸脯對我說：“我一定要沿著河找到我爹，就問他一句，爺爺當年沿著河下來生了他、養(yǎng)了他，為什么他生下我，還沒把我養(yǎng)大就丟下我沿著河跑了？”話沒落地，他的嗓音就啞了。

那時候三哥顯得壓抑、憤怒，面沉似水。更多時候，三哥整天笑哈哈的，不管人家什么反應，說話都是粗門大嗓，有時候還莫名其妙地大笑。三哥成績不好，讀完小學就出門打工去了。

有一次我在放學的路上碰到打工回來的三哥，他掏出一支煙，“紅塔山，好煙！我在外面和大老板都抽這種煙?！蔽艺f我不抽煙，三哥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男人不抽煙，多沒勁！”看我不說話，他又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你還不會游泳嗎？”他知道我小時候防“水劫”。我也問了一句：

“你不去找桃樹洼了？”

“桃樹洼？”三哥若有所思，丟下煙頭，用變黃的運動鞋踩滅?！皼]意思，耽誤我在外面掙錢?！?/p>

幾年之后，我也離開了村莊，之后很多年未踏足王河沿岸，也很少見到三哥了。只是聽說了一些諸如河上架橋了，大水把橋沖了，又建了新橋，在河道上游又修了水庫，然后河床被人挖了砂石，露出很深的砥石，河里沒有什么魚了、河水干涸了等關于王河的零星的消息。

家人在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正坐在北京永定河邊的家中，窗外是永定塔，“永定塔”三個字在燈火里璀璨而寧靜。

“三哥呢？”我問。家人想了半天，說在外面打了三十年工，突然想家了，自己跑桃樹洼蓋了一間房子?！疤覙渫荨蔽液髞砺犝f過就在王河一個支流的源頭上，那里山峰林立，中間一塊洼地，幾棵桃樹，村莊后面有一個水潭，潭水滿了之后就沿著小溪往下流。應有“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之境。

我“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又問：“那河邊的紅蓼呢？”家人很是不解，說：“蓼蓼啊，那就是野草，牛都不吃。當然，現(xiàn)在也沒有人家養(yǎng)牛了。”

紅蓼花繁，黃櫨葉亂。風平浪靜的時候，走在永定河邊，黃櫨依然“清為蒼水使，靜對白鷗群”。濕地里，“片帆孤客晚夷猶，紅蓼花前水驛秋”。而此時，我似孤客踽踽獨行。這么多年，我和先人一樣，有意無意地逐水而居，從王河到杭埠河再到巢湖邊上，然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了永定河邊依水而居。

項 宏：筆名城市玩偶、紫衣侯，安徽人，現(xiàn)居北京。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市石景山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中國青年報》《文藝報》《中國林業(yè)》《生態(tài)文學》等刊物。曾出版散文集《天涯之外》和長篇小說《人間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