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俏
時間是再奇妙不過的東西:它自顧自流淌,每一分每一秒你一不留神就會悄悄溜走。但它也自顧自凝結(jié),不像你主觀意愿強烈想要留下的人或物,總有一天會變成塵埃,時間不會改變,任一切灰飛煙滅,最后停留在原地的,也只是時間而已。
小孩子總想把美好的記憶封存起來,年輕時我也做過這樣的蠢事。比如結(jié)束了短暫東京留學生涯的二十一歲的我,把宿舍里帶不走又不想扔的雜物放進一個紙箱子,在上面用馬克筆寫上“這個箱子屬于了不起的女孩”,在當時的宿管柏原女士的護送下,把它放進了儲藏室里。
等到回國整一年的時候,有天家里忽然接到了從日本打來的越洋電話,我媽一聽到日語,就把電話燙手似的扔給我說:“一定是找你的,聲音感覺是個老太太?!?/p>
啊,一定是柏原女士啊。我高興地沖向了話筒。她的聲音倒并沒有透出久別重逢的喜悅和感慨,而是像過去我們天天住在一個屋檐下的時候一樣,特別自然地問起:“殳桑啊,已經(jīng)一年了,你的那個箱子,現(xiàn)在可以處理了嗎?”
我恍然大悟,心中默默感嘆柏原女士還真是守約,因為存箱子的時候她就說過,只替我保留一年。還有,她對我的情感預測也很準,因為接電話時我使勁地想了一下,那些遺留物品確實已經(jīng)掉落了感情色彩,如她曾經(jīng)說過的,在某一時刻舍不得放棄的某些東西,過一年,就不再有任何留戀了。
我們的通話短短地結(jié)束,她沒有過多地噓寒問暖,只是簡短地說了句“回見呀”,就掛了電話,好像幾個小時后我就會坐車回到宿舍那樣。
二〇〇〇年,我第一次來到東京,在這里開始了交換留學生的生活。第一次獨自生活的我,擁有了許多決定權(quán),最先考慮的就是選宿舍居住。在早稻田就讀,大多數(shù)外國留學生會順理成章地住在學校所在的高田馬場,但我卻選了高円寺的宿舍。因為我希望在東京的生活多些不同感受,天天在校園附近廝混有點單調(diào)。而高円寺,這是個我從未聽過的地名。小時候在日本的小說里反復讀到新宿、銀座、六本木,自認為對東京的地方也不陌生了,但高円寺是我的認識盲區(qū),并且每天還可以坐電車/地鐵通學,也是很新鮮的體驗。我的生活指導說,那就意味著要比別的學生提早很久起床,而且從高円寺宿舍走到車站需要至少二十分鐘,再從車站走到早稻田還需要至少二十分鐘哦。但這對于當時年輕而好奇心旺盛的我來說,一點兒都不嫌麻煩。于是,隔天我就拿著我的新秀麗大箱子和一堆新買的洗漱用品,搬進了高円寺學生寮。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柏原女士,生活指導介紹說這是宿舍管理員,而我當時腦海里浮現(xiàn)的便是“再沒有比她更像東京學生宿舍管理員的老太太了”這句話。其實現(xiàn)在細想起來,柏原女士也不像我當時覺得的那樣,是個“老太太”,充其量應(yīng)該是個接近六十的中年女性,但在未滿二十的小屁孩看來,那時候誰都挺老的,和同學聊天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那個三十四歲的大叔”之類的語句,這讓現(xiàn)在四十多歲的我想起來,真的有點好笑。
柏原女士細瘦條身材,皮膚白皙而皺巴巴的,但發(fā)型和妝容都細心捯飭過,嘴唇尤其涂得鮮紅。她有一副嚴厲的表情,目光冷淡,法令紋明顯,就更讓鮮紅的嘴巴顯得不太和諧。我愣愣地看著她,從那張嘴巴里吐出一連串的日語,直接就讓我懵了。雖然留學之前學了兩個月的日語,但落地東京才知道“我是山田,我是日本會社員”之類的句子在這里完全有悖于現(xiàn)實生活。好在早稻田的同學和老師都多少能說點英文,我的生活指導老師更是說得一口非常流利的英文,帶我去辦登錄卡,區(qū)役所(類似中國派出所)竟然還有專門會講中文的職員,所以一直到獨自住進宿舍的那一刻起,我還沒意識到語言上的困難會有多大。但面對柏原女士,我的散裝日語忽然都從腦子里掉到了地上,且被風立即吹散。只記得生活指導和她像是寒暄了幾句,就把我交給了她,微笑著對我說了句“Take?care.”就離開了,接下來就是我和柏原女士長達一年多的密切相處。
柏原女士先跑去不知哪里給我拿了一床被子,嘴里嘰里咕嚕說著一大串話。她的聲音高而尖,語速很快,尾音又長,透露出飽滿的情緒,但我一個字都聽不懂,只能盲目跟著她到東到西,最后上二樓,她打開對著樓梯的正數(shù)第二間,示意這就是我的棲身之所了。走進房間,里面極其窄小,也就是一張單人床,一個寫字桌,而靠近墻壁的床鋪上方有個懸空的大柜子,幾乎占了床上方的一半空間。我想象著,不管是把腳還是頭放在這個柜子底下睡覺,都會有點奇怪,這時候柏原女士又噴灑來一堆日語單詞,看我茫然無知的小表情,她有點可怕地抿嘴一笑,忽然手腳麻利地給我套被子,短短幾十秒就搞定了,而我還呆若木雞站在那里,直到她說“一,二,三”。哇,這三個詞我算是聽懂了。我趕快心領(lǐng)神會拿起兩個被角,柏原女士又重復了一遍“一,二,三”,我倆大力甩動被角,把被子妥帖放在床上,我和她的第一次溝通才算是大功告成了。
第一次獨自生活的我,從住進宿舍的那一刻開始探索高円寺。這是個中央線上的小站,從新宿坐電車過來一共四站,要去早稻田則有兩種走法:一是坐電車在新宿換山手線去高田馬場,再走二十來分鐘到學校;二是坐地鐵東西線四站,就能直接到早稻田站,出站幾步路就到學校。前一種走法麻煩點但更便宜,后一種走法比較直接干脆,但在東京地鐵比電車貴。我買了從高円寺站進早稻田站出的地鐵月票,第一次坐車,看到月臺上的同宿舍同學,很開心地就和他們上了一輛車,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坐錯了。因為他們買的是更省錢的高田馬場出的電車月票,而電車和地鐵在高円寺這個車站,有時候就是跑在同一個月臺上的,你必須看準時間,也要了解來的到底是哪輛車、哪條線。
慢慢地,我掌握了在東京坐公共交通工具的一些方法,了解到這里的地鐵、電車線路之復雜,時至今日我在東京站和新宿站還會偶爾坐錯車。好在大多數(shù)生活在這里的人,一輩子可能也就在一兩條線路上跑,只要熟諳自己的出行路線就行。是以等我也能閉著眼睛坐上去早稻田的東西線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只要每天早晨在同一時刻同一月臺上了同一車廂,那個車廂里的人,包括他們穿的衣服樣式、站立或坐著打盹的姿勢、手里拿的漫畫或小說的系列,那都是不會改變的。東京是個人人按部就班的大都市,一開始讓人覺得驚奇,接下來會思考他們這樣會不會一生都很無聊,到現(xiàn)在我卻有新的感悟——雖然是按部就班,但好在大家都是在自己的軌道上按自己喜歡的節(jié)奏及style做著自己,可以說是一種夾縫中的自由。
但柏原女士很少坐地鐵和電車,她有一輛自行車,平時她就騎車在高円寺周邊勻速移動。作為宿舍的管理人,她很少離開宿舍超過兩小時,基本都是繃著臉出門辦事,然后快速回來。她好像沒有任何朋友,也不像我一開始想象的那樣,在宿舍只是上班,節(jié)假日會回家。柏原女士好像沒有“家”,她自己的住處就在宿舍二樓盡頭的小房間里,那尺寸和學生們租住的一模一樣大。那是個很神秘的所在,住在宿舍里的學生們有時候很想去一探究竟,但就算半夜去敲柏原女士的房門,她也會忽然伸出一張臉,下一秒就關(guān)上門衣著整齊地出現(xiàn)在人前,幫忙解決這個那個的,小房間的真容到現(xiàn)在也沒人窺見過。
我是來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高円寺的這間學生寮主要容納來自歐美的留學生們,中國和韓國的留學生更喜歡住在離學校比較近的高田馬場的幾個寮里。我的生活指導說:“老外不怕累。”然后迅速想起來我也選擇了高円寺寮,就說:“你也是精力充沛,不怕每天多走那么多路?!蔽夜傩?,其實在一開始,心里也微微后悔,真的,每天要多走太多路了。但出門說日語,回到寮里和同學們說英語,對語言水平提高大有好處,且比起害羞的亞洲人,歐美同學們更熱情活潑,課余也更擅長玩耍,天曉得我在二十歲的時候也是個“社?!蹦?,這都是我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誤”住高円寺的理由。從那時起我還發(fā)現(xiàn),日本人和中國人一樣,會特別管西方人叫“老外”,日文是“外人”。除此之外,中國人就是中國人,韓國人就是韓國人,只有“外人”包含了復雜的意味,有點戲謔,又有點遠觀。柏原女士也經(jīng)常在我面前使用這個詞,一開始我只是抓取了這個出現(xiàn)頻率有點高的發(fā)音,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她是在對我抱怨這些個“外人”??赡苁且驗槌鮼碚У降奈衣牪欢瘴?,她就敞開了使勁說,也可能她覺得我是這個宿舍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亞洲人之一,比較容易和她站在同一陣線上。
住高円寺三個月之后,我第一次對柏原女士的抱怨有了反應(yīng)??赡苁嵌畾q的腦子還擁有潛移默化學外語的功能,腦子里對日語一直是嘰里咕嚕亂飛印象的我,忽然有一天就什么都能聽懂了,還能用相對簡單的句子回應(yīng)和評論。記得那天是天氣轉(zhuǎn)涼,柏原女士來給我換厚被子,她說:“怎么這些老外都不懂做了飯要洗鍋?”我自然而然地回答:“是啊,尤其是那個法國人,他還說自己是巴黎來的,巴黎人都不洗鍋。”柏原女士忽然驚喜地抱住我,一反常態(tài)大幅度地情感流露道:“哎呀殳桑,你可是會說日語了!”
從此以后,我能感覺到柏原女士對我的態(tài)度親昵了不少,對我的一些“違規(guī)”行為她也會盲目地包庇一點。有一次我燉著肉去接電話,忘記了時間,把宿舍的一只鍋子燒壞了?;氐綇N房我發(fā)現(xiàn)柏原女士已經(jīng)幫我滅了火,且奮力地去除著焦味彌漫的痕跡,我一下心生愧疚,提出要賠一個鍋子。但柏原女士迅速地把鍋子用一張牛皮紙包起來,說過會兒就騎自行車到外面去扔掉(日本不可隨便扔奇形怪狀的垃圾,會罰款),我就更愧疚。這明明是比不洗鍋子更大的過錯,但柏原女士說:“你一個女孩子在外國生活,燒壞一個鍋子就要罰你,你家人該心疼了。”
但前一天她明明就對兩個沒洗鍋子的法國男生大吼大叫,罰他們把公共廚房里所有的鍋,包括電飯煲的內(nèi)膽,都洗了一遍。這真是太雙標了。但柏原女士說,就是瞧不上他們屢教不改還趾高氣昂的樣兒:“老外都缺乏反省的能力。不像我們,一旦犯錯就恨不得先懲罰自己?!?/p>
這也是我第一次在柏原女士那里學到“反省”的日語。
她非常自然地說“我們”,應(yīng)該還是覺得東方人脾性會比較相近。其實宿舍里有個日本女孩子,叫直子,但直子的父母都是外交官,她在巴黎出生在巴黎長大,這會兒才回到東京讀大學。直子說法語就是完全的法國人,但日語也一點問題都沒有??砂卦亢苌俸退涣?,見到了也是淡淡的,她跟我說:“直子早不是日本人了,她有一顆不洗鍋的心。”
確實,直子和另外兩個法國男生一樣不愛收拾也不愛洗東西。
“不洗鍋的心”讓我覺得柏原女士的日語很有意思,批判之余帶著一種萌感,就經(jīng)常跟著她模仿一些語句和用法。其實到一個地方,跟著上了年紀的人學當?shù)氐恼Z言是最好的方法,說話帶著萌感的不光是柏原女士,高円寺的很多老人家都會說這種態(tài)度嚴肅、內(nèi)核喜感的俏皮話。
每天放學,坐車到站,再從車站走回家,我有兩個走法,一是先走Pal商店街再接著走ルック(日語音Look)商店街,二則是走純情商店街?!凹兦樯痰杲帧钡拿衷谖野l(fā)現(xiàn)它的第一天,就覺得非常有趣,但問了很多人,大家都不知道為什么它純情,好像從第一天開始就純情了,所以也不需要理由。有一本獲得直木賞的小說就叫《高円寺純情商店街》,寫的就是這里。走純情商店街回宿舍其實會繞點路,但這條街上的店鋪更平民一點,帶著日本人很愛的“下町風情”,簡而言之就是接地氣。ルック則比較洋氣,但不是那種精致的洋氣,而是充滿了濃濃的嬉皮風格和亞文化感。純情商店街更多是老年店主,有時候我就故意繞路走,去那里的青果店、鰻魚店、糕團鋪子,去和開店的老頭老太聊天。你甚至不用假裝買東西,他們也很愿意和你一聊就是一下午,還會奉送免費的茶。這就是高円寺這樣的小地方的好處——店鋪看上去生意冷清,其實全靠住在此地固定的熟客,所以不會突發(fā)大財,也不至于倒閉關(guān)張。商店街上一家家都是互相幫襯著,支撐著,彼此保證著擁有代代相傳的手藝和大把閑暇的時間。比如鰻魚店放在外面的樣品柜實在丑,用了多年的食物模型讓鰻魚看上去就像橡膠廢料做的,但如果受了對醬汁香氣和炭烤味的蠱惑,半信半疑點了一串,穿著潔白罩衫的老奶奶就會給你緩慢地烤好,撒上山椒粉,我說直接在門口吃,她就送上一雙筷子,那一口下午四點半的烤鰻魚真是松軟甜美,與那些馬馬虎虎的“樣品”相貌完全不符。坐在臺階上和奶奶聊天,問為什么不換換樣品柜里的模型,她說:“烤了六十幾年了,我們是正宗的關(guān)東做法,誰要來買,那味道都知道啊。”
“那不如不要樣品柜了。”
“那也不行,唔,不如說,這個樣品柜是用來嚇退不誠心的新客人的吧?!?/p>
“那我就是新客人啊?!?/p>
“所以你沒被嚇退啊。好吃的東西靠的是氣味來吸引人,看模型和照片來決定吃還是不吃,那大多會被騙到?!?/p>
“原來如此?!?/p>
吃了幾回鰻魚,后來我還想和奶奶聊天,在黑乎乎的樣品柜前,琢磨著要換個什么品類才好,奶奶立馬犀利地觀測出我的心思說:“你要來這里坐坐,不一定要吃鰻魚,隔壁可樂餅也很好吃的,你去試試看?!?/p>
我稍一猶豫,隔壁炸可樂餅的老頭就探出頭來了,說:“最便宜的五十円一個,你是鰻魚店的老客人,送你一個?!?/p>
就是這樣,我靠著買蔬菜、買水果、買可樂餅、買鰻魚,和各種純情商店街的老人家進行啰啰嗦嗦的對話練習,也摸清了住在高円寺一帶,有哪些小店好吃。
結(jié)果有一天,柏原女士找我和她一起搬幾個舊家具的時候,她跟我聊著聊著,忽然說:“殳桑,我覺得你現(xiàn)在日語有點老人味。”
我一愣。
“你平時可能和商店街的老人家們說太多話了,感嘆詞都是‘呼兒嗨喲那種,年輕人聽了要笑話的哦?!?/p>
我馬上“反省”了一下,果然,我一并學到的有很多是老奶奶扶著腰站起來的那一聲“嘿咻”,或者老頭喝了一口冰啤酒之后感嘆哈氣的那一聲“阿斯呀”。我點頭承認,柏原女士特別認真地說:“所以啊,你還是得多和我練習日語,畢竟,我還是年輕的,對吧?!?/p>
許多年以后,在北京多年來給我剪頭發(fā)的藤田桑,很不經(jīng)意地問起我之前在日本留學時住哪兒,我回答說高円寺。曾住過東京的他立刻羨慕地說,厲害啊,那里是東京亞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啊,商店街的樣貌非常精彩。我點頭稱是,隨即回憶起每天走ルック回宿舍的時候,一路上都是古著服裝店、二手書店、紋身處和道具屋,街上走的人也常是嬉皮士打扮,無論男女,都留著或臟辮或黑人蓬蓬頭的那種夸張發(fā)型,滿身滿臉都裝飾著亮晶晶的穿孔身體環(huán)和大片的紋身,這和二〇〇〇年前后能在澀谷原宿等地隨處可見的辣妹裝扮或洛麗塔全然是不同的風格。有時候甚至有租住在高円寺的嬉皮夫妻在此地生了孩子,拖家?guī)Э诔鲩T時,連嬰兒和狗都打扮得很嬉皮。入夜,商店街上的人不減反增,有人背著吉他,有人穿著話劇戲裝,粉紫色頭發(fā)的少女騎著單車帶著大狗,靈巧越過一個個本地老人家,在小石子路面上飛快穿梭。ルック商店街亮起可愛的垂掛式路燈,燈柱還裝著喇叭,放著ABBA樂隊的歌曲。當時的我,則是人群中反向從車站往高円寺商店街深處走的一個小女孩,肩上背著很流行的木村同款outdoor雙肩包,一手拿著剛買的紅豆面包,另一手拿著垂掛著密密麻麻卡通吊飾的小巧翻蓋手機,走過一家家招牌花哨的店鋪,在坐落著“七つ森”咖啡店、佐藤藥店及一家蔬菜鋪子的路口右拐,一直往里走,經(jīng)過“高原酒店”和一家老式米店,在有兩個飲料自動售貨機的地方再左拐,走幾步就到早稻田學生寮。隔壁是一家小小的保育院,門口有個停車場,那一棟灰撲撲的二層樓建筑,就是我當時的“家”。
在高円寺住了三四個月之后,我已經(jīng)非常適應(yīng)一個人在宿舍的生活,一方面是柏原女士的指導,另一方面是通過我厚臉皮的見誰和誰嘮嗑的本領(lǐng),現(xiàn)在我知道買牛奶、肉、生魚片和零食可以去比較便宜的三平超市,下午四點后有特價;買水果蔬菜則可以在傳統(tǒng)的青果店撿漏;生活用品可以去靠近新高円寺地鐵站另一邊的百元店淘寶。當然,留學生活也絕不是完全以省錢為目的,基于高円寺的物價還是要遠遠低于市中心,所以我還是會不時去附近庚申通的小咖啡店コーラル(日語音Coral)喝個老式現(xiàn)磨的冰咖啡,或者ルック上亮黃色的Noble小館犒賞自己五百日元的咖啡加芝士蛋糕的套餐。但隨著語言能力的飛速發(fā)展,我也開始不滿足于自己買菜做飯和在附近小店買了熟食帶回宿舍的現(xiàn)狀,開始想要挑戰(zhàn)一個人去餐館。
某天我請教柏原女士要怎么打電話預訂東京的餐廳,她上上下下看了我整整半分鐘:“殳桑,你是不是覺得這幾個月在宿舍都沒吃好?”
我趕快說,不是這樣的,我可不是那種會在食物上虧待自己的人。更何況我吃的東西又不是宿舍提供的,好不好的更不需要柏原女士負責了。但她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猜測我是不是在吃飯這事上省錢了:“這樣吧,我?guī)闳ズ煤贸砸活D。這個禮拜三的下午五點,新宿伊勢丹門口見。”
我對柏原女士突生敬意,不愧是她,要么不請客,請客就要去一流的貴婦百貨。禮拜三我放學之后直接坐電車到了新宿,她已經(jīng)氣宇軒昂地站在伊勢丹百貨門口顧盼我多時了。跟平時在宿舍稍有不同,今天柏原女士沒穿圍裙,她戴了頂紫色的帽子,穿了非常挺刮的風衣,帶了個尼龍袋子,一把拽著我的胳膊就進了商場,熟門熟路坐扶手電梯下了地下一層,到了我從沒見識過的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的下午五點的伊勢丹食品部:香噴噴的炸豬排、炸白身魚;黑醋豬肉、煎餃子小籠包;上等和牛做的淺烤牛肉和撒著芝麻的牛肉飯;剛出鍋的車海老天婦羅和櫻花蝦餅;晶瑩剔透打著高光的生魚片蓋飯、壽司及各種手卷;古色古香的日本甜食柜臺和華麗雍容的西洋甜食柜臺更是差點沒把我看花眼。柏原女士說:“現(xiàn)在開始我們要作戰(zhàn)了。”
“啊,什么是‘作戰(zhàn)?”
“就是在這里戰(zhàn)斗啊,努力把所有的東西試吃一遍,吃到飽?!?/p>
我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她則忽然從尼龍袋子里掏出兩罐尚存冰涼感的啤酒來,遞給我一罐說:“要非常隱蔽地喝?!?/p>
我倆把啤酒半放在外套口袋里,在新宿伊勢丹猶如馬戲團一樣精彩紛呈的食品層慢慢逛著,每個柜臺的店員們都非常殷勤,且麻利地給我們推薦最“自滿”的食物,我們嘗到了意大利的烤雞、洋薊心沙拉、印度奶酪塊咖喱、上海風的糯米燒賣和肉湯小籠包、靜岡產(chǎn)的魚餅和魚肉卷、北海道的黃油夾心餅干,最后還試了三四種冰激凌和兩種夾心的大福糯米團子。柏原女士輕車熟路地走到東走到西,特別注重吃了這個品類就不要重復差不多的味道,每嘗完一種,她就表情冷淡自若地離場,然后拿出藏在外套口袋里的啤酒,用風衣袖子擋著喝一小口,露出沉醉的表情。我喝酒上臉,沒吃多少種東西就開始臉紅,是以站在柜臺前接過店員遞來的食物時多少有點心虛,但柏原女士非常坦然。直到我們走過一個商場保安模樣的人面前,他非常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小把戲,但也只是說了一句:“那個,商場里不可以自帶飲料哦。”
柏原女士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就是在這里買的?!?/p>
我知道這絕不可能是她在伊勢丹買的,柏原女士不是那種接受溢價的貴婦,她是很會過日子的人,啤酒當然是在便利店買好帶進來的。但她咧開鮮紅嘴巴這么說了一句,同時眼睛微微一瞪,保安可能也立刻感受到了學生時代被舍監(jiān)訓斥的害怕感覺,竟然回答:“哦,抱歉?!?/p>
離開之前柏原女士買了一大塊炸的櫻花蝦餅,說這個最劃算,帶回去下酒能吃好久。
“一點兒都不消費也不太禮貌?!?/p>
她認真地說,我點點頭,但還是有點懊喪她根本沒教我怎么打電話訂餐廳。
在高円寺生活了六個月后,我交往了一個韓國的男朋友,也是早稻田的交換留學生。男朋友比我大七歲,是當完兵才繼續(xù)讀的本科,看上去高高大大陽光燦爛的。我有時候會在他的宿舍過夜,這事情不久就被柏原女士發(fā)現(xiàn)了,她用了各種方式表現(xiàn)出不滿,這讓我倍感壓力,好像是莫名其妙在異國他鄉(xiāng)多了個家長一樣,且還天天和你住一起。有時候我回去晚了,卡著“門限”(宿舍關(guān)門時間),就發(fā)現(xiàn)柏原女士在廚房里裝模作樣地收拾著,那架勢分明是等我回來,要說我一頓。那時二十歲的我覺得,自己分明是個成年人了,在國外獨自生活最可貴的不就是自由嗎,現(xiàn)在這事爹媽都不管,卻換了柏原女士有意無意嘮叨,無非是翻來覆去那幾句話:你們都是交換留學生,到時候要各自回國的,在一起不是長久之計;這男孩子看著外形不錯,但你對他不知根知底,何況他還在軍隊里經(jīng)歷了一番,他一定比你多八百個心眼子;以及仿佛是全東亞共通的那句“警告”——
“殳桑啊,現(xiàn)在你高興就好,但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也要記得,我可是早就提醒過你了哦?!?/p>
韓國男友的主要活動區(qū)域在高田馬場和新宿,除了上學,他還在歌舞伎町的一家韓國烤肉店打工。和他在一起,朋友圈子多了很多亞洲面孔,和我回到宿舍面對的老外們不太一樣。這是一個有點不同的世界,因為高田馬場本來只是我上學放學會經(jīng)過的一段路,大多數(shù)時間都讓我覺得無聊,但男友帶我發(fā)現(xiàn)了那里的各種小館子,無論是拉面還是咖喱,都是現(xiàn)在的人所說的“B級美食”,重油重碳水,花很少錢就可以飽餐一頓,符合學生尤其是男學生的胃口。自從柏原女士帶我在伊勢丹偷喝了啤酒,我也開始有了無論吃什么都先來一杯生啤的習慣,跟著男友更是越喝越多,幾口就臉紅的事情漸漸不復存在。在高田馬場車站附近有個餃子莊,是當時早稻田中日韓三國學生共同的最愛,座位就是沿著吧臺的一條,以及二樓的幾張桌子,有時候大晚上也會坐滿人。這里的餃子是現(xiàn)點現(xiàn)包的,店里的老阿姨手腳麻利地不停做著樣子小巧、里面包著一口芝士或一整顆大蒜的肉餡餃子,剛煎完端上來外皮焦脆內(nèi)餡鮮美,再配上他家招牌的韭菜炒豬肝,就著冰啤酒實在爽到爆。老阿姨非常兇悍,餃子只能點一次,最多再加一次,不然她應(yīng)付不過來。所以十個一份的餃子,我們?nèi)硕嘁黄鹑?,常常先要七八份,直吃到臨近關(guān)店,再追加一次,這時候阿姨看看剩下的肉餡,這才會不帶黑臉地再給我們包一輪。啤酒一杯杯喝,餃子一盤盤吃,我覺得這才是淋漓酣暢的大學生活,但一看時間,我的宿舍門限將近,起身要走卻被男友和他的朋友們拖住:“再喝幾杯嘛?!?/p>
“那就最后一杯?!?/p>
年輕男生們心眼最壞,馬上點了這個餃子莊的隱藏菜單:馬脖子。這是一種日本燒酒混合威士忌的玩意兒,老阿姨都在收拾了,看他們拿到酒灌我,馬上叉腰罵人:“呀,你們可以滾回去了,這樣過分了?!?/p>
就這樣,最后的一杯不是馬脖子而是駱駝稻草,我立馬醉得不成人形,被男孩子們嘻嘻哈哈扛到高田馬場車站,聽著鐵臂阿童木的到站聲,再把我塞進擠滿人的末班車廂。但其實我意識還留有一絲清醒,至少還能從車站晃晃悠悠回到宿舍,用力推門時不小心摔了個馬趴,發(fā)出很大聲響,迅速爬起換拖鞋時看到柏原女士站在我面前,大半夜的,口紅依然鮮艷,臉上的表情卻兇神惡煞:“我說你呀,清醒一點吧?!?/p>
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特別喜歡上了年紀的女性的通透清醒,但有時候也會痛恨她們洞察一切的能力。異國的戀情沒過多久就草草結(jié)束,男友沒打招呼就回了韓國,只給我打了通電話說他提前結(jié)束了交換留學計劃回國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然不甘心地跑去韓國找了他一次,最后發(fā)現(xiàn)交換留學對他來說算是一種“度假”,而這樣的戀愛對于他來說也是“度假計劃”的一部分。他在光州車站對我抱歉說其實已經(jīng)訂婚了,但整個戀愛過程他還是真心的。我手里握著去漢城(那時候還不叫首爾)的車票和一張國際電話卡,覺得自己像是在演一出情節(jié)俗爛的言情劇,明明是別人寫的情節(jié),但自己怎么就給套在里面了。就記得男友最后說,畢竟他是一個多子女家庭的幺子,上面還有七個姐姐之類的,而且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耽誤不得。再一轉(zhuǎn)眼,自己已經(jīng)在漢城車站人來人往的大廳里打電話了,二十歲的我斷斷不敢告訴父母經(jīng)歷了這些事情,下意識就把第一個電話打回了宿舍,一個菲律賓同學接了,只聽到他在電話那頭大叫:“殳桑很安全,你們趕快去叫柏原女士來聽電話!”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柏原女士的聲音,非常著急地不斷重復一句話:“你啊,趕快回來吧?,F(xiàn)在就買票回來啊!”
就這樣,我經(jīng)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戀,回到東京的頭一個星期,都躲在宿舍里哭哭唧唧的,現(xiàn)在想來,這副樣子一定很令人討厭吧。但柏原女士“特許”我當時最要好的臺灣閨蜜過來住著陪我,最愛開玩笑的英國同學也不打趣我了,最傲慢的法國同學會輕敲兩下門給我送個小蛋糕,很多年之后,我還能記得這些友鄰的善意,慶幸自己在一個看似亂哄哄實則充滿暖意的大家庭度過了一段自己的青春歲月。因為那陣子大家送我的零食甜點很多,房間里一下子存不了,柏原女士有一天突然扛到房間一個紅色的小冰箱說:“看,我找到什么!”
柏原女士經(jīng)常騎自行車去給宿舍的學生丟大件垃圾,那個地方也聚集了很多別人閑置不用的電器和家具,她會細細查看,如果是質(zhì)量沒什么問題的,就會帶回來再利用,這樣也省得窮學生再花冤枉錢了。
“送你一個冰箱,吃的就都可以放在里面。我都已經(jīng)給你擦干凈了。就是睡覺的時候可能有一點點吵哦?!彼浅8吲d地說。
就這樣,我擁有了人生第一個屬于自己的冰箱。在房間里清理出一個角落,插上電,聽到冰箱啟動的聲音,我忽然油然生出一種安心的感覺,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都不大介意冰箱間歇性的制冷聲音,哪怕睡覺也不會被這樣的聲音所打擾。
又過了一陣子,我的精神頭兒恢復了大半,上學放學遇到柏原女士,她都會問我:“今天恢復了百分之七十五了嗎?”
“嗯,恢復了百分之八十七了,就差那么一丁點了?!?/p>
“那就好,那就好?!?/p>
她噘著鮮紅的嘴唇有點可怕地笑道。
一天晚上,柏原女士興沖沖地來找我,問:“你有沒有興趣去試試日本傳統(tǒng)的澡堂?”
宿舍里有很方便的淋浴間,平時我還真沒想過要去公共澡堂。但聽幾個北歐的女生說,我們住的附近就有一個,非常老式也很舒服。她們邀了我好幾次,時間都沒對上,沒想到柏原女士也來約我了。擇日不如撞日,我點點頭說好。兩個人收拾了下洗漱用品,用小籃子裝著,慢悠悠地就往澡堂去了。進到女賓部,拉上沉重的木門,看到幾個老太太白花花的身子,我才意識到,哎呀,今天我和柏原女士要坦誠相見了,真有點不好意思呢。可再一抬頭,柏原女士已經(jīng)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脫光了,但發(fā)型依然高聳,嘴唇依然鮮紅。瞬間我想起了兒時被媽媽或者某個阿姨帶進女浴室的情景,雖然對方是個日本人,但這種感覺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快呀,衣服脫了呀?!比缓笏杆偕舷聮吡宋乙蝗?,說,“還是沒吃好也沒睡好,身體還是個孩子?!?/p>
我倆先洗干凈身體,然后浸泡入大浴池,額頭上各自頂著一塊小毛巾,水溫微燙,馬上就把我們都沁出汗珠來,我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呆呆望向?qū)γ嬗么纱u拼貼出來的富士山圖案,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柏原女士則頗為滿足地叨咕了一句:“這個時候有冰啤酒就好啦。”
熱氣慢慢熏蒸上來,隔著模糊不清的白霧,我忽然鼓起勇氣問柏原女士:“柏原桑,您結(jié)過婚嗎?”
“結(jié)過啊,但是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她非常順暢地回答。
“啊?”
“哦,沒事的,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p>
“那您后來就一直一個人嗎?”
“對啊?!?/p>
“這樣不會寂寞嗎?”
“不會,因為結(jié)婚的時候也很寂寞?!?/p>
她咧嘴對我笑笑,這時有人拉開門又關(guān)上,一陣冷風吹散了面前的霧氣,我看清了卸妝的柏原女士的臉,心想,其實不化妝她還沒顯得有這么老。
“一個人待著比較快樂嗎?”
“哎呀,我沒想這么多?!彼卮穑翱傊?,年輕的時候也沒有很想結(jié)婚,就結(jié)了。雖然很厭倦婚姻,但想離婚的時候,他正好去世了。所以就是現(xiàn)在這樣,我沒有什么特別的故事,但一個人真的非常快樂啊。”
我點點頭,看她微閉雙眼,似乎在想象著泡完澡之后的冰啤酒,確實是挺快樂的樣子。
出浴之后,我們穿好衣服,拿著小籃子往回走。天氣微寒,暗藍色的空中依然能看見云朵的形狀,星星卻也清晰可見。我倆身體都充滿了熱氣,絲毫不覺得冷。走到拐角自動飲料販售機處,柏原女士停下來,拿出硬幣買了兩罐冰啤酒。我倆喝了一口,同時發(fā)出老人家“阿斯呀”一樣的聲音,真是太爽了呀。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百分之百地恢復了。
結(jié)束了學業(yè),快要離開高円寺的時候,正是初夏。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房間窗外的那棵大樹是枇杷樹,已經(jīng)結(jié)滿了果實。柏原女士在這個時候滿頭大汗地跑上跑下,指揮男同學從我房間的窗框處伸長胳膊去摘枇杷,一會兒就能摘一大筐。但枇杷洗干凈了吃起來還是有點酸,我問柏原女士為什么不再等一陣子摘,她說:“如果要等枇杷全變甜了,鳥就先把它們給啄干凈了?!?/p>
我也忙忙碌碌準備回國,郵局的小伙兒來了好幾次,把我的行李打包先寄海運,但很多雜物還是帶不走。我理出一個箱子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其中一部分的衣服準備賣給高円寺本地的古著店,柏原女士來看了一眼,挑出兩件衣服,恰好都是前男友送我的外套,從心理上我不想帶回國,但從衣服本身來說,還是挺新的。她往身上比了比,笑著說:“別浪費了,給我穿,行不行?”
柏原女士看了眼箱子里其他的東西,都是些沒人愿意接手,帶回去費勁扔了又可惜的小玩意,比如去沖繩旅行帶回來的一顆大木頭椰子、學生聯(lián)歡會小組唱得到的三等獎塑料臺燈、去野營買的大號手電筒之類。她想了想,拿來一支馬克筆,讓我在上面寫上自己的名字:“我替你存一年吧,有的東西現(xiàn)在舍不得扔,一年以后就下得了決心了?!?/p>
當時我沒細琢磨這句話,點點頭,拿起筆寫了名字,還多了一行:“這個箱子屬于了不起的女孩?!?/p>
柏原女士拿著箱子,帶我走到二樓盡頭她的房間,打開門。這個動作驚到了我:今天是什么日子?神秘的房間竟然向我敞開了。
我好奇地觀察著,但其實這個房間也沒什么特別的,只是塞得比學生的屋子更滿一點,且多了電視機和一些其他的家電罷了。柏原女士拿著箱子在墻角放下,招手示意我進來,然后迅速關(guān)上了門。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何其榮幸,竟然來到了這個大家都從沒進來過的小房間,但這里真的太普通了,沒有絲毫與眾不同,柏原女士平時那么小心謹慎不讓人進門,又是為什么呢?這時候柏原女士笑嘻嘻地打開了她的冰箱,哇,原來她存了這么多啤酒,把單開門的小冰箱塞得滿滿當當?shù)摹?/p>
“來來,陪我喝一杯?!币徽f到喝酒,柏原女士就眉開眼笑,“我有的是酒?!?/p>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房間的角落里堆了很多紙箱子,上面寫的不是啤酒就是清酒的字樣,有的被扒開一角,露出里面的瓶子或易拉罐,直疊到了天花板。而另一個玻璃柜里則是燒酒和各種西洋烈酒。這可能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一個“酒鬼”的房間,可以想象大多數(shù)時間,柏原女士應(yīng)該都悄無聲息地躲在小房間里樂呵呵地自斟自飲,這樣的景象,她當然不想讓學生們撞見。
但現(xiàn)在想起來,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二〇〇六年的冬天,懷著老大的我再度來到東京旅行,雖然沒事先準備,但某天在新宿附近吃完午飯之后,我坐著中央線來到了高円寺站。撲面而來的是熟悉的站前炸雞店的味道,有年輕人背著吉他低頭走路,淺色頭發(fā)的少女以同一姿態(tài)騎著單車。一切僅憑著肌肉記憶就可以,我就這么沿著ルック商店街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過去的宿舍。一進門,還是那股熟悉的“學生氣”,拖鞋柜子和地毯都沒變,但宿舍管理人已經(jīng)換成了另一位戴眼鏡的女士。我對她自我介紹,學生時代在這里住過,當時管宿舍的是名叫柏原的女士。她馬上大聲說:“啊,對對,她是前任的管理人,去年退休了?!?/p>
“回老家了嗎?”我試探著問。
“不知道,一般都是回老家了吧。我跟她交接時間很短?!惫芾砣伺靠鞓返貑?,“對了,您之前住哪間房間啊?”
“二樓樓梯口那間,就是正數(shù)第二間?!?/p>
“啊,那是窗口看出去最漂亮的房間,有一棵很大的枇杷樹?!?/p>
我們聊著天,有幾個學生從樓上下來,像從前一樣,拿著杯子和吃完的飯盒,走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就傳來開冰箱的聲音和嘩嘩的水聲。
我看著他們的身影說:“好羨慕啊,都這么年輕?!?/p>
現(xiàn)任管理人女士則看著我的大肚子,微笑著說:“但您這樣,也是很幸福的啊,可惜柏原女士沒在了,不然她一定會為您高興的。”
二〇二三年春天,經(jīng)過了三年的疫情非常時期,我第一次出國,又來到了日本。在歐洲讀高中的女兒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見到我,趁著她的春假,我們約在東京見面。她在這里有自己的同學和朋友,不時相約出門逛街玩耍,有一天傍晚回到家,她特別興奮地對我說:“媽咪,我去了個很有趣的地方,叫高円寺?!?/p>
我“啊”了一聲,湊過去聽她怎么說。
“有數(shù)不清的古著屋、二手書店、復古的玩具店、紋身室,還有一個我特別喜歡的杯子店,收集世界各地的古董杯子。而且那些小街上走的人都很有個性,感覺他們不是搞樂隊的就是演小劇場的啊?!?/p>
我回答說:“這你可問對人了,你知道嗎,我二十歲的時候,就住在高円寺?!?/p>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是在微笑,但眼淚是真實地流出來了。
過了幾天,我們母女倆一起去了一次高円寺。C小姐先帶我去逛了她喜歡的杯子店和貓咪小鋪,竟然路過了我曾經(jīng)和舍友們最愛去的居酒屋“抱瓶”。在古著店,C小姐認真地挑著連衣裙,我跟她開玩笑說,也許你會買到我二十歲時穿過的衣服,因為當年回國之前,我真的在此地賣了一些。我們又一起去了之前我放學后常去的咖啡館コーラル,店主老奶奶和她的手搖制冰機、老式電話座機以及手畫的亂七八糟的菜單竟然還都在。因為完全是原來的菜單,所以也保持了原來的價格。我們點了冰咖啡和肉桂吐司,奶奶在吧臺后面一邊制作一邊反復和我們確認了五六次,但端出來的食物味道還是不錯的。我吃完松了口氣,確認奶奶還很硬朗,和從前比,她只是更老了一點,也更糊涂了一點而已。而且奶奶的精神狀態(tài)也是高高興興的,我猜是因為這里仍像二十多年前一樣,雖破,但不乏住在附近的年輕好看的藝術(shù)型男孩來光顧,可能是因為奶奶的咖啡館還能抽煙的緣故吧。
吃完拉面,又喝了咖啡,我準備帶女兒去看看我當年的宿舍了。雖然一開始有一絲擔心自己找不到那個準確的位置,但真的很奇怪,那么多年了,我對那個地方仍有強烈的肌肉記憶,從JR車站出來,走過Pal商店街,再到ルック街,看到七つ森咖啡店,在有一家蔬菜鋪子和佐藤藥店的路口右拐,走一小段,看到兩臺自動飲料販售機的地方左拐,那就是我曾經(jīng)獨立生活的第一個“家”。但這一次,我發(fā)現(xiàn)隔壁的保育院還在,附近的“高原酒店”和米店也還在,但宿舍小樓被完完全全拆掉了。剩下來的空地成了一片公園,里面還沒什么娛樂設(shè)施,就幾條長椅,有一對老夫婦坐在其中一條上吃著便當??梢钥闯鲞@里新建不久,草地還沒茂盛起來,我繞到后面仔細看了一圈,枇杷樹也不復存在了。而這片空地中間孤孤單單地豎立著一個巨大的鐘,看上去頗為突兀。
沒有什么東西是永恒不變的,雖然改變總是在預料之中,但要說失望那還是有一點的,但確實就是那一點點,情緒在心底里暗暗流著,卻已經(jīng)不能奔涌了?;丶业穆飞?,C小姐很體貼地問:“媽咪,你以前住過的地方拆了,你會覺得遺憾嗎?”
女兒的問題讓我想到了柏原女士曾經(jīng)說過的:有的東西現(xiàn)在舍不得扔,一年以后就能下定決心了。很多的不舍在放手的那一刻最傷心,慢慢回想,你所留戀的東西其實一直會在原地,保持著最初的顏色和姿態(tài),只是你的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后退。高円寺其實從未改變,我買過的二手店都在,喝過的居酒屋一如既往還熱鬧,老奶奶們?nèi)匀慧氰p,走在街上的少男少女們自始至終頂著五顏六色的頭發(fā),像多年前一樣青春永駐,我行我素。
但我也會打開給拆掉的宿舍拍的照片,看著那只佇立于空地,與周邊甚是違和的巨大的鐘,心中默默念著:
此地空余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