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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的回憶

2024-06-05 05:50盛慧
意林 2024年8期
關(guān)鍵詞:咸肉紅燒表姐

盛慧

我第一次吃蛇,是在外婆家。我記得那年暑假,我是在外婆家度過的,那簡直是天堂般的日子。每天傍晚,我都要和兩個表姐去田里釣田雞。那個時候,我覺得兩個表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

外公在鄰縣的一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書,平時住在學(xué)校,星期六晚上回來。他任何時候都笑瞇瞇的,有時候我實在調(diào)皮,他生氣了,也會說:“信不信我打你?!蔽乙稽c也不怕他,把他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他就輕輕拍一下我的屁股,好像幫我拍褲子上的灰塵似的。

父母不給零花錢,我就跟外公要,他有時給,有時不給。他不給的時候,我就趁他不注意,搶了他口袋里的鋼筆,來到井邊,要挾說:“不給錢,我就把鋼筆扔到井里?!彼磺樵福譀]辦法,只好摸出兩毛錢給我。我便跑到雜貨店,換上一塊杏仁餅,或者幾顆小圓糖。

外公退休后,去了鄰縣的縣城,在菜市場上收稅。他的工資很低,每月七十元。后來,外婆也跟去了,幫人帶小孩子,每月有一百元。他們租住的房子,一個月三十元。房子很小,不足十平方米,原本是房東家的廚房,里面只能放一張小床、一張桌子。房子雖小,畢竟是城里,讓我很向往。只要一放暑假,我就會去過幾天城里人的生活。

夏日里,外婆做的早餐,幾乎是一成不變的,總是泡飯和炒西瓜皮。前一天晚上吃完西瓜,她就開始忙碌,刨皮、切絲、腌制、擠水、晾曬,到了早上用油爆炒,吃在嘴里,會發(fā)出一陣陣脆響,用老家的話說叫“嘎了嘣脆”。

中午是最值得期待的。外公下班回來,總會買一樣鹵菜回來,有時是鹽水鵝,有時是鹽水鴨,有時是燒雞,有時是豬耳朵。外公吃得很少,吃一口肉喝一口酒,一塊肉夾起又放下,要七八次才吃完。天天有肉吃,我實在想不出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了。

如果不下雨,我們就搬了桌椅到場院上吃夜飯,等到路燈亮起來,天空變成了淡紫色,風(fēng)開始有了些許的涼意,我們便洗澡乘涼。這時,在水桶里泡了一下午的西瓜準(zhǔn)備上場了。每次切瓜,我都站在旁邊,西瓜中間有一塊是沒有籽的,我們老家叫“葡萄肉”,外婆總會先挖出來給我吃。至于為什么叫“葡萄肉”,我至今都沒搞明白。

屋子被烤了一天,連窗戶都被烤得愁眉苦臉,每一樣?xùn)|西摸上去都是滾燙的,好像剛燒完飯的灶膛。到了后半夜,乘涼的人才陸續(xù)散去,房子依然很熱,但因為明天還要上班,只好硬著頭皮進了屋。落地電風(fēng)扇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響,好像咬緊了牙,可吹出來的風(fēng),總是熱乎乎的。睡眠像一條虛線,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外婆是個基督徒,我睡覺的時候,她在禱告,半夜醒來,她仍然在禱告。

外公和外婆在縣城住了十年,過了七十歲,就搬回了鄉(xiāng)下。舅舅修新房,外婆拿出了一大筆錢。那都是她從縣城里“撿”來的,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具成就感的時刻。

外公和外婆在鄉(xiāng)下住了十來年,又搬了一次家,這一次,搬去了青草底下。

每當(dāng)想起他們,我想到的竟然不是那些悲慟欲絕的生離死別,而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

具體是哪一年,我已經(jīng)記不住了,只記得那是大年初一的傍晚,從窗戶里往外看,雪已經(jīng)鋪了厚厚的一層,走在上面,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音。通往鎮(zhèn)上的道路也被覆蓋了,鄰近的村莊,都藏在灰暗的光線里。天地之間,一片蒼茫,村莊就像是世界上最后一個村莊,我們像村莊里唯一一戶人家。

我和兩個表姐在看電視劇《紅樓夢》,電視機是黑白的,上面貼了一張彩色的塑料紙。電視里也正下著大雪,一幫人正圍著爐子,吃著烤肉。我的口水開了河,邊看邊咽。外婆推門進來,帶來一陣凜冽的風(fēng)和細(xì)細(xì)的雪末。不知何時,雪又下了起來。她叫我們吃飯,我們卻賴著不肯走。過年是不能罵小孩,更不能打小孩的,我們一點也不怕她。外婆叫不動我們,只好去叫外公。外公答應(yīng)多給我們一份壓歲錢,我們卻得寸進尺,要外公背我們。外公沒辦法,便背著大表姐,左手抱著我,右手抱著小表姐,像一只大熊背著三只小熊,搖搖晃晃來到堂前。

堂前是滿滿的一桌菜,看一眼,肚子就飽了。涼拌海蜇、風(fēng)雞、咸鴨、白切羊肉、鹵牛肉、鹵豬舌、紅燒草魚、紅燒獅子頭、紅燒團魚、肉皮凍、白芹炒肉絲、雪菜炒豆芽,中間的大海碗里是咸肉煨筍。

其中,最值得一說的是咸肉煨筍。咸肉是臘月做的,品嘗過白雪的氣息,吸收了陽光的氣味,像是清瘦的修道高人,肉質(zhì)結(jié)實緊致,充滿干香。筍是冬筍,又白又嫩,像少女的足。冬筍是有小脾氣的,如果清炒,剛進嘴的時候,舌頭會有些發(fā)麻, 但如果和咸肉放在一起燉,它的那點小脾氣就蕩然無存了。

我剛坐下來,外婆就往我碗里夾了一塊風(fēng)雞腿。每個人都要喝酒,外公喝的是燒酒,我們喝的則是封缸酒,是糯米做的,很甜,好像把我的嘴唇粘住了一樣。我不停地和外公碰杯。外公笑著問:“長大了,你會不會買酒給我吃?”我抹了抹嘴說:“到時候,我給你開個酒廠,你隨便喝?!北娙硕夹α恕?/p>

吃過夜飯,大家喝茶聊天,桌子上放著瓜子、花生、金棗、酥糖、寸金糖、玉帶糕。因為是過年,大家說的都是開心的事情。外婆問我說:“你長大了會不會養(yǎng)我?”“當(dāng)然養(yǎng),”我頓了頓又說,“每一個都養(yǎng),我每天給你們發(fā)壓歲錢。”

喝了一會兒茶,小表姐拿出撲克,提議打牌。我們玩得很開心。外面還在下著雪,天很冷,我們的腳都凍僵了,仍然不肯收檔。外婆給我點了一只腳爐,兩個表姐都說她偏心。一直到十一點半,眼皮打起了架,我們才肯回房睡覺。

第二天早上,外婆叫我起床,一連叫了三遍,我仍舍不得離開熱乎乎的被窩。外婆只好將綠苧頭的團子焐熱,一口一口地喂我。她笑著說:“你昨夜在夢中打牌了吧!”我吃驚不已,外婆怎么連我做什么夢都知道?!斑@不算好笑,好笑的是,你和小阿姐兩個一起打,”她接著說,“你在夢里說紅桃五,她馬上就說黑桃七?!眱蓚€人在夢里還會打牌,這樣的事情,我聞所未聞,笑得嘴都歪了……

時光如塵,日夜堆積。如今,外公和外婆已經(jīng)成了黑夜的一部分,寂靜的一部分。他們消失于時間深處,就像風(fēng)消失于街道的拐角。那間充滿歡樂的房子,蓄滿了回憶與憂傷。一把生銹的鐵鎖綁架了房子,昏暗的光線,像叢生的雜草。

而那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在多年以后回想起來,竟然如此美好、溫暖,讓人眼角濕潤。那時,外公和外婆都在,我可以盡情地撒嬌。時間的流逝如此緩慢,幾近停滯,讓我以為一切都是永恒不變的,我們永遠(yuǎn)不會長大,他們也永遠(yuǎn)不會老去……或許,那就是最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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