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恩傳
余幕
海風(fēng)遲遲,熱帶的影子落在近岸的島上,
由此進入城市,像在熟悉的搖滾里,
抵近一個青春熾熱的聲符。校園的圍欄,
懸掛著上個世紀(jì)的藍花楹,以及晚霞。
我們說起生活,巷弄深處的西餐廳外
便有一只貓,眼神明朗著,
它所喜愛的沙丁魚頓在時間的鮮覺里,
而我同樣說起愛如同飲冰啤酒,
略微潮濕的夜晚,敘說夢境的間歇,
所有奔忙之苦都漫解在某個氣泡內(nèi)部。
回憶青春時,海水抵岸,朋友發(fā)來訊息:
春天還在,春天像圖書樓下的孩子,
突然跑到我們的身旁,說長大了多新穎,
會有很多甚至遙遠且近的熱愛。
雨霖鈴
嶙峋的水,滲在簾布上,
讓我喜極而泣。早已不顧忌它們的到來,
可近在身旁,又怎能避而不見,
像我遠方的親人,晦澀地生活著。
這樣狹小的傍晚,我們常避居在僅有的光里,
父親說,準(zhǔn)備晚餐吧,他摘了許多小酸茄,
這場雨過后都要熟爛了。那時,
我注視著院子里浮起的草葉,
它也在作困境之斗?不像我們饑饉于生命,
在歲序的安排里迎來第一場
不屬于任何人的雨。因此,我們倦滯,
感覺到冷,并且雨水在屋檐上流逝,
卻總不能習(xí)以為常。
未竟之事
未見信如晤,未正式踏上旅程,
也便沒有預(yù)定歸期。中午,
風(fēng)在漫卷滿地的落櫻,
翳著眼病的烏龜待在我的窗臺上,
我糾結(jié)于四圍空茫,水融于果茶,
沒有結(jié)尾的語句只衍生了一種悲傷的情緒。
仿佛,我們約定在秋天再重逢,
就必須將這所有未竟的時光逐一度過,
有時混淆著回憶和想念,或許沒有區(qū)別,
在生活的現(xiàn)狀里,我們庸常著,
模擬熱烈的時態(tài),達到已然嫻熟的美好。
再也不會想起很多過往,
糾正錯誤一般,生命的諸多可能正在被發(fā)散,
成為定論或者無果之事。
夢前時刻
赤身平躺,關(guān)閉床邊的玫瑰香氛,
觸摸自己的身體?;孟胍恢或认x或者麋鹿,
正趁著夜色穿越我的胡須,
而腹部的雪里山神脫落的牙齒如同古鐘,
蔓生著幾只灰雉。我保持平頓的鼻息,
害怕墻面上瓷磚的紋路中,
一個遠行的人遭遇風(fēng)雨,我知道這樣的困頓,
就像在故鄉(xiāng)竹杖芒鞋的夏天,
椋鳥先于我們意識到雨水的降臨。
猛然翻身,我眼角濕潤,
母親也先于我們意識到生命痛苦的美學(xué),
今夜換了新的床單,沒有躺在稻草上的粗糲感,
可她確實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月光的偏頗。
我沒有困意,城市的邊緣依舊熱鬧甚于村莊,
朋友說很多年沒有見過螢火蟲了,
于是我起身拉開窗簾,給她虛構(gòu)幾點遙遠的光。
這或許是徹底的隱喻,
我們習(xí)慣在悲哀時候加以破解,
但又不想完全清晰,以至心有絞痛,
失了回憶的真誠。
夜晚敘事
從露天演唱會的人群中退回來,
保留著一個爆破音的突兀,
以及一段深意猶在的祝福語。
我們?nèi)绱饲啻?。很多時候,
身體里的樂隊錯雜,不定曲調(diào)。
我們擅長達意,那些浮在生活表面的灰暗,
此刻落在合唱的尾聲里,
覆蓋著這個南方城市春天剩余的熱度。
晚間
是我們忘了,伐竹許許,
鳥鳴中掩藏著無限的暮色。
父親在海棠花旁編織竹筐,
還未收尾。但已可以預(yù)見一小部分的蓼草,
正長在他的邊緣。
我們?nèi)∵@些近旁之物,做可容之器,
譬如裝秋天,裝石頭,但我更想,
只放一片羽毛在其中。
因為我們忘了,生活的意義自是難辯,
花費很多時間,最初量取一物的另一物,
還被漠視著。譬如父親的刀還在林中生銹著。
竹馬子
那個逃亡的皇帝,從太華古道下來,
我終于在市區(qū)見到了他的殉國碑,
三迤之遙被消解在逼死坡頭。
屬于他的最后紀(jì)年,
沖冠而怒如同手植的牡丹,
凋落在絕壁之上。他的先祖也曾這樣出逃,
在許多不定論的傳說里,
白鸛也成為野史的一部分。
我想要佐證他的絕境,
于是站在山寺的鐘聲里,螞蟻一般,
隱約看到漫城的暮色正不止地蕩泊著。
在龍川旁虛望
遙望峽中,水輒旁射,
飛沫般借用著一個年老旅行家的衣面,
然后又歷見危境,在江流的深邃中,
得到一片幽云。時間紆錯,
去遠方和尋找自己,已然如此險峻,
不能讓人再說極邊偏僻,
水云之間,斷崖投出的只是一種渺茫。
若更生也?陽光落在人間的溫柔,
無逾于此時,我們心中的遐征萬里。
菌生
口腹之欲也是一種含毒的存在?
雨意彌漫。母親披著雨衣坐在松木下,
看著草木落下的雨珠沖毀鵝膏菌的防御。
我不打擾她,這個季節(jié),我們珍視著賴之于此的
一種謀生方式。南山中,我們逐漸靠近祖先的墳壑,
也逐漸由此搜尋式地退出。有時,手中空無一物,
便摘一株蘭花回來,或者淋滿大雨。
總會令人冥想。在人世,
我們背影單薄,選擇鮮美的未來,
憂慮著痛苦與莫須有。這是怎樣具體的存在?
餐桌與竹簍里,身體內(nèi)部和精神寄托中,
我們是否早已因此迷幻,做著暈眩癡迷的事?
短途旅行
無人涉足于此久矣。也只扯了一株紅蓼,
就往城市邊緣走去。落日困在狹長的街道,
我身后出殯回來的隊伍屬于物是人非的范疇。
帶有落英的溪水此刻流經(jīng)寧州路東,
在春末的橫截面上,有太多短景衰病。
我知道附近唯一的種植園中,草莓聊無,
繁花不再,閣樓的鴿群常飛往那里。
在此地也是久矣,暮晚下樓,
我總記得那些門上的挽聯(lián)、柳枝和菖蒲,
猶如螢火蟲,飛過陌生而又無比熟悉的人間。
一種思考
朋友詢問,古代的流放制是怎樣的?
嶺南遙遠,北方寒冷,一輪明月不夠分送。
身如不系之舟,為何派音書的青鳥,
還在往遠方飛去?自由與生俱來,帶有負(fù)罪感?
不得而知,我的祖先六百年前到此戍邊,
終于我們又把這片土地?zé)岢赖貝壑?/p>
雖然有人曾糾正我,這并非只擁有七關(guān)八隘,
而是歷經(jīng)無數(shù)的秋天,龍川還在奔流著,
并且不只是為了無定勢的未來。
天空
天空,我敷在宿命中的苔,養(yǎng)在秘境里的羽毛。
我有觀賞落日與仰望星空的嗜好,
任何的光芒都確認(rèn)著我的凡心。
可我還是有許多暗疤,唯有風(fēng)知曉,
群鳥飛過南方,就要生發(fā)火焰了,
你看到的時候,還怎能信任那些溫?zé)岬幕ǎ?/p>
不是我的骨頭,不是我的引誘或者畏懼?
故我不在
落日之于春水,孤鴉之于身體里的頑石,
你之于我,都是如此絕美而又險勝。
故我不在,時空破碎。
不敢輕言這一生,究竟是怎樣的洶涌?
甚至取喻,幻想,甘于養(yǎng)虎成患,
在一個人的斷代史里,布滿懸疑。
絕句
舊藕才有小荷,去年的蓮蓬在低窗的空白處,
中和著春風(fēng)的烈度,這失重的枯竭之身,
在我的幻想里難以自辯,就像十年前的墻畫,
此刻無端脫落,將生命的陡峭完全展現(xiàn)出來。
在邊境
只剩一小杵臼的月光了,暮色濕濃,
隔著界河,想象對岸的賓館里,
一個中年的異國詩人,正在寫他的便條集,
像赤身進入這個世界一樣渾然,真誠。
暮色圖
霓裳為李商隱墜落,晚唐苦吟的人
推敲著春天的疑點,
收起命運的鞭子,一個人便竊竊私語。
從未如此警覺地聽過杜鵑的鳴叫,轉(zhuǎn)世的帝王,
暮色里已沒有他愿意啼血的疆域。
要么就承認(rèn)這條山脈鎮(zhèn)壓了瘴江的流淌,
要么就以蝶為形,迷亂人間的寥落。
畢竟再相見時,百花枯殘,
動地而來的哀傷恰如秋雨,
始終無意于昨夜的星辰和未定的歸期。
蘇幕遮
我的斷口也太明目了,隱約有蟬,
敷在新鮮的凝脂上,作舍命赴死之態(tài)。
誰人還嗜愛這荒僻的肉身,鐵一般的口器,
須以萬株桃花的養(yǎng)濟,才能得到輕傷的一種。
我假裝的深沉也要現(xiàn)出兇意了,
身體里藏著刀戈與樂器,弦上危懸著三尺的雪,
你們的怨怒,也只須再發(fā)一樁誓言,
可我的祝福向來不算惡毒,就像注視人間時,
森然的白骨搬來更多的肉身。
擬行路難
白發(fā)可悲,米粥酸餿可悲,等待半生,
杳無音訊亦是可悲。
我將自己縮化在出租屋的柜子里,
與一張動畫形象的面具艱難對峙著,
我流眼淚的同時也抹一點在它的鼻梁,
假裝這不盡人意的生活也讓它生了冷汗。
有人在外替我反芻著暮色,不顧犬吠,
有人沉重地叩擊我的胸腔了,
我謀劃著將尖銳之物收起,包括我的舊殼,
一切沉寂以后,我還能感受到我
在人間屏不住的氣息,
那不是痛感的,如同烹煮新的可食之物,
也不是我余生得以后調(diào)味的盡數(shù)。
魚不只在水中
刀與肉體的辯證。失水的體香,錯愕的食欲,
一飲而盡的自由,在胃里化解。
卸去所有的鰭和原始的魚腥,
出租屋里為流水開刃的刺客不可避免地,
借著寒光看見自己的側(cè)臉。眼睛,臟腑,鱗片,
一場悲劇的幻象剝離出遺忘已久的齒骨。
早就失去輪廓了,想要嘗鮮的人遙距江河千里,
像是被擱淺在岸的鐵器,棄絕著枉然的歌哭。
果宴
筵席之上,整片荒野缺乏可以琢磨的果核,
抒情或者佐酒的花色尚未敷衍,
雖然微渺,卻又能止住無關(guān)美學(xué)的沆瀣。
事物的界限在時間里獲得論述,
每一顆果實到底是花演變的頭顱,
還是一切潛在的最終外現(xiàn)?不需要使用刀叉,
就能解構(gòu)萬物的混沌??晌覀儶氂戌娗椋?/p>
譬如葡萄里藏著月光和胡琴,不可調(diào)和的氣味,
相較于我們的膽囊和胃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流亡。
需要一支馬隊沿著大漠往返或者乘船南下,
從不留宿,從不說千金可換,淮北可植。
閣樓
枯草與魚無比抽象,器官和銹跡互為羈絆,
不需要多余的修補,枯槁的事物在陽光里褶皺著。
坐在墻垣上,與磚頭、舊油煙機相安無事,
附近的樓層有孩子喊我,然而無法從另一邊下去,
風(fēng)早已堵住了我的退路,像樓頂種植的蔬菜,
終將要面對新的鋒刃。沒有那么多抉擇,
不合時宜的象征陡然喪失,
我在懸空的邊緣畏懼著生活的過渡。
絕句
借你的鋒芒一用,
鐵匠鋪的碎屑也是可敬的紀(jì)念物,
我愈發(fā)虛弱的磁性,猶如夕陽對人間的垂涎,
無意中經(jīng)過民謠和火的罅隙,
我也將銹色抹在臉上,
可那么多追念的心逐漸古銅,多少年了,
我們拒絕個體的叢雜,
得不到鐵一般的命名與弧度。
清平調(diào)
以后就不說露骨的話了,
且當(dāng)作禁忌,
轉(zhuǎn)而拆體內(nèi)的梯子和抽蓮莖的絲,
我有一小塊臟器淤青著,然而,
我要拒絕簽下診斷書,放任自己枯損,
從一種悲涼中感悟到新的熾熱。
踏莎行
附在我脖頸上的飛蠓,喪失了
春日旅行指南,與我在雨中寂靜地困頓著。
返晴之前,我虛構(gòu)了很多飽滿的鼓腹,
包括一顆栗色的水滴,
也將在我的額上成標(biāo)本狀,不作聲響。
而我的咽部開始發(fā)癢,似乎單薄的膚體
不足以容忍這些緊迫的疏離感。
想起我曾深入故鄉(xiāng)的原始叢林,
抓取藏青的夜幕作為夢境的成分,
可總有不明的蟲結(jié)群于我的眼前,
突然抽離以后就感到無比的涼意。
我才知道,那些與我同行的物類
一直居于我的兩側(cè),
制造著短暫的困擾和很不留意的幸福。
轉(zhuǎn)應(yīng)曲
紛駁的花樹,恰如一只壞了的淋浴,
不受外力的限制,
受驚的鳥鳴和露水滴落在我的耳廓,
擾亂我的懺悔。誤了良辰,又誤佳期,
柳永早已走進一首慢詞里,黯生春愁,
我又怎能躲過這種蕭疏?暮雨還遠在柵欄外,
我只是把那群睏睡的云喚做懶貓,
它們不必近我的身,只須與我一同回憶,
那個老年的詞人什么時候把自己的純真藏在花里。
南方
暮色蒼茫了,突然想寄給你一只鷺的殘骸,
晚歸后自然談?wù)摰狡仆吖奚系幕⑿魏褪账牧餮浴?/p>
一個靈魂是一個世界,死在門外的巫祝垂老如往事,
敷衍出微毒的春醪,致使心臟愈發(fā)遲鈍,
我們應(yīng)該對另一種死亡保持距離嗎?花朵靜默地凋謝,
折枝的心閃現(xiàn)出刀光,又似月光奇香不散,
在幻境中,我們終于可以豢養(yǎng)山林與天空,野性的萬物,
不需要時間過多的介入,而形成生命偏冷的色調(diào)。
任俠歌
高樓當(dāng)此夜,塵事如潮,歲月短促,
那只沐浴了金光的知更鳥停落在你的劍鞘上,
五陵的少年注視著你的瘦馬和猶在的意氣,
你將縱橫十萬里,所有的雪都掩不住你的俠骨,
燕趙的悲歌透過你的吳鉤,月色濃郁,
那個懷著太玄經(jīng)的書生也只羨慕著你已深藏功名,
在未央宮外撫著新開的芙蓉,擬想塞外的蒼茫。
夜讀李白詩
生命已有陳舊的質(zhì)感,落在我身旁的蜉蝣,
似乎從劍南道遠赴而來,斯人不可見,
斯人不可聞?;腥豁毿屑纯傻茄拢?/p>
遠處山無棱,近處江河錯雜,
隱約記得有人住在長干里,門前落花紛飛,
我也應(yīng)歸去來,長亭相接,暮靄沉沉,
有光陰易逝的生色,也有春風(fēng)忽至的驚異。
蘆花散
此身枯槁,流水一般,
被廢棄的宿命里,山野過于重疊,
像瘴江邊的山鬼隱藏起來的一場大霧,
與我們的胸膛契合著。
為何總是懷有異樣的期待?
你看見了怎樣的風(fēng)踞坐在這虛空里,
眼前的蘆花有著可疑的幻象,
像你一樣清瘦,苦澀,不甚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