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婷
抖音一條視頻里,為避免過早和蜂擁而至的人群接觸,陳俐在課前“躲進”教室外的小樹林。
自今年3月贛劇藝術(shù)鑒賞課走紅網(wǎng)絡(luò)以來,國家一級演員、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贛?。﹤鞒腥?、南昌大學二級教授陳俐的課堂擠滿了慕名而來的學生。贛劇是婉約與豪放兼具的藝術(shù),迂回的唱腔、文戲武唱的技藝、充沛的情感,讓這節(jié)選修課充滿了沉浸式的、“陌生化”的體驗。哪怕只有驚鴻一瞥,陳俐也想盡力讓每一個抬起頭關(guān)注贛劇的人,找到戲曲對人生的積極意義。
陳俐自幼學習贛劇,是戲癡,也是戲曲文化的傳播者。在流量面前,她曾多次強調(diào),希望社會多關(guān)注課程本身,而不是她個人。對學生、后輩的教導,陳俐更是無微不至,恨不能“將幾十年的本事全部傳給年輕人”。
流波中的堅韌
考贛劇班這個決定是母親做的。幼時學芭蕾的陳俐一開始并不想學贛劇,但母親心儀的學校只有贛劇班招收藝術(shù)生。這個決定令年幼的陳俐傷心地哭了一個星期。家人勸慰:“藝校管飯,長大了包分配不是挺好嗎?” 陳俐沒想到,在略顯潦草的入學理由中,她真正開啟了自己的藝術(shù)人生。
贛劇是融合戲種,在百年的發(fā)展變遷中,逐漸從田野走向劇場。起初,贛劇的主要演出場所在民間,受觀看距離遠、觀眾人數(shù)多的影響,其演出內(nèi)容多以吸睛的武戲為主,動作大開大合、場面鑼鼓喧天,文戲內(nèi)容以及婉約的細節(jié)呈現(xiàn)較少。以致贛劇剛進入南昌的劇院時,觀眾會被鑼鼓的“噪音”嚇跑。
陳俐接觸贛劇時,贛劇已在不斷的革新中發(fā)展得相對成熟。除了戲曲基本的唱念做打以外,贛劇的特色和難點在于文戲武唱,且贛劇屬多聲腔劇種,既有彈腔,也有高腔,高腔的音域跨度非常大。因此,對演員的形象、嗓音,以及表演、武打功力要求頗高,不少演員都有一身陳年舊傷。
在排練《盜草》(《白蛇傳》選段)期間,陳俐每天都要花十多個小時在練功、排練、演出上。她早上6:00開始晨跑,跑到劇團繼續(xù)練早功。為訓練武戲所需的力量,她背上扎著麻袋的大靠旗,麻袋中灌滿了沙,出完早功,大汗淋漓,棉襖都能擰出水來。陳俐說:“中國的戲曲和流行歌曲很不一樣,哪怕一句唱詞都有各種各樣的唱法,足夠讓你在日復一日的體悟和付出中愛上它。”
1990年,陳俐憑借《盜草》《書館夜讀》《選馬出征》三出戲進京作個人專場演出,榮獲中國戲劇表演藝術(shù)最高獎梅花獎。其時,陳俐22歲。一張老照片里,陳俐一頭齊肩發(fā)站在領(lǐng)獎臺上,穿著格子背帶裙,紅黃相間的花束映襯著羞澀的青春。但在得獎之前,陳俐非常不自信。“我一個小女生剛剛畢業(yè)哪敢想?!笨吹疥惱耐丝s,前輩追問她:“你覺得你哪個地方不行?”陳俐說:“我哪個地方都差,表演稚嫩,唱腔也不行,人物塑造更不要提了。”為了讓陳俐更加自信地籌備表演專場,前輩帶陳俐四處求學,提升各方面的專業(yè)能力。
“人杳燈昏,山盟在耳。海誓猶新,叫人怎割怎舍?!?/p>
在《盜草》中,陳俐飾演“為救夫君命,晝夜不敢停”的白素貞。仙草求而不得只好盜,她將其中的哀婉、無奈、憤怒、感恩演繹得淋漓盡致。其中一幕戲,陳俐用嘴銜著靈芝,從2米的高臺下腰,待雙手撐地,再如猛虎般翻轉(zhuǎn)過來。動作一氣呵成,柔韌中彰顯出高超技藝。這是整部劇最有難度的動作,每每演到此處,臺下觀眾都會屏息以待。也正是這個動作,導致陳俐在1991年的一次演出中,胳膊摔成了粉碎性骨折。
取出的6塊碎骨觸目驚心。醫(yī)生告訴她再來一次將面臨終身殘疾。“猶豫,我真的很猶豫?!?995年,得知新加坡觀眾強烈要求觀看《盜草》,陳俐的心情十分復雜。為了滿足觀眾的要求,陳俐每天堅持訓練,在保險毯上反復練習,盡量將動作做到準確無誤。談到當時在新加坡的演出過程,陳俐至今心有余悸。“我當時特別害怕,完成動作時,我感到所有觀眾的心都提起來了,臺下異常安靜,緊接著是熱烈的掌聲,這是大家對我的肯定。當時我就想,我對得起觀眾了。”
這是陳俐最后一次出演《盜草》,在贛劇藝術(shù)史上留下了絕唱。
“到一定年齡之后,作為贛劇的代表性人物,確實要為劇種的前進方向考慮更多?!庇捎谑袌鲂枨蟮淖兓?,快節(jié)奏娛樂文化的沖擊,此后的十年間,贛劇出現(xiàn)了嚴重的人才流失。為了不讓贛劇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在省里的建議下,2005年,南昌大學成立了贛劇文化藝術(shù)中心,并外聘陳俐為中心主任。2010年,陳俐正式帶領(lǐng)江西贛劇院的幾名骨干來到南昌大學。贛劇有了一片新的發(fā)展天地。
哪怕是驚鴻一瞥
在南昌大學,陳俐牽頭創(chuàng)作了《臨川四夢》《青衣》《那桿秤》《等你一百年》等新戲,她一直堅持帶隊在國內(nèi)外演出,反響熱烈。同時,她也意識到,要在年輕人心中留下贛劇的火種,贛劇才能走得更遠。在增設(shè)的贛劇藝術(shù)鑒賞通識課上,經(jīng)過幾年的觀察,陳俐發(fā)現(xiàn),這門課雖然有很多學生選修,但大部分學生在課堂上總是低頭看手機,目的是掙學分。
“想讓學生抬起頭來,就要用他們喜歡的方式授課?!彼覍W校協(xié)商,想把這門課開成網(wǎng)課,理論部分放在線上,體驗部分放在教室。今年3月,表演系一位學生上傳了一條抖音視頻,陳俐的課堂瞬間在各大平臺火爆起來。南昌大學藝術(shù)學院研一學生、陳俐助教張熙知說,最火爆的一周,300人的教室硬生生塞了600多人。
擁擠的教室里,陳俐在局促的舞臺上展示著無限的魅力?!肮糯鷮ε拥囊笫切Σ宦洱X、足不露裙,手也不能露出來,水袖在生活中本來是短短的,到舞臺上長一點好看,拋出去更有感染力……”她慢條斯理,一點點激發(fā)學生的興趣。
“湯顯祖在國際劇壇的地位,不遜于同一時期的莎士比亞。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為愛犧牲,湯顯祖戲中的人物也是為愛犧牲,還能夠為愛回生。很多學生不知道湯顯祖,既然在江西讀書,應該對他有所了解?!焙罄m(xù)的幾節(jié)課,陳俐以《臨川四夢》為主題,從故事出發(fā),引申出贛劇的服化道藝術(shù)。
“《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出身官宦之家,讀的是私塾,父母從不讓她出閨房,有一天,丫鬟把她帶到花園,她見到了一個叫柳夢梅的翩翩男子,杜麗娘穿的衣服是‘帔,大家閨秀才能穿,她手里拿的是折扇,同學們想不想了解折扇怎么耍?”她和贛劇青年演員孔麗琴一起復刻《牡丹亭》中的游園選段,和身后視頻播放的演出如出一轍,除了裝造,可謂是分毫不差。
根據(jù)學生的反饋和需求,陳俐和藝術(shù)中心的老師會不斷改進教學內(nèi)容和方式。比如贛劇《南柯記》中,淳于棼用的是單劍,但有同學想學雙劍、想畫花臉,陳俐也會盡力滿足他們。她深刻地意識到,中國傳統(tǒng)戲曲要發(fā)展,培養(yǎng)觀眾很重要,如果沒有年輕人喜歡,很難傳承下去。“其實更希望學生關(guān)注、喜歡我的課,因為我畢竟不是網(wǎng)紅,我只是一名老師。我不想熱勁兒過了,課就冷掉了。我希望這門課能夠成為一個標桿,大家對課程感興趣,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才可以長久地流傳下去。”陳俐說,這門課讓傳統(tǒng)文化重新受到了重視,也體現(xiàn)出當代年輕人民族自信的覺醒。
對學生的熱情,陳俐非常珍惜。一次因為演出的關(guān)系,中心沒有及時做好調(diào)課工作。陳俐著急地讓張熙知趕到教室,對同學們連連道歉。隨著課程熱度的上升,作為陳俐的助教,張熙知也害怕粉圈文化滲透到課堂?!皞€別較為激進的現(xiàn)象,讓我們感到擔心?!本W(wǎng)絡(luò)時代,“打卡”現(xiàn)象無法杜絕。張熙知說:“雖然上課人數(shù)已遠遠超出想象,但我們還是盡量讓每一個人都能感受戲曲的魅力,哪怕只看10—20分鐘,也要讓大家學到東西,有自己的印象和理解,這樣就足夠了。”
她總是對年輕人傾盡全力
“她明明可以‘躺平,但還是很用心地在為贛劇的傳承、傳播親力親為?!比ツ觊_始,陳俐帶著張熙知和幾名學生編寫贛劇口述史,截至今年2月,他們一共采訪了10余位贛劇老藝人,包括演員、編劇、研究人員,以記錄他們的生平、與贛劇的淵源、為贛劇留下了什么,作為搶救性的資料出版。
這批老藝人的年紀大多在70—90歲之間,走訪過程中,張熙知感觸很深。老藝術(shù)家龔國光,一輩子都在研究贛劇的歷史,他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勸誡后輩:“不管你們學的是什么藝術(shù)門類,一定要知道文化是藝術(shù)背后的靠山,沒有文化,藝術(shù)再好,表演都是空的?!崩纤囆g(shù)家洪琳,曾經(jīng)為了完美地拉出音域跨度極大的弋陽腔,花了多年時間研究,自制了一把贛胡。張熙知感嘆:“贛劇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正紅火,但這些老師仍然在想盡辦法讓贛劇變得更好?!?/p>
后繼人才的匱乏,是橫亙在贛劇傳承路上的一道坎。陳俐談到,曾經(jīng)有一名弟子才華橫溢,是她認定的接班人??上?,弟子最終還是放棄了贛劇,選擇了另外一種人生。陳俐很痛心,但也深知戲曲演員的辛苦,非常人能堅守。陳俐感慨:“決定學戲曲,就要做好一輩子與清貧為伴的準備。戲曲藝術(shù)不同于現(xiàn)代流行文化,戲曲演員和娛樂明星也無法相提并論,唱念做打,從小練功,收入和付出很難成正比?!?/p>
“收徒弟干嗎?跟我一起討飯???”當張熙知問及其他戲曲老師為何不帶學生時,他曾收到過這樣的回答。玩笑之間,也凸顯出贛劇傳承的現(xiàn)實矛盾。目前,陳俐是贛劇文化藝術(shù)中心唯一帶研究生的老師。
作為導師,陳俐盡可能通過贛劇賦能學生的成長。她曾和張熙知說:“你學表演出身,今后做理論研究的可能性非常小,這三年跟著我除了學習理論知識外,我會盡量教你一些技法,比如怎么使槍、使棒、使劍,以后在影視表演或是話劇舞臺上,萬一有這么一個機會,需要耍槍、走四方步,起碼導演問起‘誰會,你能自信地舉起手來。”
近一年來,在陳俐的指導下,張熙知對贛劇逐漸情有獨鐘?!皬那皩W戲曲史特別枯燥,全國有300多個劇種,完全記不過來,越看越不想學。深層次接觸贛劇之后,會發(fā)現(xiàn)它特別有魅力。源自弋陽腔的贛劇,它曾更多面向民間、田野,文字記載較少,所以在研究期間,會發(fā)現(xiàn)很多別人沒有研究過的東西,讓我很興奮?!?/p>
“我從老師身上,學到最多的是她鍥而不舍的精神。”江西省贛劇院的青年演員徐帥文說。陳俐在戲曲界是“位列仙班”的人物,徐帥文從小對她敬佩有加,因此在2019年考取中國戲曲學院時,從小學豫劇出身的他果斷選擇了贛劇。面試時,徐帥文演的,就是陳俐《等你一百年》里的養(yǎng)蜂人。
由于贛劇《紅樓夢》選角事宜,徐帥文來到江西省贛劇院,偶然撞見了正在化妝的陳俐。“小孩兒,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學什么劇種?”聽陳俐主動問候,徐帥文說,沒想到曾經(jīng)可望而不可即的前輩如此平易近人。徐帥文緊張又真誠地向陳俐介紹了自己和贛劇的淵源,陳俐很開心:“你好好學贛劇,有機會咱們合作。”徐帥文說,當時自己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2023年,陳俐邀請徐帥文共赴央視出演《白蛇傳》選段。演出前夕,每一次排練都是車接車送,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令徐帥文很感動。“當時很擔心,我畢竟是外劇種出身,贛劇的念白功力很不足,陳老師畢竟是這么有名氣的人,教多了會不會煩我?但排練期間,陳老師非常有耐心,一個字、一個字地教我,每個字都要練習10—20遍。”
每每感到疲累,徐帥文想休息的“請求”總是被陳俐嚴厲駁回:“一定要練到滾瓜爛熟,我們倆必須要達到一定的默契才行?!庇袝r,身為年輕人的徐帥文已累到筋疲力盡,但陳俐仍然是精神抖擻的樣子。排練期間,他們廢寢忘食,經(jīng)常是清晨吃點包子、雞蛋,就一直練到下午一兩點。
“戲?qū)τ诶蠋?,就是一針興奮劑。”徐帥文說,這是她的使命。帶著這份使命,陳俐希望引領(lǐng)更多青年學子走近戲曲,讓傳統(tǒng)文化豐盈年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