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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掉到水盆里

2024-06-15 10:17:00黨永高
鴨綠江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女兒老二母親

中秋節(jié)這天,天氣預(yù)報說陰,應(yīng)該白天見不到太陽,晚上也見不到月亮。一年當中月亮最圓的時候,就這樣要被一片云給毀了,常亮覺得多少有點兒可惜。孰料,不愉快的事兒遠不止這,早晨起床,他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像有人從天上垂下一根繩子,無端拴住他的睫毛,緊一下松一下拉拽著。他從小就聽大人講,右眼跳災(zāi),學(xué)別人在右眼皮上貼了一小片白紙,寓意白跳,以此化解莫須有的災(zāi)禍。

昨晚白樂就開始嘀咕,你爸和你媽連個電話也沒打,明天我們到底該不該回去吃團圓飯?他肯定地回應(yīng)道,明天才過節(jié),明天他們一定打。他嘴上是這樣說的,可心里卻不是滋味,父母已是古稀之年,理應(yīng)由兒女呵護孝順,可他們還在一味地索取,別說平日噓寒問暖、主動分擔了,就連逢年過節(jié),也得是父母張羅好豐盛的飯菜,他們兄弟兩家連大帶小八口人趕著飯點兒去擠父母那間小公寓。在北方,但凡團圓飯,一定少不了餃子。在常亮的記憶里,吃飯時母親一般不上桌,夾些菜在碗里,一手端碗,一手攪動煮在鍋里的餃子,趁餃子上下翻滾的間隙,匆匆吃上幾口。他知道,母親的目的很單純,就是為了讓一大家子能吃上現(xiàn)煮的、熱氣騰騰的、燙嘴燒牙的、暖心暖胃的大肉餃子。每次,母親都會在餃子里包一枚硬幣,她邊撈餃子邊嚷嚷著鼓勵大家努力吃,說誰吃出硬幣,誰一年就想啥啥來、干啥啥成。等到餃子上桌,團圓飯也就快圓席了,大人們已被一桌魚肉喂得差不多了,象征性夾幾個放在碗里,再夾一個塞進嘴里,半張著冒著騰騰熱氣的嘴,卷著舌頭贊嘆母親的手藝。孩子們則一個接一個地往碗里夾,也不吃,“開膛破肚”地找硬幣。母親在一旁笑嘻嘻地說,要吃到才算,這樣找出來不算??珊⒆觽儾还苓@些,規(guī)則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一句空話,非得找到那枚硬幣才算完事兒,有時一整盤餃子都會遭殃。母親依舊笑嘻嘻的,端起皮子、餡兒和在一起的“大雜燴”,一大口一大口往嘴里扒拉,滿臉慈愛。大家伙兒吃完飯筷子一撂、碗一推,兩手一抹油光锃亮的嘴,打著飽嗝刷手機、打撲克、侃大山;母親又開始忙著收拾殘局,她不讓孩子們幫忙,說你們年輕人平時工作那么忙,好不容易過個節(jié)休個假,好好休息休息,想干啥就干點兒啥。

常亮這一想就到十點多了,父母還是沒打電話來,他有點兒沉不住氣了,心里一陣慌,擔心二老會不會是身體又不舒服了。他想主動給父親打電話,卻被白樂伸手攔住,說,大過節(jié)的,你不要找不痛快,他們今天不打電話,我們就不回去,人家有二兒子、二媳婦和孫子就夠了,有咱沒咱一樣團圓。一直以來,白樂都認定公婆偏親,有啥好處都先經(jīng)著老二家,尤其是受重男輕女封建思想的影響,對老二家的兩個兒子是真親,對他們家的兩個女兒卻是虛情假意。

右眼皮跳得更歡實了,像浮在水面上的浮漂,一上一下不停地抖動。常亮心不在焉地蜷在沙發(fā)上,干脆拿一張白紙遮住整張臉。白樂見狀氣不打一處來,伸手奪過白紙撕成粉碎,罵罵咧咧地說,大過節(jié)的,你干啥呢,死人才往臉上蓋,你不想好我還想好呢,我才不想年紀輕輕就守活寡呢。

常亮篤定如果母親身體無恙,父母一定會打電話來,出現(xiàn)這種狀況,一定是有原因的。他用手捂住右眼,眼皮好像不跳了,心卻七上八下地跳了起來。他一邊在默默祈禱父母安康,一邊在給自己暗暗打氣,下決心再等半個小時,也就是十一點,要是父母還不打電話來,哪怕是跟白樂鬧翻,他也要主動打電話過去,畢竟在他心里父母的身體健康比什么都重要。等待的時間顯得特別漫長,一秒堪比一秒,眼看就快要到十一點了,常亮的心跳開始加速,摩拳擦掌地準備跟白樂大干一場。或許是心有靈犀,或許是冥冥之中二老一直在努力守護著家的和諧,正當常亮拿起手機要撥號時,父親卻先一步打來了,老人急喘喘地問,你們怎么還不回來吃飯?

常亮回答說,等您打電話請呢。

父親說,我一早就給白樂打電話了呀。

父親這樣一說,常亮心里直犯嘀咕,白樂明明說沒有打電話啊,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為讓白樂也能聽到,他點了免提,提高嗓門兒說,白樂說沒人給她打電話。

父親肯定地重復(fù)道,打了,我打的,一早就打了。

正在化妝的白樂一蹦三尺高,從衛(wèi)生間沖出來,對著手機吼道,你幾時打的電話,我要是接過你的電話,出門就被車撞死。

常亮一看事態(tài)不妙,害怕矛盾會激化,不等父親回應(yīng),就急慌慌地掛斷電話。

白樂氣呼呼地把她的手機丟給常亮,說,眼睛沒瞎的話,你自己看,看看他到底有沒有給我打過電話。

常亮從頭到尾查了一遍通話記錄,發(fā)現(xiàn)果真沒有。

一個說打了,一個說沒打,究竟是誰在扯皮?常亮腦袋一陣疼,分不清孰是孰非。就目前掌握的證據(jù)來看,白樂說的應(yīng)該是真話,當然前提是她不是趁過節(jié)在故意找碴兒,提前把通話記錄給刪了。既如此,可父親又為什么要說假話呢?他沒有理由要說假話啊!難不成他又犯迷糊了,打錯電話了?

白樂木樁一樣站在常亮的面前,看似呆滯的眼神里泛著熊熊燃燒的火。常亮的心被攪得七零八碎,疲軟到好像連跳動的力氣都沒了,他更不敢看白樂的眼睛,怕一不小心就會引火燒身。

白樂咬牙切齒地問,他給我打過電話嗎?

常亮甕聲甕氣地回答,他可能又犯迷糊了,你不要跟他計較。

白樂不依不饒,犯迷糊了?怕是光顧二兒子和二媳婦了吧,不信你打電話問問老二,人家一準兒已經(jīng)被請回去了。

常亮無言以對,沉默幾秒鐘后說,馬上到飯點兒了,你趕緊收拾吧。

白樂心里一陣委屈,覺得老人這是偏心到家了,不光平日在錢財、帶孩子上偏向二兒子,就連叫吃頓團圓飯也能把他們給忘了。她越想心里越憋屈,忍不住抽泣起來,淚水沖刷著剛抹在下眼皮的紅色眼影和涂在臉上的粉底,形成一道道紅白相間的條疤,讓人忍俊不禁的同時又心生惻隱。

常亮最反感女人哭哭啼啼,尤其是見不得白樂哭。她這一哭,不僅沒有引起他的憐惜,反而沖淡了他心里替父母升起的內(nèi)疚,甚至無端對她憤恨起來。

白樂一直哭,濃眼淚、清鼻涕混在一起,順著下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常亮越看越不是滋味兒,不耐煩地吼道,哭哭哭,多大點兒事啊,值得你大過節(jié)的哭喪似的。

常亮這一吼徹底惹怒了白樂,她狠狠抹了一把臉,眼淚、鼻涕、眼影、粉底全部和在了一起,臉上紅一片、白一片的黏黏糊糊的。她不管這大花臉了,也不管披頭散發(fā)穿著睡衣了,氣沖沖地要大鬧天宮,去找二老問個清楚。

常亮一看這架勢就慫了,緊緊抱住白樂的腰,乞求道,都是我不好,老婆你消消氣,我們不回去吃了,咱去下館子,犒勞你吃頓好的。

白樂正在氣頭上,平時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此刻竟如大力士一般,一扭腰一甩胯,就掙脫了。常亮不甘心,又迅速抓住白樂的手。白樂使出女人的獨門功夫,以猝不及防的速度一口咬住常亮的手背。常亮疼到撕心裂肺,啊一聲慘叫,捂著一手牙印齜牙咧嘴地原地蹦高。

正在寫作業(yè)的小女兒癡癡地看著他們,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令她驚慌失措,不知該不該加入勸解媽媽的行列。

白樂奪門而出,常亮也顧不得疼了,緊緊跟在她身后,他再不敢輕舉妄動了,怕進一步激怒她。

車就停在門口,白樂一出門就上了車。不等常亮做出反應(yīng),她就反鎖了車門,任常亮拳頭雨點兒般地敲打車窗,她還是一腳油門,車子以賽車加速的速度沖了出去。

每逢過節(jié)出租車就緊張,常亮等了好長時間才攔下一輛純電比亞迪。等他火急火燎地趕到父母家時,卻發(fā)現(xiàn)家里一派平靜,二弟一家正躺在沙發(fā)上齊刷刷地刷手機,母親在忙著炒菜,父親在包餃子。

父親見常亮氣喘吁吁的樣子,不解地問,你這著急忙慌地干啥?回頭見是他一個人,又問,白樂和孩子呢?

常亮反問道,白樂沒回來嗎?

二弟一家也不刷手機了,齊刷刷看向常亮,異口同聲地說,沒有啊。

母親回頭問,你們不是一起走的嗎?

常亮木木地搖了搖頭。

母親看出了異常,追問道,怎么啦?你們吵架了嗎?

常亮依舊搖了搖頭。

母親急了,說,到底怎么啦?你倒是說話??!

常亮一邊慶幸自己趕在了白樂前面,一邊又擔心白樂會出事兒,無心對父母解釋,丟下一句回頭再跟你們說,就跌跌撞撞地出了家門。正是午間高峰期,電梯走走停停,常亮等不及,小跑著下樓梯,他想要在小區(qū)門口堵住白樂。

常亮在小區(qū)門口一等就是半個多小時,始終不見白樂的影子。小區(qū)不大,就一個門,白樂要是回來,沒理由會逃過他的眼睛。雖已是中秋時節(jié),但“秋老虎”依然肆虐,幸虧黑云遮住了太陽,沒有炙烤,只是悶熱。常亮在額頭抹了一把汗,內(nèi)心的焦慮令他既生氣又不安。飯點兒到了,空氣里飄蕩著燉肉、炒菜的香味兒,一股腦兒往他的鼻孔里鉆,不失時宜地挑逗他的饑腸,發(fā)出嘰嘰咕咕的抗議聲。

父親又打來了電話,還是問,找到白樂了嗎?你們怎么還不回來吃飯?

常亮舔一下干裂的嘴唇,費力地吞下一口唾液,回答說,白樂不知跑哪兒去了,你們吃你們的,別管我們了。

父親又問,給她打電話了嗎?

常亮答,出來時走得急促,沒帶手機。

父親嘆口氣,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給人家打了好幾個,電話通著,可就是不接。

大十五的,她能去哪兒呢?回娘家?是萬萬不可能的,白樂娘家最講究習(xí)俗,一向不肯逾越半步,中秋節(jié)、春節(jié)出嫁的姑娘不能回娘家的舊俗已經(jīng)在當?shù)亓鱾髁藥装倌?,雖然隨著獨生子女的增多和觀念的更新,開放的家庭已經(jīng)開始突破,女兒帶上女婿、外甥回娘家團圓已不再是新鮮事兒,可在他們家卻仍是禁忌,不僅白樂的父母、兄長不能接受,連白樂自己也不能接受。開車去外地了?應(yīng)該也是不可能的,雖然她拿本已經(jīng)六年了,但一次高速也沒上過,她應(yīng)該沒膽量去獨自嘗試??沙A吝€是擔心,要是她真的逞一時之氣,獨自一人開車上了高速呢?

右眼皮跳到常亮無法正常睜眼,心也慌得厲害,他六神無主地攔下一個急匆匆的路人,借手機給白樂打電話,連續(xù)打了三次都不接;他想一定是陌生號碼的原因,發(fā)信息說,我是常亮;再打,還是不接。

歡聲笑語潮水似的一波又一波從開著的窗戶飄出來,碰杯、祝福的聲音一家高過一家,常亮聽著心越揪越緊,他斷定白樂不會回來吃團圓飯了。此時他們一家四口卻分散在四地,大女兒跟著前妻在外地,中秋假期短,不值得回來團聚,小女兒一個人在家,白樂更是杳無音信。想到小女兒,他不由得心疼起來,孩子還小,一個人在家還沒吃午飯,他得趕緊回家去安頓好孩子,再做尋找白樂的打算。

出租車不好打,常亮掃了共享單車,把電門擰到最大,一路狂奔。他一進家門,小女兒就看著他可憐巴巴地說,爸爸我餓了。

常亮差點兒沒控制住眼淚,問,聽到爸爸的手機響了嗎?你媽媽打電話了嗎?

小女兒說,沒響也沒打。

父母沒再打電話來,常亮的心也不平衡起來,難怪白樂會生氣,父母有時候做得也的確不到位,就拿當下來說,明知白樂不知去向,他肯定是要去尋找的,也不懂得來關(guān)照一下小孫女或安排老二過來接一下。

埋怨只是一閃而過,最要緊的還是要先找到白樂。常亮打她的電話,通著,一直不接,反復(fù)打,還是不接;給她發(fā)微信說了一大堆軟話、好話,也不見她回一個字。

聯(lián)系不上,只能去找,找又是大海撈針,也只能是碰運氣。不管如何,常亮還是決定安頓好小女兒去找白樂。他給小女兒泡了一碗方便面,切開一個月餅,說,大十五的,讓我娃吃方便面,真是罪過。

小女兒倒是很開心,方便面對她來說勝過一切大魚大肉,平時想吃白樂高低不答應(yīng),在她看來,方便面就是發(fā)明來害人的,把一些人慣懶了不說,誰吃誰胖,尤其是女性,從小就應(yīng)該保持完美體形,堅決不能碰它。

方便面獨特的香氣令常亮覺得更加饑餓,但光是腸胃在作怪,嘴巴卻沒有想要吃的沖動。他看著狼吞虎咽的小女兒說,你吃完飯一個人在家好好寫作業(yè),爸爸去找媽媽,好不好?小女兒懂事地點了點頭。

他擔心白樂在氣頭上開車,出了交通事故,就打車沿能回父母家的幾條路來回繞。因過節(jié),人們都在家團圓,中午的街道十分清靜,鮮有車輛和行人??粗湛帐幨?、平靜如水的大街,他的心也被掏空了,對白樂的擔憂溢滿整個心臟。隨之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隨著緊張感的不斷加劇,右眼皮竟不跳了,心跳也沒那么厲害了。

常亮指揮出租車司機滿大街繞。司機就快被繞暈了,半乞求半勸解道,大哥,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這不等于是瞎貓想碰死耗子嗎,哪有那么多巧合啊;再說,這大過節(jié)的,老婆孩子還等我回去吃團圓飯呢。

其實在繞完回父母家的幾條必經(jīng)之路后,常亮就不抱多大希望了,只是他不甘心,更不愿意回家沒頭沒腦地等。

出租車司機見他不吭氣,又說,大哥,聽我一句勸,咱回家等吧,女人都一個樣,能放下男人也放不下孩子,耍耍小性子就沒事兒了,今晚嫂子一準兒回家。

常亮說,你不懂,我家這個不同,在娘家慣壞了,啥都得由著她,一旦不合她心意,心瓷著呢。

出租車司機無奈地嘆口氣,說,那我們也不能就這樣一直繞下去哇,就這么大個地方,已經(jīng)來回繞兩圈了,再繞下去也沒意義了吧,你倒是可以不心疼錢,可我還得回家吃團圓飯,好不容易過個節(jié),下午也想給自己放個假。

話說至此,常亮也覺得確實有點兒不合時宜,雖說出租車是服務(wù)行業(yè),可人家不想為你提供服務(wù)了,你總不能山大王一樣強迫人家吧;再說,人家說得也不無道理,自己這般沒頭蒼蠅似的找下去,的確不是個辦法;再說了,孩子一個人在家,等得時間久了搞不好會做出不安全的舉動。幾個現(xiàn)實狀況加起來,到底還是破解了他的固執(zhí),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對出租車司機說,那好吧,麻煩你靠邊停下,我走著去找。

出租車司機面露一絲笑容,無奈地搖搖頭,像是在說給他聽,更像是自言自語,跑車這么多年,還是頭一遭見這樣死犟的男人。

掃碼付過車費,常亮昏昏沉沉地走在大街上,饑餓導(dǎo)致他血糖低,先是手腳無力,再是胸悶心慌,不一會兒就發(fā)展到渾身顫抖。他就地坐在馬路牙子上,摸索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水果糖,塞進嘴里用舌頭上下左右攪動著快速吮唆起來。

一塊糖快要吃完時,常亮覺得沒那么難受了,可身體仍處于原始的自我保護狀態(tài),使他還不想站起來行動;他干脆把腿支起來,呈半蹲半坐狀態(tài),頭垂趴在膝蓋上。

天上的云層盡管看起來很厚實,可太陽畢竟是太陽,它午間釋放出的巨大能量,還是讓天空白亮起來,悶熱中夾雜著絲絲炙烤。常亮迷迷糊糊的,感覺像是睡著了,卻明明是醒著的。在這種狀態(tài)下,他原本全部朝向父母的心,開始一點點發(fā)生傾斜。尤其是當他回想起白樂嫁進門幾年來發(fā)生的幾件事,覺得也不完全是白樂矯情,父母確實也應(yīng)該承擔一些責任……

先說結(jié)婚買房這件事兒吧。他們結(jié)婚買房時,父母推說沒錢,讓他們自己想辦法解決,他們東拼西湊付了首付,婚后兩口子扎緊褲腰帶還債、還房貸??蓻]過兩年,老二結(jié)婚,父母就一下子拿出二十多萬首付。這不叫偏心叫啥?白樂氣不過,揪著他回家跟父母理論,父親理直氣壯地說,你們兩口子掙錢能力比老二他們強太多,買房欠那點兒錢,對于你們來說,那就不是個事兒。更讓白樂不能接受的是,母親竟然以他們是老大為由,借口說,長兄為父、長嫂為母,要不是我們這兩把老骨頭還在,你弟弟結(jié)婚,還不是你們兩口子的事兒嗎?這話一出,讓白樂覺得敢情小叔子是他們?yōu)樗?,反倒是叫她慶幸、感激他們老兩口的健在了,真是豈有此理。那天鬧騰到很晚,白樂暴跳如雷,常亮則活脫脫一只霜打的茄子,耷拉著腦袋裝受傷嚴重,直到最后也沒鬧出個結(jié)果,白樂只得哭哭啼啼地回了家。過后幾天,常亮化身沒筋骨的墻頭草,無須有風(fēng),在白樂和父母兩邊倒,一邊安慰老的不要傷心上火,一邊勸老婆何必斤斤計較,言辭鑿鑿地說,自己的日子自己過,父母不能跟一輩子,靠天靠地靠父母,說到底,靠誰也不如靠自己。淺顯的道理白樂也明白,給你估的,不爭也是你的,不給你估的,爭來的也都是氣,也就沒再繼續(xù)爭較,認了現(xiàn)實,不得不啞巴吃黃連——全苦在心里了。也就是從這件事開始,白樂跟公婆的矛盾開始萌芽,常亮?xí)r刻會提心吊膽地嗅到濃濃的火藥味兒。

再說帶孩子這件事兒吧。他們雖結(jié)婚在先,但婚后二人忙于工作,要孩子的事兒就往后推了好幾年。老二兩口子結(jié)婚第二年就生下一個小子,緊接著又生了二小子,父母一手把兩個孫子帶到上小學(xué)。其實后來他們也想要孩子了,可考慮到父母正在幫老二帶孩子,不想讓老人太勞累,又擔心老人應(yīng)付不過來,就商量著又往后推了兩年。挨到老二的兩個兒子前后腳進了校門,他們終于敢精心備孕了,生下了小女兒。本想著父母也一定會幫著帶到上學(xué),沒想到只帶了不到兩年,在孩子還不到兩歲時,母親要不就今天喊頭疼,明天喊肚疼,要不就埋怨小孫女太難纏、太累人,她一把年紀實在是應(yīng)付不過來,推脫著不想給好好帶。說得次數(shù)多了,常亮嫌煩,也確實心疼母親,試探著跟白樂商量請個保姆。白樂一聽就火冒三丈地反對,他們能幫老二帶大兩個,輪到我們頭上,就連一個也帶不了了嗎?請保姆能有自己照顧得好嗎?你沒看過新聞嗎?有多少孩子不是被保姆虐待嗎?請保姆不用花錢嗎?我們的房貸、車貸還沒還完呢!沒過多久,母親就真生病住院了,正趕上他們工作最忙的時候,跟公司請假肯定是不可能的事,不得已,只得花錢請了一個親戚帶孩子,沒想到母親這一病就再沒好利索,三天兩頭地往醫(yī)院跑,說好的臨時保姆成了長期保姆,直到把孩子送入幼兒園。母親是真病也好,裝病也罷,在白樂看來,就是找理由不想幫他們帶孩子,婆媳之間的隔閡和矛盾進一步加深,甚至到了無法調(diào)解的地步。

還有兩件事,白樂也耿耿于懷。一件是,那年農(nóng)村老家風(fēng)電占地,得了兩萬多元補償款,表面上父母把錢分成了三份,兩個兒子一家七千,他們老兩口留了六千,可暗地里父母把那六千也給了老二。這事兒不知怎么就傳到白樂耳朵里了,她揪著常亮去找父母理論,讓父母要么也給他們六千,要么問老二把那六千要回來,一家分三千。父母自是不會同意跟老二往回要錢,也找不出理由推脫白樂,母親使出緩兵之計,答應(yīng)過年時給白樂包一個六千塊錢的大紅包??烧f者無意聽者有心,母親也許只是為了安撫白樂,也僅僅是說說而已,可白樂卻牢牢記在了心里。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吃過團圓飯,白樂見母親遲遲沒動靜,就當著老二一家的面跟母親要紅包。母親依舊推脫說,他們老了,又沒有退休金,就那幾個可憐的老年救濟款,連平時吃藥和吃飯都不夠,言外之意就是,她沒錢。白樂一聽,差點兒沒被氣到倒地身亡,她吊起了臉子,心里發(fā)誓跟父母老死不相往來。另一件是,父親未經(jīng)他們的同意,就將登記在他們名下的城中村的房子租給了別人,租房所得的兩千元錢也沒給他們。這還不算,租房的人因生炭火取暖,導(dǎo)致一氧化碳中毒,險些丟了性命,一紙訴狀把他們告上了法庭,法官判他們承擔30%的責任,無辜賠了對方幾萬元醫(yī)藥費、誤工費。這件事讓白樂認定,公婆就是她的宿世冤家,不像別人家的父母,是來度兒女的,他們分明就是來禍害自己一家的。

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回憶也很費力氣,尤其是針對不愉快的事兒,常亮覺得身心疲憊,腦袋有點兒蒙,還陣陣透著針扎般的疼。無頭緒的情思在他的腦海里恣意亂撞,他努力克制著不讓它出圈,想讓它停下來,可越是這樣就越亂,不安、驚惶、急躁、膽怯、無奈、虛脫一股腦兒從四面八方向他涌來,將他團團包圍。為緩解癥狀,他又往嘴里塞了兩塊糖。若不是刺耳的手機鈴聲解圍,他說不準會就此抑郁。來電是陌生號碼,他幻想是白樂,接通卻聽到是小女兒略帶哭腔的聲音。孩子在家等不到父母,就一個人下樓借小賣部的電話先給媽媽打,不接,才又撥了他的號。他在電話里聽到,小賣部的老板在替孩子埋怨他們,這家大人真不靠譜,大過節(jié)的鬧什么矛盾,把小孩兒一個人丟在家里,這雞飛狗跳的日子能過好嗎?常亮在電話里安撫小女兒先上樓回家,說他馬上就回去。小女兒說,出門時不小心把門給帶上了,想回也回不去了。常亮這才想起,自己也沒帶鑰匙,備用鑰匙在車上,聯(lián)系不到白樂,就進不去家門。常亮千叮嚀萬囑咐小女兒一定乖乖待在小賣部等他,不要出去隨意走動。他攔下一輛出租車,念經(jīng)似的催促司機快點兒再快點兒。路上,他又給白樂打了幾次電話,起初通著,沒人接,后來語音提示已關(guān)機,他搞不清是她故意關(guān)的,還是手機沒電了,無論如何,這都不是好兆頭,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兒上,大腦沉沉麻木,四肢微微戰(zhàn)栗。

回到樓下小賣部,常亮見小女兒正坐在凳子上吃老板給的月餅,忙作揖道謝。

老板不領(lǐng)情,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開了,平時看你兩口子文質(zhì)彬彬的,好有禮貌和涵養(yǎng)的樣子,怎么能做出這種事情,大十五的鬧意見,把這么小的娃一個人丟在家里,娃中午連飯都沒得吃,你們做父母的于心何忍。

常亮說,給吃了,給吃了方便面。

老板說,方便面?大十五的給娃吃方便面,那也能頂飯嗎?

常亮想不出該如何跟老板解釋,只一個勁兒點頭稱是,嘴里重復(fù)著,謝謝您了,多虧您了,這真的是遠親不如近鄰。

老板半打趣半認真地說,啥遠親不如近鄰,你們不也經(jīng)常在外面超市買東西回來嗎?同樣的東西同樣的價格,也不想著照顧?quán)従樱€遠親不如近鄰呢。

老板的話讓常亮一陣臉紅,老板也覺出了尷尬,忙圓場說,玩笑話,玩笑話,消費自由,消費自由,跟鄰居不鄰居的沒關(guān)系,跟情分啥的也沒關(guān)系。

小女兒聽明白了他們的對話,拉著常亮的手說,爸爸,咱以后買東西哪兒也不去,就在阿姨這里,好不好?

常亮重重地點了點頭。

老板摸著小女兒的頭說,童言無忌,還是孩子好啊,心比水晶還要透明、純凈,不像大人,整天心貼心睡在一起,都尿不到一個夜壺里。

常亮看著小女兒清澈如水、不含一絲混沌的眼睛,心想,人為什么一長大就會變得復(fù)雜,到老就會變得令人難以捉摸,難道一直這樣不好嗎?他因此也徹底想明白了,今天的白樂跟今天的父母一樣,他們都活在自己想當然的世界里,都沒有站在對方的角度去看事情、想問題,所以才會導(dǎo)致今天的結(jié)局。

老板見常亮一直在愣神兒,就安慰說,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夫妻之間磕磕碰碰,鬧點兒別扭很正常,不要太往心里去。

常亮想跟老板說實情,想一吐為快,也想讓老板給評評理,又覺得是家丑,家丑不可外揚,也就作罷了。

雖暫時回不去家,但也不能一直待在小賣部,影響人家做生意,常亮再三謝過老板,牽著小女兒的手跟老板告別?;氐叫^(qū)里,父女二人并排坐在小公園的長條凳上,這里能一眼看到小區(qū)門口,若是白樂回來,他們會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

小女兒的肚子一陣一陣咕咕咕地叫,常亮問,寶貝,你是不是還餓呢?

孩子吧嗒著嘴巴點頭。

常亮又問,那你想吃什么呢?

孩子脫口回答說,漢堡、薯條、可樂,又強調(diào)可樂要加冰的。

常亮覺得小女兒這是在趁火打劫,平時白樂是絕對不允許她吃這些的,尤其是可樂,別說加冰的了,連常溫的碰都不讓她碰一下。父母幫帶孩子那兩年,因為孩子的飲食問題,白樂也沒少跟他們理論過。常亮后來想,這可能也是父母不想繼續(xù)給帶孩子的一個主要原因,畢竟他們老了,對孩子更加溺愛,孩子想做的事,他們一般拗不過,更多時候,是他們主動妥協(xié),甚至是主動去滿足。其實常亮也覺得孩子吃油炸食品、喝碳酸飲料不好,可今天不同,一來過節(jié),二來作為補償也得滿足孩子,他咬咬牙,冒著被白樂知道后批斗的風(fēng)險,上美團點了一份肯德基單人餐。點過餐,他跟小女兒說,你得向我保證,吃肯德基的事情不能告訴你媽媽。小女兒伸出小指跟他拉鉤,信誓旦旦地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小狗。

孩子吃飽喝足,一個人在小花園里玩,常亮活體雕塑般坐著發(fā)呆。天沉沉黑時,孩子玩累了,回到他身邊說,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呀,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呢,我肚子又餓了。

常亮試著打白樂的電話,還是關(guān)機,看來今晚想要回家,只能請開鎖公司幫忙了。他打114轉(zhuǎn)接通開鎖公司的電話,對方說,開鎖平時80元,今天過節(jié)最低100元。常亮沒有討價還價的心情,剛想說多少就多少,能快點兒過來就好,突然覺得眼前比前陣子亮了,他下意識地抬頭,一輪白月正圓圓地掛在空中,發(fā)出冰冷卻柔和的光。幾乎在同時,小女兒嘴里喊著媽媽、媽媽,奔跑著沖出小花園。一片云飄來,又遮住了月亮,光卻沒有暗下來,是小區(qū)點亮了路燈,朦朧中,常亮看見白樂跟小女兒緊緊擁抱在一起。另一種擔憂在他心頭蔓延開來,小女兒會不會一時激動,忘了承諾,把吃肯德基的事情告訴她媽,要是那樣的話,對他來說,這注定會是一個更加悲慘的中秋節(jié)。

見到白樂,他關(guān)心地問,你這一天去了哪里?有沒有吃飯?

白樂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搞清楚了嗎?我和你爸到底誰在說謊。

他生怕再刺激到她,小心翼翼地說,這個重要嗎?你何必跟老人斤斤計較,一家人和和睦睦的不好嗎?

她臉色煞白,咬著嘴唇,不容商量地命令道,你現(xiàn)在就打電話問清楚,到底是誰在說謊。

常亮本不想這時候再給父母添堵,可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把她給盼回來了,更不想讓她再生氣,違心默念,爸爸媽媽你們大人不計小人過,兒子這也是被逼無奈,看在孫女兒的分兒上,你們二老就擔待著點兒吧。父親的電話接通后,不等常亮開口,父親就開始自我檢討了,說,早上我確實沒給白樂打通電話,是給明月(老二媳婦)打了兩次,人老了,糊涂了,你跟白樂解釋一下,道個歉。常亮安慰父親不要太自責,并違心說,白樂已經(jīng)不計較了,你們早點兒安心休息吧。跟父親通話時,白樂要求把電話調(diào)成免提,父親的話她自然聽得直直白白,無需常亮再拐彎抹角或添油加醋地轉(zhuǎn)達。

掛斷父親的電話,白樂說,這下你清楚了吧,看清你爸媽的本質(zhì)了吧,人家心里只有老二他們一家,打電話都是先打給明月,而且還是連打兩次,你是老大,理應(yīng)不得先打給咱們嗎?

常亮無言以對,覺得白樂說得也不無道理,凡事是得有個先來后到,他是家中長子。這樣想著,他心生莫名其妙的不痛快,說不出是哪個細胞、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酸溜溜地、不疼不癢地難受。

一進門,小女兒就一直喊餓。孩子是心頭肉,白樂顧不得別的了,在廚房叮叮哐哐張羅晚飯。小女兒趁機躺在沙發(fā)上明目張膽地玩常亮的手機——平時白樂連碰都不讓她碰一下。一切似乎又回到如常,可常亮覺得不知還有什么東西在他心里七上八下地作怪。在這種力量的驅(qū)使下,常亮感覺心里越來越憋屈,曾經(jīng)對白樂的種種抱怨在一點點化解,相反,曾經(jīng)對父母的種種包容卻在一點點凝固,直到擰成一個硬團。

在常亮失魂落魄發(fā)呆的時候,一直安安靜靜看手機的小女兒突然大叫起來,說,爸爸媽媽,爺爺發(fā)信息了,原來他昨晚洗漱時,不小心把手機掉進水盆里了,今天早上手機就失靈了,明明撥的是媽媽的號,卻打給二媽了。說完又自言自語地補充道,我就說嘛,爺爺不打電話叫咱們回家吃團圓飯一定是有原因的,不是故意的。

常亮一聽就覺得這是父親編出來的借口,想想啊,手機掉到水盆里還能用嗎?父親這不是越描越黑嗎?好在白樂在廚房忙活,注意力不在他爺兒倆身上,小女兒的話她應(yīng)該沒聽真切,這要是讓她聽見,不僅不會釋懷,反而可能更加激發(fā)她的不滿,將矛盾進一步激化。常亮趕緊跟小女兒要過手機,做賊似的迅速刪掉跟父親的聊天記錄,小聲囑咐小女兒一定不能將剛才的話說給媽媽聽,并許諾只要她聽話照做,周末獎勵她吃肯德基。

沒多久,白樂就整出幾個菜,還煮了速凍水餃,家里竟然也有了幾分團圓的味道。

吃過晚飯,樓下小花園里有人放煙花、擺臺供月亮。常亮討好地對白樂說,你今天心情不好,我們下去走走,看看煙花、拜拜月亮吧。

白樂沒理會他,想起什么似的問小女兒,你那會兒說啥掉到水盆里了?

常亮搶著說,是月亮。

小女兒趕緊在一旁附和說,今天是中秋節(jié),為什么看不見月亮,原來它昨晚就掉到水盆里了,哈哈哈。

常亮也跟著哈哈哈大笑起來,白樂一臉懵懂,不知他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作者簡介>>>>

黨永高,1982年出生,山西省朔州市人。作品散見于《山西文學(xué)》《都市》《青年作家》《小說月刊》《雪蓮》等報刊。

[責任編輯 陳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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