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他到一家酒店“趕禮”,是一個不怎么來往的同學,家里買了樓房。
酒店裝修陳舊,檔次一般。進了一樓,電梯門還沒關(guān),他緊走幾步,踏上電梯。
有人拍了下他的肩頭,你是三洪子吧?
一個矮瘦子,站在他身后角落里,比自己矮半頭,臉頰除了骨頭就是皮,但眼睛很大,很亮。
矮瘦子又扯他的衣袖,說我是錛兒嘍杰,當年咱們是工友!
想起來了。30多年前,一起在市體育館建筑工地干活兒的伙伴。還是那么矮、瘦,眼睛還是那么亮。他名字后面是個杰字,因為前額和后腦勺都突出,錛兒嘍大,外號叫錛兒嘍杰。
那時他18歲,放暑假,媽媽托人找了在建筑工地當小工的活兒。家里只有爸爸自己上班,五口人,難啊。記得一起當小工的,有四五個年齡相仿的,他和錛兒嘍杰還有一個叫大勝的,是一個組的。
錛兒嘍杰很興奮,說你變白了,胖了。第一眼還沒敢認你。
到了大廳,門口擺著一張賬桌,上完禮金,錛兒嘍杰扯著他衣袖,找了一張靠窗的位子坐下,然后就一直喋喋不休,說當年咱們在體育館工地干活兒,怎么怎么累,一天才給一元五毛七。他覺得同桌的人都看他,于是臉上發(fā)熱,把深藍色的領(lǐng)帶結(jié)往下拽了拽,趕緊岔開,哎,你現(xiàn)在做什么呢?
現(xiàn)在的他可不比以前了。高中畢業(yè)后,雖然沒考上大學,卻遇見個機關(guān)招考高中生的機會。他進了機關(guān),40歲后,熬上了科長。
他不想提及過去。
錛兒嘍杰伸手在桌面的一個盤子里抓了兩塊彩紙包的糖塊,遞給他一塊,廠子黃了,自己打打零工繳社保,現(xiàn)在在交通局當保安。
他截住錛兒嘍杰話頭,緊接著又問,你和這家什么關(guān)系啊?也來趕禮?
我媳婦的同事,她有事,讓我來。對了,工地那個管事的曹科長,你后來見過沒有?大廳里人聲嘈雜,錛兒嘍杰的啞嗓說話聲音很大。
他扭頭看看大廳,一共有20多張桌,有的桌沒坐滿人?!拔矣惺?,先打個電話?!彼ο洛Q兒嘍杰,舒了一口氣,跟逃跑差不多,出了酒店。
趕禮完畢,這飯就不吃了。
這天晚上,有人請他吃飯,在本地有名的王冠酒樓。喝了一杯軍中茅臺,又開始喝啤酒。一個人先發(fā)五瓶。喝到第三瓶,他就憋不住了,離席去衛(wèi)生間。在衛(wèi)生間門口,和一個出門的人險些撞個滿懷。倆人都立住了,看對方。
“你是三洪子吧?”
“大勝!”
“當年咱們是工友?。 贝髣傧壬斐鍪?,他也伸手,倆人握了。大勝短頸圓臉,可能也喝多了,圓臉紅彤彤,燈光下看去油光閃閃。他松開手,笑笑點頭說,那我進去了。兩分鐘后他出來打電話,見大勝也站在門口打電話。你在哪個包間?204?我206啊,走,到我房間喝一杯!
大勝力氣大,不容分說,拽他進了包間。包間里還有五個人,都衣著光鮮,氣度不凡?!拔医o你們介紹介紹,這是我當年的工友,三洪子!三洪子,這幾位是我生意上的朋友,就不一一介紹了,先坐下喝酒!”
“韓總的工友啊,好好,坐,坐。
韓總?大勝是韓總?本市有名的大企業(yè)家,韓勝?
“對,我大名就叫韓勝。你還叫我大勝吧!”
他頭腦閃過,韓勝,有三家大型企業(yè),兼營當?shù)匚鞑啃^(qū)供暖,在本地私企老板行列,實力即使不是第一,也不會低于第三。
他心神不寧,和大勝單喝了一杯,又敬了另幾位,起身要告辭。大勝突然說:“錛兒嘍杰,你這些年見過沒有?”
他趕緊停下說:“見過見過,他在交通局做保安呢。”
“這小子有意思,當年咱仨一個小組,他凈偷懶,咱倆替他干不少活兒。”
“是啊是啊,嘿嘿,他凈耍滑。”
“這么辦,你聯(lián)系他,明天……后天晚上,還在這間,我們仨聚聚!”大勝說話的口氣就像是下命令,“咳,當年咱們是工友啊,30多年了,我們都快50歲了?!?/p>
他覺得臉熱辣辣的。拿起自己面前的白色餐巾擦擦臉。他伸手握了握大勝的手:“我一定聯(lián)系到,后天晚上,這里見!”
第二天上午,他來到交通局,告訴了錛兒嘍杰,本地大亨韓勝,要請我們吃飯。
錛兒嘍杰愣了,大眼睛瞪得,眼珠子要掉下來了:“韓勝,韓老板,他干嗎請咱們?”
他拽著錛兒嘍杰的衣袖,大聲說:“韓勝就是當年的大勝啊,當年咱們是工友??!”
環(huán)衛(wèi)工楊老三
天剛亮,老伴還在睡覺,楊老三不敢有響動,從自己的被窩悄悄爬出來,去外屋地,熱一熱昨晚的剩菜剩飯,吃完就去廂房換了臟兮兮的、橙紅色的、上衣和褲子中間部分印著兩道灰色條紋的工裝,走到院子大門旁,抓起四輪厚鐵皮車的橫梁。鐵管把手,除了夏季,春秋冬三季都是涼冰冰的。車里是一把鐵鍬、一把掃帚。
推車出了院門,左拐鄰院是大生子家。土渣路面凸凹不平,經(jīng)過大生子家墻外,他格外小心,放慢速度,壓低車輪顛簸的聲音。大生子在南關(guān)市場做面食賣,雖然和楊家一起住了30多年,但這人眼高嘴損,瞧不起楊老三。見到楊老三就撇著嘴,你這車輕點兒推,丁零咣當?shù)?,煩人。楊老三怕上下班時四輪車來回走時響動大,惹大生子不高興,習慣了經(jīng)過胡同時貓腰,躡手躡腳推車,幾乎沒有響動。
楊老三推車過了護城河的石橋,穿過鼓樓,西行不到一公里,就到了早市。早市在挨著縣中心主街位置北面的二道街。等過了七點半,早市散了,他清掃干凈了路面,再到他和另一個同事負責的地段。早市是本地最繁華的地攤商業(yè)區(qū),蔬菜、水果、魚肉蛋、面食、大豆腐、糧食、干調(diào)等,無所不包。每天天不亮,商販和農(nóng)民就早早到位,各自占領(lǐng)道路兩邊的位置。經(jīng)常有攤販為爭位置爭吵,最后是氣勢弱的一方退讓。
隊里要求的是,等七點半早市散了,再徹底清理市場。但楊老三想,從凌晨到七點半,整個早市一條街,都是爛菜葉、臭魚尾,各種垃圾,心里不得勁兒。媳婦早晨比自己起得晚,在家里待著也沒事,還怕驚擾了媳婦睡覺,所以干脆也早早來到早市,先打掃早市周邊外圍。然后,過了七點半,早市散了,再從東頭到西頭徹底清理一遍。他的四輪小車過去了,道路也就恢復了清潔。
他家在城南郊,俗稱“二道楞子”,三間舊瓦房,是他父母留給他的。兩個哥哥雖然也是工人,但下崗后憑車工的手藝和跑銷售能力,都脫貧了,達到了小康,所以高姿態(tài),不和三弟爭房子,讓給了楊老三。這是楊老三唯一能在媳婦面前提起的榮耀。楊老三中等個,黑瘦臉,眼睛大,不算丑,也不帥氣,脾氣好,不惹事,老實人。但老實就是沒用,沒能耐。年輕時在街道做燈籠的五七工廠,媳婦讓他帶回幾個燈籠過年給孩子玩,楊老三不敢。媳婦說,人家都敢拿回家?guī)讉€燈籠,這么就你不敢?楊老三紅了臉辯解,我也想拿,可是剛一伸手,就覺得有人看著了。唉,你這輩子就吃虧在太老實啊。媳婦只能嘆息。
楊老三屬龍,周歲58,離60周歲退休領(lǐng)取養(yǎng)老金,還差21個月。本來多數(shù)男職工都是55周歲就到了退休年齡,領(lǐng)取養(yǎng)老金,可楊老三這批工人,不知道怎么弄的,得滿60周歲才能辦理退休手續(xù)。年年繳納社保,從開始的每年近千元,逐年上調(diào),現(xiàn)在一年得近萬元了。過了50歲打工沒人要,也不能靠媳婦的兩千多退休金活著,楊老三有個同學,在環(huán)衛(wèi)處開垃圾車,給他弄了個名額,當了臨時環(huán)衛(wèi)工。雖然辛苦、埋汰,但畢竟一個月能開1200元,繳納社保還有剩余。媳婦在制鞋廠勞累了大半生,好容易熬到退休,不愿再出去打工,沒事就跟幾個鄰居打牌。
牌友家的男人,大生子經(jīng)營面食,大小算個老板;趙家男人小包工頭;王家男人開大貨車的。都有點分量,就數(shù)楊老三差。有一次打牌時趙家媳婦講個事,提了一句“旁邊有個掃大街的……”楊老三媳婦臉一沉,手里一張二餅啪地使勁拍到牌圈里。趙家媳婦自知失言,連忙賠笑岔開話頭。但人家炫耀自家男人有能耐,能掙錢,楊老三媳婦只有暗生氣,也不能說什么。
最近一段時間,楊老三發(fā)現(xiàn)個問題。一些賣海鮮的攤販,活海鮮裝在藍色大塑料桶里,用海水養(yǎng)著。早晨運到早市,從桶里把活海鮮撈出來賣,桶里的海水,就隨意倒在道路邊,如雨后的積水。這段柏油路路面,有的地方損毀破敗,露出石子。楊老三那天聽一個買芹菜的老頭說,這柏油路不能倒海水,路面都腐蝕了。原來路面壞了與海水的腐蝕有關(guān)。楊老三這回不光在外圍周邊打掃,每天推著車進到早市里面,專盯著那些賣海鮮的,誰要就地傾倒大桶里的海水,他就沖過去吼一聲,指著前方幾十米遠路邊的一個下水道口,往那里倒!
天氣好的時節(jié),還有逢節(jié)假日,早市人很擁擠,除了道路兩邊擺攤,路中間也擺了一趟,把買菜的人流隔成兩行。買菜的摩肩接踵,擁擠著緩慢前行。
大生子媳婦這天也來到早市,要買蝦爬子。她正哈腰挑選,忽聽身后喊“油了油了”!扭身回頭看,楊老三推著四輪車,眼睛瞪著前方,人群馬上閃身讓路,楊老三神情自若,雙手緊握車把,徑直通過。大生子媳婦買了蝦爬子,順著早市往回走,又看見楊老三正訓斥一個胖乎乎扎圍裙賣海貨的中年婦女,她正把一只藍色大桶推傾斜。楊老三一聲訓斥,她馬上收手,大桶又直立起來。
大生子媳婦朝楊老三揚揚頭,叫一聲,三哥!楊老三瞅了一眼,啊,你買菜。說完又推著四輪車走了。
上午打牌時,大生子媳婦講了自己早晨所見,然后說,楊老……哦,三哥,在早市還挺有分量的,從人群中過,都給他讓道,賣貨的也得聽他的。說了算啊。又加了一句:比城管還好使,那些攤販,城管喊都不聽。三個人聽了,臉上都現(xiàn)出些許驚訝。尤其楊老三媳婦,嘴角上揚。這天她手氣特別好,連坐了五莊,還和了兩把一色大飄。
傍晚,楊老三緩慢地推著四輪車,疲憊地進了胡同。正趕上打牌散局,大生子媳婦送三個牌友從自己家黑鐵門出來。楊老三本打算低頭過去,但幾個人同時和他打招呼:老三,三哥,三哥!楊老三有點意外,抬頭瞅瞅,還是這幾個鄰居,還是自家媳婦。
晚上倆人上了炕,媳婦在自己被窩里斜過來,歪頭貼近楊老三,柔聲說,以后你在鄰居面前別太熊了,咱也不比他們差!楊老三凝神發(fā)了一會兒呆,是嗎?我不比他們差?媳婦掀開自己的被,胳膊伸過去在丈夫的黑瘦臉頰上捏了一下:不差!
作者簡介>>>>
董玉濤,遼寧省蓋州市人。中國電力文協(xié)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小說選刊》《百花園》《短篇小說》《微型小說選刊》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小小說數(shù)十篇。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