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幾歲時,有個晚上,我在一個同學家借宿,相談至中夜,忽有哀鳴破空而來,猶如山風吹過巉巖上的古樹,曲折、高亢,最后戛然而止于一縷嘯叫。屋后是牛棚。我說,你家水牛叫聲好長啊。
“是我爸?!蓖瑢W說。
三個字堵得我半天不敢說話。人在睡夢中發(fā)出老牛的聲音,是筋骨真的太痛了。
我也曾在田里插秧。日落時分,蚊蚋四起,收拾了扁擔和秧架,走上田埂。手腳先是在泥水里泡得泛白,又被太陽曬黑,有的地方還脫了皮。這都不算什么,成天弓著腰在田里,最難的是腰酸腿疼。我個頭高,彎腰更加不易。插秧要趕進度,不能老是直起腰來休息。老把式一上午都弓在田里,面朝泥水背朝天。十幾歲時腰是柔韌的,上了年紀,種種受過的苦,就會從筋脈之間、骨頭縫里溢出來,帶來一個不安穩(wěn)的晚年。
我知道農(nóng)人的辛苦,不好意思插幾行秧就直起腰休息。母親安慰我說:“蛤蟆無頸伢無腰,老人家的骨頭硬翹翹?!贝蠹叶际菑娜崮鄣难_始,彎下去,彎下去,一輩子在水田里彎折,最后不就硬翹翹了嘛。
走上田埂,我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一陣晚風將我的帽子吹落,掉到人家插好的秧田里。風不認識帽子,使勁吹,田埂彎彎曲曲,等我趕過去時,一個瘦小的老頭拿竹竿輕輕挑起草帽,戴到了自己的光腦袋上。我認識他,就住我家屋后,我喊他崇義伯。他放鴨子,手里時時拿著竹竿,用來趕鴨子,竹梢頭系著塑料紙,沾了泥污,干凈的帽子也污臟了,他也不計較,泥水順著帽檐滴在他醬色的脖頸上。
“崇義伯,這是我的帽子。風把我的帽子吹到田里,我剛要過來撿,你先撿走了。”
“什么話!這是你的帽子?怎么會戴在我的頭上?”
這是我的鄰居,伯伯,長輩。我十四歲了,不是一個毛孩子由著他誆。
“我看到你撿起來戴在頭上的,起先你沒戴帽子?!?/p>
“你說是你的帽子,那你喊它一聲吧。它答應(yīng)了,我就還給你?!彼嬷驹谔锕≈虚g。
他叉腰的時候,竹竿掉在地上。我撿起竹竿就跑,“那你也叫一聲竹竿吧,看它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p>
崇義伯氣起來,把帽子往田里一扔。我跑去撿帽子,順手將竹竿扔到田邊的水塘里。
崇義伯只得走下水塘去抓竹竿,嘴里咕咕咕的,應(yīng)該是在罵我。
正月,村里演戲,《鍘美案》。崇義伯演那個有情有義的韓琪。戲里正演到秦香蓮攜子上京尋夫,陳世美不肯相認,派韓琪半夜追殺,而韓琪不忍心對苦難的母子下手。
“無故殺人天不容,左難右難難住我,把韓琪我夾在兩難中……韓琪我心上主意定,一人死要救她三人生……”
韓琪不能空手而回,又不忍心屠殺無辜,最后被迫自刎。能以自己性命去換他人性命,韓琪是大義之人。扮演韓琪的崇義伯雖個頭不高,在戲臺上也吸引了許多人的眼光。我記得崇義伯的唱腔,渾厚中確有幾分剛烈——臺上有情有義的韓琪,臺下在田埂上拿著竹竿放鴨子,撿了孩子帽子不肯歸還的瘦小老頭,我不知道要怎么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
多年以后,我從《世說新語》里讀到孟嘉落帽的故事。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那天,孟嘉與一群文武官員游覽龍山,登高賞菊,山風吹落帽子,孟嘉渾然不覺,依然談笑風生。有人撿回帽子,寫了一張小字條壓在帽子上,嘲弄孟嘉有失體面。孟嘉看到字條后,立即寫成答詞,文采斐然,四座嘆服。
帽子被風吹落,留下一段佳話,又編成戲文《龍山宴》。而田埂上的我和崇義伯,斗嘴爭搶,全無一點斯文。
戲臺搭在稻田邊上,看上去很近,其實很遠。
二
寶榮叔家門口有一棵梓樹。穿過村子的一條灰白的土路就在這棵梓樹下面。樹冠擎在他家院里,陰影落在我家窗前。
我們兩家之間的這條土路很窄。但從洲上到西圩,多半要走這條路。
洲上,是武昌湖與長江之間的灘涂,土質(zhì)肥沃,圍湖造田后,除了水稻、棉花,還出產(chǎn)玉米、紅芋。南北丘陵田地少的人家,就搬到洲上去定居。
西圩,是望江北部靠近懷寧的鄉(xiāng)鎮(zhèn)。乾隆年間,西圩出了個進士叫檀萃,與桐城派大家方苞齊名,名字被寫進了國史。檀萃也喜歡戲劇,他力促徽班進京,在云南任上,還邀請故鄉(xiāng)的“陽春部”到昆明演出。
我們村太小,沒有進士,也沒有出過舉人。演戲卻是人人都會的,小小戲臺上,村民也能扮狀元。
洲上和西圩,都是了不起的地方,我家處在連接兩地的要沖,仿佛也沾染了光彩。這是小時候聽大人說話得到的一點虛榮,其實那條路剛剛?cè)輧深^牛并排。
我小時候坐在門前,看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黃家排,黃家排村口有高高的土坎,像山門一樣,走過那道山門,不久就到了西圩。
我家門檻是一塊淡青色的石條,我光屁股坐在上面,看過往的人:多是肩扛水車的、抬打稻機的、挑犁鏵的、牽牛的;空手走的也會背著包袱,那是遠路客。我得到最初的人生經(jīng)驗,就是人走在路上就得肩扛手提。
記憶最深刻的是洲上老人去世,往老家抬棺材。黑漆漆的棺材,頭尾各以粗麻繩束一大鐵環(huán),大木棍穿過鐵環(huán),兩頭打橫各拴一根扁擔,四個壯勞力抬著。聽說抬棺人在路上不能隨便歇腳,他們像影子一樣,默無一言,行走如飛。
有時候還能看到騎腳踏車的人,閃亮的鋼圈,叮叮叮的鈴聲,使得村莊也響亮起來。雨天,門前的路被牛和人踩出很多腳窩,天晴了,人的腳窩很快被踩平,牛的蹄窩則深得多,讓小路留下疤痕,腳踏車騎上去會顛簸。騎車的人卻渾不在意,哪條路不是千瘡百孔呢。
腳踏車離我太遙遠了。我想要一輛手推車。手推車就一個車輪,碗口大,一根木頭穿過輪軸,輪軸兩邊各釘一根長木棍,張開作喇叭形,兩根木棍之間釘上木板,或者就用麻繩綁幾道,就變成了我的“車廂”,可以坐在上面。那兩根長木棍就是車把,小姑可以握著車把,推我在桃樹下、無患子樹下轉(zhuǎn)圈。
這只是我的想法。很長時間,我都沒有一輛這樣的車子。
寶榮叔家的苦楝樹枝太密,藍盈盈的苦楝花遮住了廂房的窗戶,他鋸掉一根大枝,房里就敞亮了。半大不小的樹枝不能打家具,他就將樹枝截為兩段,用了小半天時間,給我做了一輛手推車,“車廂”居然還是一整塊舊木板。我躺在“車廂”里,云朵就在桃樹葉上面,車把上還有苦楝花香。
我從未跟寶榮叔說過想要手推車,他怎么知道我這埋藏了很久的渴望。
寶榮叔有一天又做了一只小風車,迎著風跑動,花花綠綠的紙片就轉(zhuǎn)起來。
“寶榮叔,你能讓它一直轉(zhuǎn)不停嗎,不要跑?!?/p>
“我想想辦法?!?/p>
他扛來一架竹梯,斜靠在梓樹底下。梓樹那時葉子正紅。我喜歡一切有顏色的東西,樹葉、花瓣、彩色的紙、蠟筆。梓樹的果實包在黑色的殼里,用石頭砸開,有圓溜溜的籽實。它不能吃,也沒有香味,但看上去瑩白,摸起來結(jié)實,是一種可愛的東西。在樹下?lián)斓侥切┞湎碌?,我收存起來。樹上的,我只能看著。寶榮叔現(xiàn)在爬到了樹上。
“寶榮叔,你幫我摘一些樹籽吧?!?/p>
他搖動樹枝,掉下了很多梓樹的白籽。我撿了又撿。
“莫撿了。快看樹上。”
寶榮叔將那只小風車釘在樹上,西圩的稻尖上吹來的風讓它瘋狂地轉(zhuǎn)起來。我仰頭看去,天藍得有點刺眼,梓樹葉真紅啊,風車在樹上轉(zhuǎn)得太快了,還發(fā)出呼呼的聲音。
“不用跑了,只要有風,它日日夜夜都會轉(zhuǎn)?!睂殬s叔說。
村里排演《鍘美案》,寶榮叔是當仁不讓的陳世美。他扮相俊美,沒讀過書,卻天生一段風流氣象。
而演秦香蓮的是桃花嬸。不是寶榮叔新結(jié)親的美蘭嬸。
我們兩家之間這條“官道”折向北是一片桃園。有一年春天,綿綿春雨后,桃園濕漉漉的空地上倒了一堆玻璃鏡碎片。
玻璃鏡在那時是奢侈品。只有結(jié)婚陪嫁才有。
我想起頭天晚上,聽見寶榮叔和美蘭嬸吵架。吵得很厲害。
三
正月,有小漳湖的遠房親戚來訪。是兒女婚事遇到了一點麻煩,央我父親代寫一份訴狀。父親不置可否,殷勤勸以酒菜。我那時剛學寫文章,看過俄國作家蒲寧的小說《鄉(xiāng)村》,還有葉賽寧的鄉(xiāng)村抒情詩,就把親戚帶來的訴狀草稿拿起來認真看。
親戚是男方,好容易說了一房媳婦,找了媒人,送了聘禮,雙方照過面彼此滿意,一切都按照鄉(xiāng)村的節(jié)奏推進著。突然有一天,女方反悔了,要終止這門婚事。
男方的文字在陳述這段時語焉不詳,指稱混亂,“生要做你家人,死要做你家鬼”,誰要做誰家的鬼?
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摸清頭緒。男方對女方很滿意,女孩漂亮、熱情、大方,是個裁縫;男孩個頭不高,老實,學木匠剛出師,是個未來的手藝人。在鄉(xiāng)下,這樣的搭配不壞,兩個人都不用在日頭里討生活,有希望過上殷實日子,皮膚不會曬得太黑,手腳不會被泥水泡得太粗糙。
據(jù)說女方反悔,是因為看上了一個泥瓦匠。泥瓦匠并不比木匠地位高,爬高上低,風吹日曬,還有風險。但這個泥瓦匠有點不同。他坐輪船去過上海。他有個親戚在楊浦一家工廠里做領(lǐng)導。那里蓋房子給的工錢遠遠高過鄉(xiāng)下。
女方說錢財如糞土,反悔是因為這門婚事是媒人強為說合的,她還年輕,不想現(xiàn)在談婚論嫁。
男方說這是借口,她就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她當初還對男孩說過“我生做你家人,死要做你家鬼”呢。
親戚說,她還嫌我家孩子分不清布料,我們明明送了兩塊的確良布給她做褂子,兩塊腈綸做褲子,這個姑娘就是嫌棄咱,還說什么“粘膠、腈綸都分不清,我有的是滌綸、滌卡、維綸、丙綸、氨綸,還想糊弄我呢”——那都是人家的布料,你只是一個裁縫,分得清時興的布料有什么了不起?你分得清木料嗎?分得清泡桐、杉樹和榆樹板子嗎?
我剛學過有機化學,對化學纖維也略知一二。那時大家穿的衣料主要是棉花纖維,吸汗,但易皺;講究人家穿化纖衣服,挺括,但時尚?;瘜W老師說,發(fā)達國家以棉布為時尚,我們在講臺下都瞪大了眼睛,他們傻啊。當時的鄉(xiāng)下少年覺得化學纖維散發(fā)的文明氣息遠超村里的棉花。而贊美棉花、懷念村莊的散文,要到二十年后才出現(xiàn)。
我從蒲寧《米嘉的愛情》里得到一些有關(guān)男女戀情的認識,卡佳的移情別戀讓米嘉痛不欲生,無論怎樣轉(zhuǎn)移都難以從這段悲傷的情感里解脫。這種浪漫的書寫讓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也能夠幫幫這個陷在痛苦里的男孩。
于是,我用散文的筆法講述這個故事,憤而向法律部門尋求支持。但寫著寫著,我發(fā)現(xiàn)這個情感悲劇與法律無關(guān),最多幫男孩要回部分禮金。
禮金對于一個被拋棄的、傷心的男孩有意義嗎?親戚說,當然有意義,我們就是打算要回這筆錢,好給你表叔重說一門親事。原來那個傷心欲絕的男孩還是我的表叔,我覺出了一些渺茫的責任,只是想到投入地講述這樣一個悲傷的故事,最終卻是為了要回聘禮,又有些興味索然。
女孩新喜歡上的男孩在上海做泥瓦匠,蓋高樓。我那時從江邊坐小火輪到貴池上學,見過很多開往上海的大輪,別說這個女孩,我也對遙遠的上海懷著無限的憧憬。
我根據(jù)原稿和當事人的陳述,認真、清晰地記錄了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和男方的訴求。這是我的文字與現(xiàn)實生活第一次發(fā)生聯(lián)系。我有一點點自豪。
這時父親端上一盤湯圓,請客人吃??腿艘辉僦t讓說吃飽了,吃飽了。父親也就不多客氣,將白瓷盤輕輕擱在桌上,又拿煙給客人抽,香煙盒在燭臺邊上,正月里燭臺都是點亮的,剛剛我在燭火下寫訴狀自我感動的氛圍,也要算燭光一份。
好巧不巧,父親拿香煙時,燭臺突然倒下來,眼看就要栽進盛滿湯圓的瓷盤,客人手疾眼快,伸手撩開,燭火穩(wěn)穩(wěn)落在剛寫好的狀紙上,眨眼功夫,那張薄薄的白紙化成了灰燼。
父親說,不礙事,回頭讓我兒子重寫。添酒回燈重開宴,父親示意我回自己房里看書去。
我有點沮喪,也不好多說什么。
那天客人喝了很多,趴在桌上睡著了,早就忘記為何事而來。
送走客人,父親以極少見的嚴肅口吻對我說:“一生一世,都不要寫這種文字?!?/p>
我覺得有點奇怪,“這有什么,只是記錄一下他說的事實?!?/p>
“你怎么知道他說的就是事實?”
“難不成他還來騙我們?”
“不是他存心騙我們,是他也未必講得清事實?!备赣H喝了一口酒,又補充道,“有囿于認知的無心之失,有利益紛爭中的夸大其詞,還有為泄私憤羅織罪名陷害對方的,也不少見??傊@些文字,你不要碰。”
父親趁著酒勁,跟我說了一大通話,大意是:個人抒發(fā)情志的文字,寫寫無妨;涉及他人利益或者名譽的,慎之又慎;至于訟師文案,堅決不要去碰。
“這么嚴重嗎?”
父親見過鄉(xiāng)人家譜里記載的諄諄告誡,拿來警示我:“……奈何挾三寸之管,搖三寸之舌,當把持衙門之名,為士林所不齒,當途所賤惡,且喪心敗德,近則身受其禍,遠而子孫遭殃可畏哉,戒之?!?/p>
對我來說,這些告誡雖嚴正,也還是教條。但不久發(fā)生的另一件事,卻徹底扭轉(zhuǎn)了我的看法。
正月里,我也去小漳湖一帶走親戚,看同學,同學帶我到他們的村子看戲,《小辭店》。這也是黃梅戲的經(jīng)典曲目,戲里男女主角各自婚姻不幸,突破倫理相戀。三年后,男主角的忠孝節(jié)義戰(zhàn)勝了兒女私情,毅然離開女主。女主柳鳳英凄苦唱道:
我問客人妻房可有,扯謊的鬼耶,你說道無有妻子,在江湖上漂流。我看客為人忠厚,瞞公婆和丈夫私配鸞儔,實指望我們配夫妻天長地久,哥喂,未想到狠心人要將我拋丟。你好比那順風的船扯篷就走,我比那波浪中無舵之舟;你好比春三月發(fā)青的楊柳,我比那路旁的草,我哪有日子出頭;你好比那屋檐的水不得長久,天未晴路未干水就斷流。哥去后奴好比風箏失手,哥去后妹妹好比雁落在孤洲;哥去后奴好比霜打楊柳,哥去后妹妹好比望月犀?!?/p>
我被這唱詞深深感動。是誰演得唱得這樣好?我有點好奇,輾轉(zhuǎn)打聽,演柳鳳英的竟是狀紙里那個未過門就變心的“表嬸”。
我在稻田里插秧,見過村民最深刻的辛苦,聽過他們?nèi)缗5拈L號。我在村里的戲臺下佇立,看他們在短暫的一場戲里扮演他人的人生。戲里的欣悅苦痛,忠烈俠義,跟鄉(xiāng)野真實而粗糲的生活,很難說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多年以后,我從稻田走到通衢,復雜的、多面的人和事,也還能從這里追溯出一點依稀的影子。
村里很久不唱戲了,崇義伯早已去世,寶榮叔垂垂老矣,那個差一點成了我表嬸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故鄉(xiāng)現(xiàn)在以服裝大縣聞名全國,她是裁縫,以她的心性,應(yīng)該早就過上了幸福生活。
【作者簡介】馮淵,上海市語文特級教師,作品散見《上海文學》《解放軍文藝》《散文·海外版》《長城》《安徽文學》等,出版有專著《仰望星空從仰望偉人開始》《馮淵上課》等十種;現(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