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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非花

2024-06-15 20:30:04馬平
青年作家 2024年4期
關(guān)鍵詞:鐵花燈花鐵匠鋪

鐵花

我從一棵樹的枝杈間看出去,一蓬一蓬金黃色的鐵花正在小河上空炸開,轟轟烈烈,紛紛揚揚。這天是元宵節(jié),我們一行八人從成都到青白江觀花燈,被一盤圍棋拖延了一點時間,到達現(xiàn)場時夜幕早已降臨,打鐵花這個重頭戲也到了尾聲。我還沒來得及選個敞亮的地方觀看,鐵花就轟然凋謝了。沿河兩岸的人聲,也像那沸騰的鐵汁在空氣中迅速冷卻,而花燈,依然是熱流涌動,隨波逐浪。

鐵花,沒錯,打鐵花。那是有著千余年歷史的傳統(tǒng)焰火表演。表演者將生鐵熔化成的鐵水拋灑起來,再用花棒輪番擊打至高處,于是,燃燒的鐵屑凌空綻放成漫天火星。

我的記憶深處突然躥出來另外一份鐵花,就像要把剛剛耽誤的那部分補上去一樣。我立即對七個人說了起來,剛開一個頭就明白過來,自己原來是揣著鐵花來看鐵花。我在燈叢中邊走邊說,發(fā)現(xiàn)聽我說話的往前走掉了兩個。夜風(fēng)微微有些寒意,我讓花燈拂面而去,只管讓鐵花撲面而來。

我是從我十歲以后說起的。

那會兒,我剛從一場大病中站起來,就給自己的未來尋找出路了。我已經(jīng)認準(zhǔn)了自己不適合務(wù)農(nóng),就把身邊的木匠、石匠、篾匠、面匠、籮子匠、殺豬匠等等排了一個隊,然后給自己挑揀了一個角色,長大以后去當(dāng)鐵匠。我的病尚未痊愈,還需要不時上醫(yī)院去打針,而從山村里的家到場鎮(zhèn)上的醫(yī)院,怎么也不會把鐵匠鋪繞開。每次經(jīng)過那兒,我就想,其實我不用再往前走去醫(yī)院,直接進去打鐵好了。那快要掀翻屋頂?shù)穆曧懢筒徽f了,光是那飛濺到了門外的鐵的火星,就足以展示出一派熱火朝天的工業(yè)景象,讓我健壯起來,也讓我豪邁起來。

我老早就知道,那鐵的火星不是通常的火花,叫鐵花。

終于,我有了一個機會,專門去了一趟鐵匠鋪。

我家的鐵料已提前送到了鐵匠鋪,工錢也已付過,我的任務(wù)是在那個約定的日子,把打制好的鐮刀拿回家。一個鐵匠對我說,等一等。那正合我意,我在那之前只顧著去打針,并沒有停下來看過打鐵。鐵匠鋪建在一個高臺上,面對著一個戲臺,中間是一個寬大的院壩。戲臺雖然很少演戲,但時不時會放電影,銀幕一旦掛了上去,院壩立即寸土寸金,鐵匠鋪那個高臺也就成了你爭我奪的高地。打鐵和看電影不會同時進行,要不,銀幕上的戰(zhàn)斗剛剛打響,突然被幾個鐵匠抄了后路,就把戰(zhàn)略部署打亂了。

那會兒,院壩和戲臺都空空蕩蕩,好戲全都在鐵匠鋪里。鐵匠們分成了兩組,兩臺風(fēng)箱推拉出一樣的呼呼大風(fēng),讓煤炭燃燒起一樣的熊熊大火。鐵燒紅了,上了鐵砧。同樣是鐵的大錘和小錘,立即對那已經(jīng)服軟的鐵進行錘打,扁了再直,直了再彎,彎了再長,長了再短。

我面對鐵與火站定,把每一個鐵匠都看成了自己打鐵的身影。那也是一個個鐵打的身影,正有鐵花從肩頭或是腿部迸濺出來。

鐵匠們并不擔(dān)心鐵花會傷到一個孩子,因為他們知道,鐵花飛起來時是燙人的,落下去時差不多就涼了。我理直氣壯地站在那兒,注意到了,一個組打制的是鐮刀,另一個組打制的是鋤頭。盡管鋤頭的鐵花要茂盛一些,我卻兩眼緊盯著鐮刀,我相信那就是我們家的鐮刀。鐮刀的鐵花已經(jīng)很小了,我卻在心里念叨著再小一些再小一些,要不,鐵花四散飛走,剩下來的鐮刀也就小了。

淬火,伐齒。一把鐮刀,就這樣讓人以鐵的手段,把它的宿命敲定下來。

那個叫我等一等的鐵匠,卻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把冰冷的鐮刀,交到我的手上。

這一把不是我的,我說,那一把才是我的。

鐵匠鋪里,好像沒有人聽見我說了話。鐵花,依然那樣潑灑著,發(fā)出水珠澆地的聲音。

我不要這一把冷的。我在心里說,我要那一把熱的。

鋤頭還在繼續(xù)變形,鐮刀之后又有鐮刀跟上來。一塊鐵開始彎腰駝背,另一塊鐵已經(jīng)臉青面黑。那個打鐵的陣勢,既像是在示范,又像是在示威。

我要我的鐮刀!

我差點喊出聲來,不過我忍住了。我拿著那把鐮刀離開了鐵匠鋪,離開了那亂成一團的硬碰硬的聲音。

那當(dāng)然是一把新鐮刀,卻好像來路不明。無論割草還是割麥子,它都不如從前的鐮刀聽使喚。它那樣子更像一個問號,問題一大堆。比如,它究竟是不是我們家提供的鐵料打制的?如果不是,我們家的鐵料去了哪里,成了誰家的鐮刀?那個鐵匠為什么要讓我等一等?那是有意還是無意,好意還是惡意?如果是好意,他那是有意要讓我先把手藝學(xué)起來,還是讓我趁早把那份心收起來?那么,他真的看出我的志向來了嗎?

一把鐮刀撂翻的問題,差不多和它當(dāng)初濺落的鐵花一樣多。

對了,那些鐵花,最后都去了哪里呢?

不過,這些追問,并不完全是我當(dāng)時發(fā)出來的,大都是我在今天才想出來的。但我在當(dāng)時想到的也許遠不止這些,誰知道呢?

我上初中以后,學(xué)校向?qū)W生公開征詢各自的志向,鐵匠已經(jīng)在我的選項之外了。其原因主要是,我已經(jīng)明白了“打鐵還靠自身硬”這個道理。今天想來,對一塊鐵有了疑問,卻沒有窮追到底,那樣一個孩子長大之后想必是做不好一個鐵匠的。當(dāng)然,對寫作來說,也是這個道理。我在今天總也想不起來,自己當(dāng)時是否就有了寫作這個志向。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是有,也和當(dāng)初想當(dāng)鐵匠一樣,我并沒有把它公布出來。

我剛滿十五歲就回到生產(chǎn)隊,和四個老人、兩個中年人一起,經(jīng)營集體的一個果園。果園藏在一條山溝里,我是會計兼記分員,那個起點可不低。每逢趕場,一支老中青的隊伍,就會走向另一個更大更遠的場鎮(zhèn)。我們背著蘋果、梨子、西瓜、南瓜、蔥和蒜等等,去搶占一個臨時攤位,早賣完早收攤。

那條路從深溝到場鎮(zhèn),中間還要再穿越一條深溝,最末一段橫在場鎮(zhèn)上方。每次走到那兒,我都愿意停一停。我站在高處,看見所有通往場鎮(zhèn)的路上都是人,聽見匯在一起的人聲擴散不開,嗡嗡嗡嗡,嘩嘩嘩嘩,好像要讓橫豎幾條街都懸浮起來。同時,有一片浩大的打鐵聲從我停腳的下方直升上來。我知道,那兒不是一個簡單的鐵匠鋪,而是一個鐵業(yè)社。光聽響聲就知道,遠不止兩個組,至少有兩個連。那是夢里夢外的鐵加在一起的巨大交響,好像讓另一條路一起涌到了腳邊。我的文學(xué)之路,好像就是踩著那個打鐵的節(jié)奏出發(fā),從那兒開的頭。

這些年來,我沒有在任何一個地方再聽到過打鐵聲,鐮刀和鋤頭這些農(nóng)具恐怕全都走上了工廠的流水線。我說的場鎮(zhèn)上那兩個曾經(jīng)的熱鬧處,那兩處火熱的地塊,就算撒滿了鐵花的種子,如今也生長不出一個鐵匠鋪來了。但是,那份砸舊換新的鏗鏘,那份驚心奪目的絢爛,早已變成了經(jīng)過錘打和淬火的文字,說生根就生根,說發(fā)芽就發(fā)芽,說開花就開花。

鐵,它那一閃即逝的開花,成就了它一生一世的響亮和明亮。

我從前只領(lǐng)教過它的小打小鬧,如今卻在一窺之間,見識了它的大開大合。它驟冷驟熱,隨開隨謝,僅用一個急匆匆的結(jié)尾,就不知點燃了多少人興沖沖的開頭。我試圖替它做一個補充或一個注腳,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給它弄出了另外一個版本。

我四下望望,一起來到這里的親友大都沒有走遠,花燈的光彩好像讓他們都進入了夢境。那個不慌不忙下圍棋的朋友,此刻又迷上了熊貓組燈,老半天都叫不動他。我只好以一粒鐵花的姿態(tài),從一條遙遠的深溝迸濺而出,降落到他的旁邊。

燈花

老家安裝了高桿路燈,一共五盞,我卻是回去了才知道。母親說,那也是個太陽能,不貴。我知道,父親還在世時,家里就有了個太陽能熱水器。細說起來,那太陽能路燈用的是感應(yīng)開關(guān),天暗就開,天亮就關(guān)。陰天呢?蓄電池好使,陰天夜里照樣亮。

那天就是個陰天。我要看一看,太陽能路燈是怎樣不分先后亮起來的。我曾經(jīng)為了在一篇小說中把玉蘭花落地的聲音寫得逼真,在一棵玉蘭樹下等了十來分鐘,直到一朵玉蘭花“啪”一聲砸到頭上。這次我不能再像一根桿子一樣站在路邊,等著看另外幾根都比我高的桿子開燈。我要像以往那樣,在黃昏時分繞著老家走上一圈。最好能看到路燈一一打開,然后,踩著以太陽的名義留給夜晚的那一路光亮,慢悠悠地走回去。

老家坐落在一個小山彎里,四周圍合的道路早已硬化,既有坡路和平路,又有小路和大路。我先從一條小路爬坡上了一道小梁,也就上了一條大路。我看了看近處那一座山,山間早有一串路燈,要亮起來時山下才看得見。我看天色一時還不會黑下來,就突破了那個“一圈”,轉(zhuǎn)身向右走出去一段,在一個果園邊上停下來。那兒從前有一個院子,住了四戶人家,我們家就在其中?,F(xiàn)在院子已拆除多年,高低錯落的地勢也在復(fù)墾時被整理過。我早已說不準(zhǔn),哪一棵果樹頭頂蓋過一片亮瓦,哪幾片葉子底下擱過一盞燈。我說得準(zhǔn)的是,我在那個院子長大,直到十六歲重新上學(xué),去縣城讀了師范學(xué)校。

我在那兒站了一陣,才明白過來,那太陽能路燈好像觸動了什么,使我回望起遙遠的一粒燈火來了。

那是我十五歲的時候。

深秋,整個公社的人都在我們大隊集結(jié),參加水庫建設(shè)會戰(zhàn)。一個小道消息突然從此起彼伏的打夯號子聲中溜出來,在人山人海中亂竄。我初中畢業(yè)已經(jīng)四個月,也在水庫工地參加勞動,卻無從向人求證那個消息。父親在外地任教,他把那個確切的消息急切地送回家來:招生考試制度恢復(fù)了,已經(jīng)向全國發(fā)布。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報考大學(xué),但我憑著一張初中畢業(yè)證可以報考中專。當(dāng)時,我們那個院子里住滿了來修水庫的民工,其中有我的校友,也都和我一樣沒被推薦讀高中。他們和我一起報名之后,再也不到我住的木樓上去了。木樓頂上蓋了一片亮瓦,西墻開了一扇小窗,靠窗有一張木桌和一盞煤油燈,擺布一個學(xué)習(xí)小組不在話下。他們對我說,誰不知道你是尖子生,就指望你脫下草鞋穿皮鞋,怎么還敢去影響你呢?

距離考試時間已經(jīng)不足二十天,轉(zhuǎn)眼就入冬了。白天,誰都要上水庫工地,沒法復(fù)習(xí)。夜里,不管多累我都會坐到煤油燈面前去,復(fù)習(xí)政治和數(shù)學(xué)。語文,我覺得自己用不著復(fù)習(xí)。母親已經(jīng)買回了足夠的煤油,只對我說了一句,把燈點亮些。她知道我會心疼煤油,舍不得讓燈芯往上冒一冒。民工隊伍好像全都轉(zhuǎn)入院子地下,沒有一點動靜,我只偶爾聽到頭頂亮瓦過風(fēng)的聲音。那扇小窗一直緊閉著,我和燈都不需要冷風(fēng)。我更不需要看一看夜晚的模樣,反正如同一個大得無邊的鍋底,連個燈花花都沒有。

花花,是我們老家一帶的方言。比如,給人幫工,回來抱怨主人家伙食不好,連個肉花花都沒有。又比如,聽說某處要放露天電影,夜里大老遠趕過去,連個電影花花都沒有。又比如,天陰著,連個太陽花花都沒有……

花花,差不多就是渣渣。

燈花花都沒有,就是說,一粒燈火都看不見。

事實上,當(dāng)時農(nóng)村已經(jīng)有了一些起色,并不是都窮得連一盞燈都點不起了,但電燈依然還是一個遙遠的夢。誰家有一盞帶玻璃罩兒的煤油燈,那簡直就是“輕奢”了。而我們自制的煤油燈,燈芯結(jié)出的一?;鹈纾拖袢~尖上的一粒露珠,呼吸重了它都會滅掉。那燈花花,只有被什么遮擋起來它才會有一點安全感,比如,一面沒有裂縫的墻,一扇關(guān)得嚴(yán)實的門,一本打開并且站立的書。一粒燈火大不過露水,再被貼身攔截,別說遠處,就是到了跟前,都不一定看得見。

民工隊伍撤了,考試時間也近了。一天深夜,我被困在了一道幾何題里,就抬頭看了看亮瓦,知道月亮出來了。我有一個醒腦的辦法,不要邏輯,胡思亂想。我想,燈火雖小,卻也會讓亮瓦暈出一塊長方形的亮光,再由下到上泄露給月亮,并且會讓整個天空都知道。地上的燈光連天上都看得見,為什么在地上看不見?我這樣沒來由地想一通,就狠下心來,讓燈芯往上冒了冒,然后站起來,把小窗也打開了。那由我獨占的一粒燈火,發(fā)出又大又亮的一團燈光,從窗口跳躍出去,讓我看見了月色,也看見了霜。

我還看見,遠處山上有個燈花花,一眨眼就不見了。

我沒有多看外面,也沒有把小窗關(guān)上。我好像需要一點其他亮光,月色、霜,另外的燈花花。還有,要是有人在遠處能看到我的燈,也好。不一會兒,我就識破了幾何圖里一個梯形的真面目,再一次站起來,就好像踩在真正的梯子上了。我“更上一層樓”,好像立即就看得更遠一些了。

我希望再看到那個燈花花,卻落了空。

盡管夜里都下霜了,但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個暖冬。如今,深夜開窗的那一幕在我的記憶里早已模糊,說不定只有“明月光”而沒有“地上霜”。那燈花花,也可能是一個夢花花。但我卻清楚地記得,考試那天,沒有雨,沒有雪,也沒有風(fēng)??纪晡一氐郊抑?,繼續(xù)下地干活,直到收到信封上寫著我名字的一封信。那是師范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也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

從此,我讀書、教書并且寫書,沒有哪個夜晚離開過一盞燈。

我不知是在哪一本書上遇到了“燈花”,誤以為就是那個所謂的“燈花花”。不過,我很快就弄明白了,燈花是燈芯燃燒時結(jié)成的花狀物,從古至今都以它為吉兆,甚至把它和喜鵲相提并論。

燈花,它不是燈芯在火焰里的灰燼,而是燈火在亮度中的結(jié)晶。

我在收到錄取通知書之前,卻并沒有聽到“喜鵲噪”,也不知道還有什么“燈花報”。但我在十五歲那年一定見識過或含蓄或興奮的燈花,只不過因為當(dāng)時的懵懂無知,讓它被忽略被遮蔽被埋沒了。但“燈花”這個詞卻并沒有缺席,它在那個夢斷十年的暖冬,以喜結(jié)萬家的溫情,不時爆起爆落,乍開乍放。旮旮角角、星星點點、五湖四海、萬水千山的燈花,連同那還有一口氣的“燈花花”,匯成了一個時代的吉兆。

陽春三月,山那邊吹過來的風(fēng)暖意融融。山影已經(jīng)凝重起來,我又向近處那一座山望過去,山間那一串路燈亮了。那個出資把一面空山點亮的老鄉(xiāng)比我小幾歲,也是我的朋友。他在老家上學(xué)時總是兩頭摸黑,在山間來來去去不知受過多少怕,當(dāng)時就想,將來自己要是有了本事,一定要給那段山路把燈點上。他考上大學(xué)從山上走了出去,然后在重慶扎下根來,把事業(yè)做得風(fēng)生水起。山城亮燈的時候,他大概會不時想起,家山也已經(jīng)被點亮了。

我四下看看,遠遠近近好多人家都亮燈了。那一片一片燈光綻放的光彩,一層一層覆蓋了我的那些記憶花花。我突然想起什么,趕緊朝小山彎看回去,還好,那高高舉起的太陽能路燈還保持著一種低調(diào),沒有哪一盞亮起來。

我聽見母親大聲叫著我的名字,她喊我回家吃夜飯了。

我在十六歲就算是離開老家了。四十幾年過去,母親喊我的聲音還一直那樣。我加快了腳步,但是,或許還在半路上,太陽就從老家門外的路燈里出來了。

稻花

那天下午,我登上了一輛從縣城開往鄉(xiāng)下的客車??蛙囈谝粭l破爛的公路上爬行三個多小時,我一點也不在意,因為我剛買了幾本新書,其中一本是《百年孤獨》。我到縣城買書,沒想到會在書店遇到這本如雷貫耳的外國小說。我年輕時有個習(xí)慣,會在書的扉頁寫上買下它的時間。所以,現(xiàn)在,我把它從書櫥中取出,翻開就知道,那是1985年1月下旬的一天,星期天。

客車開動不久,我就拿起《百年孤獨》,小心地打開來。

“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個著名的開頭,我已經(jīng)從報刊上熟知,它就像一字不差的暗語,讓我和大名鼎鼎的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接上了頭。很快,磁鐵在小說中出場了,客車好像也被吸了過去,和書里的“鐵鍋、鐵盆、鐵鉗、小鐵爐”一起亂滾起來??蛙嚿媳鲫囮圀@呼,好像夾雜著從書里跑出來的聲音。我大概只讀了兩三頁,就把書合上,公路上的坑洼也漸漸合上了??蛙囅O聛?,我透過車窗,就看見外面的水田了。水田會在冬夜結(jié)冰,和我剛讀到的“冰塊”卻不一樣。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那天的水田有沒有結(jié)冰,記憶里卻留下了它們那亮晃晃的“孤獨”面影。

不知過了多久,我漸漸回過神來。春節(jié)快要到了,要不了多久,水田就會插上稻秧,稻秧就會抽出稻穗,稻穗就會開出稻花……

車廂里擠滿了人,還有年貨。我卻好像聞到了一縷香氣,樸素,淡雅,夾著一點泥腥味。那香氣,不知是來自我一時想到的稻花,還是來自我一直拿著的新書。

直到過了春節(jié),我都沒有再打開過那本書。我年輕時還有一個習(xí)慣,會在書的末頁記下讀完它的時間。我現(xiàn)在翻開書就知道,一共過了五個春節(jié),我才在一個正月里第一次把它讀完。

許多年之后,面對一本破舊不堪的《百年孤獨》,我又一次回想起,我?guī)е俗蛙嚨哪莻€遙遠的下午。

我在家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任教,并且同步做起了文學(xué)夢,一有空閑就“爬格子”。我郵寄出去的那些稿件,要么原路返回,要么泥牛入海。1985年春天,整整五年過去了,我卻連一個文學(xué)青年都算不上。所以,我在周末回家去,那步行只需十來分鐘的一段路,也像文學(xué)之路一樣別扭起來。

在家里,我就不一定坐得住了。天氣已經(jīng)暖和,水田開始嘈雜起來。我需要的創(chuàng)作素材并不在一間土墻屋里,而是在田間地頭,因此,我拿著一本雜志出門了。雜志可以卷成一個筒,我就像拿著一件紙制工具去參加春耕。結(jié)果,我只是在遠處聽了聽抽水機的響聲,在近處看了看戽水或者耕田。我一副游手好閑的模樣,既冷落著遠道而來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又疏遠著身邊的責(zé)任田。

秧插上了,草也薅過了,稻田都已經(jīng)轉(zhuǎn)青了。滿眼碧綠,文學(xué)在哪里?

那會兒,就是一份普通的文學(xué)報刊,也能讓人感受到一個時代激情的涌動。我所在地區(qū)有一張公開發(fā)行的報紙,新推出來一個欄目“我的星期天”,還發(fā)出了征文啟事。家里不需要我種責(zé)任田,除了讀書和寫作,我的星期天還能有什么呢?那就照實寫來好了。我寫了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一個青年應(yīng)該有的簡單模樣,還搬出雨果和羅曼·羅蘭以壯聲色。我那時候要是也像后來那樣對加西亞·馬爾克斯頂禮膜拜,我一定會拿《百年孤獨》來做文章,而不是只字未提。

那篇五百字的短文,很快就在報紙上刊登出來。

終于,我用了五年時間,寫出了報紙上的一個“豆腐塊”。那篇短文的標(biāo)題里有一個“芽”字,我知道,就文學(xué)而言,我還只是一粒谷芽。我一點也不灰心,我相信自己也能成為一株秧苗,也能抽出一串稻穗,開出一溜稻花……

那篇短文,讓我的鋼筆字第一次變成了鉛字,因為還標(biāo)明了作者單位,所以,在接下來的夏天里,我接到了此生的第一個電話。那時候一個鄉(xiāng)恐怕只有一部電話機,那個電話從縣上打下來,到了第三天才被我接上。電話通知我,趕緊到縣城報到。我回到家里,并沒有急于通報電話的事,因為電話那一頭并沒有說讓我去干什么,我也沒問。我不會往壞處去想,卻擔(dān)心自己掩飾不住內(nèi)心那一份莫名的得意,就趁著太陽還沒有落山,到田埂上去走了走。

稻花,已經(jīng)開了。

那從小到大聞熟了的稻田氣息,扯著水,帶著泥,從四周包圍過來。我向稻田彎下了腰,輕輕地捋著稻穗,就怕傷著了稻花。稻花,那么微小,那么細弱,不像是稻穗開放出來,倒像是風(fēng)把它們從別處吹送過來,被稻穗黏了上去。過些日子,一粒稻花不知會被放大多少倍,變成一粒稻谷。我雙手捧著稻穗,就像抓到了好素材,我一松手就會把它弄丟了。事實上,我是在等稻花的香氣在手上攢夠了,才好讓它變成新米一樣的文字。我直起腰來,剛張開手,一陣微風(fēng)就過來,把我輕握的那一把香氣都帶走了。

夜里,蛙聲從稻花香里爆發(fā)出來,連篇累牘,顛三倒四,遠遠近近的稻田都在說夢話。我在夢里坐上了開往縣城的客車,車輪輕松地繞過了一個又一個坑洼,滿車的人鴉雀無聲。車外,那水田依舊亮晃晃的,卻也是蛙聲一片。

不出所料,事情還真是因我那“豆腐塊”而起。我一到縣城,就領(lǐng)受了寫一篇命題作文的任務(wù)。那是大會上的一個講話,遠比那“豆腐塊”要長,要求半月之內(nèi)完成。結(jié)果,不到三天,我就冒冒失失地交了卷。然后,我只好一直住在縣上的招待所里等待,就像在等待一個分數(shù),或者一個錄取。那些多出來的時間,我大都給了書店。我在那里發(fā)現(xiàn),原先擺放《百年孤獨》那個地方,已經(jīng)換上了別的書。

夏天就要過去了,我終于等來了一個接見,得到了一個當(dāng)面的肯定。那幾句話擲地有聲,立即就讓我剛冒出的一顆嫩芽,變成了一株綠秧。

接下來,我拿到了一紙調(diào)令。

1985年,我剛滿23歲,就從鄉(xiāng)下調(diào)進縣城,以為從此再也不會為買書去坐客車和住旅館了,卻遭遇上了“剎住抽調(diào)教師之風(fēng)”新規(guī),很快又被調(diào)出縣城。那一年,我坐了幾趟顛簸的客車,再加上那一趟“過山車”,無須等到“許多年之后”,就好像把“孤獨”和“魔幻”都體驗過了。那不過是我人生的一個彎道,倒是讓我一夜之間長大了十歲。我深以為憾的是,在我最需要一部偉大作品的日子里,《百年孤獨》竟然被束之高閣。

我到了離縣城稍近的學(xué)校,重新站上了講臺。過了一年,我就開始在刊物上發(fā)表小說了。我再一次打開了《百年孤獨》,讀了不上十頁,它就讓我知道,我自以為已經(jīng)轉(zhuǎn)青的秧苗,仍不過是個“芽”。

然而,隨著我發(fā)表作品的增多,我從鄉(xiāng)下進入城市的道路變得順暢起來。我在小城市工作了幾年,就來到了大城市。

幾十年下來,作為一個作家,我寫得最多的還是鄉(xiāng)土,而不是城市。

前幾年,我創(chuàng)作一首歌詞,才寫下兩句,就意識到有什么被我省略了。

“夢里一顆露珠秧苗兒青,

夢外一只蜻蜓谷粒兒黃……”

秧苗在夢里轉(zhuǎn)青,谷粒在夢外泛黃。人生如夢,那么,什么時候開花呢?

稻花,它怎么能夠缺席呢?

結(jié)果,改來改去,稻花依然沒能出位。它黏上一個句子,那句話好像就拖泥帶水起來,當(dāng)然,“稻花香里說豐年”除外。

還好,我把一只蜻蜓從夢里放了出去。

接下來,我看見了成群結(jié)隊的紅蜻蜓了。我一時不知道,那是回到了夢里,還是回到了年輕的記憶中……

稻田已經(jīng)熟透,稻穗已經(jīng)滿足得昏了頭,挨挨擠擠,摟摟抱抱,大概已經(jīng)弄不清開花那回事了。那一團一團的紅蜻蜓,起起落落,懶懶散散,兀自讓稻田升起了暖色的輕煙。我看出來了,它們不是來標(biāo)注季節(jié)的,而是來扮演花期的。它們要以愛情或是別的什么名義,完成一場別開生面的開花。它們降在了哪一片稻穗上,那一片金黃,就會綻放出鮮紅的花朵……

【作者簡介】馬平,作家;生于1962年,四川蒼溪人;著有長篇小說《草房山》《香車》《山谷芬芳》《塞影記》,小說集《熱愛月亮》《小麥色的夏天》《雙柵子街》《我看日出的地方我在夜里說話》《高腔》和散文集《我的語文》等。曾獲四川文學(xué)獎、“中國好書”提名獎 、人民文學(xué)獎、川觀文學(xué)獎;現(xiàn)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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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子江(2020年4期)2020-08-04 09:39:04
闕 題
鐵花飛舞
民俗絕技“掄鐵花”
山東畫報(2017年3期)2017-04-29 00:44:03
燈花不堪剪
一個人的鐵匠鋪
藏天下(2016年6期)2016-08-10 09:5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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