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31109
基金項目:2022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重大招標項目:考古學視野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與發(fā)展研究(22VLS002)。
作者簡介:
夏露露(1995—),女,四川內(nèi)江人,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研究;
楊曉麗(1986—),女,河南新蔡人,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研究。
摘" 要:
《詩經(jīng)·魯頌·閟宮》第三章是周代祭祀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由“龍旂承祀”出發(fā),可知魯僖公郊外祭祀為祈谷祭祀而非郊天祭祀?!褒垟纭睘樘熳淤p賜車架附屬物,魯國用之于郊外祈谷祭祀。后稷在詩中作為農(nóng)業(yè)神享受祭祀,而魯國使用“骍犧”進獻上帝和后稷亦符合禮法?!俺徐搿北憩F(xiàn)出魯國對周代禮樂制度的復興,以及對崇德敬禮文化精神的發(fā)揚?!褒垟绯徐搿币痪涫囚攪鴱团d禮樂、渴望強盛的具體表達。
關(guān)鍵詞:祈谷;龍旂;后稷;骍犧
中圖分類號:I207.2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777X(2024)02003806
《魯頌·閟宮》為《詩經(jīng)》中第一長詩,凡八章,頌揚了魯僖公能夠承襲周家祭祀,發(fā)揚武功,復周公之宇的事跡。對于《閟宮》第三章“龍旂承祀”所言魯僖公祭祀,學者多有異說,或以為宗廟之祭,或以為郊天之祭,或以為祈谷之祭,從而引發(fā)學界關(guān)于魯國僭周天子郊天禮的討論。《閟宮》所言“龍旂承祀”實指魯國祈谷之祭,表達了魯國人民對于谷熟豐收的期盼,以及通過國家重要農(nóng)事祭祀典禮的舉行來復興周禮、復興魯國的渴望。
一、《閟宮》郊天說商兌
郊天說來源于《閟宮》第三章,茲引原文并據(jù)概意將其分為以下四個部分:
王曰:“叔父,建爾元子,俾侯于魯。大啟爾宇,為周室輔。”乃命魯公,俾侯于東,錫之山川,土田附庸。
周公之孫,莊公之子,龍旂承祀,六轡耳耳,春秋匪解,享祀不忒?;驶屎蟮郏首婧箴?,享以骍犧,是饗是宜,降福既多。周公皇祖,亦其福女。
秋而載嘗,夏而楅衡。白牡骍剛,犧尊將將。毛炰胾羹,籩豆大房。萬舞洋洋,孝孫有慶。
俾爾熾而昌,俾爾壽而臧。保彼東方,魯邦是常。不虧不崩,不震不騰;三壽作朋,如岡如陵。[1]1412-1413
此章第一部分追溯魯國分封歷史,第二、三部分描敘魯僖公祭祀場景,第四部分轉(zhuǎn)述祭祀時嘏詞。學者們對第二部分的解讀存在爭議,而諸爭議又與“龍旂承祀”的理解密切相關(guān)。鄭《箋》:“交龍為旂。承祀,謂視祭事也?!保?]1412鄭玄并未提及視何祭事。先哲向有三說:一曰視宗廟祭祀。孔《疏》:“何則?《明堂位》云:‘魯君孟春乘大輅,載弧韣,旂十有二旒,日月之章,祀帝于郊,配以后稷,天子之禮也。’彼祀天之旂,建日月之章,明此龍旂是宗廟之祭也。”[1]1415二曰視郊天之祭。曹粹中《放齋詩說》認為魯僖公雖僭郊天之禮,尤不敢全僭天子禮儀,因而建龍旂不建日月太常旗,至于《明堂位》則所言則過矣。[2]216李黼平《毛詩義》
據(jù)典籍中“旂十有二旒,龍章而設(shè)日月,以象天也”(《禮記·郊特牲》)的記載,指出郊天建旗實兼龍與日月,《明堂位》言日月而不言龍,《閟宮》言龍而不言日月,為各取其一。[2]267皆以魯國用周天子郊天禮儀。三曰祈谷之祭。錢澄之《田間詩學》以為魯郊為孟春啟蟄之郊,而非冬至郊,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同持此說。[3-4]
對于第一種說法,《明堂位》之言尚可商榷,而孔氏引之證魯君祀帝建日月之常,因而魯廟祭祀建龍旂,無明文可據(jù)。且第三部分意指廟祭,若第二部分亦敘郊祭,文則反復冗余,且不合詩意。對于第二種說法,曹氏言甚抵牾,既已僭禮,何故節(jié)外生枝,使禮不成禮,敬不成敬?!吨芏Y·春官·司?!酚休d:“及國之大閱,贊司馬頒旂物,王建大常,諸侯建旂,孤卿建旜,大夫士建物,師都建旂,州里建旟,縣鄙建旐?!保?]1056旗物具有劃分身份等級尊卑之作用。左氏言“禮無不順”[6]573,魯國既受命用天子禮儀而郊天,無由不錄王之大常,而載諸侯龍旂,李氏所言亦不合情理。
郊祭有祭天之郊與祈谷之郊二禮。周天子舉行祭天之郊,目的是為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并且彰顯自己作為君主而享有的祭祀上天的特權(quán)。祈谷之祭諸侯皆可舉行,目的是祈求一年的谷物豐收,展現(xiàn)的是對勤勞民眾的勉勵和對收獲的祈望。《周禮·春官·大宗伯》曰:“以禋祀昊天、上帝?!保?]646金榜《禮箋》注:“昊天,垂天之象也;上帝,祈谷之帝也。冬至禘者為昊天,啟蟄郊者為上帝?!保?]69《禮記·祭法》言“周人禘嚳而郊稷”,鄭玄以為“此禘,謂祭昊天于圓丘也。祭上帝于南郊,曰郊”[7]1292。因此,郊祭有以下兩類:冬至于圓丘祀昊天配以帝嚳,啟蟄于南郊祀上帝配以后稷。前者以求天象,為尊;后者以祈谷物農(nóng)事,為次。典籍有載:“禮,不王不禘”[7]997,祀昊天之禮為周天子所獨有,然則祈谷之禮諸侯皆可為之。
學者多以《閟宮》詩與《春秋》經(jīng)對照以證魯僖公僭越祭天之郊,實有偏頗?!洞呵铩べ夜荒辍罚骸跋乃脑?,四卜郊,不從,乃免牲。猶三望。”左氏曰:“禮不卜常祀,而卜其牲、日?!保?]529-531諸家皆以為魯僖公卜郊,上天不從,是由于僭越天子禮儀,因而定魯僖公三十一年為魯國僭天子郊天禮之始。然此處非常祀是由于失時,而非僭禮。左氏引孟獻子言:“吾乃今而后知有卜、筮。夫郊祀后稷,以祈農(nóng)事也。是故啟蟄而郊,郊而后耕。今既耕而卜郊,宜其不從也。”[6]1043啟蟄時進行祈谷祭祀,然后耕作,為禮順;耕后而卜祭,為失禮,因而“不從”。周人對于時節(jié)尤為重視,祭祀、筑防、狩獵、閱兵等皆有時節(jié),且與國家禮制息息相關(guān)?!蹲髠鳌る[公七年》:“夏,城中丘。書,不時也。”[6]58正逢農(nóng)事之際,又無戰(zhàn)事,魯國卻修筑中丘城,實有違農(nóng)時,因而錄之。而《左傳·桓公四年》,公于春四月狩獵于郎,左丘明傳曰“時,禮也”[6]109。此為農(nóng)間可以狩獵之時,因而符合禮儀。周人以節(jié)氣物候定生產(chǎn)勞動,“閏以正時,時以作事。事以厚生,生民之道于是乎在矣”[6]605。農(nóng)事祭祀亦當如此,才能“不違農(nóng)時”[8],與禮相合?!洞呵铩飞娼技勒叻簿牛约安方颊咚?,實為郊過其時而書。后人附會,以其為僭禮之證,實假孔子之言以成其說?!缎⒔?jīng)》言“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9],實言周公郊祀祈谷?!抖Y記·禮運》:“我觀周道。幽、厲傷之,吾舍魯何適矣!魯之郊禘,非禮也。周公其衰矣!”鄭玄注:“魯之郊,??趥?、鼴鼠食其角,又有四卜郊不從,是周公之道衰矣?!保?]678正言《春秋》經(jīng)所載祈谷祭事。因而,以《春秋》經(jīng)證魯國僭郊天禮,實不堪為據(jù),且印證了魯國在春秋時期對于祈谷祭祀的重視。
二、《閟宮》之祈谷祭祀
《詩經(jīng)·魯頌·閟宮》第三章第二部分祭祀典禮的性質(zhì)可從詩文本及相關(guān)禮制出發(fā),對其進行考證。“龍旂承祀”是祭祀典禮描述的總起,“龍旂”也是魯僖公前往祭祀的身份象征,“皇皇后帝,皇祖后稷”是魯僖公祭祀的對象,“享以骍犧”之“骍犧”是魯僖公供奉的祭品,由此三者可以明確魯僖公之祭祀為祈谷祭祀,而非郊天之祭。
“龍旂承祀”之“旂”字,為旗的初文,可泛指旗幟,亦指先秦時期九旗之一。《周禮·春官·司?!份d九旗之名:“日月為常,交龍為旂,通帛為旜,雜帛為物,熊虎為旗,鳥隼為旟,龜蛇為旐,全羽為旞,析羽為旌。”鄭玄注:“諸侯建交龍,一象其升朝,一象其下復也。”[5]1056《釋名·釋兵》曰:“旂,倚也,畫作兩龍相依倚,諸侯所建?!保?0]龍旂之上繪交龍無疑。《爾雅·釋天》言:“有鈴曰旂?!保?1]《說文解字》曰:“旂有眾鈴,令眾也?!保?2]310龍旂之上當有鈴。據(jù)《周禮·冬官考工記·辀人》所言“龍旂九斿,以象大火也”[5]1577,其下應有九條飄帶。龍旂形制可初步確認,龍旂上繪交龍,有鈴鐺與飄帶為飾。
龍旂為天子賞賜諸侯的物品,傳世文獻與出土銘文皆可為證?!俄n奕》中“王錫韓侯,淑旂綏章”,韓侯覲見時,周宣王賜韓侯旂之善色者,而此旗便為龍旂。《左傳·定公四年》中“分魯公以大輅,大旂”[6]1712,周王賜予魯定公的“大旂”亦為龍旂。金文中亦常見賜旂禮?!陡径Α分小巴踬n赤芾,玄衣純,鑾旂”,《毛公鼎》中“賜朱旂二鈴”[13]1448,1534?!拌帞纭薄爸鞌纭钡榷嘁娪谖髦苤型砥阢懳?,顏色形制或有所差別,然皆為周王賞賜諸侯所用龍旂。龍旂常與車駕同位于天子賞賜物中。清華簡《封許之命》載周初許侯受封之詞:“錫汝蒼珪、秬鬯一卣。路車、璁衡、玉軫、鸞鈴素旂,朱筓元”[14],“路車”為諸侯所乘之車,“璁衡”為玉飾車轅前橫木,“玉軫”即玉飾的車軫,而“鸞鈴”為“素旂”之飾,“朱筓元”指朱漆的車軸端和車轅端,路車后四物皆為車具?!睹Α枫懳膹摹敖疖嚒焙笾痢爸鞌缍彙币酁檐嚲?,可見龍旂應為賞賜車架之附屬物。
諸侯接受天子賞賜龍旂后,將之用于盟會、聘問、軍事等國事,尤其是在祭祀典禮中,龍旂更不可少?!吨芏Y·春官·司常》中司常頒發(fā)旂物以待國事,除“國之大閱”外,又言“凡祭祀,各建其旂。會同、賓客,亦如之”,后文還提及“大喪”“軍事”“甸”以及“射”[5]1056-1060。先秦時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6]941,因而諸侯旗幟主要用于祭祀和軍事。
鼎中一人手執(zhí)旗幟,跽坐于祭臺之側(cè)(圖1)。[13]878齊吉祥認為這是宗廟祭祀儀式的寫照,說明宗廟祭祀是需要建旗的。[15]而郊外祈谷祭祀的場景可由旅父鼎中窺見。旅父鼎中左上方象手持杖形物,左下方象物置于臺上,右側(cè)一人站立,手執(zhí)旗幟(圖2)。[13]979“旅”字在金文中常與“旂”字混用,左上方“父”字,《說文解字》言:“巨也,家長率教者”[12]115,象征有權(quán)力的領(lǐng)導者。而左下方“辛”字,《說文解字》言:“辛,秋時萬物成而孰”。段玉裁引《釋名》言:“辛,新也。物初新者,皆收成也。”[12]741“辛”字為豐收之意。右側(cè)旗幟是身份等級的象征。旅父鼎形象地描繪了領(lǐng)導者建立旗幟,帶領(lǐng)人們進行祭祀,祈求年豐谷熟的場景。學界目前將“旅父辛”作為人名,而旅父鼎中畫面同祈谷祭祀場景吻合,這也極有可能成為族徽或人名的由來。因而旗幟與周代的祈谷祭祀關(guān)系密切。
“皇皇后帝,皇祖后稷”,指明魯僖公祭祀的對象為上帝與后稷。后稷是周人始祖,又擅長稼穡,因而兼有祖先神與農(nóng)業(yè)神的二重身份。后稷在不同的祭祀場景中顯現(xiàn)出不同的身份特征。若于郊天中配享,求取天象,當作為祖先神受祭;若于祈谷祭祀中配享,當以農(nóng)業(yè)神身份受祭。而后稷在《詩經(jīng)》中,多以農(nóng)業(yè)神的身份出現(xiàn)并接受祭祀。
《詩經(jīng)》中后稷出現(xiàn)于《生民》《云漢》《思文》《閟宮》四詩之中。《毛序》言:“《生民》,尊祖也。后稷生于姜嫄,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推以配天焉?!保?]1055《生民》開篇言“厥初生民,時維姜嫄”,首兩章皆敘姜嫄踐上帝足跡而生后稷,為周始祖感生神話之源頭,此詩似為頌周先祖而作。然終《生民》篇,后稷實以農(nóng)業(yè)神身份貫穿全詩。第三章敘姜嫄懼人言而棄后稷,“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寘之平林,會伐平林。誕寘之寒冰,鳥覆翼之”,牛羊為農(nóng)業(yè)重要工具,平林之木可作農(nóng)具,鳥類可捕食田間害蟲與播種,后稷與自然的親密聯(lián)系昭示出其農(nóng)業(yè)神之身份。第四章敘后稷幼時便展現(xiàn)出種植的天分,第五章中他更是精通稼穡之道,第六、七、八章言上天賜嘉種后,后稷以所獲農(nóng)物祭祀上天。縱觀全詩,首二章應為介紹與農(nóng)業(yè)神身份相配的神異降生故事,而非單純的周始祖感生神話。
《云漢》詩言周厲王暴虐無道,于是上天降下大旱喪亂,同時“饑饉薦臻”。此時人們遍祭眾神,“不殄禋祀,自郊徂宮。上下奠瘞,靡神不宗”。此處的“郊”當為郊外祈谷祭禮,因而后言“后稷不克,上帝不臨”,正與“皇皇后帝,皇祖后稷”相應?!端嘉摹分校骸八嘉暮箴ⅲ伺浔颂?。立我烝民,莫匪爾極。貽我來牟,帝命率育。無此疆爾界,陳常于時夏。”后稷能夠配于上天是因為其稼穡之功,上帝同時佑助其農(nóng)事,因而周之疆土廣闊,樂聲常在。上帝與后稷因農(nóng)事而關(guān)系緊密,自然同于祈谷祭祀中受饗。《閟宮》首章中后稷同樣擅長“黍稷重穋,稙稺菽麥”等作物的種植??v觀《詩經(jīng)》,后稷皆以農(nóng)業(yè)神形象出現(xiàn),他有著與自然、稼穡密切聯(lián)系的成長經(jīng)歷,是人民遭受旱災饑苦時祭祀的對象,也是能與天相配,共同致力于農(nóng)事的神靈。
《詩經(jīng)》中祈谷之詩不在少數(shù),鄭玄《周頌譜》認為《臣工》《噫嘻》《振鷺》《豐年》等詩皆與祈求豐年有關(guān)?!冻脊ぁ分兄芡跤H授農(nóng)法,祈求豐年“于皇來牟,將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噫嘻》中周王率典田之官,教民耕田種百谷,重農(nóng)祈神,毛亨認為此詩為“春夏祈榖于上帝也”[1]1317?!墩聱槨窞槠砉群笾T侯助祭,《豐年》為年豐后報祭,贊美后稷為天下帶來豐收,此類詩歌皆與農(nóng)事相關(guān)。《詩經(jīng)》中還有《載芟》《良耜》《楚茨》《信南山》等詩歌皆與谷物相關(guān)。先秦時期,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閟宮》作為具有史詩性質(zhì)的魯國頌歌,記錄穩(wěn)定民生的農(nóng)業(yè)祭祀是符合社會現(xiàn)實情況的,舍農(nóng)業(yè)大事而載踐禮之郊亦與全詩歌功頌德之主旨相悖,亦與《春秋》經(jīng)多次記載祈谷祭祀的史實相合。
“享以骍犧”一句向來為學者所爭論,以為“骍犧”為天子專用,于是以之為魯國踐郊天禮之證,實則諸侯亦可使用“骍犧”進行祭祀。毛《傳》:“骍,赤。犧,純也?!编崱豆{》:“其牲用赤牛純色。”[1]1412《漢書·五行志中之上》:“牛,大畜,祭天尊物也?!保?6]天子祭祀用公牛,因而“骍犧”為紅色純毛公牛?!绑U犧”于經(jīng)書典籍中只出現(xiàn)此一次,若為天子專用祭祀牲,于典籍中當為常見之詞,因而“骍犧”當有同義表達?!渡袝ぢ逭a》:“文王骍牛一,武王骍牛一?!保?7]610此處“骍牛”即指天子祭祀所用紅毛純色公牛。《禮記·明堂位》:“殷白牝,周骍剛?!保?]945《閟宮》:“白牡骍剛,犧尊將將。”對于《閟宮》詩中的”骍剛”,馬瑞辰解釋道:“剛者,犅之假借?!墩f文》:‘犅,特也’‘特,牛父也’是犅與牡異而實同,骍犅猶云骍牡,特變文以與牡相對耳”[18]。“骍剛”與“骍牡”相通,《旱麓》中“清酒既載,骍牡既備”與《信南山》“祭以清酒,從以骍牡”中“骍牡”皆用于天子祭祀,為紅色純毛公牛。由此,“骍犧”“骍?!薄绑U剛”“骍牡”皆指紅色純毛公牛?!抖Y記·檀弓上》:“周人尚赤,大事斂用日出。戎事乘騵。牲用骍?!保?]179周人崇尚赤色,以骍為尊,而祭祀多用牛。金文中常見“羊?!奔础绑U”字。[19]郭仕超認為金文中“羊?!焙衔募幢硎境嗌呐?。[20]“骍”字于祭祀中多指祭物赤色純毛公牛,而傳世文獻中以為文便宜,多增字以為韻?!绑U?!睂崬榭?,“骍犧”和“骍剛”及“骍牡”,以赤色為主,而各取其純毛或公牛之性,然皆表示紅色純毛公牛。
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中皆有諸侯使用紅色純毛公牛的記載?!抖Y記·祭義》:“古者天子諸侯,必有養(yǎng)獸之官,及歲時,齊戒沐浴而躬朝之。犧、牷祭牲必于是取之,敬之至也。君召牛,納而視之,擇其毛而卜之,吉,然后養(yǎng)之。”[7]1329此處天子諸侯連言,皆可“擇其毛”,是諸侯亦用純毛牲。西周中期《大》:“唯六月初吉丁,王在鄭,篾大歷,賜犓骍犅,曰:用禘于乃考,大拜首,對揚王休,用作朕皇考大仲尊?!保?3]2348周王在鄭國,賜食大并賞賜其芻養(yǎng)的用來祭祀的“骍犅”,并且讓大用于祭祀先祖,大拜謝頌美周王,并用王賜予的食物以及“骍犅”祭拜先祖大仲。相似的還有《大鼎》:“王召趣馬膺,令取骍犅卅二匹賜大,大拜首,對揚天子丕顯休,用作朕烈考已伯盂鼎,大其子子孫孫萬年永寶用?!保?3]1477周王將“骍犅”賞賜給諸侯,并且叮囑其用于祭祀先祖。由此可見,西周中期,紅色純毛公牛并非天子專用,諸侯亦可用于祭祀?!缎虏谈鹆瓿埂分杏小八紴橹笏捏U犧”“一骍牡、一熊牡”[21],此為祭祀前向君主求取祭祀物品的記錄文字?!缎虏谈鹆瓿喅跆健分刑岬健绑U犧”“骍牡”是用來向神靈奉獻的。[22]新蔡葛陵墓為楚國貴族之墓葬,然已可向君主請求“骍犧”作為祭祀品,可知戰(zhàn)國時期貴族已普遍采用紅色純毛公牛進行祭祀。因此《閟宮》中魯國使用“骍犧”進行郊外祈谷祭祀是符合禮儀的。
魯僖公祭祀所用器物“龍旂”與祈谷祭祀密切相關(guān),祭祀對象為農(nóng)業(yè)神后稷,祭祀所用貢品為“骍犧”。此外,根據(jù)《閟宮》前三章結(jié)構(gòu),亦可知魯國之郊為祈谷之郊。《閟宮》詩歌首章追述周朝先祖姜媛、后稷,描敘后稷道:“黍稷重穋,稙稺菽麥。奄有下國,俾民稼穡。有稷有黍,有稻有秬。奄有下土,纘禹之緒”。后稷播植百谷,教民稼穡,遍及天下,有能媲美大禹的功業(yè),實為首章之重。而第二章頌太王、文王、武王開創(chuàng)之功,以至于周朝的建立鼎盛。首章言后稷以農(nóng)業(yè)安天下,第二章言先祖以武功建王朝。第三章一部分由周先祖推及魯國始封之君,其后,第二部分郊外祭祀后稷、第三部分宗廟祭祀先祖,正與一、二章相呼應。前文大肆渲染谷神后稷之功,表農(nóng)事之要,后子孫薦骍犧以饗神,祈求谷熟年豐,前后貫通,文理俱愜。因而“龍旂承祀,六轡耳耳”一句意指郊外祈谷之事。
三、魯國禮樂復興
魯僖公郊外祈谷祭祀發(fā)生在魯國禮樂復興的背景之下,展現(xiàn)了魯人渴望國富民強、禮制昌隆、周德顯揚的愿望。魯國曾憑借周公勛勞在宗國諸侯中享有崇高地位,面對周室衰微、諸侯爭霸的局面,勢必希望獲得對天下秩序重建的主導地位,其主要的方式就是禮樂文化的復興,而禮樂文化的復興又與君王的德息息相關(guān)。《閟宮》中“龍旂承祀”一句是魯僖公祭祀的總起之句,是魯人遵從禮制的實景描繪,也是魯人崇德敬禮精神的發(fā)揚,具有重要意義。
“龍旂承祀”之“承”字向有三解:鄭《箋》謂“視祭事也”[1]1412;陳奐《詩毛氏傳疏》認為“承,讀如‘大糦是承’之承”,意為承奉助祭[23];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言“繼承祭祀之禮”[24]?!俺小弊纸鹞淖鳌啊保钚⒍ㄑ浴捌跷南髢墒峙跻蝗酥危钪x也。篆文又增之‘手’形于形已復矣”[25]?!墩f文解字》:“,奉也,受也?!保?2]600甲骨文字形的“承”,上象跽跪著的人,下象兩只手,合之表示人被雙手捧著或接著,正為承奉之意,具有恭敬的內(nèi)涵。《閟宮》第四章言周公“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毛《傳》言“承,止也”[1]1418,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魯頌傳曰承止也,皆奉之訓也”[12]600?!俺小迸c“奉”字可以互訓,顏師古《匡謬正俗》卷三曰:“奉者,皆謂恭而持之”[26]。“承”字為承奉助祭意,具有恭謹?shù)膬?nèi)涵。
魯人恭謹?shù)某蟹罴漓胫Y,敬慎威儀,無有懈怠,與《詩經(jīng)》中恭謹承奉先祖之制,發(fā)揚先祖之德的精神一脈相承?!肚鍙R》言“不顯不承”,周公諸侯能行祭祀先王之禮,恭敬謹慎于心,禮儀合宜于外,使得文王之德能顯于天,承于人?!堵锅Q》中,人君能燕樂群臣嘉賓,“吹笙鼓簧,承匡是將”,主人命人奉帛幣,行厚意于嘉賓,禮儀得當而君臣相親,于是乎賢臣能竭力于周朝王業(yè)?!短毂!分型跄艹中O之心,俱備酒食,四時行祭祀先公之禮。王德如此,天更加之福祿,使周之基業(yè)“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詩中“承”字,既有對繼承前代祭祀文化的贊揚,也飽含對周朝基業(yè)常在的殷切期盼之意。《秦風·權(quán)輿》中兩言“于嗟乎!不承權(quán)輿!”刺康公不能承先君禮待賢者之舊,有始而無終。國君食大夫,應設(shè)六簋,而康公設(shè)“每食四簋”,使得舊臣“每食不飽”,可見其禮意疏薄,外在的禮樂懈怠彰顯出內(nèi)在王德的缺失。先秦時期,禮與君王之德緊密聯(lián)系,王能尊禮樂文化,奉禮樂制度,秉持王道,其美德才能為后人所承奉,其基業(yè)自然為后人所延續(xù)?!堕s宮》在描寫魯公祭祀周備后,緊接先祖周公、伯禽的四海征戰(zhàn),這表明魯人在傳承禮樂文化制度的同時感懷的是魯國的光輝過往,表達的是對“復周公之宇”的渴望。
魯人將國家復興的希望寄托于禮樂復興,從而張揚了周代敬德的文化精神。禮與德是相互包含融合、相互體現(xiàn)的,在承奉禮的制度的同時也繼承了德的精神?!对娊?jīng)》《尚書》為最古之書,“承”字之內(nèi)涵還可由《尚書》得到驗證。人們對于先君德的敬仰由來已久?!渡袝ご笥碇儭费裕骸霸蝗麴⒐糯笥?,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17]122大禹之功,在能以文德教命布陳于四海,又能敬承堯、舜先王之道。對于王者來說,修德敬德不容懈怠。崇德敬祖的重要表現(xiàn)是繼承先代的典禮制度,《尚書·微子之命》曰:“惟稽古,崇德象賢,統(tǒng)承先王,修其禮物,作賓于王家,與國咸休,永世無窮?!保?7]520言二王之后能崇尚先賢、各修其德,因而正其典禮、正朔、服色,使之與先王禮制相和,從而國家能永世無窮。典籍記載中,對于先祖德行的繼承往往通過禮制的延續(xù)來展現(xiàn)。郭沫若認為“敬德”是周人獨有的思想,根本的主意是“人定勝天”,是要把人的力量濟天道之窮。“德”不僅包含主觀方面的修養(yǎng),也有客觀方面的規(guī)范,即“禮”。而“德”的精神上的推動,是注重于“敬”字上的。[27]楊向奎《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一書說道:“西周春秋間禮和德的含義是相通的?!保?8]姚小鷗以為:“從周代貴族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來說,‘敬’是禮的精神核心?!保?9]由德至禮至敬,魯國在繼承周代禮樂文化制度的同時也承接著周朝人民的一整套思想體系?!洞呵镒髠鳌せ腹辍费裕骸板a鸞和鈴,昭其聲也。三辰旂旗,昭其明也”,后又言“夫德……聲明以發(fā)之”。[6]96旗幟標志著身份,同時彰顯著德行?!褒垟绯徐搿笔囚攪鴮ο却Y樂繼承復興的具體表現(xiàn),也是對周人敬德敬禮文化精神的發(fā)揚傳承。
《魯頌》實為春秋中期魯國禮樂復興的產(chǎn)物,《魯頌》四篇頌揚魯僖公能尊先祖之法,能君臣有道,能修泮宮,能復周公之宇,皆是復興禮樂的具體表現(xiàn)?!堕s宮》中魯僖公祭祀的描敘展現(xiàn)出魯國對禮樂的尊崇和發(fā)揚,魯僖公乘坐車馬,建立龍旂,去往郊外祈谷祭祀,又不懈怠于宗廟祭祀,無有差忒。“龍旂承祀”包含著魯國對民康物阜、禮樂復興的渴求,以及對敬德敬禮精神的發(fā)揚。
總而言之,《閟宮》在《詩經(jīng)》中獨具特色,展現(xiàn)出豐富的禮樂文化精神?!堕s宮》中“龍旂承祀”指魯僖公郊外祈谷祭祀,而并非郊天祭祀?!堕s宮》所敘龍旂本身就與祭祀神靈祈求豐收相關(guān),而《詩經(jīng)》中后稷受祭皆以農(nóng)業(yè)神身份出現(xiàn),記載穩(wěn)定民生的農(nóng)業(yè)祭祀也與詩歌歌功頌德的主旨相契合,同時,魯國用“骍犧”祭祀上帝與后稷也是符合禮儀的。魯僖公郊外祭祀祈谷,馬咽車闐,龍旂飄揚,展現(xiàn)的是春秋時期魯國禮樂復興的如火如荼,“龍旂承祀”表現(xiàn)出魯國對周代禮樂制度的繼承和崇德敬禮文化精神的弘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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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 敏]
The Legend of Lu Song,BiGong, The Book of Songs
Xia Lulu,Yang Xiaol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Xinjiang University,Urumqi 830002 China)
Abstract:
The third chapter of Lu Song,BiGong, The Book of Songs is a concentrated embodiment of the sacrificial culture of the Zhou DynastyStarting from “Longqi Chengsi”,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sacrifice outside the city made by Duke Xi of Lu was a prayer for grains rather than a sacrifice to Heaven outside the city.“Longqi” was an accessory of the carriage awarded by the emperor, and the State of Lu used it for prayer for grains outside the city. Houji, as the god of agriculture, enjoyed the sacrifice in the poem, and the State of Lus use of “Xingxi” to offer sacrifices to God and Houji also conformed to the etiquette. “Chengsi” demonstrated the revival of the ritual and music system of the Zhou Dynasty in the State of Lu, as well as the promotion of the cultural spirit of respecting morality and courtesy. The sentence “Longqi Chengsi” is a specific expression of the State of Lu's revival of rites and music and its desire for prosperity.
Key words: Qigu;Longqi;Houji;Xing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