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鄒
說起玩說唱的,你腦海里可能會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鮮衣和怒馬,寬大上衣大金牙;左青龍右白虎,臟辮耳釘牛仔褲。
古代有說唱嗎?還真有。在文言文盛行的唐代,就有這樣一位“大白嗓”的說唱祖師王梵志,讓無數(shù)后輩甘拜下風(fēng),也讓今天的你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王梵志老師生在唐初,那時還沒今天這種“哈人”穿戴。但作為一名“說唱選手”,他當(dāng)然也有自己獨特的打扮風(fēng)格,就是:反穿襪子,線頭往外,難看得要死。
終于有一天,在小商小販路人行人的指指點點中,一位大媽忍不住提醒:“哎呦喂,小伙子,你的襪子穿反嘞?!?/p>
王梵志不管也不顧,繼續(xù)走自己的路,邊走邊丟了一首“說唱”給身后的婦孺:
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
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
簡單地翻譯下,就是:哎喲喂哎呀,梵志反穿襪,群眾很驚訝,都說穿錯啦。寧可你們眼刺瞎,不可隱我臭腳丫。其實我就一句話,不服你就憋著吧。
王梵志老師深刻踐行了“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這一個人主義核心價值觀。他能這么任性,當(dāng)然是因為當(dāng)時家里很有錢。作為一名說唱歌手,顯然是不能夠謙虛的。所以,我們王梵志老師早期的詩都是這樣的,“吾家昔富有”“吾家多有田”“有錢怕人知”……
以及這樣的:
吾有十畝田,種在南山坡。
青松四五樹,綠豆兩三窠。
熱即池中浴,涼便岸上歌。
遨游自取足,誰能奈我何!
大意就是:老子吃草你吃土,就是這樣的大戶,露天游泳池就問你服不服。我走我的路,你只配跟后面看老子屁股。
可惜好景不長,家道走著走著,突然就中落了。伴隨隋末戰(zhàn)亂和唐初的賦稅天災(zāi),人到中年的王梵志老師——破產(chǎn)了。突然就從富二代變成了王二狗,連自己的親朋好友也不搭理他了。
襪子還反著穿?現(xiàn)在連衣服都沒得穿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少食巡門乞,衣破忍饑寒”。
沒有低保,沒有幫扶,封建主義很冷酷。
“還好,我還能寫詩?!庇谑峭蹊笾纠蠋熜判臐M滿地去參加科舉,想給自己找個鐵飯碗。
然而可惜的是,沒人理解他的說唱,覺得這只是老百姓土里土氣的口水詩,“不入流耳”,海選就把他淘汰了。
作為一個說唱歌手,脾氣是第一位的。不被理解、窮困潦倒的王梵志老師于是瘋狂懟起來,連自己的老爸老媽也不放過。
比如這篇《道情詩》:
我昔未生時,冥冥無所知。
天公強生我,生我復(fù)何為?
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
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
五十多歲的時候,失業(yè)多年的王梵志終究還是沒領(lǐng)到補助,整天又和妻子吵架,五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也不養(yǎng)他。
于是最后,他出家當(dāng)了和尚,四海為家,乞討為生。人生起落落落落,世態(tài)炎涼涼涼涼,一貧如洗的王梵志老師卻在這時茅塞頓開,發(fā)現(xiàn)了白話詩的真諦所在:不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是懟天懟地,而是針砭時弊。
他諷刺縣衙門的不作為和腐敗,戲謔地勸人們就算被打,也別去縣衙:“我有一方便,價值百匹練。相打長伏弱,至死不入縣?!?/p>
在人生的盡頭,回首往事時,王梵志老師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因碌碌無為而羞愧,但更痛恨這滿眼金錢的社會。于是寫下了這首最經(jīng)典的《吾富有錢時》??雌饋硎窃谡f自己的妻子,實際上是在痛罵這個“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的勢利社會:
吾富有錢時,婦兒看我好。
吾若脫衣裳,與吾疊袍襖。
吾出經(jīng)求去,送吾即上道。
將錢入舍來,見吾滿面笑。
繞吾白鴿旋,恰似鸚鵡鳥。
邂逅暫時貧,看吾即貌哨。
人有七貧時,七富還相報。圖財不顧人,且看來時道。
如果用四個字總結(jié)王梵志的一生,那就是:不合時宜。反穿襪子不合時宜,大肆炫富不合時宜,但最不合時宜的,是他要用大白話寫詩。
在初唐的流行樂壇,主流是宮體詩、應(yīng)制詩,形式是注重辭藻韻律。但不管窮了還是富了,不管飽了還是餓了,不管聽眾來了還是走了,王梵志一直堅持寫不入流的白話詩,硬是寫到八十多歲。白話雖土,卻總能入木三分,通俗卻幽默,直白卻辛辣。形式上粗糙,內(nèi)涵卻精到。
甚至,王梵志早在唐初就本著人性的原則,在詩里提出了有計劃的生育理念,如“富兒少男女,窮漢生一群……積代不得富,號曰窮漢村”“大皮裹大樹,小皮裹小木。生兒不用多,了事一個足。省得分田宅,無人橫煎蹙。但行平等心,天亦念孤獨”。理兒正,還形象生動,人情味十足,比我們“多養(yǎng)豬少生孩”的口號還先進。
所以他其實也是有一幫自己的死忠粉的。近有胡適、鄭振鐸,遠有寒山、拾得、元稹,就連《紅樓夢》里,看不上李商隱的林黛玉也曾為王梵志瘋狂點贊。白居易評論王梵志的時候,則稱他為“白話之祖”。
然而,這一切并沒有什么用。因為他寫的東西實在難登當(dāng)時的大雅之堂,所以,在《唐詩三百首》的排行榜里,他的名字被劃掉了。甚至清康熙一朝編《全唐詩》的時候,也高冷地將王梵志的白話詩拒之門外。
他的詩,一度失傳了。
但萬萬沒想到,后來,王梵志的詩卻漂洋過海到了日本,在那里開花結(jié)果。日本平安朝時代編纂的《日本國見在書目錄》就收錄了《王梵志詩集》。
而在國內(nèi),好在有敦煌寶庫,為其珍藏,王梵志終于等到重見天日的一天。1900年,道士王圓箓發(fā)現(xiàn)了敦煌藏經(jīng)洞,5萬多件佛教經(jīng)典和文學(xué)典籍重見天日,這其中就包括王梵志的詩。它的出現(xiàn)重新引起了人們對于王梵志和他的詩歌的關(guān)注。后來,胡適編輯出版了《每天一首詩》,選了一百首絕句,第一首就是王梵志的《梵志翻著襪》。
直白敘述,毫不隱諱;直抒胸臆,毫不含糊。這位唐詩中的“大白嗓”——西域詩人王梵志心懷坦蕩,其自信勝于一個盛唐:“天公遣我生,地母收我死。生死不由我,我是長流水?!彼麑ψ约旱脑?,也有著真正的自信:“家有梵志詩,生死免入獄。白紙書屏風(fēng),客來即與讀?!蹦懿痪次??!
(綜合源自“王左中右”及“二馬看天下”)
責(zé)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