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
我曾在一家飯店吃飯,店主人就問,中國菜這樣那樣的烹飪方法,是從哪里開始的?我一想,哎,中國通史上還真沒交代。那次之后的兩三個月,有飲食文化研究會找我去講演。我就專門找中國小炒菜的起源。為什么做小炒菜?一般來說,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小炒菜不能大塊吃肉,是小口吃肉?。∧瞧恼碌玫搅撕艽蟮姆错?。
可以說,這些小零碎的事情,跟我們?nèi)粘I?、衣食住行、風俗信仰都有點關系,但史書里卻不交代。我覺得,既然老百姓要問老百姓生活上的問題,我們學歷史的就應該有所交代。這是我寫作《萬古江河》的最初動機。
“中國”是從哪里來的?
常見的“中原中心論”,說我們四面是“蠻夷戎狄”?!耙摹边@個字還不錯,一個人背著一張弓,還是個人嘛!“狄”這個字也還可以,有狗有火,在草原上過日子?!靶U”是個蟲,其實正規(guī)寫起來,是頭上梳了兩條辮子盤髻的一個女孩子蹲在地上?!叭帧笔潜澄淦鞯娜恕?/p>
這四個字,從原來的字根講起來,都是描繪人們的生活形態(tài),但演變到后來,只有我們中華是特別好,外面都“蠻夷戎狄”。
我寫《萬古江河》,就是為了讓大家知道,中國不是自古以來就這么大一塊,是慢慢長大的。當年的“蠻夷戎狄”就是今天的腹地,當年的敵人就是今天的鄰居,同樣地,今天的敵人也可能是將來的鄰居。
我深為感召的梁啟超先生,寫過一個緒論。他說,“中國”是從“中原”開始的,中原變成了中國,中原的中國慢慢擴張變成中國之中國,然后超越中國之外,慢慢將四鄰吸收進來,通過文化上的交往以及勢力范圍的擴大,變成了東亞的中國,然后在亞洲范圍之內(nèi)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是亞洲的中國,將來還要進入世界,成為世界之中國。梁任公寫這篇緒論是在一百年前,他真是目光如炬!
我現(xiàn)在最喜歡在國內(nèi)看考古遺址,看人家不看的破破碎碎的瓦片。一片瓦片可以告訴你許多許多事情,告訴你“中原”也不是一天形成的,也是后來發(fā)展出來的。在古代那么多的地方,不同的人群發(fā)展著他們不同的過日子的方法,誰也不是“上”,誰也不是“下”,誰也不是“中”,誰也不是“外”。
那么,這些古代的地方上的文化是怎么樣聚合的呢?
國內(nèi)有一位非常重要的老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已經(jīng)過世。他根據(jù)新石器時代晚期的現(xiàn)象,將中國劃分為六七個區(qū),每一個地區(qū)都有至少三層四層的次級系統(tǒng)。
如果追溯到新石器時代初期的話,當時區(qū)還沒形成,系也沒形成,每個地方都是將就著當?shù)氐馁Y源過當?shù)氐娜兆?。?jīng)過互相學習、互相模仿、商品的交換、知識的交換,還有人口的交換,慢慢才并合成一條條線,然后再慢慢并合成一個個區(qū)。
這一套理論,和梁任公的理論是完全配套的。只不過梁先生是從“中原”起頭,蘇先生是從“中原以前”起頭。
我自己也找到一條很重要的線,就是公元前三千年左右的時代。
公元前三千年左右,陜西形成一個文化,后來分為兩條線,一個是陜西西安的半坡文化,另一個就是旁邊的河南陜州古城南的廟底溝文化。廟底溝文明向兩邊擴展,去了黃河南岸的河南、黃河北岸的山西,尤其是山西的運城平原。在河南偃師的二里頭文化遺址,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有極大的古城,有城墻,有道路,有宗廟,有大的禮儀性建筑,這些現(xiàn)在還在繼續(xù)地發(fā)掘中。
山西運城的廟底溝二期文化,河南偃師的二里頭文化,內(nèi)容并不完全一樣。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特色,都肯采納別處的東西,因此東南西北的特色它都有。我認為這才是中華文化的起源。這個動力、這個特性,使它可以變成一個強固的核心,有了核心,它就慢慢成長。
我寫的《萬古江河》就是以此為核心展開的,旨在填補梁任公先生在中原以前的那一段。我所講的主調(diào)是:在文化圈的擴大過程中,我們有“給”,我們也有“拿”。我們給過很多四鄰中國的文化,我們也從四鄰的文化中吸收接納。
我在《萬古江河》中為什么以1500年做斷代呢?
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是在1492年,1505年歐洲人攫取的白銀就開始運到中國來了。這也是中國第一次面臨世界格局的形成,所以我取個整數(shù)以1500年做了斷代。
1500年以后近代的事情,跟我們的關系更密切。最重要的是我們碰到了一個重大關口,就是面臨一個不比我們差、到后來比我們更有力的文化系統(tǒng)。我們面臨的對手不簡單,不能夠輕易對付它,我們曾經(jīng)輸過,我們也正在爬起來。從1500年到現(xiàn)在,我們最重要的挑戰(zhàn),恰恰是這個挑戰(zhàn)?,F(xiàn)在我們更重要的任務,是怎樣跟這個對手做個交叉,大家作合理的融合,而不是單向的學習。
我們首先要在心理上重新整理自己,不要再囿于“中華中心論”,尤其是“中原中心論”。這樣我們才能光明磊落、心胸坦蕩地面對那些曾經(jīng)壓迫、欺負我們的文明團體。
西方文明在近代史上一些最重要的東西,都在經(jīng)歷很深層的改變。西方近代的經(jīng)濟理論認為,經(jīng)濟體系永遠膨脹。這話不對。經(jīng)濟的膨脹,必定要消費,消費必定要資源,而世界的資源經(jīng)不起永遠的消費。因此,經(jīng)濟體不能永遠膨脹。怎么樣叫穩(wěn)定?怎么樣叫衰退?怎么樣叫繁榮?都要重新界定。資本主義經(jīng)過幾百年的演化,今天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問題,它要加以整頓。
各位看過金庸的小說《天龍八部》,對不對?“天龍八部”這名詞出自佛經(jīng),包括“非人”“天”“龍”“乾達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呼羅迦”八種神道精怪。在印度人看來,“人”并不比這些神道精怪占什么大優(yōu)勢,并不是什么“萬物之靈”。中國人則講究“天人合一”,注重“天”“人”之間的相互感應、調(diào)節(jié)、和諧。
這與西方的浮士德精神截然不同。浮士德把他的靈魂出賣給魔鬼,然后換得一切都“更好、更好、更好”。西方的主流觀念就是永遠成長、永遠擴張、永遠要“更高、更快、更好”。但這也就意味著永遠在浪費自然。在這個事情上,西方要向中國和印度學習。
大家一律平等之后要競爭,但是競爭遵循誰的規(guī)則?在哪個操場上競爭呢?如果在你的操場上競爭,或者按照你的規(guī)則競爭,我肯定吃虧。對不對?所以,世界并不是那么公平。
我盼望將來的全球化是一個有各地的特色、有各地的專長、有各地若干程度的自主范圍的全球化。
當天災人禍來臨的時候,不是只有一套答案就能對付的。這一套答案可能在某種情況可行,而另一套答案呢,可能在另一種情況可行。這種危機時刻,要靠存在許多可能的答案、可能的解救方法,人類共同的前途才不會受到威脅。所以,我希望將來這個世界是各地的特色互相補充,各地的專長同樣存在。
(源自“哲學園”,有刪節(jié))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