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飄來知了的叫聲,我托腮望去,天空浸在一汪異常湛澈的藍中,四下透著微甜的蜜露味。
我可以一直望著窗外, 望很久很久, 久到放學后身邊同學都離校歸家。我打開MP3,戴上耳機,循環(huán)播放周杰倫的歌單,聽著音樂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我微波不起的生活好像沒有朋友也無所謂,可以一個人望天、觀景、聽歌,MP3 里周杰倫的歌聲,讓我的日子不顯得太過孤單。
當班主任把蘇靈領(lǐng)入教室時,我一眼就注意到她——眉眼間有一股清冷的英氣,傳遞著“生人勿近”的警告。她簡短地介紹完自己,就大步流星地找到座位坐下,腦袋埋進書本里,拒絕接收周圍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她不愛說話,總是獨來獨往,課間也很少走出教室透口氣。我常見她戴著白色的耳機閉目養(yǎng)神,不止一次地暗想,如果將她的耳機摘下來,塞進自己的耳朵,里面流淌的會是怎樣的樂符?
某次化學課上,老師提出讓同學們自行分組完成實驗,只有我和蘇靈被剩下了。我赤著臉坐在原地,偷偷瞥了她一眼,她依舊是那副冷淡的樣子。隨著化學老師愈發(fā)密集的催促,我知道再不主動,我們都會成為被批評的對象。
“你……你好,蘇靈,我們一起做實驗吧?!蹦鞘俏业谝淮沃币曀拿嫒?,雖然上面寫滿了戒備。
出乎意料,她將耳機迅速摘下,點頭爽快地說:“好??!”
我與蘇靈展現(xiàn)了驚人的默契度,我做主導,她打配合,有條不紊地做好了實驗。見時間尚早,她又拿出耳機戴上,手指撥動MP3 上的按鍵,接著滿足地將MP3 揣進兜里。
“蘇靈,你在聽什么?我可以聽聽嗎?”脫口而出的那刻,我被自己莫名的勇氣驚得一激靈。
蘇靈沒有略過我唐突的請求,相反,她不顯排斥地將耳機摘下來,“我在聽周杰倫的歌,這首歌你聽過嗎?”她遞給我耳機。
我毫不猶疑地戴上她的耳機,里頭恰好是我昨晚單曲循環(huán)的《等你下課》。我興奮地告訴她我也非常喜歡這首歌,周杰倫的歌聲伴我度過無數(shù)日子。她眨巴著光亮的雙眼看我, 心中的警戒線仿佛頃刻繃斷了, 我們忘情地暢聊,甚至將實驗、化學課統(tǒng)統(tǒng)拋到一邊。我知道她是多年的“杰迷”,收藏了不少正版專輯以及周邊物料,她說身邊沒有幾個人理解她,但我理解。
我怎么會不理解?對周杰倫深沉又隱秘的喜歡占據(jù)著我青春歲月格外重要的部分,而現(xiàn)在,蘇靈也像不速之客闖了進來。
同學們都察覺出我與蘇靈成了好友,為什么不呢?兩個落單的人理應偎在一起取暖。我們常背靠背聽歌,分著用一對耳機, 也會一起放學回家,將彼此最隱秘的心事訴與對方。我們著實有許多的共同點——瘋狂喜歡周杰倫、“i 人”、中度“社恐”、更愛一個人待著,還都有一個去周杰倫演唱會現(xiàn)場的夢想。但作為高中生,時間已被學習塞滿,很難酣暢淋漓地聽一次周杰倫的演唱會。蘇靈皺起眉的時候,長睫毛憂郁地耷下來,我急忙勸慰她:“沒關(guān)系,畢業(yè)后我們還有很多機會的?!?/p>
真的會有很多機會嗎?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會創(chuàng)造機會在未來與蘇靈一同去看周杰倫的演唱會,她那么外冷內(nèi)熱的一個人,必定用力揮舞著熒光棒和燈牌,全程跟唱,還會鬧著讓我給她拍視頻紀念;我不像她一樣鬧騰,興許會在周杰倫唱慢歌時輕輕跟唱幾句,奉上我那不受控制的熱淚。
“下個星期,周杰倫要來廣州開演唱會了!”早自習后,蘇靈迫不及待地告訴我。她緊緊攥著我的衣服,極力克制自己激動的語氣。夏陽猛烈地打進窗戶,同學們都伏在自己課桌上奮筆疾書,教室黑板寫著的“高考倒計時63 天”字樣如一座無形的重山。
“你想去嗎?”我問她。
蘇靈果決地點頭道:“我們等了那么久,當然要一起去??!”
“可是……”我有些為難,臨近高考,我的成績下滑明顯,我不得不抽出更多吃飯、睡覺的時間來狠補功課,就連MP3也好久沒用了?!疤K靈,這段時期很關(guān)鍵,我們不妨先把高考考完再去看,總還有機會的?!?/p>
“你總說有機會,可是機會來了你又不去!”蘇靈漲紅著臉,懊惱地雙手叉腰,“知道這個消息以后,我就想第一個告訴你,因為這是我們共同的夢想!”
我嘴里還想說些什么,但蘇靈已經(jīng)氣憤地跑開了。我見她瘦削又執(zhí)著的背影逐漸淹沒在人群里,感覺心里有一塊很重要的存在正被蠶食著,直至出現(xiàn)透著風的破碎空洞。
周杰倫廣州演唱會如期舉行,蘇靈沒有失約,她在演唱會現(xiàn)場拍了很多照片和短視頻,在微信朋友圈里刷著屏。我一條一條認真地翻看,實時體會著她的喜悅,她終于親眼見到了我們的偶像,她赴著不知是與我還是與自己的約定,抑或是,給自己短暫的青春一次轟動的快感,一次大戰(zhàn)前不管不顧的狂歡。但我卻覺得與蘇靈的距離開始遠了。
高考這場硬仗打響了。黑板上每日的倒計時擦了又寫,寫了又擦,同學們敏感的神經(jīng)越繃越緊。我也加入了“沖刺大軍”,無暇去想與蘇靈的那些磕絆。自那晚演唱會后,蘇靈再也沒找過我。
高考結(jié)束, 我去了南方,蘇靈去了北方,我們像兩只發(fā)往不同方向的長箭,朝著各自的人生軌跡奔馳而去。
工作后的第三年,我經(jīng)歷了痛徹心扉的分手,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一個人走進周杰倫上海演唱會的現(xiàn)場。終于見到了在青春時光里心念已久的光芒萬丈的偶像,但那一刻我竟出奇的平靜,平靜到好像行走在深秋的街邊,一片枯黃的葉子徐徐落下來,打在頭上。我望向四周,大多坐著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他們亢奮地搖動燈牌,將熒光棒高舉過頭頂,不惜扯著嗓子嘶吼地跟唱。我驀然想起那年廣州演唱會,蘇靈是否也跟這些年輕人一樣,竭力揮灑著自己的熱愛?我也沒有食言,在聽到周杰倫唱《等你下課》時,還是忍不住淚如雨下,是因為感動,因為失戀,還是因為與蘇靈走散?我不很清楚,但我深切明白,我的青春黯傷地落下帷幕,我從一個孤獨的小孩變成了一個孤獨的大人。
“當你收到情書,也代表我已經(jīng)走遠?!痹谀硞€平行宇宙里,一定有兩個女孩那樣自由盡情地坐在周杰倫演唱會的現(xiàn)場,永遠不說再見。
(摘自《特區(qū)教育》2024 年3-4 期,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