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進入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就讀的申請獲得批準。我搬進淡馬錫學生公寓的時候還是在大學的暑假期間。
開學前的兩三個星期,宿舍里的學長學姐們開始對新入住的學生開展“新人訓練”,英語稱為Orientation。這大概是英國式的校園傳統(tǒng),其本意旨在磨煉新人,讓他們更好地融入本?;虮竟⒌膫鹘y(tǒng)中,但它最后實際上演變成舊人捉弄新人、充斥著刁難成分的一場盛大惡作劇。
每個學生公寓都花樣百出地設計各種“磨煉”新人游戲,很多游戲的內(nèi)容是讓人扮丑丟臉、像白癡一樣行事。譬如,讓你到地鐵站出口去拉住路人“乞討”;讓你圍著正在餐廳里吃飯的人跑步,一邊嘴里喊著最無聊可笑的口號;讓你必須當眾做出某些不雅或愚蠢的動作;讓你在凌晨時分在路上遭遇那些扮成鬼嚇你的人……
對一些人來說,Orientation 或許很刺激、好玩兒,但我卻覺得這種游戲非常無聊。組織者聲稱它的意義在于讓住在一起的人更加團結(jié),但我發(fā)現(xiàn)那些參加過訓練的人,在訓練結(jié)束之后,很快就形同陌路、彼此漠不關(guān)心了??傊?,我從第一天起就對它沒有任何好感。我堅決拒絕參加“新人訓練”,無論是什么理由都不能說服我。
于是,我被當作一個違背傳統(tǒng)、不利于團結(jié)的“特殊分子”。在尚且年少的人生中,我因違反某種約定俗成而仿佛成了集體榮譽的破壞者。首先,一位新加坡學姐來找我談話,然后是一位品學兼優(yōu)的中國學長來找我“交心”。他們似乎覺得我有難言之隱,或者我有什么可以在他們的幫助下得以克服的心理障礙。而我其實沒有任何隱秘的理由,我只是覺得我沒有義務非要參與,此外我不喜歡這個活動。
從他們的規(guī)勸中,我得知我的不良影響主要在于我是“在公寓歷史上”唯一一個不愿意參加“新人訓練”的新生住戶。學長們溫暖的關(guān)切更讓我覺得自己仿佛是個“麻煩制造者”,我的任性給這么多人帶來了麻煩。有一陣子,我不得不懷疑是不是我這個人出了問題,但最終,我的歉意并沒有動搖我的意志。
就這樣,盡管我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在某些集體活動中,我還是無可避免地成為一個“麻煩制造者”。我覺得自己其實沒有任何搞特殊的想法,只是想讓別人離我遠點,讓我在不妨礙他人的情況下,能夠隨自己的心意。但似乎做到這一點也很不容易,需要爭取,需要和自己偶爾涌起的并無理性可言的慚愧作斗爭,因為有時候你害怕他人失望而退讓一小步,卻無異于動搖了自我的原則。
還好,“新人訓練”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和集體活動作斗爭,我之后的大學時光相當自由自在,除了上課、考試,再也沒有什么活動的參與不是基于完全自愿的原則。
我們進入大一后不久,我的室友們就戀愛了。而我則照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大學的第一個學期是痛苦的。大部分時間里,我都在慌慌張張地尋找上課的地方,在計算機房里準備作業(yè),在商學院的圖書館里看參考書、趴在桌子上睡覺,或是在文學院的中文圖書館看書消愁。
我如今仍清晰地記得我房間里那條長方形的玻璃窗,玻璃帶淡淡的綠色,正在我的書桌前面,對著外面的樹和草坪。我在這里讀了不少書。有時,即使我手里沒有一冊書,我也喜歡坐在我的書桌那兒,面對那扇明凈的窗戶,漸漸把它看成一幅畫框,或者一面靜止的水形成的鏡子。我給自己買了一盞小臺燈。起初那些天里,因我的室友忙于“新人訓練”,一天里的大部分時間,只有我一個人待在房間里。夜里,我坐在書桌前給我遠方的家人或是朋友寫信,小蟲往窗玻璃上撲打,發(fā)出“叮?!钡那宕嗲脫袈?,不遠的地方傳來受訓者們發(fā)出的喧鬧……我喜歡這種感覺,即當其他人在忙碌的時候,我在獨自享受著一點兒仿佛是偷來的寧靜。
大一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我的室友回國了,而我沒有回家。長達十個星期的假期里,我從圖書館借回一摞一摞的書籍。
我整夜看書,直到我身體的各個關(guān)節(jié)因為長時間奇怪扭曲的閱讀姿勢而麻木,直到晨光透過那扇長玻璃窗的布窗簾照進房間,直到房間里的一切都浸潤在晨光和燈光交織而成的奇特光線里。兩種光的融合吸收了它們本身的尖銳之感,呈現(xiàn)出霧一般的柔和。我這時把燈熄滅,被窗簾阻隔的晨光就變成了暗暗的藍,使房間陷于朦朦朧朧的陰影之中。此時正是鳥兒醒過來的時候,它們似乎全都聚集在我窗戶外面的草地和樹梢頭,一齊歡唱光明的到來。每一個早晨,我都是在這樣的藍色光線和暗影之中、在鳥兒的歌唱聲中睡去的。我如此獨自度過了我大學的第一個漫長暑假,一個難忘的、沉浸于閱讀的暑假。我發(fā)現(xiàn)我并不害怕空蕩蕩的、眾人離去的公寓,我也不怕獨處,它于我甚至是一種恬靜的愉悅,也意味著可以自己支配時間以及很多其他東西,讓我獲得不受干擾的自由。
期盼獨處的自由,這應該是延續(xù)一生的習慣,大概也決定了我日后喜愛的事業(yè)必然是一項能夠獨自進行的事業(yè),在這個事業(yè)里,我不需要多說話,不與任何人產(chǎn)生紛爭,如果我抱怨,我就在我的紙上大聲抱怨,如果我在其中找到幸福,那么這種幸福也無需勞駕他人。我小時候曾經(jīng)是個害怕孤獨的孩子,至今,我也不能說我完全不怕孤獨,對孤獨的害怕常使我突然責怪自己的自閉,跑出去參與到眾人的游戲之中,但熱鬧持續(xù)下去,光線過于明亮,到處是問候、寒暄、笑容滿面,卻仿佛無人可以交談,我很快就感到力不從心,感到一種更深的孤獨,這驅(qū)使我急于回到自己獨處的時間和空間中去。
隨著成長,我漸漸意識到,孤獨,它是我的疾病,也是我的良藥。
(摘自“奴隸社會”微信公眾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