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小梁家是增城的荔枝大戶,這幾年因為小梁,朋友們都實現(xiàn)了荔枝自由和鄉(xiāng)村自由。每到夏天,小梁在群里一揮手,大家就紛紛奔赴增城。
朋友們各自帶著零食來聚會。有一天,我聰明地帶了一張戶外露營大餐布,午餐時間,找了一棵巨大的荔枝樹,在它的樹蔭下鋪開桌布,放上所有的食物和酒。沒錯,你猜到了,這是一次完美的午餐。
吃完飯后大家就困了,我們把東西清理掉,三個人并排在桌布上仰躺下來。此時,一切正在產(chǎn)生微妙的變化,眼睛上空的樹蔭向我緩慢地伸展過來,嶺南的冬天真的很舒服,陽光很暖,我的頭腦里漸漸失去了想法,睡著了。
是一只類似蒼蠅的生物在耳邊嗡嗡叫著,把我叫醒。我突然想起來,在很小的時候,大概剛上初中,我就有過一次路邊的野餐經(jīng)歷。
那時候,我最要好的同學叫林欣, 我們有個共同目標:去看看大海。
我們那個小城并不靠海,但有一條江,也許意味著離海并不算太遠,在我們的想象中,沿著江走,就可以走到下游的城市,那里就是入海口,可以看到大海。
這個想法不知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也不知它是怎么產(chǎn)生的,甚至也說不出到了海邊后要干什么??梢哉f是頭緒全無。林欣也有這樣的想法,她可能想得更具體。我們頻繁地談論大海,互相填補彼此的想象和知識。我們的計劃也越發(fā)具體起來。每天午餐我們是在飯?zhí)贸缘模蔷褪鞘″X的好機會。如果想更省錢,我們還可以騎自行車去:“找個星期天上午出發(fā),到星期天吃晚飯前就可以回到家。”
中秋節(jié)過后的一個星期天,父母加班,我們把家里剩余的幾塊月餅和香蕉帶著。臨出發(fā)時,我在茫然中又產(chǎn)生了一點靈感,拿上兩件雨衣。并不是擔心下雨,是打算把它鋪在地上作為桌布。
你看,我在當時就知道桌布的重要性了。
我們是騎單車去的,但根本做不到沿江而行,沒有可行性, 也無法穿越美麗的村莊,為了減少迷路的概率只能走大路。那一路塵土飛揚,路過的貨車讓更多的灰塵往我們嘴里撲。連問路都很難。即便能問路,也只能模糊地問:“往汕頭怎么走?”但被我們問到的人——多數(shù)是從地里干完活回家的農民——他們并不友好,總是狐疑地問:要干嘛?
午餐時間早過了,但所有的田野都要下路基去,就連田埂都不容易到達。我們又累又餓,心里非?;艔?,表面勉力維持。
終于出現(xiàn)了一棵看起來可以依傍的大樹,樹冠下有一塊草和泥混合的土地。我們把雨衣鋪在上面,吃完了我們帶出來的月餅和香蕉,月餅又甜又膩,香蕉也是。
當我們把雨衣從地上收起來,才發(fā)現(xiàn)剛才坐的地方,有一攤巨大的完整的牛糞。好消息是它已經(jīng)被曬干了,壞消息是顯然我們剛才很準確地坐在它的上面,它被我們坐扁了。大海不知還要多久才到,但這攤牛糞仿佛是一個轉折點,讓我們看不到終點。
折返的時候,天色還很亮,但不知為什么,到家時已經(jīng)過了晚餐時間。我們的父母都以暴怒結束了這件事。
從那天之后,我們不再討論大海了,起碼表面如此。不知林欣如何,但我并沒有忘記這個計劃。晚上,我總是急于寫完作業(yè),可以早一點到床上躺著,躺下來之后,我就可以無邊無際地開始想象:腓尼基人、古埃及人和希臘人,在海灘上造出了船只,他們奇麗的服飾……想象這個干嘛呢?我并不可能遇到一個腓尼基人。
多年之后,和好友曉玲說到這個經(jīng)歷,曉玲說,她有著與我?guī)缀跻荒R粯拥慕?jīng)歷,不同的是,她不是騎車,她難度更大,她與表姐步行了10 千米路,最后真的到了黃海邊,大海奇丑無比。
如今我猜想,可能有很多人像我和曉玲一樣,在10 來歲的年紀,默默地實踐過“去看大海”的計劃?!澳遣焕账顾牟壳敝?,萊農和她的天才女友莉拉,她們也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計劃和行動。
這個行動幾乎有點寓言的意味。但是事實上,起碼我上面講到的三個案例,無一不是受到了現(xiàn)實的諷刺和打擊。只不過,這些打擊本身也很有意味。我如今想,那天假如我們堅持走到大海邊上,也許我會像曉玲一樣,發(fā)現(xiàn)大海奇丑無比。所以,也許,說不定,當時我們的無意識已經(jīng)預感到了——我們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坨牛糞就讓我們預感到了,并且?guī)臀覀冏龀隽伺袛啵喊胪菊鄯怠?/p>
也許還做過很多企圖浪漫的事,都遇到了滑鐵盧或者尷尬。有時候,我也會嘲笑一下以前的自己,但我必須誠實地說,我還是變成了一個浪漫的人。說明坐在牛糞上的那場路邊野餐并沒有讓我真正反胃。我想曉玲也是。
我也分不清自己實現(xiàn)的能力是否比那個12歲的女孩更強。只是在荔枝樹下的這一餐飯,和這一場午睡,確實很快樂,讓人有真實的幻覺,覺得大海舉足可達。
(摘自2024 年2 月3 日《文匯報》,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