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東海岸之旅，我見識了一種善于?；ㄕ械奶m花——水桶蘭。

對照著植物看， 這花名，亦取自外形。深黃色的花朵唇瓣，異化成一只圓溜溜的水桶形狀，也好似一掛嬰兒搖床，看上去不像是花朵部件，倒像是過日子的家具。金黃色的花瓣還算醒目，像一面明艷的旗幟，在風(fēng)中飄搖。

水桶蘭的狡黠，是從花瓣打開的那一瞬開始顯現(xiàn)的。

伴隨花瓣舒展，從花中心腺體的位置，會溢出一滴滴透明的蜜汁，豎直落進(jìn)水桶狀的唇瓣里。蜜汁掉落的剎那，有無叮咚弦樂我無緣聽到，但這蜜汁的氣息我湊近聞過，不似蜂蜜那樣的甜香，有一股食用香油的味道。

蜜汁的氣味，隨著花瓣的張開，逐漸氤氳在水桶蘭周圍的空氣里，把四周的植物鄰居、小昆蟲和水域，全都籠罩在這奇怪的味道里，很是霸道。甚至，連8 千米之外的雄性尤格森蜜蜂，也被吸引了過來。

在氣味路標(biāo)的指引下，雄性尤格森蜜蜂急匆匆地從四面八方趕來。

說來非常有趣，這幫小家伙來到花里，并不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而是懷了期盼情欲的心思。它們，竟然懂得借助于春藥，來贏得雌性尤格森蜜蜂的芳心，這真讓我大跌眼鏡。

這春藥，就是水桶蘭花朵分泌出來的蜜汁。

約會前，雄性尤格森蜜蜂先要飛到水桶蘭的花朵里，先后兩次給全身上下涂抹上蜜汁“香水”來裝扮自己，這步驟不可或缺。只是，這蜜汁獲取不易，雄性尤格森蜜蜂每每為了喬裝打扮，差點兒丟了性命。

飛奔而來的尤格森蜜蜂，紳士般要為自己做一個全身蜜汁SPA。它棲落在水桶蘭花桶的邊緣，先扇動翅膀休息片刻，待它喘勻了氣，便開始用后爪緊緊地抓住桶沿，慢慢地傾斜身子，朝花桶里伸出前爪，蘸上蜜汁后，站直身體，像我們涂抹護(hù)膚品那樣，仔仔細(xì)細(xì)地把蜜汁涂抹到頭、頸、肩、背和胳膊等處，一下又一下，耐心而又仔細(xì)。然而，大多數(shù)時候，它的半個身子還沒有涂完，順胳膊腿滑落的蜜汁，就使得花桶的邊緣滑溜起來，涂抹在上半身的蜜汁，似乎也讓它頭重腳輕。此時，能站穩(wěn)腳跟，對它來說已經(jīng)變得很是艱難。一不小心，尤格森蜜蜂便失足滑入水桶蘭的蜜汁里。

蜜蜂終于上鉤啦，水桶蘭高興得幾乎要叫出聲來。請君入“ 桶”， 才是水桶蘭不惜工本搗鼓出如此濃郁液體的真正意圖。

身陷蜜池里的蜜蜂，在花桶里拼命掙扎?；ㄍ暗膬A斜度和黏滑的桶壁，都令蜜蜂的絕望一點點加劇。這種茫然而絕望的舞蹈，眼看著就要以蜜蜂的精疲力竭畫上句號。

到這個時候，水桶蘭覺得時機(jī)已經(jīng)成熟，方才大度地協(xié)助蜜蜂踏上逃亡之旅——給它展示唯一的一條活路。水桶的一側(cè)，有一個通向花粉管的噴嘴狀開口，當(dāng)然，這開口，也是為尤格森蜜蜂量身定做的。

慌不擇路的蜜蜂，一旦進(jìn)入這個花粉管，便深深切切地體會了“身不由己”的含義。水桶蘭的花粉管開始像彈簧那樣不斷緊縮，以阻止蜜蜂的快速逃離?；ǚ酃艿慕K端，是水桶蘭的花粉囊，雄蕊就藏在里面。在蜜蜂被困在花粉管內(nèi)掙扎的大約10 分鐘的時間里，水桶蘭從容地分泌出了一種膠水，把雄蕊上的花粉，牢牢地沾在了蜜蜂的背上。

10 分鐘后，背著花粉的蜜蜂終于爬了出來。待晾干翅膀，又可以重新飛翔時，尤格森蜜蜂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剛剛經(jīng)歷過的垂死掙扎。它還有重要的事情亟待完成，它必須再涂抹一次春藥，才有資格去約會情人。于是，它伸展雙翅，在空中開始遛彎搜尋。

不久，它又聞到了水桶蘭蜜汁散發(fā)出的獨特氣味，這氣味像燈塔一樣，把它領(lǐng)到另一朵正在綻放的水桶蘭花朵前。它又一次非常投入地開始了全身的蜜汁SPA。和第一次一樣，最后也跌落進(jìn)這“桶”蜜汁里。于是，重復(fù)上演滑入、掙扎、小孔逃生等一系列由水桶蘭設(shè)計的動作劇。

不同的是，這朵水桶蘭花會用花粉管頂端的一種特殊設(shè)備，來獲取蜜蜂背上攜帶的花粉，并將它完整地搬運到雌蕊柱頭上。至此，水桶蘭圓滿完成了異花授粉。

待傳粉大業(yè)完成后，水桶蘭即刻把曾經(jīng)亮麗的花瓣，一點點收緊，最終，變成了一塊類似于抹布一樣的暗黃色組織。之后，關(guān)門謝客。

雄性尤格森蜜蜂，似乎也很開心，它在前后兩次經(jīng)歷了全身心的春藥SPA 后，顛兒顛兒地約會情人去了。

過程雖有曲折，結(jié)局還算美好。

我相信，這場花心里的較量，一定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心理角力，可惜我的認(rèn)知粗淺，無法準(zhǔn)確去解讀。它讓我想起了楚漢之爭的鴻門宴，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水桶蘭發(fā)出邀請函、捧出蜜汁、收縮花粉管、分泌膠水、獲取花粉等一系列計謀與手段，可謂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緊逼，儼然運籌帷幄的劉邦。尤格森蜜蜂被情欲沖昏了頭腦，多像當(dāng)年被頌歌和崇拜蔽塞了聰慧的項羽。植物與人，在某些方面，竟然如此神奇的一致。

年復(fù)一年，水桶蘭在自家花心里開設(shè)鴻門宴，是看家本領(lǐng)，也像是一本醒世箴言。蜜汁滴落間，芳香彌散時，相對弱小的植物，也可以是掌控動物于手掌心的強(qiáng)者。

作為另一個物種，我們，其實也都是這幅畫卷里的角色，為了生存，有時候我們充當(dāng)水桶蘭，有時候，卻是桶里的尤格森蜜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利用別人時，也有可能被人利用。

而其中所有的不幸，皆源自心底的欲望。

（摘自《植物，不說話的鄰居》，陜西人民出版社，朱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