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馬王堆帛書《五行》篇據(jù)考證為子思、孟軻等人所作,主旨為教導士人如何通過學習、思考和行動,成就仁、義、禮、智、圣,“德之行五和”的君子之德。帛書《五行》篇在“猶孔子之聞輕者之鼓而得夏之盧也”一句的理解上,長期以來在訓詁和闡釋上都存在較多爭議。筆者認為,“輕者”即“駕乘輕車者”,“夏”為歌頌大禹功績之雅樂《大夏》,“盧”字則通“呂”字,指演奏《大夏》時鼓音或以鐘聲模擬鼓音所構成的和聲。此句本義當是孔子聽聞駕乘馬車者擊鼓之聲,而由此聯(lián)想并理解了雅樂《大夏》低聲部呂音為模擬戰(zhàn)鼓之聲,進而通過思辨獲知《大夏》以戰(zhàn)鼓之聲歌頌大禹戰(zhàn)功的意涵。
【關鍵詞】馬王堆帛書;《五行》;儒家;思孟學派;樂政
【中圖分類號】B22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2-0007-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2.002
1974年在長沙馬王堆漢墓和1990年在郭店戰(zhàn)國楚墓分別出土了帛書《五行》篇和簡本《五行》篇。據(jù)龐樸先生的研究,《五行》篇可分為“經(jīng)”和“說”兩部分(“經(jīng)”是《五行》篇原文,“說”是后人為便于理解“經(jīng)”而增補的解釋性文本),郭店戰(zhàn)國楚簡《五行》篇有“經(jīng)”無“說”,而馬王堆帛書《五行》篇則有“經(jīng)”有“說”。在眾多學者的關注和不懈努力下,《五行》篇的整理、辨識、訓詁、注釋工作都取得了諸多進展,但也還存在若干難解之處。如何理解帛書《五行》篇中“說”部“猶孔子之聞輕者之鼓而得夏之盧也”一句便是其中一例。
一、文獻綜述
《五行》篇據(jù)考證為子思、孟子或其門人所作[4]。其中“說”部在解釋“經(jīng)”部“圣之思也輕,輕則形、形則不忘,不忘則聰”時,有“聰者,圣之藏于耳者也,猶孔子之聞輕者之鼓而得夏之盧也”一句[1]。對于該句的解釋,七四本帛書整理小組注:其事未詳。疑“輕”讀為磬,盧讀為虞,“虞”是懸磬的架子①。龐樸先生認為,“鼓”字在“七四”本釋“擊”;“輕者”疑為輕呂之誤。《逸周書·克般》有“擊之以輕呂,斬之以黃鋮”句(注:輕呂,劍名),則夏之盧(爐)者,似可作夏地或夏王所鑄兵器解[7]100。魏啟鵬先生則讀“盧”為“搏”,釋為“拊搏”[8]28-29,廖名春先生認為“輕”當釋為“經(jīng)”,“夏”當讀為“雅”,指雅音、正音。而“盧”當訓為“寄”,此句意為孔子聽到鼓所奏出的角音就領悟到了《雅》的寄托(寓意)[3]。
以上各位先生的解讀都存在一些缺陷和難通之處。七四本帛書整理小組只是給予某些猜測并未進行解讀,龐樸、魏啟鵬先生的釋讀也僅是某些猜測之言,而廖名春先生的解讀雖文意粗通,但以“經(jīng)”訓“輕”(角音)、以“雅”訓“夏”,以“寄”訓“盧”,對文字的轉訓過多,且遺漏了“輕者”之“者”字。此外,先秦“雅音”數(shù)量繁雜,僅聽某種音調就可以理解所有雅音的寓意和寄托,顯然有些與生活經(jīng)驗不符。但廖名春先生從音律的角度去理解該句的方向與上下文意是匹配的,也是值得重視的。
要解讀經(jīng)典文本,首先需要訓詁其文字。古代典籍中通假字眾多,解讀文本之間需要首先厘清其本字。清代錢大昕曾言道:“古人以音載義,后人區(qū)音與義而二之。音聲不通而空言義理,吾未見其精于義也。”[5]但僅僅訓詁其文字也還不夠,從一般詮釋學的角度上來說,還需要解讀者“從作者的時代背景、語言系統(tǒng)以及作者的經(jīng)歷入手,再現(xiàn)作者創(chuàng)作作品時的心理狀態(tài),并設身處地地在多義的文本中確定符合作者原意的解釋”[9]。這也就要求解讀者不但要精研文本,還要借用實踐經(jīng)驗去做進一步的分析辨識,確定作者在文本中真正要表達的指向和意涵。
二、何謂“輕者之鼓”
從帛書相關詞句來看,該句為解說“經(jīng)”部文本“圣之思也輕,輕則形,形則不忘,不忘則聰,聰則聞君子道”的解說范例?!奥敗币话銇碚f特指聽覺之敏銳,并引申為以聽聞之音而反思審視?!墩f文》:“聰,察也。”《廣韻》:“聞也,明也,通也,聽也?!薄妒酚洝ど叹齻鳌罚骸胺绰犞^聰,內(nèi)視之謂明。”《管子·宙合篇》:“耳司聽,聽必順聞,聞審謂之聰?!苯庹f“圣人之聰”自當從聲、音、樂之屬入手,可見“輕者之鼓”應當是某種特殊的聲音韻律,所以孔子才可以在聽聞之后進而反思審視,從而有所思得。那么“輕者之鼓”又是何種音律呢?《說文·車部》:“輕:輕車也。從車巠(jing)聲”。“輕”字從“車”,因此“輕”字之本義即為乘人或作戰(zhàn)之輕車。《淮南子·原道訓》:“末世之御,雖有輕車良馬,勁策利鍛,不能與之爭先?!?/p>
“輕車”與“鼓”又是何種關系呢?春秋車戰(zhàn),以重車載輜重,以輕車載人和作戰(zhàn),車戰(zhàn)時以金鼓為號,擊鼓而進,鳴金而退,鼓乃前進之聲?!秾O子兵法·軍爭》:“軍政曰:‘言不相聞,故為金鼓?!薄恫讨欣杉お殧唷罚骸昂笥薪疸`黃鉞黃門鼓車?!惫能嚰摧d鼓之車,因此,句中“輕”字當指戰(zhàn)車、乘坐之車抑或鼓車?!拜p車”御者(或乘者)載鼓而行,擊鼓驅馬前進或以此為樂,此或即為孔子所聞之“輕者之鼓”。
三、何謂“夏之盧也”
那么,能夠聞“輕車之鼓”而得的“夏之盧”又作何解呢?“輕者之鼓”和“夏之盧也”之間的關聯(lián)詞是“得”。“得”者,獲得,求得,知也?!俄崟罚骸胺睬蠖@皆曰得”。因此,“輕者之鼓”與“夏之盧也”二者應當是遞進、延伸、躍升的關系?!拜p者之鼓”是眼前的現(xiàn)實、具象,而“夏之盧”則是曾經(jīng)的、過往的或者更高層次的對象。
“夏”字在古籍中常指三代之夏朝,但也可作《大夏》之樂的簡稱?!肚f子·天下》:“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吨芏Y·春官宗伯》:“大司樂,掌成韻之法……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韶、大夏?!笨梢?,“夏”字除了指代夏王朝之外,還可代指禮樂之《大夏》。
“輕者之鼓”作為聲音之屬,(孔子)聞之而后能“得”需要具備一個前提,即曾經(jīng)對引發(fā)思考和獲得的“夏(大夏)”聽聞且不忘,而后才能“不忘則聰”。而作為天子之樂的《大夏》是否有可能被孔子聽聞呢?春秋末年,禮崩樂壞,原本在宗周演奏天子之樂的樂師散落各國,《論語·微子》載:“大師契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鼓武入于漢,少師陽、擊磬襄入于海?!蓖跏覙肺鑲髦林T侯,使諸侯乃至九卿大夫也可以欣賞天子之樂?!蹲髠鳌は骞拍辍吩疲骸埃▍枪蛹驹隰攪娛鍖O穆子,觀以周樂),見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庇纱丝梢姟洞笙摹分畼吩诳鬃铀幹攪坏嬖?,還很流行,孔子曾聽聞《大夏》之音,欣賞過《大夏》之舞是完全可能的。而在古代典籍中《大武》《武》之名并行,《韶》與《大韶》之稱同存,那么以“夏”代指《大夏》也是完全可以的。
若以“夏”為夏朝,那么聽聞某種鼓音能得知夏朝的某些事情,就有些脫離現(xiàn)實經(jīng)驗了。而且,不僅是“由鼓”可知,還要“僅鼓”可知——只能從“輕者之鼓”之類少數(shù)一些事件和聲音才能得知,否則,為何孔子要“聞輕者之鼓”才能“得”呢?顯然,“夏之盧”需要與“輕者之鼓”之間存在類似、近同的關聯(lián)才可以。
若“夏”可指禮樂之“大夏”,那么“夏之盧”又何解呢?“盧”字本義為飯器,但也可通“閭”字。《康熙字典·皿部·十一》:“盧,落乎切……又與閭同?!肚皾h·霍去病傳》:濟弓盧。注:水名。《史記》作弓閭?!倍伴偂薄皡巍蓖簟!稄V韻》:“閭,力居切”?!短祈崱罚骸皡?,力舉切”。二者同音互訓也是可行的。即便是“盧”字以“落乎切”,與“呂”字“力舉切”也相近,二者同音互訓也是可通的?!吨芏Y·春官·大司樂》:“乃奏黃鐘,歌大呂,舞云門,以祀天神?!编嵭ⅲ骸耙渣S鐘之鐘,大呂之聲為韻者,黃鐘陽聲之首,大呂為之合?!薄吨芏Y·春官·大司樂》:“奏黃鐘,歌大呂,奏姑洗,歌南呂,奏夷則,歌小呂。注:小呂一名中呂?!庇帧吨芏Y·春官·大師》:“陰聲,大呂應鐘,南呂函鐘,小呂夾鐘?!笨梢娫诖呵飼r期以編鐘為主樂器所演奏的大型舞樂中,黃鐘之聲激越響亮(“陽聲之首”),而大呂之聲渾厚配合(“為之合”),黃鐘演奏高音部為主,而大呂、中呂等演奏低音部和之為輔,均為大型禮樂的重要組成部分。
而《大夏》相傳為皋陶為贊頌褒揚大禹之功績而作,“夏之呂”或許就是《大夏》中模仿戰(zhàn)鼓的低音、和音(即呂音)。而孔子聽聞駕乘輕車者的低音鼓聲(“聞輕者之鼓”),正與《大夏》之中的呂音(即低聲部)(“夏之盧”)相近、相合,乃知《大夏》之樂中包含褒揚大禹赫赫戰(zhàn)功的寓意和內(nèi)涵。聽過《大夏》能“不忘”且“藏于耳”,聞鼓音而知雅意,乃推知所曾聽聞、不忘的《大夏》之韻,由此而知彼,由近而及遠,這或許就是音樂鑒賞方面的“聰”與“形”?!墩f苑·卷十九》:“孔子學鼓瑟于師襄,而諭文王之志;見微以知明矣;延陵季子聽魯樂而知殷夏之風,論近以識遠也?!贝艘布催@種圣人之“聰”。
四、“聲音樂政”之辨與“聞鼓而得夏盧”
據(jù)典籍記載,孔子是非常重視以音樂陶冶性情和以此進于政道的。《禮記·樂記》有云:“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编嵭ⅲ骸皩m、商、角、徴、羽五聲相雜比為音。”“宮、商、角、徴、羽為聲也,絲竹金匏土草木,音也?!庇纱丝梢?,在儒家音樂理念中,音樂與政道有著非常緊密的關聯(lián),且“聲”“音”“樂”“政”四者也有相對嚴格的界限,四者層層遞進、不可混同?!奥暋笔亲匀坏?、單一的聲響,“音”是有節(jié)奏韻律的、單樂器的混雜聲音;“樂”則是多種樂器的交響和聲(如咸池、大章,大韶,大夏等大型雅樂、樂舞)。而“樂”作為創(chuàng)作者表達其政治理念、理政思想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欣賞者可以通過反思審視其“樂”而知其“政道”。同時,“禮樂”與語言是可以相互轉化的。禽獸能聽而不知音,眾庶(平民)知音而不知樂,唯有君子才能“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這或許就是“孔子之聞輕者之鼓而得夏之盧”的最佳注解。
同時,“聲”“音”“樂”“政”四者,也是逐步遞進而不可跨越的。在孔門關于聲音與政道之間的邏輯鏈條中,“審聲”而不可“知樂”,否則“音”(單一樂器的韻律節(jié)奏)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審聲”就可以“知樂”,則無需有“音”)?!皩徱簟币膊豢伞爸保駝t《大韶》《大夏》《大武》等“禮樂”(大型綜合性交響樂舞)就沒有存在的價值。否定“禮樂”的存在價值和重要意義顯然不可能是孔子及儒家諸子的本意,因此,“輕者之鼓”(或“輕者之擊”)只能是帶有節(jié)奏韻律的“音”,審音而知樂,“夏之盧”也應當代指禮樂《大夏》或其一部分,而不能是夏王朝之“政”或其他。因此,“孔子之聞輕者之鼓而得夏之盧也”即《禮記·樂記》中所論述的“君子審音而知樂”的圣人體例,并由此成為《五行》篇中作為“圣人之聰”的具體說明事例。
五、結論及余論
眾所周知,儒家以“禮樂”并稱,并把“樂”作為六藝之一。音樂不但是儒家學習的重要技能,而且是理解并掌握治國理政知識的重要載體?!墩撜Z·子罕》云:“子曰:吾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薄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骸埃ㄔ姡┤傥迤?,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睆囊陨衔谋緛砜?,孔子或是周游至衛(wèi)國時聽聞并學習到了禮樂的相關知識和方法,本來僅有聲音的“禮樂”從此可以理解并以語言文字表述之(“得而述”)。
而音樂、禮樂又是如何承載信息和內(nèi)容,從而可以“審樂而知政”的呢?《禮記·樂記》中也有進一步解釋:“鐘聲鏗,鏗以立號,號以立橫,橫以立武,君子聽鐘聲則思武臣……鼓鼙之聲歡,歡以立動,動以進眾,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君子之聽音,非聽其鏗鏘而已也,彼亦有所合之也。”由此可見,在禮樂之中,不同的樂器、樂音有不同的信息和表達內(nèi)容,不同的表達對象也會使用不同的樂器和樂音。這種嚴格的音樂形式和對應關系,也就可以被理解為儒家“審聲知音、審音知樂、審樂知政”的方法論。同時,“輕者之鼓”屬于“鼓鼙之聲”,而《呂氏春秋.仲夏紀》云:“禹立,……命皋陶作為夏侖九成,以昭其功?!薄断膩觥芳础洞笙摹罚洞笙摹分畼窞檎汛笥碇?,正與“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相合。因此,“孔子之聞輕者之鼓而得夏之盧”,則可以解讀為孔子聽聞(駕乘輕車者之)鼓音,思及近似之《大夏》中的呂樂,進而可知大禹之功、大禹之政,此或即圣人“形則不忘、不忘則聰”的形外方式。
另外,“孔子之聞輕者之鼓而得夏之盧也”,這可能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歷史事件,帛書《五行》篇“說”部的作者(孟子或思孟學派的門人弟子)或從師長處聽聞后,遂以此事例說明圣人的現(xiàn)實存在(孔子)可以“形則不忘,不忘則聰”和“聰者,圣之藏于耳者也”。但現(xiàn)有文獻中筆者尚未發(fā)現(xiàn)有相關記錄,如果未來可以發(fā)現(xiàn)相關記載的話,那么此句之解讀再無疑問。當然,這一事件也可能只是儒家弟子對其師長的推崇之語,或假托孔子之名以論其理而已——這種假托圣人之言、之事的論述方式在戰(zhàn)國典籍中也非常多見。
注釋:
①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編,《馬王堆漢墓帛書(壹)》,26頁,注釋(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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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何建遠(1982-),男,山東臨沂人,文學學士,研究方向:規(guī)范倫理學、中國古代哲學、比較哲學、馬王堆出土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