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星野道夫
每年7月,愛斯基摩奧運會都會在費爾班克斯隆重舉行。
阿拉斯加全境的愛斯基摩村子都會派人到場,參加各種傳統(tǒng)競技項目(游戲)的比拼,比如用一根繩子拴住對戰(zhàn)雙方的耳朵,你拉我扯的拔河游戲啦,看誰能把球踢得更高的“踢高高游戲”啦……好一場“滑稽”的奧運會。大會的重頭戲,則是每個村子分別表演的愛斯基摩傳統(tǒng)舞蹈。每天晚上,位于市中心的巨型室內會場都會被數千人撐滿。他們不全是愛斯基摩人,還有費爾班克斯等阿拉斯加各大城市的居民,更有來自美國本土的眾多游客。
沒想到在為期4天的賽程拉開帷幕的第一天早上,我接到了一通電話。
“你是米利基洛克對吧?是我啊,亞爾·金吉克!”
米利基洛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波因特霍普村的人給我起的愛斯基摩名字。當年帶我一起去捕鯨的伙伴亞爾·金吉克居然打電話給我了。他說,他和村里人這會兒都在費爾班克斯呢。
“我一大早就開始翻黃頁了,一直在找你的名字,可就是找不到啊,因為我不記得你姓啥了!”
拿著聽筒的我撲哧一笑。天知道他花了多少時間才找到我。
“今晚輪到波因特霍普上場啦。我們今天下午會在阿拉斯加大學排練,你也來看看吧!約翰跟莫麗都很想你呢。嘿,米利基洛克,回頭見!”
“It made my day”——在英語中,這個說法的意思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讓人滿懷期許,讓這一天都過得心滿意足”。在遙遠往昔見過的某個人還惦記著我,這是何等的幸福啊。
在波因特霍普村跟愛斯基摩人一起捕鯨已經是13年前的事情了。我的旅行經驗也算是比較豐富的了,卻從未有過那般強烈的體驗。那晚的風景至今歷歷在目。一頭北太平洋露脊鯨噴著水,從冰間水道的那一頭緩緩游來。在冰面的營地,每個人都屏氣凝神,望著鯨魚所在的那一點。環(huán)繞我們的冰雪世界被染上了神秘的白夜色彩,滿月當空。冰上擺著一排愛斯基摩皮筏(用海豹皮做的小船),兩兩相隔百米左右。男人都躲在船邊紋絲不動,仿佛被凍僵了一般。時間凝固了,全世界就只有那頭一無所知的鯨魚還在游動。當時的寂靜是我這輩子都無法忘懷的,那是無比深邃的靜謐,連鯨魚的呼吸聲好像都能聽見。
說時遲那時快,十多艘皮筏默契地滑向海面,仿佛大家提前商量好了似的,許許多多的影子在波光粼粼的海上悄無聲息地朝那個點前進。太美了!小小的人類在自然這個巨大容器中開展的營生,著實美得一塌糊涂。
在為期一個月左右的捕鯨活動中見到的種種風景,在我的記憶中真真切切地沉淀下來,而這個寶貴的機會,正是亞爾為我爭取來的。照理說,捕鯨是不容許外人參與的,為了帶上我,亞爾特意去找村里的長老交涉。
那天下午,我跟妻子一起來到阿拉斯加大學的排練場地。還沒開門,我們便聽到了激烈的鼓聲。只見20多個村民一邊敲打傳統(tǒng)的鼓,一邊唱歌跳舞。我走進觀眾席,遠遠地看著他們。就在這時,亞爾向我揮了揮手。
為了不打擾大家排練,我們悄悄找了座位坐好。我看到了當年的捕鯨隊長,村里的長老約翰·奧庫特里克,還有他摯愛的妻子莫麗。不一會兒,約翰便認出了我,對莫麗耳語了幾句。我還看到了村子的新生代核心人物阿內斯特與彼得。每一張面孔,都是那么教人懷念。
排練的氣氛活潑卻不失嚴肅,只聽見長老們毫不留情地對表演愛斯基摩舞蹈的孩子們提意見。眾所周知,在阿拉斯加的眾多愛斯基摩村莊中,波因特霍普的舞姿最為有力。
突然,亞爾站了起來。他要一個人跳嗎?我可從沒見過他的舞姿。亞爾一個轉身,面朝我們,高舉雙手,大聲喊道:“道夫,這支舞是獻給你的!”
我能感覺到眾人的視線突然集中在自己身上,簡直不知所措。
敲打海豹皮的節(jié)奏與亞爾強有力的動作呼應起來。他在寬敞的會場東奔西走,在村人的歌聲中逐漸變身為一種動物。他的身體釋放出無窮的能量,他的雙眼仿佛正注視著無限遠的彼方……這個男人的舞蹈,讓我感覺到了自遠古時代生生不息的先人。忽然,我想起了亞爾的亡父。他是最后一代真正意義上的愛斯基摩人。我曾在波因特霍普村的某個夜晚聽這位老者講述古老的捕鯨故事。
排練結束后,大家一起做了禱告。之后,我與約翰、莫麗、亞爾和其他村人一一擁抱,慶祝久違的重逢。
夜已深,數千名觀眾將愛斯基摩奧運會的會場擠得滿滿當當。片刻后,便是波因特霍普村上臺表演的時刻。村人奏響強勁的鼓聲,唱起蕩氣回腸的歌謠??蓯鄣膼鬯够π∨笥褌?、長老們、女眷們……大家用舞蹈呈現各自的故事。然后就輪到亞爾上場了。在滿場觀眾的注視下,他跳得游刃有余,如魚得水。那震撼靈魂的舞姿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亢奮了起來。在響徹會場的喝彩聲中,我又是歡喜,又是驕傲,仿佛得到喝彩的是我自己。我是多么想揪住一個人告訴他,我當年跟那個男人一起,在北冰洋劃著愛斯基摩皮筏追過鯨魚……
第二天,長老約翰·奧庫特里克、他的妻子莫麗和亞爾來到我家做客。波因特霍普至今保留著愛斯基摩人的傳統(tǒng),而約翰是村里的精神領袖,我一直敬他如父,而他也待我似子。我們聊起了那個捕鯨之夜。一眨眼,13年過去了。
“我還記得在鯨魚現身的那個寧靜的夜晚,你因為在冰面亂跑被大伙兒一頓臭罵呢?!?/p>
“是啊,因為我不知道鯨魚能聽見我的聲音?。 ?/p>
不知不覺中,話題轉移到了即將出世的孩子上。
“我現在給他起個愛斯基摩名字吧。”
“真的呀?”
“尼比克……就叫這個名字吧……那是我母親的名字。她一定會很高興的。”亞爾如此說道。
我想起了那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85歲的她還硬朗著,就住在波因特霍普村。明明只是傳承了一個名字,我卻有某種東西將會延綿不息的預感。
突然,約翰長老唱起了古老的愛斯基摩歌謠。他的歌聲是那么輕,仿佛在和什么人說話一般。在透過窗戶灑進屋里的夏日暖陽中,我們細細聽著,聽著。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旅行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