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森
姥姥站在院子里的竹林旁,在往繩子上晾曬我的衣裳,天藍(lán)色的牛仔褂,被水浸濕后,呈現(xiàn)出藍(lán)黑墨水一樣的色彩。姥姥攥住褲腰,用力把褲子甩了又甩,噗噠,噗噠,力道十足,剛才還軟塌塌的褲腿瞬間變得挺括,好像上課昏睡的學(xué)生突然被老師叫醒,重新恢復(fù)起精神。
姥姥一邊晾褲子,一邊跟我講,小年,這么冷的天,你就敢下河,再不聽話,非得讓水猴子把你逮去。姥姥說話慢悠悠的,從不會大喊大叫,她生氣了也不罵人,她會沉默,會把憤怒和委屈當(dāng)作溫?zé)岬挠笾?,小口小口地吞咽下去。姥姥腿腳不好,走路卻沒有聲音,有時我蹲在地上玩搭建高樓的游戲,姥姥會突然從我背后伸出手來,拈起一小塊積木,擱在需要擺放的位置上。
積木是爸媽送我來姥姥家的路上買的,如今三年過去了,積木已在我的無數(shù)遍摩挲中,剝落了漆皮,變得和我對爸媽的記憶一樣,陳舊而殘缺。在我僅存的印象中,我只記得爸爸長著一個方下頜,嘴很闊,不管陰雨天還是夜晚,他總戴著墨鏡,穿襯衣的話,永遠(yuǎn)都會把袖子卷起來,看起來很麻利的樣子。我媽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睫毛垂下來,能遮住睜開的眼睛,除此之外,我似乎還能記起媽媽嘴角上有顆痣,可是把這些散落的部分收集在一起,那完整的畫面卻怎么也拼湊不起來了。
爸媽送我來姥姥家的那個冬天,我剛過完四歲生日,臨走前,爸爸塞給姥姥一個紙條。姥姥對著紙條端詳半天,說,不用這么麻煩,能找到一個,就能找到另一個,留一個就成。爸爸站在門口,抽著煙,一片煙霧繚繞,讓人看不清他的面目,爸爸說,以后不一樣了,您老好好照看孩子,以后我還會回來。我拉著姥姥的手,看到媽媽捂著臉,蹲在墻角里哭,媽媽穿著一件長款毛衣,細(xì)碎的卷發(fā)在她肩上一顫一顫的,好像蠕動的毛毛蟲。
爸媽走后,姥姥按著紙條上的號碼打過幾次電話,從沒有接通過,爸爸的號碼是空號,媽媽的電話能打過去,但在長久的等待后,只能聽到一串冰冷的提示音。每次姥姥打完電話,都會捏著衣角,站在小方桌前愣上半天,好像爸媽都是無辜的,她才是那個做錯事的人。
我記得有一年夏天,我在姥姥家門口玩泥巴,看到石頭媽媽騎自行車帶石頭從縣城回來。石頭媽媽從車上跳下來,小心地扶了一把后座的布匹,而后甩甩頭發(fā),推車往前走,坐在橫杠上的石頭抓著一頂太陽帽向我揮舞,那頂帽子簇新、潔白,帶著美妙的光暈。我看著石頭的帽子有點兒出神,突然想起我也有媽媽,于是匆忙跑回屋里,翻出那張紙條,學(xué)著姥姥的樣子給媽媽打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說普通話的小女孩,聽聲音,應(yīng)該和我差不多大。小女孩說,你是誰,這里沒有你的媽媽,這里只有我的媽媽。
離姥姥村不遠(yuǎn),有一個叫蒲家莊的地方,據(jù)說很久以前,那里有一個會寫故事的老先生,為了減輕我的孤獨,姥姥就跟我講她聽來的故事,什么可以看到金銀財寶埋藏之地的鱉寶啦,什么死后化為牡丹的書生啦。我問姥姥,這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姥姥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想了想,又問,那爸媽還會回來嗎?姥姥說,只要你相信,他們就一定會回來的。
姥姥把衣服晾完,陽光已擦著瓦楞晃進(jìn)院子里來,于是陰濕、昏暗的小小竹林里,便有了光。姥姥把盆里的水潑進(jìn)竹林里,動作上慢了半拍,像是怕會沖出什么東西一樣。姥姥說,讓你買個東西,還能少一半,你跟我說,是不是又遇到石頭了?姥姥問我,我不想回答,我的心里只想著石頭,想著今晚我們要實施的秘密計劃。姥姥看我不言語,拾起地上的肥皂扔進(jìn)盆子里,趔趄著朝廚房走去。姥姥是那么瘦小,盆子卻碩大無朋,怎么看都像是盆子在拖著她走。
暖床的輸液瓶燙了我的腿一下,我用腳后跟往瓶子上捅了一腳,輸液瓶咕嚕嚕地從被子里滾了出去。姥姥讓我裹住被子不要出來,我卻把腳從棉被里伸出,一點點靠近床腳的火爐。爐蓋上遺留著烤咸魚的油漬,從爐蓋的縫隙處,能看到有刺眼的光點在閃爍,無數(shù)的植物纖維脫離木炭母體,在熱流中騰起,灼燒,爆炸,消隱,繼而紛紛墜落,它們堆積在一起,坍塌成一座小小的墳塋。記得姥姥曾說過,草木灰是疏通血瘀的良藥,不引火燒爐子的人,要到藥店才買得到。眼見這融為一體的灰白色粉末,我想起今早看到的石頭腿上的傷,于是跳下床,找了個塑料袋,抓起一把灰粉裝了進(jìn)去,放在了床底下。
石頭腿上的瘀紫微微隆起,好像包著一團(tuán)火,我用指頭在上面按了一下,白點消失得很慢。我說,石頭,你爸是不是又打你了?石頭把腳挪了挪,說,沒有,我自己碰的。可能是怕我多問,石頭把帽子遞給我后,打著寒戰(zhàn),一聲不吭地走進(jìn)河里去了。
早上姥姥讓我吃咸魚,喝芋粥,我極力抵觸,我說,姥姥,這咸魚怎么一股臭腳丫子味兒?姥姥夾起一條,聞聞?wù)f,哪有啊,這不挺香的嘛。我嘴巴緊閉,就是不吃,姥姥只好塞給我錢,讓我去村口的小鋪買牛肉罐頭。我抓起罐頭往回走的時候,正巧遇上了隔壁鄰居家的石頭。石頭看見我手里的東西,想讓我分一半給他,我說,這可不行,姥姥讓我抓緊回去,要是東西少了,她不得問我?石頭說,王小年,我不白吃你的,我拿鴨蛋給你換。我晃著腦袋,往他身上瞅了瞅,沒見鼓起的地方,我問石頭,鴨蛋在哪里呢?石頭說,在河里。我說,你別胡鬧,河里怎么會有鴨蛋呢?石頭把流出的鼻涕啪地甩在地上,猛地做了一個往下蹲的動作,他說,現(xiàn)在天暖和了,有的鴨子在河上游泳,撲哧一下就把蛋下到河里去了。聽石頭這么說,我突然有了興致,就跟他來到了河邊。
太陽從水里跳出來,嫣紅嫣紅的,好像班里女生的臉,留在落滿白霜的草皮上的腳印,微微冒著熱氣。石頭的太陽帽臟得看不出顏色,有種熟悉的陌生感,我把帽子翻轉(zhuǎn)過來,蓋在了牛肉罐頭上面,想象著魔術(shù)表演的結(jié)果——等我再把帽子掀開,底下就會出現(xiàn)兩個一模一樣的罐頭。我心滿意足地抬起頭來,看到石頭在河中直起身子,他不停地把手抬起,又放下,好像在擦臉上的什么東西。
石頭姓石,名字卻不是這個,我們叫他石頭,是不知道該叫他什么。他都十歲了,他爸也不讓他上學(xué),就任由他在村里閑逛,上墻爬樹,偷雞摸狗。在姥姥村里,石頭爸爸是出了名的酒鬼,自從石頭媽媽去世之后,他沒有一天是清醒的,整天爛醉如泥。如果石頭爸爸喝得不是那么醉,雙腳還能移動,他就會把憤怒轉(zhuǎn)移到石頭身上,咬牙切齒把石頭追到街上,石頭在前面跑,他就揮舞著掃把,在后面追。長期的追逐,讓石頭擁有了躲避傷害的經(jīng)驗,石頭跑起來的樣子像一只兔子,他左蹦一下,右躥一下,每次眼看掃把就要砸在他的屁股上,他就會猛地一個急轉(zhuǎn)彎,讓爸爸撲空,摔個趔趄。父子兩人追逐的畫面,已成為村里孩子們司空見慣的場景,有看不慣的街坊將石頭爸爸?jǐn)r下,勸解幾句,石頭爸爸就要大聲咒罵,跟人家捉對廝打。
我喊,石頭,回來??伤饩?,不理會我的召喚,非要在這黑沉沉的水底,翻出一枚無人認(rèn)領(lǐng)的鴨蛋。我心里不得勁兒,往河的下游看,發(fā)現(xiàn)在離我不遠(yuǎn)的岸邊就浮著那么一枚鴨蛋,鴨蛋有手掌大小,泛著驟雨前的天青色,它被一塊青石攔住去路,陷入進(jìn)退兩難的境地。我撅了根樹枝,去夠鴨蛋,早春的河岸濕滑,不小心腳下,極易劈叉,我只覺得天光在眼前閃了一下,接著,就聽到有什么東西撲通一聲掉進(jìn)河里去了。
爐底的灰燼又積起一層,想到河水的寒冷,我裹緊被子,身上還能冒出一層雞皮疙瘩。我在河里灌了一肚子水,上岸后,卻一口都沒吐出來。石頭一邊給我捶背,一邊說,你還上學(xué)呢,這都不知道,鴨蛋這么沉,怎么能浮在水面上呢?我說,我不是想讓你趕緊回來嗎?石頭力氣大,剛才他一只手就把我提了上來,現(xiàn)在他的手又成了擂鼓的捶,而鼓面就是我的后背,他的拳頭捶得我后背咚咚直響,我說,別捶了。石頭很認(rèn)真地跟我說,不捶怎么行,再吐吐,吐吐舒服。我伸出胳膊,把他的手隔開說,石頭,我不被水嗆死,也要先被你捶死了。
風(fēng)從河上吹來,濕衣服貼在身上,我哆嗦著把石頭的帽子移開(當(dāng)然牛肉罐頭還是只有一個),拽開罐頭的拉環(huán),抓起幾片牛肉,塞到石頭手里。石頭聳動兩腮,一邊嚼著食物,一邊哇啦哇啦地跟我說,小年,我還是那句話,我不白吃你的,我有個秘密計劃,你肯定感興趣。我把卷起的罐頭蓋子向下壓,努力使它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我說,什么計劃?石頭說,晚上我要去縣城,你愿意去的話,我可以帶上你。我說,你可別傻了,剛才你跟我說河里有鴨蛋,我聽了你的,結(jié)果弄了一身水,現(xiàn)在你又說去縣城。石頭,你知道嗎?姥姥跟我說過,縣城離這里起碼幾十里路,就咱們倆小孩,走路得走到猴年馬月??!石頭說,我家的自行車好久沒騎了,我回去找出來,打打氣,到時候,我騎自行車帶你去。我說,縣城有什么好的,跟我爸媽上班的那個小鎮(zhèn)差不太多。石頭吃完牛肉,吮著手指,說,可不一樣,縣城有公園、動物園、植物園,有水族館、圖書館、游泳館,縣城還有很多超市,超市貨架上什么都有,有麥麗素,有跳跳糖,有雞腿面包。對了,城北還有個火車站,火車你見過沒有?跟個鐵蜈蚣一樣,一截一截的,一拉汽笛,嗚的一聲,呼呼地往前跑,火車能上山,能入海,屁股上綁個火箭,嗖一下,就能上天,能當(dāng)宇宙飛船。我說,你說的我都見過,不過火車我沒坐過,我想坐上火車,去找我爸媽。我用濕淋淋的手,在地上寫“火車”兩個字。石頭問我,你還能找到你爸媽嗎?我說,只要相信,就一定能找到。石頭又問,你怎么不帶你姥姥一塊去?我說,我姥姥腿腳不方便,她走上一會兒,腿就疼得要命,我不想讓她跟著我受罪。石頭把胳膊疊放在膝蓋上,他身上有股泥土的味道,干燥好聞,石頭說,成,到了縣城,咱們就坐火車。我早就想好了,我小姨在縣城里工作,她管咱們吃住。去縣城也沒那么難走,沿著這條河往西走上一段兒,能看到一座橋,過了橋,再沿著盤山路繞幾圈,跨過兩座山,就到了。路我還能記個大概,不過迷路了也沒關(guān)系,晚上有開大車的司機(jī),問他們也成。見我不說話,石頭湊到我臉上,問我,怎么?你怕了?我搖搖頭,復(fù)又點點頭,說,我怕姥姥不讓我出去。石頭說,等你家熄了燈,我就來叫你,我不敲門,我給你發(fā)暗號。聽石頭這么一說,我突然想起電視上放的《暗礁》里,偵查員在公園里試探特務(wù)的黑話,心里怦怦亂跳起來,我問石頭,暗號是什么?石頭說,到你姥姥家柴火垛那里,我就學(xué)貓頭鷹叫,你聽到就抓緊出來,盡量別讓你姥姥聽到你出門,要是她聽到了,問你去哪里,你就說,我要去上廁所。我說,知道了,你再叫幾聲,我把聲音記下來。石頭把手搭在嘴邊,做喇叭狀,大聲朝河上叫,咕咕,咕咕。石頭的嗓音低沉、短促,對岸的蘆葦蕩里驚起一群水鳥。
姥姥用剩下的牛肉燉了一鍋粥,平時我喝兩碗就要打嗝,可今天我喝下去半鍋,才覺得半飽,我撫摸著肚皮,不明所以。姥姥笑著說,哎喲,小年喝這么多,這是要長身體了??赡苁窃缟衔以谕饷嫱娴臅r間太長了,河上風(fēng)大,吹得我臉上發(fā)燙,姥姥把水壺坐在爐蓋上,我便在壺嘴飄出的煙霧中,慢慢酣睡過去。
再醒來時,月亮已照進(jìn)院子,我支起身子,看到姥姥正坐在火爐前用棒針打毛衣。可能是明白自己腿腳不好,沒法干重活,所以只要坐下來,姥姥就會沒日沒夜地做女工,為了多賺兩個錢,她會給鄰居縫棉襖、做褥子、納鞋底,我身上的衣服,也多半出自她的手。現(xiàn)在春天來了,姥姥想用媽媽織毛衣時剩下的線團(tuán)給我織個坎肩,姥姥前后織了有半個月,現(xiàn)在到了收尾階段,坎肩上只差一個衣領(lǐng)。我揮著手,把飛蛾從身邊趕開,看到早上晾曬的衣服早已被姥姥疊好,放在了枕頭邊上,衣服四角尖尖,有點兒像折好的紙包。我把衣服攤開,一件件往身上穿,姥姥聽見動靜,回過頭來,問我,小年,這么晚了,穿衣服干什么?我說,晚上冷,我想穿著衣服睡覺。姥姥說,爐子燒著還冷?我說,冷。姥姥把毛衣放下,說,你床上不是有輸液瓶嗎?拿來,我再給你灌點兒熱水。我說,不,我怕燙。我的挑剔勁兒把姥姥逗樂了,姥姥說,好,那你就穿衣服睡吧,小年,不過有一件事,你一定聽好了,以后可不準(zhǔn)再跟石頭玩了,這沒媽的孩子,咱可憐一下沒錯,可你和他混在一起,保不定哪天他爸的掃把就得砸到你屁股上。姥姥說完,就把線團(tuán)收好,跟那件沒織好的坎肩一起堆在座位上,而后熄了燈,輕輕走到隔壁屋里去了。
我媽姊妹六個,都是清一色的女孩,以前聽街坊們說,在我媽之前,姥姥還生過一個男孩,只是男孩命運不濟(jì),剛出生不久便夭折了,這事兒對姥爺和姥姥打擊很大。姥爺連著幾天不吃飯,蹲在門口抽旱煙,姥姥哭得死去活來,晚上抱著死去的孩子,不讓大家靠近。親戚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都說,她一輩子就都想要個男孩,就是不能遂愿,她實在太苦了,就讓她再抱幾天吧!可是半個月過去了,孩子的皮膚都黏在褥子上了,姥姥仍然架著胳膊,不讓人碰。姥爺看這架勢,心里急躁起來,他強忍住悲傷,趁姥姥午睡的時候,將小小的尸體埋在了院子里的竹林中。孩子的消失讓姥姥淚水漣漣,在那個陰雨綿綿的晚秋,姥姥不顧坐月子不能受涼的禁忌,趴在院子新培的泥土上號啕大哭,誰都拉不動,可能是從那時候起,姥姥的腿就染上了關(guān)節(jié)病,天氣稍微陰冷一點兒,姥姥就要臉色蠟黃,眉頭緊鎖。
我那位小舅的離世,于姥姥來說意味著什么,姥姥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只是有來串門的鄰居談到院子里郁郁蔥蔥的竹林時,姥姥就會默默地走出門去,而后過上很久,差不多等到茶水都涼了,姥姥才會收拾著笸籮、畚箕之類的東西,歪歪斜斜地走回來。
夜晚風(fēng)停了,我趴在床上,聽房屋內(nèi)外的動靜,隔壁屋里姥姥發(fā)出輕微的嘆息,河水沖撞青石發(fā)出的響聲,像音樂課上老師敲擊的三角鐵,在我聽力所及的盡頭,似乎還能聽到蘆葦蕩里水鳥的鳴叫,只是那叫聲跟石頭的音色相差太遠(yuǎn)了。我翻了個身,把手墊在枕頭下面,正納悶石頭怎么還沒來時,大門外面突然響起了咕咕的叫聲,咕咕,咕咕,那聲音富有節(jié)奏感,帶著莫名的喜悅。姥姥問我,外面是什么聲音?我說,不知道。我摸索著,把鞋穿好,坐在床沿上,等著姥姥接下來的話。我等了好久,等來的卻是一連串的鼾聲,我放下心來,慢慢從床底掏出那包草木灰,塞在口袋里,而后幾步走到門前,去拉門把手。平時沒覺得姥姥家的門有多難開,可真要做到開門時一點兒聲音不出,又極其困難,我捏著把汗,剛把門開出一條小縫,門的合頁就吱呀呀地響起來。我握住門把手,站在月光中不動,聽到姥姥的床上撲簌簌響了幾聲,姥姥咽了咽唾沫,問我,小年,去哪兒?我說,姥姥,我出去上個廁所。姥姥說,別走遠(yuǎn)了,我聽著外面夜貓子在叫,挺瘆人的。我嗯嗯地敷衍著,快速走出去,把門在身后帶好。
河上籠著一層薄霧,像罩在床上的蚊帳,大路上沒有人,月光照在路面上,光滑雪亮,好像大路才是明晃晃的河。我從姥姥屋的窗戶下面鉆過去,拐過墻角,對著柴火垛的陰影處小聲喊,石頭,咱們走啊。我連著喊了幾聲,見沒人應(yīng)答,就走過去查看,可來回兜轉(zhuǎn)幾圈,卻只在地上撿到一片羽毛。我把羽毛裝進(jìn)口袋,往天上望,云朵擦過月亮,抹去灰塵,月光顯得愈加皎潔,明明是月朗星稀的夜晚,我的心里卻慌亂不已,我沒敢在外面逗留多久,就縮起脖子重新回到床上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大約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我聽到門板嘭一聲被撞到了墻上,接著蓋在我身上的被子也被什么東西揪起,掀到了一邊,在照進(jìn)窗戶的月光中,我看到一只體形碩大、戴著太陽帽的貓頭鷹,它抓住我的衣領(lǐng),把我提了起來。我驚慌失措,大聲喊,夜貓子,你想干什么?你再抓著我不放,我姥姥會打你的。聽到我說這些,那只貓頭鷹竟咯咯地笑起來,它把戴著帽子的頭緩緩壓下來,我發(fā)現(xiàn)它竟然長著一張石頭的臉,石頭用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說,小年,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我是石頭啊,我家的自行車胎破了,我不會補,我思前想后,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變成貓頭鷹的樣子,帶你去縣城坐火車了。隔壁屋里,姥姥的鼾聲輕微細(xì)小,石頭把我從屋里拎出來,直沖向明朗的夜空中,月色如晝,耳邊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我們從河流上方飛過去,在群山之間盤旋,在靠近城北的地帶,我們看到了一列在山間飛馳的拉貨火車,車廂里黑漆漆的,看不清裝的什么。石頭說,這就是你要坐的火車,現(xiàn)在我就把你扔下去,你準(zhǔn)備好了,你不用害怕,摔不著你的。我瞇起眼睛,只覺得背上松了一下,褲角被風(fēng)翻到了小腿上,在急速的墜落中,我聽到石頭咕咕遠(yuǎn)去的鳴叫。等我再次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一節(jié)車廂里,身體下面堆滿了木炭,山風(fēng)從窗口灌進(jìn)來,火車順著山坡急轉(zhuǎn)而上,接連不斷的急轉(zhuǎn)彎讓我的胃里痙攣,我猛地從車廂里爬起,把頭從窗口伸出去,朝著路邊嘔吐起來。
姥姥說,那晚我發(fā)高燒,嘴里一直哇哇亂叫,天快亮的時候,我從床上坐起來,吐出一攤臭烘烘的水,水呈黑色,里面還有一條翻騰的黃鱔,黃鱔有食指長,肥碩得像只鴨梨,姥姥用竹簽把黃鱔挑了,發(fā)現(xiàn)它胃里全是米粒和牛肉末。
我把跟石頭計劃去縣城的事告訴了姥姥,姥姥去石頭家問過,發(fā)現(xiàn)石頭不在家,石頭爸爸聽到這個,人慌了,酒一下子醒了大半,他趿拉著拖鞋,在村里轉(zhuǎn)了好幾圈,又跑去河邊呼喊,仍不見石頭的蹤影,只好跑去派出所,報了警。警察接到報案,立即組織精干實施搜尋。警察牽著警犬,挨家挨戶尋覓,最后一直追到河上的大橋附近。遇到水,警犬的鼻子就不管用了,警犬蹲在警察腳下,無助地舔著舌頭,望著河水自西向東流去,一直在前方的拐彎處隱沒。
石頭的失蹤成為附近十里八村的重大新聞,無數(shù)皮膚黝黑、牙齒發(fā)黃的農(nóng)民從四面八方趕來,將河岸圍堵得水泄不通,他們指手畫腳,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聽起來簡直像一群在林間飛舞的麻雀。姥姥村里的人也匯入了圍觀者的河流,正午原是炊煙升起的時刻,村民們卻選擇丟掉圍裙、菜刀、搟面杖,三五個結(jié)伴,來到岸上看熱鬧。我問姥姥,要不要去看看?姥姥說,人命關(guān)天,我心里惦記這孩子,咱們也去吧。我拉著姥姥的手,大步往外走,姥姥猛拽我一下,說,去之前咱可說好了,河岸上人多,你可不準(zhǔn)亂跑。
等來到河岸上,姥姥的話早已被我拋到了腦后,我留姥姥在人群外面,不顧姥姥在身后的叮囑,自己撥開一條條的人腿,從縫隙里爬了進(jìn)去。太陽照得人眼暈,警察開著汽艇在河道上巡視,他們不斷轉(zhuǎn)動腦袋,期待水面上會有奇跡發(fā)生;幾位水性好的村民也加入到搜尋隊伍里來,他們喘著粗氣,一次次地潛入河底,把撈上來的人形物品統(tǒng)統(tǒng)扔到岸上。河岸儼然成了失物認(rèn)領(lǐng)處,雨衣,塑料模特,布娃娃,還有人從水底抬出了一副長著胡須的山羊骨架。警察和熱心的村民在方圓二十公里的地界搜尋了整整一個星期,最后只在大橋下的草窩里找到了石頭的帽子。
在尋找石頭的這段時間里,石頭爸爸曾給石頭小姨打過電話,問孩子是不是在她那里。石頭小姨回答,自從那次姐姐帶石頭來城里之后,就再也沒見過石頭。接下來,石頭小姨的話就讓石頭爸爸淚眼蒙眬了,石頭小姨說,石頭這孩子,乖巧,聽話,等再見到他,我一定要好好抱抱他。石頭爸爸聽到這個,心里不是滋味,他沒再說什么,就把電話掛了。
幾個月后的一個清晨,人們在大橋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具浮尸,尸體高度腐爛,膨脹為巨人觀,警察趕來處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尸體緊緊攥著一頂太陽帽,兩名法醫(yī)忍著尸臭,合力才把那只濕滑的手掰開。
對于石頭的失蹤,我和姥姥有著不同的看法。姥姥說,以前這種事不是沒發(fā)生過,有的女人帶著孩子來河邊洗衣服,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孩子就不見了,其實就是讓水猴子給拖走了。水猴子長著鳥的喙,青蛙的腿,猴子的軀干,烏龜?shù)暮蟊?,頭頂有個儲水的碟(碟內(nèi)無水,則法術(shù)盡失),這怪物在水中力大無窮,像你這種小孩,他一天吃一個。姥姥嘆口氣,又說,唉,石頭一家人真是命苦,祖上的話沒錯,家里要是沒有女人,這家啊,遲早要散。姥姥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在給字典包書皮,我知道,姥姥講水猴子,是為了嚇唬我,她是怕我不聽她的話,到處亂竄,才這樣說的。其實在我心里,我更相信石頭是變成貓頭鷹飛走的,他沒有飛到小姨家,而是飛到一個沒有饑餓與暴力的世界去了。
石頭在那年春天的匆匆離去,讓我的暑假變得枯燥無味,在蟬鳴聒噪的炎熱午后,我將那本新買的字典翻了又翻,查找了一切關(guān)于羽毛的詞語,羽片,羽枝,羽軸,在無意間,我還發(fā)現(xiàn)了“毣”這個字,從字形上看,毣像是一根垂下的鳥羽,毣不表示敷貼,也不表示墜落,兩個毣字疊在一起,意為思念的樣子。
姥姥熄滅燈以后,字典也沒法再看了,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時光,我只能仰躺在床上,望著鳥類骨架一樣的椽子和房梁,用自己的想象去裝飾這個世界:埋葬在竹林下的小舅的尸骸,會在潮濕的空氣里,開出一朵朵粉紅色的花朵;陰險的水猴子,會被體型碩大的貓頭鷹擒住,丟進(jìn)塔克拉瑪干沙漠里,曝曬而死;有時候,我還會想起爸媽,想象著有一天,當(dāng)他們再次回到我的身邊,會不會因為我的懂事,變得和好如初呢?這些想象常常讓我汗流浹背,難以入眠,可奇怪的是,只要我摸到那根羽毛,濃重的睡意就會向我襲來,讓我陷入恬靜的睡眠之中。
隔壁屋里姥姥的呼吸聲深沉而凝重,自從進(jìn)入夏天以來,姥姥的動作好像也變得越來越慢了,縫衣服時,她要瞄上好半天,才能將線頭從針眼里穿過去,不過姥姥似乎并不認(rèn)可這種衰老,她仍然每天早早起床,給我煮摻著芋頭的米粥,閑下來的時候,就給我講那些奇妙的精怪故事。我長大了一些,對這個世界已經(jīng)有了模糊的認(rèn)識,我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完全相信姥姥講的故事了,不過姥姥說過的一句話,我始終深信不疑:只要我相信,爸媽就一定會回來的。
那晚在柴火垛旁撿到的羽毛,我一直裝在口袋里,不曾丟棄,羽毛呈褐色,波紋狀的細(xì)斑橫綴其間,在幾近透明的羽軸兩側(cè),排列著扁平細(xì)密的羽片,羽毛極其輕盈,好像沒有重量,我拿著它用力揮舞,空中沒有一絲聲響,我把它放在鼻孔上仔細(xì)聞,纖細(xì)的羽枝間,只有一股淡淡的仿若草木的干爽氣味。
院子里的竹林颯颯作響,月光涌進(jìn)窗戶,灑落在了地上,我把羽毛從口袋里拿出來,輕輕握在手里,在一片倏然而至的靜謐中,我默默閉上眼睛,祈禱著爸媽盡快回到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