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下水作文一】

三十多年前的那個深冬，在曉月的光照里，我陪著母親，一起趕渡。母親挑了兩筐貨物在后，我空手走在前，我們要去江南的荻港街賣貨。

我們起得早，月亮還亮堂堂掛在天空，仿佛慈愛的長輩，特為我們舉燈照路。

阿晴冷不冷？母親叫我乳名，似乎沒話找話來問。

剛出家門時，我是覺得到處涼颼颼的。可是路上一跑，身上已經(jīng)熱起來，緊緊扎在脖頸處的圍巾已覺累贅，只有臉頰摸著依然像冰棒。想著弟弟此刻還在溫暖柔和的被窩里，我的心上掠過一絲委屈，可是內(nèi)心又為自己親眼見到冬日凌晨月色霜天的奇景而驚喜——我從來不知江堤兩邊的田野村莊，如此瑩潔迷蒙，如此廣大沉靜。

阿晴長大了想干什么？母親邊走邊問，大約以為我寂寞。

我心里想，長大是一件多么遙遠的事啊。要走多少路，要這樣數(shù)多少回月亮出山和落山，才會成為大人？

我們下了大江堤，要穿過一片遼闊沙地。冬夜的沙地，空曠幽靜，緩緩起伏的沙坡上，能看見冬小麥一畦畦的黛色影子在淡淡的月色里，像流水走過的腳印。低處有窄窄的水渠，清瘦單薄的水渠，幽幽地泛著波光。開闊的沙地之上，只有我們的腳步聲。我心里歡快，這熟悉的白沙之下，累累裝滿了我們的足音。

月色把白日那些冷硬的黑瓦屋頂、灰色石橋、赭色柴禾和樹木，都一一安撫得馴良寡語，照耀得溫柔靜謐。月色籠罩的江村原野，完整透明，落不進一粒邪心歹念。遠遠的一片疏林里，有一座座隆起的黑影，那是墳塋。平日里的墳塋是神秘陰森的，可是，月光下的一座座墳塋，卻也充滿光明和寧靜。

我記得有一個春天的晚上，我和母親從外婆家回來，也經(jīng)過這一片沙地。那時，沙地上的苧麻已經(jīng)破土長出來，在蓬勃的春氣里，母親似乎被鼓舞激蕩著，一路跟我碎碎說話，囑我要聽話，要上進，要勤快。我一路點頭，覺得唯有讀書，是人間最好的事。

過了這一片沙地，就到了一座村莊。村頭有個土地廟，好矮小的廟宇，簡直跟我家的灶臺差不多大小和高矮。每次去外婆家，我都會經(jīng)過這個土地廟，常常我會停一停，看看土地菩薩的模樣兒。這個冬天，母親滿身月光挑著貨物，我在前面引路，像觀音腳下的童子。我們路過土地廟，我好奇看一眼，月光下的土地廟依舊矮小，薄得如一面屏風，土地菩薩的面容隱沒模糊在背光的陰暗里。我想，土地菩薩此刻一定沒起床工作，不工作的他也一定尋常如我的父親和叔伯。原來，菩薩也和我們一樣，都是平頭百姓，不過是各司其職。我覺得，我和菩薩是平等的了。

我們匆匆走過土地廟，像走過一個鄰居家的門口。

【文本解讀】

晨行，有時發(fā)生在春天的傍晚，有時發(fā)生在冬日的清晨，但無一例外都有月亮陪伴。起早的月亮，把回憶的影子拉得好長，和凌晨虛幻般的景色融在一起。月光明亮皎潔，把世界映照得一片光明，讓“我”相信，眼前的世界，是一個“充滿光明和寧靜”的清平世界。在月光的照拂下，疏林里的墳塋也不再陰森；矮矮的廟宇里，平添了一絲人間煙火味兒。天色漸亮，晨光水汽里，柳樹林有著人間草木的黝黑和真實，鳥鳴聲、雞叫聲……人間的各樣聲音，啄破了拂曉的寧靜。在這個夢一般靜美的世界里，“我”恍然覺得自己長大了，開始不再畏懼早起行走，因為“我”知道，許多美好就靜靜地潛伏在路上。有親人陪伴，有故鄉(xiāng)熟悉的山水在側，前行的道路是這般純澈與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