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常記溪亭日暮(中篇小說)

2024-06-25 09:31:56禹風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4年6期

其實無論怎么辨,褚琳也是個普普通通的上海女子,沒必要說得她天仙也似,否則一見面也許眾說紛紜。

但你們怎能推測她有無男人緣呢,你們怎能斷定她的情事必定同她的外貌一般平平常常呢?一個人什么都說得準,就這種地方說不準。她也許善用她平庸的眉目傳出她心里的情趣,立馬便有人著迷。不單單我。

反正,請勿匆忙下結(jié)論,且讓我們花時間看看情形,并嘗試通過思考來建立認識。

別誤會,這歸屬于我的本職工作,我非窺視狂,我起先對褚琳是誰或是不是別有一套惑人術(shù)不感興趣,但,有三個男人跑到我們地頭上為了她互相纏斗,擾亂了地方治安,作為一個正經(jīng)維穩(wěn)的地方民警,我不能置身事外。自從我大學畢業(yè)選擇當普通警察起,我就以研究探明每個案例為己任。我只得將自己的鼻子眼睛探到這幾個男女間,運用我的專業(yè)能力來看看清楚,然后遞交正式報告給上司。

我已見過褚琳,她沒被拘留,她好好地住在一個高端度假村里。若允許我暢所欲言,我想補充:她并非獨自一人住著度假村的海景套房,她還帶著她的(后來被證實是非婚生的)小女孩。

我承認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全然出乎我意料。

我在酒店的當班女經(jīng)理陪同下敲開褚琳房門,我想她一眼就看清了她眼前的警察制服。我可以穿便衣,但我認為穿制服更禮貌。

開門的女子穿白地銀花的連衣裙,留著齊耳發(fā),身高約一米六十七八,沒一丁點兒的緊張或局促,正對我們微笑,很有禮貌地請我們進門。我留意她手里拿著一個不銹鋼小勺,她在喂小孩吃東西。我當即琢磨了一下她的年齡,我覺得她至少有三十歲了。

酒店經(jīng)理很識趣地告退,只留下我。我對經(jīng)理說若褚小姐同意就把房門打開著,不要關上。褚琳很輕松地揮揮手表示同意,匆忙先安頓小孩。

我站到能看見酒店所有十一個泳池的全景落地窗前,向室外張望。遠處藍色的海面延展到岸邊時顯出了透明的淡綠,我們這地方的海岸一年四季吸引著無數(shù)游客。想到我自己,我可負擔不起本地昂貴的酒店費用。而且,我瞥一眼褚琳留在室外平臺小圓桌上的咖啡壺和白瓷杯,意識到我連時髦人物不時要來上一杯的咖啡也不能想喝就喝,但我的日常飲料椰子水比咖啡更好更天然。

臨時看守點此刻鎖著三個上海男人,他們?yōu)檫@個正喂孩子的上海女人而互相傷害,如果不是我們當?shù)厝思皶r出手制止,恐怕他們中真有人會客死他鄉(xiāng)。

我忍不住回頭看一眼,見褚琳已安頓了小孩,笑吟吟朝我走來。我轉(zhuǎn)身,她很親切文雅地指指室外:“請在外面坐吧,空氣好,咖啡是我剛做好的。”

我們島上的婦女沒她這種做派。我猜想,上海女子的心態(tài)和我們當?shù)貗D女的不同,她們一般認為自己高人一籌,譬如對于她面前的我,她很輕松就可對付。也許在她眼里,這一刻也只是普通的應酬。

我沒隨她往桌邊坐下,遠來的海風提醒我,我擁有地利,我迫不及待打出第一張牌,想給她來個措手不及。

我有點兒態(tài)度僵硬地問:“你就是褚琳本人?如果是,現(xiàn)在我要對你提問,并且記錄你的回答要點,而你需要在筆錄上簽名?!?/p>

她堪堪才坐下,聞言立刻站起來。那種柔和、愿意取悅?cè)说男θ菹Я恕N腋杏X她很不喜歡我這幾句話。她的臉因為拉長了而顯得有些傲氣。

我只能這么描寫:她不是我的菜,我沒被她觸動。當然,眼前這狀況很好,我想我會順利辦好公務。

“要我出示身份證嗎?”褚琳把頭發(fā)往后攏攏,又放開,頭發(fā)隨即隨風飄散,恢復原狀。

“不用了。”我擠出一點兒笑容,盡量表示善意,當警察很多時候并不需要善意,“我盡量少占用你時間,你還要照顧小孩。”

“謝謝你。”她的聲音又有了點兒熱情,她給我倒了杯咖啡,遞給我。哦,還是燙的。

我站著,一手捏著咖啡杯的細柄,咖啡在杯子里晃動,依次報出三個男人的名字:宋時杰、李川、何自崎。

“是的,我都認識,都是我朋友?!瘪伊樟⒖檀_認。她直視我,眼神認真,眸子閃著光:“他們還好?”

我直覺她至少非常惦記其中的一個,她的表情給我這種感覺。

不過她馬上撲哧一笑,甩甩手:“算了,不要提他們,真是丟臉!”

她低頭愣了愣,像推敲什么。她的劉海兒垂下,臉部倒顯光潔。她抬頭看我一眼,咯咯笑:“聽說互相拿刀砍?平時連殺只雞都不敢,竟敢拿刀殺?太滑稽了,我真想親眼看看!”

我沒回應她的任何情緒化語言,主要原因是我不想誤導她。老王所長本想傳訊她,那就能在所里好好審她。我不認識她但我為她說了情。我陳情的重點不在于斗毆事件與她無關,而在于警察不能為有人爭風吃醋就去警告或變相警告引發(fā)醋意的人。我想得到有價值的情報,而一個有禮貌的溫和的訪問警更容易叫一個自恃無罪的人多說幾句。

我等她沉默過十秒,接著問:“宋時杰主動掏刀子刺李川,你知不知道他為啥這么做?何自崎又為啥擋刀子救李川?”

“嗯?”她發(fā)出一聲迷惑的、疑問句的“嗯”,那婉轉(zhuǎn)的音調(diào)讓我頓感心中酥軟。她的目光失去了焦點,仿佛茫然不解。這叫我提起了精神,我自認對人類表情有解讀的天賦。

“你覺得違反常識或常情?”我追問。

褚琳勉強笑笑,并不回答,卻問:“那么是李川受傷了,受傷重不重?還是何自崎受傷了?”

我不想輕易滿足她的好奇心,是她正接受我有禮貌的訊問,不是反過來。

她等了等,像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說:“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樣做。他們沒同我說起?!?/p>

“若同你沒關系,我是不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蔽掖驍嗨?,我知道自己這句話有瑕疵,不過我受過訓練,經(jīng)常這樣講話。

“和我能有什么關系?”褚琳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笑笑,優(yōu)雅地端起咖啡杯喝一口,雖不是翹起蘭花指,但她的手指纖長而光潤。

問號再次被推到我面前,我有些著惱,明明是我選擇有禮貌地對待她,她總不能把客氣當福氣吧?難道要我紅口白牙點穿她?我給她敬酒一杯,她裝不懂。

可能是我的沉默和臉色又讓她看出點兒什么,她馬上又換了態(tài)度,仿佛樂意同我套套近乎:“是這樣,警察先生你很年輕,我們各自的風俗習慣也不太一樣,我盡力配合你,但愿你不會誤會。這三位男士嘛都是我的熟友,我希望他們平安無事?;蛘吣悴蝗缇吞拱赘嬖V我,我怎么做,才能擺平他們?nèi)浅龅穆闊?。?/p>

她打個手勢,站起來跑進房間,不一會兒端出一盤水果,放我面前。

我再次仔細打量她,這次我又有新印象:褚琳有一雙細長的眼,這雙眼睛顯得很有遺傳特點,我猜她的祖先也都有這種眼睛,風格顯得高高在上。

她的鼻梁很挺很周正,可能帶著一種暗藏的驕傲。但是,她不能算漂亮。

她剝開一個青綠色的八卦蘆柑,放到我面前。這果子有強烈芳香,讓人愉悅。

我說:“別的我不能多講,褚女士,本島歷來愛護游客,希望游客平安。你能幫忙的就是給我個完美的說法或解釋,方便我完成我的報告。至于你的朋友們是否會順利回到你身邊,取決于我將遞交的這份報告?!?/p>

褚琳沉吟不語,手指把玩從頭頂雞蛋花樹樹梢落下的一朵乳白色花,明顯露出了為難神色。

她終于選擇以一種朋友間的坦誠態(tài)度對我說話,她的解釋或許顯得過于哲學,卻正是她想起三位被拘留的男士時心有所感??上掖┝艘簧碇品?,顯然討要的是治安方面的通俗理由,她擔心自己愛莫能助,反令我誤會。

她這番開放式的話打動了我,我作為海島上自在慣了的治安警,歷來敢對人說些不怎么上臺面的話。我也微笑,告訴她我很愿從任何哲學、其他社會科學甚至于文學的角度同她聊聊,只要有助于我理解當前問題的癥結(jié)寫出有邏輯的報告。我曾協(xié)助惹了麻煩的少許游客順利擺脫過困境。

我吃掉了那個香甜潤喉的蘆柑,我望海,還觀察了一番海邊椰樹林。我有點兒興奮,預感褚琳會告訴我一些有趣的事。

她笑著看我許久,然后說:“我和人談話是要有氣氛的,請你回去換身衣服再來吧。我們可以在度假村的酒吧里見面?!?/p>

對此,我心悅誠服。

一切雖在她的把控中進展,也頗符合我心意。

回到所里略向王所匯報,我便去臨時看守點看那三個上海男人。說實在的,受傷的那位傷得很輕,若是我,往皮膚上抹點傷藥就算了,都懶得去醫(yī)院。

不過,從法律角度出發(fā),他可以控告施害者,這是他的權(quán)利。

臨時看守點其實就是我們這邊的小看守所,名字掛著“臨所”,卻存在了接近永久的年份了,我們沒經(jīng)費建造正式的看守所。它這幾天并不擁擠,而且從來也沒擁擠過,我們這地方不是大碼頭。

按消除潛在風險的原則,這三個男子一來便被分開關押,每人占了一間關押室。我到了后和我的同僚們寒暄,讓他們先把第三方何自崎帶出來做筆錄。

這個中年男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進審訊室。我們沒給他上手銬,他受了優(yōu)待??瓷先ィ巳艘苍S該被待之以禮。據(jù)說他自始至終沒參與斗毆,卻及時為被害人擋刀,成功減輕了事件的嚴重性。

我抬頭看,何自崎的身高肯定超過一米八,卻沒英挺之氣,他是個氣度蘊蓄的城市人。他行走時動作和緩,沒太大動靜;戴眼鏡,年紀是三十二歲整。他看看我,還率先道聲好,自說自話往椅子上坐下去,毫無對自己被拘留身份的認知。

我并不點穿他。

“昨天問過的不問了,現(xiàn)在問你,斗毆發(fā)生的原因是啥,你們?nèi)齻€彼此間什么關系?”我讓他看清紙筆,搞清楚我做筆錄。

他笑了,完全是一種苦笑:“那邊自有一朵花開,誰知會來幾只蜜蜂?警官先生,發(fā)生的是一場自然事件,我已當場阻止,盡力消弭了更嚴重的后果。如您聽我建議,將它定性為未遂事件如何,大家免麻煩。”

“這里沒人向你求教?!蔽倚钠綒夂透嬖V他,“我在履行訊問你的職責。”

“明白?!彼刂貒@氣,“我知無不言?!?/p>

何自崎說,是宋時杰邀請他和李川一起喝一杯,聊聊大家共同的友人褚琳。

喝酒期間,宋提出暫時由他來照料褚琳,李川不答應,還出語諷刺,雙方隨即情緒對立,都采取語言暴力,宋時杰抓起一把較鋒利的西餐刀……

何自崎說他沒考慮安全問題,只是特別不想成為新聞人物,更不愿這種事連累褚琳,所以就擋在了李川身前,既然宋時杰想刺的不是他何自崎。

至于其他,我頻頻再問,何一再申明無可奉告。

他說他不想跑題。

我提審的第二個是李川,李川右胳膊有刺傷,但不嚴重。據(jù)說那個宋時杰是從沒動過武的新手,他不太會用刀,加上有個何自崎擋道,故此便束手束腳。

李川這人倒該好好觀察,看似一個有點陰的中年人,不高不矮,瘦削,臉上似笑非笑,內(nèi)斂沉悶。他有種對著自己常打招呼的表情。我的意思是這種人很可能時刻在同自己一來一去地交談,冷眼看身外世界。

“我不曉得他為什么拿刀來刺我?!彼麗灠胩欤o我答上這么一句。

“你認為他的動機可能是什么?”

他沉吟復沉吟。

我提醒他若不配合,拘留期是可以延長的,且送他去正式的看守所。當然,去之前先安排到醫(yī)院體檢。我想先說清若去醫(yī)院便不得不和重案犯同車,為安全起見,也得給他戴上手銬腳鐐。

他恍然大悟,終于張開了嘴巴:“警官先生,你該提醒那個動刀動槍的人,感情是勉強不來的,別纏著女人家不放。女人家臉皮薄,不好意思對他下逐客令?!?/p>

他的臉變生動了些,一連尬笑兩三次。

“那么你呢?”我問,“你肯定自己獲得了女人家的感情?”

李川登時變色,我可從沒見過這種半得意半沮喪的表情。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再也說不出話來。

“還有那一個呢,也要我轉(zhuǎn)告何自崎主動滾蛋嗎?”我問。

他愣了愣,還瞪大了眼,最后答:“姓何的是個識相的人,他也沒怎么給女人家添麻煩。我說的又不是他?!?/p>

我緊接著提審了一下宋時杰,這個也同前兩個差不多歲數(shù),一臉酒色過度的模樣,還垂著厚厚松弛的肚腩。他臉皮黑,剃個平頭,一開口就想討好我。

我對他比較不重視,我只問他為啥動刀,他說自己喝酒糊涂了,平時吃李川暗虧,一下子火氣上腦。不過,我看他倒醉得有限,記得自己只做個樣子,輕輕在李川手臂上做記號罷了。

“既然動了刀,你一切就說不準了?!蔽姨嵝阉龊眯睦頊蕚洹?/p>

沒想到這姓宋的是個江湖上混慣的,他一下子跪倒在我面前苦巴巴地求我?guī)兔Γf家有老母要贍養(yǎng),老人家須臾離不得他這個獨子。

離開臨時看守點,我回宿舍涼水淋浴,換上短袖白襯衣和黑長褲,也換上黑色的公務皮鞋,去度假村二見褚琳。我其實對案子沒多大探究的興趣了,這事太沒含金量,若不是業(yè)務淡季,我按規(guī)“教育教育”就能把這三個都放了。但現(xiàn)下我有了點兒好奇心:到底褚琳在意三個中的哪一個?

褚琳將童車推在酒吧的小方桌邊,穿一身黑色夏裝,桌面打開著筆記本電腦。

她自己點了杯雞尾酒,也給孩子要了個現(xiàn)開的椰子,不時讓孩子在麥管上吸一小口。我買杯生啤坐到她對面,提醒她小孩不宜多喝椰水。

褚琳絲毫沒露出關心那三個上海男的心思,她說酒店提供幼托服務,過一會兒會有一位管家大嬸來照料,她便可以下海去游泳。

“你一個人下海?”我問。

她咯咯笑起來,笑聲充滿輕松感:“我的玩伴們不是被關在你們的籠子里嗎?難道你愿意陪我下海去游?”

我想陪泳本身沒啥不可以,哪怕籠子里還關著她的同伴,哪怕飛來什么閑言碎語。我們這島上民風淳樸,大家盡可無所顧忌地過自己的日子。

不過,我得先把情況搞清楚。我裝得像個朋友,單刀直入:“告訴我,如果我現(xiàn)在能放其中一個出來陪你,你要哪個?”

褚琳從手袋里掏出一副墨鏡戴上,我看不見她眼神了。她微笑說:“其實不必,都留著你好好款待吧,我不需要人陪?!?/p>

“能不能讓我知道他們同你是什么關系?請原諒,我的意思只是問問是否是親戚啦同學啦或同事啦,這種公事公辦的分類。”我特意把工作手冊從包里拿出,讓她看清這不再是做筆錄了,僅是普通的調(diào)查。

“三個都是老相識呀,從做小孩的時候就認識了。”她言簡意賅,“其實警官先生,你不厭其煩地來并非為他們,為他們幾個實在挺無聊。如果沒記錯,你找我是想從哲學角度討論討論?”

我當然記得她說的,不過,如何“從哲學角度”討論一場斗毆,我心里沒譜,也不敢主動提。

“我倒愿意哲學一下的,而且,我認為這有助于你了解他們彼此斗毆的真相,如果一定要向上級匯報什么真相你才能過關。”褚琳又摘下墨鏡,她那細長眼睛凝神看著我發(fā)笑,復又戴上。

她哄著漸漸吵鬧起來的小孩,又試著喂了她一點兒椰水,終于叫來大堂經(jīng)理,把孩子轉(zhuǎn)交給負責幼托的管家,電腦寄存酒吧。她站起身,窈窕高挑的身材有點兒惹眼,她說:“我們可以邊走邊說話?!?/p>

天氣嫌熱,但酒店的花園和沙灘邊聳立著一排排大椰樹,椰樹邊還有半高的油棕。順著樹蔭往海邊走,我承認是蠻享受的,至少此刻比那些待在城里反復上下班的人愜意。沙灘上有中型的寄居蟹出沒,我指給她看,她彎腰觀察,并不大驚小怪。

“警官先生,”她說,“其實……”

“其實,你最好別客氣,我名字叫吳冠,你叫我小吳或吳冠都行?!蔽铱纯醋约旱谋阋拢€算得體。

“其實吳冠,你這是介入了一個女人無解的局面?!瘪伊樟晳T性微笑,稍顯做作地嘆氣,“每個女人都希望找到白馬王子,然后來了一個挺像的,處久了卻發(fā)現(xiàn)只是王子的先鋒。然后她決意等待王子本人,王子卻云游天下去了。再來的恐怕不是王子的先鋒了,是江湖上冒充王子的騙子。先鋒和騙子之后,王子才真要來。只不過到了這地步,女人發(fā)現(xiàn)自己對王子本人已經(jīng)情感免疫了,懂嗎?其實,她現(xiàn)在還沒忘記王子,只是她需要的不再是王子,是能把她和王子未發(fā)生的一切及為等候王子而發(fā)生的一切寫成故事的傳記作家?!?/p>

我笑了,這次情不自禁想笑便笑,上海女人確實有點兒意思,她們會說話,讓我覺得還有很多的意思尚未被講出來。

“被我們拘起來的三位,里頭有先鋒或騙子嗎?”我問。

她轉(zhuǎn)過臉去望向海的盡頭,拒絕回答我。

“你是個年輕的警官,你當然不能體會女人家與生俱來的苦惱?!瘪伊沾蠓缴焓?,讓我握住她手,幫她站到沙灘上一塊凸起的礁石上,她想看得更遠。

“一開始女人都想找個迷住自己的男人,對不對?后來發(fā)現(xiàn)他的魅力像起泡酒的泡沫,消失得太快?!彼痈吲R下地看我,我聽著。

“而后女人想通了,想找個專一的男人,是不是?后來發(fā)現(xiàn)專一的男人特別窩囊,不曉得他是否因為沒能力才肯專一?!彼龔堥_雙臂保持平衡。

“這之后她肯定添了傷痕和情感包袱,如翅膀受風寒的大雁飛不起來,只想找安樂,有遮風避雨的窩抵擋夜的危險。于是女人就會有小孩?!?/p>

“如果女人敢于再尋找,她能尋找什么?什么樣的男人能再讓她動心呢?”她問。

我聽完了她完整的邏輯鏈,我想褚琳已回答了我所有能提的問題,她盡了配合調(diào)查的義務。假使我堅持再往前摸索,別的不打緊,只怕會從公務范疇進到公私間界限模糊的沼澤地帶。

“我先幫你打發(fā)那幾個回家吧?!蔽覍λπ?,“讓他們從你面前消失?!?/p>

“好讓我擁有一個寂寞的假期?”她笑道。

從度假村出來,我就自作主張?zhí)嵩缦掳嗔恕?/p>

我們這兒干活兒比較松閑,如地面上不出情況,我們敢到處放鴨自謀清閑。放心,這不影響出警的,這兒只是個芝麻綠豆般的小地方,若接到報警趕赴現(xiàn)場,無論從所里還是從家出發(fā),哪怕從茶館從小吃攤從美發(fā)廳棋牌室等處,耗時都差不多。

我下班早些,總愛去幫阿燕干活兒,阿燕是我女友,我們不久就要辦喜事了。

明天阿燕家老奶奶過生日,她家族人眾多,好些個表親堂親還要從省城特地趕回海邊,今天她肯定忙得四腳離地。

我們島上,自古以來是女人起早摸黑地干活兒,不怎么需要也不提倡男人幫手。我去呢也只是顯出我在意她,在她周圍或坐下喝茶或隨手給她遞個剪子鏟子。

都快辦喜事了嘛,我需要在她家多出現(xiàn),尤其闔族聚會我更要亮亮相,讓大家習慣今后看見我,知道我這人是他們從今往后要長長久久打交道的。好在我是警察,不用露相拍拍馬屁。我們這里的人,對警察愛是不可能愛,怕倒有三分的。對我而言這是好事。

阿燕嘛,我心里是中意她的。

當初她先被長輩們看中,我乖乖配合去相親。我第一回看見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心里有點兒怕,然后我注意到了她豐滿俊俏的身材,于是我那一點點猶豫就煙消云散了。

阿燕這人,接觸時間稍微長點兒,她就不習慣對人藏著掖著了。她對我可能還挺中意,她尤其喜歡我穿警服的模樣。

阿燕說將來我負責在地面上神神氣氣飛去奔來地捉賊,她打理家里的一切,讓我能定定心心地耍威風。

對這種孩子氣的話我有啥好說?不過我感到她愿意給足我自由,這就叫我放心快樂了。娶一個傳統(tǒng)型的老婆我沒顧慮。

看,前頭就是如今漸漸蓋滿了新房的老港村,村口水井臺上站著的豈不正是阿燕?她已望見我,咧開嘴在笑,牙齒潔白,眼波流轉(zhuǎn)。她招手喊我:“阿冠,過來幫我,水桶掉井里了!”

我靠近阿燕,偷眼看左近無人,忍不住摟她腰肢,想聞聞她頸窩的暖香。

阿燕笑著推我,又罵了幾句十分親熱的,猛一下跳到那棵白色雞蛋花樹下。她笑吟吟地瞅著我:“快點脫了你裝模作樣的衣服,到井下?lián)仆?!?/p>

我挑著水同她并肩回家,她家里已坐了好幾個才從省城返回的親戚。阿燕,阿燕,那些人起勁地招呼她,他們顯然喜歡這個臉色紅潤笑口常開的小輩。女人們說著說著就拉住阿燕的手:“阿燕呀,到省城去吧?你到了省城,一定能找到好工作!”

我接過阿燕二哥遞給我的煙卷,和他蜷在角落里,他三手兩腳泡起了自己種自己炒的茶,不露聲色地朝我點點頭。阿燕的大哥不在家,老大老二兩個都是實在人,除了和本島別的男人一樣經(jīng)常出海做些小生意,真正犯歹的事他們是碰也不碰的。我作為準妹夫肯定給了他們兄弟倆一種由想象力維持的安全感。對此我既無奈也好笑,但我裝作不曉得,我該抽煙抽煙,該喝酒喝酒。

我中意阿燕,也就接受她所有的家人。

只聽阿燕在那邊咯咯笑,快快活活地答話:“省城誰不想去呢?不過要等今后我男人說去才去?!北阌腥酥v:“對頭,你過了門就是警察夫人,倒也過得日子?!?/p>

二哥又遞一支煙,這支煙嚇我一跳,顏色好深,胖胖一個身子,原來是支雪茄。二哥微笑:“海上買過來的,嘗嘗。”

他們從越南漁船買來雪茄,賣給北面來的收購商,油水有點兒,但不很大。

我們抽起了雪茄,雪茄的臭味熏得女客們哇哇叫,阿燕乖巧,把親戚們帶出客堂,都去看奶奶了。二哥舒心地嘆氣:“你和阿燕將來是住到商品房去吧?警局里頭的人哪個不買商品房呢!”

我撓撓頭皮:“二哥,你別這會兒給我加條件,我才工作幾年呢。我又不貪污不勒索,我哪有錢買商品房?”

二哥悶聲發(fā)笑,笑得咳嗽。他不停搖頭,搖頭,像要對我的蠢話發(fā)表看法,卻又忍住。只見灰色煙霧不停地從他鼻子嘴里噴涌,他抽雪茄跟人家點柴火似的,猛力旺火,這般粗的煙卷,像還不能滿足他的嗜好。

二哥把雪茄頭扔進那邊正泡海螺的木盆,“嗤”的一聲,小海螺們嗖嗖地把軟體縮進了殼子。

二哥說:“你呀,真不開竅,好好跟你們所長學學!阿燕不嬌氣,但你得讓她時??匆娿y錢進房。我了解我妹,你若想她今后跟著你成天樂呵呵,你必得學著點兒,別跟錢鬧別扭!”

“宋時杰,”我和王所并肩坐一起,王所沉默不語,由我開口,“你用刀刺李川,致其輕微傷,你的動機是爭風吃醋,你同意這個陳述嗎?”

宋時杰臉上掠過一種古怪笑意,他像沒什么心理壓力:“什么爭風吃醋呀?說得這么難聽。我們四個都是發(fā)小兒,類似于跨性別的哥們兒,偶爾鬧鬧??赡苣銈冇X得不可思議,我們之間不影響感情的。警察先生。”

“受害人提出要你離那位女士遠點兒,你愿不愿意?”我問。

“什么?”宋時杰嬉皮笑臉起來基本不像個中年人,倒像個耍賴的小孩。他手在自己笑臉上亂摸,“這個家伙真沒風度!想趕我走?”

王所點起一支煙,饒有興趣地瞧著宋時杰,大概他從前沒見過這種既奶油又無賴的男人。我想起度假村里的女子褚琳,想起她在海里游泳的樣子,我不知為何對宋時杰萌生出一點兒憐憫:“宋時杰,如果我們釋放你,你承不承諾立刻離開本島,并在六個月期限內(nèi)不踏入我們管轄的治安范圍?”

“這可不行,這可不是公平競爭!”宋時杰半開玩笑地嚷嚷,“你們怎么這么幫他?”

我消化不了這人的腔調(diào),一時話沒接上。王所冷冷地說:“你捅人一刀子是公平競爭?”

宋時杰聽見老王的聲音,便軟趴了,他剛才肯定是欺負我年輕。

“答應,簽字,可以走人。不答應也沒問題,我們負責辦手續(xù),轉(zhuǎn)你到正式看守所,等待進一步處理?!崩贤醢衙媲胺_的筆記本合上,想要結(jié)束談話。

宋時杰立馬上鉤了,站起來打躬作揖:“我答應,我簽字,我走人!”

是我陪他從臨時看守點回度假村的,我們和他的口頭協(xié)議是回房拿上他的行李,結(jié)賬離開。由我開車送他到輪渡碼頭,看著他離開本島。

不過,一路上宋時杰軟磨硬泡求我“行行好”,讓他“像個男人那樣去和女人道別”,別讓他搞“人間蒸發(fā)”。

“你們是不是老制造人間蒸發(fā)這一出呀?”他的手還在自己臉上摸,像要確認某些青春痘還在,他仍有借口胡言亂語。

我正告他看一眼我的警徽,他若不放尊重些,我只好采取強硬措施?!澳慵也皇怯邪耸嗟睦夏飭??話說你老娘生你真夠晚的!”

他消停些,回度假村收拾完行李,一屁股賴在床上:“不見到她,我不會走的。我跟你去看守所好了,無所謂。我反對不公平競爭?!?/p>

我想他的惡意是暗示我們接受了他對手的賄賂從而一起對付他。這人可笑幼稚,但他的無賴足以毀掉我今天的心情。

我妥協(xié)了,陪著他敲開褚琳房門。

女人一見他,唰地拉下了臉:“你還跑來干什么?警官陪著你,你很威風嗎?”她一下子傷心起來,眼紅了,淚水從細長的眼里涌出。接著他倆說起了上海方言,我不怎么能聽懂。我伸手到制服口袋,按下錄音筆上的錄音鍵。

宋時杰咕咕噥噥,低下頭,還有點兒犟頭倔腦,仿佛除了褚琳,他的對手或?qū)κ謧円苍诂F(xiàn)場。他用方言反復說自己只是反對別人暗算,他吃的暗虧太多,亮亮刀子有好處。啰唆半天,翻來覆去,連我都聽懂了。

褚琳抱著胳膊冷冷聽,看上去像個少婦管束不了半大的兒子,又愛又惱。宋時杰嘆口氣,回頭看我一看,說那就走吧,反正歷來誰都不曾真心待過他。

我撲哧笑了,這簡直是小畜生耍賴要挾自己的娘。我朝褚琳擺手,不讓她接嘴,拉拉宋時杰袖子,帶他出房門。我對他講:“哥們兒,《水滸傳》總是讀過的吧?這會兒上路了,我們做董超薛霸的,也給你行過了方便。走吧,別再多事了?!?/p>

一路無話送佛送到輪渡碼頭,渡船渡他過海峽,彼岸就是廣袤大陸,他將天高海闊,從此自由。

宋時杰謝了我,對我頭上腳下地看:“小兄弟,如果我回來,你們也眼開眼閉的吧?”

“盡管回來,我們送你去看守所?!蔽掖稹?/p>

他嘆了口氣,嘆得又深又重。他豎起右手食指對我預言:“李川會利用機會的,除非你們也趕他走。沒我在,他可能會做出讓大家感到可怕的事。上帝為什么要把狗放在人家呀?因為沒狗,狼就要窮兇極惡了?!?/p>

我笑了:“還是回家看著你的老母親吧,何必在這里當狗?我作為旁觀者,沒看出那位女士真在乎你。”

“你懂個屁,小赤佬!”宋時杰瞪起兇眼看我,“鄉(xiāng)巴佬你還真以為看得懂我們的世界?”

我沒開口,我保持沉默。我明白無論我是不是鄉(xiāng)巴佬,不讓腎上腺素飆起把自己變蠢就是男人成熟的標志。宋時杰不像個男人,心智上最多算個問題少年。

他扛起他的拉桿箱大踏步走遠了。我相信他不久后一定會違背承諾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他不會退場,恐怕他今日只是權(quán)宜。

接下來便是李川和何自崎。直覺上我想先處理好李川,但還是優(yōu)先安排了何自崎。

何這人有點兒過于心平氣和,戴著黑框眼鏡卻不顯得老奸巨猾。他進門先開口,抱怨伙食不好,問能不能自己出錢買點兒吃的,好像我和王所是包餐旅館小老板,他對住宿條件倒沒啥抱怨。

王所哼一聲,我接嘴說伙食不好去外頭改善吧,你可以走了。這事咱們決定不立案你沒意見吧?宋時杰交代說你們幾個是發(fā)小兒,鑒于李川只破點兒皮,本所愿意寬大你們外來游客。

何自崎笑笑,那態(tài)度就像我是居委會的,說了些稀松平常的調(diào)解話。他點了一下頭,緊接著又搖了兩三下,卻什么也沒說。

王所大概被何自崎惹煩了,他用力敲敲桌子:“請你承諾馬上離島,六個月內(nèi)不進入我們的治安轄區(qū)。”

何自崎抬起臉,像看白癡一樣看王所。他的笑容簡直太挑釁了,盡管不知道的人會認為他笑得還挺友好:“我在度假,我沒犯法,我要繼續(xù)度假?!?/p>

他說明了他天經(jīng)地義的權(quán)利,確實,我和王所無計可施。為不讓王所更尷尬,我直接命令何自崎跟我走。我將他送出了臨時拘留點,也沒給他派車,是他自己打的離開的。

李川看上去更棘手,他是受傷者,總是一臉似笑非笑的模樣,不肯開口說話。王所繃著臉坐著,我照本宣科,請李川自愿離開我們的轄區(qū),六個月內(nèi)不得進入。

李川問:“那么宋時杰呢?”

我告訴他宋時杰已經(jīng)上了渡輪。李川低頭想了想,點點頭,竟然輕輕易易地答應了我們的條件。

“你回上海嗎?”我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

“是的?!彼纯醋约旱膫帲拔胰ド虾5尼t(yī)院。不過,等我看過了醫(yī)生,也許我會回來的,你們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我們能還是不能?王所可從不會跟這種人討論這問題,他對我使個眼色,我把李川帶了出去,陪他回度假村。讓我驚訝的是他飛快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根本沒想去和褚琳告別,也不找為他擋刀的何自崎,結(jié)清自己房賬,就跟我去了渡輪碼頭。

我看著他懨懨地站在渡輪上,一副冷傲表情。好像以前有人告訴我,這種表情就是李川所屬的大都市的通常表情。

我本可以早點下班去陪阿燕做魚露的,她大哥往家里帶了人家送他的半網(wǎng)活魚,吃不掉幾條,剩下的用來做魚露。供做魚露的好幾只陳年大缸都搬出來洗了,阿燕說她可以教會我??晌覂芍荒_走啊走,不曉得什么道理,我卻站在了度假村那上海女客褚琳的房門外,按響了她的門鈴。

房里傳來一陣很特別的腳步聲。

門“咔嗒”打開,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站在門檻邊。

我不由得道歉,說敲錯了門。

女人用嬌滴滴的聲音說:“這么巧嗎?難道吳警官不是找我?”

我再仔細打量,原來這還是褚琳,她打扮得我認不出了。這女人現(xiàn)在就像電視劇里的貴婦人,洋溢著居高臨下的氣派。

“哦,是你?!蔽矣X得自己過于木訥,便趕緊笑笑,“我是來通知你,宋和李兩位都已離開了本島。這件事沒立案,被我們協(xié)調(diào)掉了。”

褚琳愣了一小會兒,咯咯咯笑起來:“就是說把他們兩個,一個動刀的,另一個挨刀的,不分青紅皂白全被趕走了,是嗎?”

我看看她,她像并無惡意,大概只是驚訝吧。

我盡量沉穩(wěn)地點點頭:“為了他們好?!?/p>

接著我又說:“也許對你也是好的?!?/p>

褚琳忽然把門開直,朝里喊了一聲。

我看見文質(zhì)彬彬的何自崎正替她拿著奶瓶喂孩子。

“自崎,吳警官來了?!?/p>

我當然預料到何自崎可能在這兒,但何自崎一定沒料到我會來。他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個送外賣的,東西送到,人還賴著不走。

我剛要告辭,褚琳忽然快樂地拍了拍手:“自崎,你是不愿意陪我下海游泳的。我想去游泳了,正好吳警官可以陪我游。”

我說不不不,我還有公務。她讓我太尷尬了,我可不知道怎么跟何自崎解釋。

我的臉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紅起來,額頭上冒出汗珠子。何自崎冷冷地說:“警官,我不游泳。你該陪她游一次,是你欠她的。誰讓你把兩個輪流陪她游泳的活寶都打發(fā)回老家了呢?”

褚琳笑嘻嘻地往我手里遞來一杯冰茶,她閃身走開,邊走邊說:“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來。到度假村商店我會給你買新的泳衣?!?/p>

她說得端莊隨意,我無言可對。

忽然,我感到自己原地飛高了三尺。我想起了上回我和褚琳一起在度假村專屬海灘游泳的那些細節(jié)。她像美人魚一般出沒在海濤里;我扎猛子潛入水中,透過海水看見她白色修長的身體。她并不是什么美人,然而她的泳姿美極了,是一種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自如得像條海魚的泳姿。她流線形地輪動頭顱胸脯腰肢和高翹的臀部,然后波紋落到腿部,完成泳姿的輪回。

是的,她愛游泳,她只是不想一個人在海里游,可能那樣會有些害怕。她需要有男人在身邊護衛(wèi),而何自崎是個文弱的人,到了海里反是個累贅。

這個都市來的女人大概利用慣了身邊圍繞她的男人,她一定是習慣性地來利用我。不過,我這么想著自己有點兒羞愧,我難道不也挺想再和她游一次泳嗎?當然,我沒非分之想……可笑,我沒非分之想我卻這么自我敏感!

我皺皺眉,不太好回絕。我看見她已在泳裝外裹了件自帶的檸檬黃浴袍出來,腳下穿了同色的涼鞋。我趕緊說:“我只能游一會兒,還有事?!?/p>

“只要游上一會兒,你就會忘記自己還有事的。”何自崎嘲諷起來,不過,他看我的眼光并無嫉恨。我恨不得趕緊離開這房間,到海灘上再去思想。

走在通往度假村海灘的卵石路上,雞蛋花紅紅黃黃輪流飛落,褚琳又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我的年紀都可以當小吳你的大姐了!”

她這是什么意思?越琢磨這句話,我越感到不自在。明明這是我的地盤,我還拘過這兩位中的一位,現(xiàn)在,還債似的,他們兩個倒讓我不安起來。

還好大海永遠低吟著等待人,一入海水,人的心就失去了重量浮起來。

我看見褚琳脫掉浴袍走進海濤,她朝著外海方向勇敢地游去;我馬上跟上去,想確保她安全。然后,我像何自崎預言的那樣,忘記了身在何處,也忘了自己還要做些什么。

我和一個奇特的女人在海洋的邊緣,雖是邊緣,卻被天海環(huán)繞,周圍沒第三個人,這就像寄身在那些信上帝的人說的那個什么花園里,就只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

我們游泳,身上穿得少裸露得多,更有遠古的況味了。

她自如地游著,并沒同我嬉戲。我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保鏢。

我不停潛下水去,透過海水,遠遠打量她那驚人的泳姿。

我們走到淺水休息時,我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她告訴我她從前并非專業(yè)運動員,但曾被選送少年體校學過游泳,各種泳姿都曾嘗試。

“不過,別說進國家隊了,我連市隊都進不去的?!瘪伊招α耍劬呌恤~尾紋。她撩開濕潤的頭發(fā),朝陽光笑,仰著臉對天空露出滿足的神情,閉上了眼睛。我心怦怦亂跳。我好像明白了什么重要的事,我被一種真相撞擊心房。

懶散地走回她房間的路上,我仿佛聞到她身上散發(fā)的香味,海水也沒把這香味洗刷掉。她把濕掉的頭發(fā)攏在手里,又放開,扭頭看我一眼:“那三個,你拘留的三個,你覺得哪一個是好人?”

我怎么回答這種問題?

我不回答,她走著又回頭,她真的不算漂亮,但我的心急跳。她換了柔和的語氣:“我是想問問你,如果我留下其中一位,該留誰?”

我不由得笑了,這個笑泄露了我的秘密。她瞪我一眼:“你是說你已經(jīng)幫我趕走了兩個?”

“我是個直來直去的人,但你別忘記我是警察,我看的不三不四的人可能比你多。你那三個,比較不那么不三不四的也就是他了?!蔽也粫缘米约簽楹螏秃巫云檎f話,他像有點兒看不起我的。

“被人刺的那個呢?”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也沒回頭看我。

我在她背后暗笑。從背后看,她是個大美女。我說:“我感覺得到你的偏愛,不過,被人刺的那個在我警察眼里是最看不入眼的。恕我直言,這人心思太重?!?/p>

她沒馬上開口,我也許觸痛了她,她不再有興趣聊這個話題。但我又實在熬不住,竟然問:“孩子不會是其中某位……”

她觸電一樣轉(zhuǎn)過身,目光灼灼盯著我:“當然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么,可是……”我喃喃道。

“收起你的好奇心吧,警官先生。既然沒立案,你不需要再花心思研究我們了?!瘪伊账﹂_頭發(fā),水珠飛濺,“歡迎你來游泳,如果來,證明你不再是警察,只是朋友。”

我在大堂同她分手,她回房間,房里有個書呆子氣的男人等她,正替她抱著孩子。我尷尬地在又一條新泳褲上套上長褲,恍然間覺得自己不能就這么去看阿燕。

我從度假村門外車棚推出我的自行車,我朝警員宿舍騎行。我用力蹬踏板,心潮起伏。今天不是我明白某個事實,而是某種真相迎面打了我一拳,讓我鼻子開花。

我忽然意識到阿燕和褚琳的本質(zhì)區(qū)別。阿燕長得遠比褚琳好看,可阿燕與我像是同性別的人。

這句話可能突兀令人費解,我的感悟其實是這樣:

并非每個女人都是女人,不對,沒說好。應該說并非每個女孩子都有真正的女人味,上海女人褚琳她有。

阿燕和我在一起,我們會開開心心一起過日子,但終將過得和哥們兒姐們兒一樣。我是個男人,我真正向往的是遇到一個真女人。從前我不懂,現(xiàn)在我懂了。

我的厄運也許已經(jīng)擊中我,我感到身體酸軟,無心做任何事,更不想此時此刻跑去看阿燕。我還穿著濕漉漉的一條泳褲。

一連一個星期我沒再去那度假村,首先我需要避嫌,其次我想有多點兒時間陪阿燕,不過,更要緊的是我必須有時間想想清楚。

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些微變化我自己都搞不清,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我晚上夢見了女人。

從前我也不斷夢見女人,這沒什么奇怪。不過,這次我夢見的女子不同以往,完全是陌生的異類。醒來,我有種非常新奇的感受,像寬銀幕電影在我眼前放送,而景色都遙遠而宏大。這銀幕上沒我熟悉的農(nóng)田村舍和小鎮(zhèn)生活,全是陌生、刺激我的模糊的大鏡頭,里面有各種各樣新奇和我不了解的怪物,牢牢吸引我的感官。但隱隱約約間,我對一切有種背景式的失望,對自己更感沮喪。

我打開一包煙,坐在我宿舍逼仄的小陽臺上瞭望無邊無際的屋頂。在青瓦的海洋上,鴿子同斑鳩環(huán)繞低飛,遠看,它們?nèi)缤瑹熿F。瓦片之間長出了很多野草甚至堿蓬。

我抬頭看云,云灰暗而沉重,我想這和那個長相不美的婦女褚琳沒什么關系吧?她只是個過路人,一道景色,沒什么能吸引我的。

可想下去令我心頭一震的是阿燕:阿燕莫名其妙地變了,不是她變,是她在我心里的影子變了。她變淡了,變得俗氣了,變得不那么能吸引我……哎呀,這事真可怕。

偏偏這當口兒阿燕來電話找我,口氣還有點兒責怪。她問我這幾天在做什么,是不是所里有任務,怎么電話也不來一個。她說她大哥回來了,急著找我,有點兒事商量。

我心里萬分抱歉,我說自己身體不舒服,但今天已經(jīng)康復,只是還沒什么力氣(我確實無精打采)。我馬上就去她家。

到阿燕家一看,阿燕倒還是笑嘻嘻的,兩只眼滴溜溜上下打量我。她大哥愁眉苦臉蹲在院子里抽島中央山上種的煙葉,很生猛地卷著黑褐色的煙葉點火就吸,淡青色煙霧在他四周繚繞。阿燕開玩笑說:“大哥都著火了,等你好長時間不來!”

大哥的事倒也簡明,他在公海上和越南人做生意,原先的老相識把生意轉(zhuǎn)給了別人,那個新來做生意的越南人不會講中文,脾氣又急躁,三言兩語說不到一起就把船開回去,泊在稍遠的無人島瀉湖邊。專等阿燕大哥找翻譯來談。

大哥說對面幾十年的相識不干了,很多事說來話長,沒個會越南話的不行。至少要找個懂英語的大學生,那個越南人會英語。這翻譯員你當警察的容易找。

我訕訕地賠笑,說大哥你這可涉嫌走私!我當警察,我能睜只眼閉只眼已經(jīng)很講情意啦。說著我看阿燕一眼,阿燕當然心里更體貼我些,不過她擔心地看著她大哥。

大哥嘆口氣,說那個賬比較重,要是貨拿不過來,就慘了。

阿燕眼眶里亮晶晶地浮起了淚水。她就是如此一個島上漁女,你能讓她怎樣?

我看不下去,我靈機一動讓大哥別急,說我有兩個朋友住在度假村,是上海來的知識分子,要么請他們出海當一回翻譯。

我和阿燕又低低交代了幾句,阿燕緊抓我手,湊在我耳邊低聲密語,她暖和的口氣吹進我耳蝸里:“大哥給我準備了點兒東西,是我的嫁妝呢!”

我有點兒心驚肉跳,一路往度假村去找褚琳,心想如果褚琳能說服那個文縐縐的何自崎,我的心事就有著落了。我忐忑不安地敲她門,好半天沒聲音,然后門一下子開開,何自崎抱著褚琳的小孩站在門里頭。他比我高出一頭,皮笑肉不笑地俯視我。

“大警官好久不來了,今天又有什么公干?”他臉上的笑意濃了,當然是壞笑。

我咬肌繃緊,又松開,我問:“褚姐不在嗎?我有點兒事求她。不,主要是求你幫忙?!?/p>

“哦?”何自崎收起了全部嘲弄表情,變得狐疑而認真,他用腳把一雙拖鞋撥弄到我面前,“進來吧,不過要換上這個,褚琳花了大半天時間才清潔完地板?!?/p>

我拘謹?shù)卦谏嘲l(fā)上坐下,何自崎哄孩子,放她到童車里坐。他從冰箱里給我拿了瓶啤酒:“這是我們上海牌子,力波啤酒,你嘗嘗。”

我喝口啤酒,簡單把阿燕大哥托的事講了個大概。何自崎笑笑:“這么個小事,沒問題?!?/p>

我連喝幾口,不由得壓低嗓門兒:“我當你是朋友了,我不想讓你蒙在鼓里,我大哥跟越南人買東西他不交稅,所以你曉得……”

這高個兒但文弱的男人扶扶自己眼鏡腿,哈哈大笑:“你當我傻是不是,你不說我就不明白這是走私?不過,風險不大,我只是幫朋友當一當翻譯,而且還是你的關系。只是,也要事先聲明,萬一碰上我必須澄清的,我沒義務保全你,沒義務不把你說出來,我只是你請托的一個熟人而已,我當翻譯都不拿報酬的?!?/p>

自然,他的話在理,他已經(jīng)很幫忙了,我怎能要求他更多?人生是時常冒風險的,時常只能賭一賭。阿燕的大哥就是我的大哥了,目前比我親大哥都更重要。我必須冒險。

“這事不必跟褚琳說?!焙巫云樾π?,“女人問長問短,那就不好辦了。”

我答應了,想告辭,先回去跟阿燕大哥敲定出海時間,大哥還想知道要給翻譯多少報酬??珊巫云榈囊馑际遣灰獔蟪?,這叫我們?yōu)殡y。不過,放到事后再商議也不遲。

何自崎伸手按住我肩膀,不讓我走:“褚琳馬上回來了,她出去買個東西而已,你必須見她,告訴她你找我有事?!?/p>

他又朝我擠擠眼:“我得找個借口才能出門去,你看,我成了男保姆。”

他這是什么意思,是向我展示他男主人的地位?

我不由得想我真不該再踏入這房間。這房間已經(jīng)沒有曖昧的氣氛,完完全全像一男一女一小孩的日??臻g。我來干什么呢?

托何自崎幫完大哥忙,我就該從他們中間消失。我曾把何自崎當成犯罪嫌疑人拘留,但他完全沒記恨的意思,他像從不在乎,自始至終波瀾不驚,比另外那兩個淡定。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是說,要不要擔心他暗中報復?如果他去告發(fā)阿燕的大哥,那就糟糕了。

我狐疑地看何自崎,何自崎正舒舒服服仰在沙發(fā)上,他打開了自己的小音響,一種西洋曲像糖漿一樣流淌在房間中。

他安然地看我,笑了笑:“忘了說一個條件。我去當翻譯的時候你必須來這里陪著褚琳,替她看孩子,或把孩子交給度假村的管家,陪她下海去游泳?!?/p>

這是什么條件!我自省片刻,說:“那我把我女朋友帶來吧,她比我手巧。我笨手笨腳的?!?/p>

“不不不,千萬不要?!焙巫云閺纳嘲l(fā)里直起身,用力搖手,“褚琳不喜歡生人,更不喜歡同不認識的女人打交道。你來就好,夠了。”

我來不及再多問什么,門鈴響,褚琳回來了。何自崎去開門,我站起恭迎。褚琳穿著寬松的雪白運動服,把新鮮水果和蔬菜遞給何自崎。她朝我看一眼,既沒有笑也沒露出拒我千里之外的神色,她很庸常地說:“你來了?我做點點心吧,這里有小廚房,你先坐坐。”

大概就是這樣,我又再次將自己投入了褚琳身周的旋流。

第二天一大早,阿燕的大哥開著自己的破車來度假村接何自崎出海,他把車停在度假村門外,和我一路抖抖索索進來找何自崎。褚琳打開門,一定要大哥和我進門喝杯茶。

何自崎今天穿上了運動服,戴了棒球帽和墨鏡,還自說自話準備了一副高級釣竿。褚琳端出水潽雞蛋湯圓和紅茶,大哥對她登時充滿好感。何自崎對褚琳說:“小吳特意安排我去海釣,他留下陪你看孩子。我這就出發(fā)了?!?/p>

我送大哥和何自崎上車后走回褚琳房間,我尷尬得很。首先我擔心大哥和何自崎遇上麻煩,我們還瞞著褚琳這趟出海的實質(zhì)。其次我將和褚琳再次單獨相處,這次竟然還進了她的私密空間。

別人看不出,我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如今每次看到她都壓力巨大。

只要她出現(xiàn)在我視野里,我就意識到我的世界如此簡易狹小,在我的世界之外有極其豐富的人生,有褚琳這樣的女子。

她出現(xiàn)之前,我看見的女人都和她們自己的困苦緊緊絞合成一團,她們邊求生存邊履行一個女性的責任,她們氣喘吁吁汗流如注,她們干著各樣的活兒和家務,很少有時間抬頭聽風聲聽鳥鳴,更不可能和褚琳一般念書聽音樂上體校塑練形體。她們也不可能像褚琳一樣平平等等甚至高高在上地同男人們相處,她們怎可能帶著一個不宣布父親身份的小孩和其他男伴們共同出游?

我不得不承認褚琳的魅力已緊緊包圍了我,如同空氣和氣氛,正逼迫我投降。她對我肯定不會有意,我必定是陷入了一廂情愿的陷阱。

憑著當警察的敏感,我早就覺察出我面臨的巨大風險。但我又下不了決心遠遠離開,我像只附近果園的蜜蜂,看見很多果蠅已被果樹上散發(fā)迷人果香的黃色粘板牢牢粘住,但我還是身不由己,想振翅落在粘板邊緣,試試自己的運氣……

褚琳收拾完了用過的碗碟,她正怡然喝著自己磨豆沖泡的咖啡,給我也倒上一杯。

“你為什么要討好何自崎?”她微笑了,帶有一種少女般的調(diào)皮,“請他去海上釣魚,這面子也給得太大了些吧?”

顯然她正琢磨這件事明顯的邏輯漏洞,她是個聰慧的女人,我還是不要瞞過她為好。我從來沒敢低看褚琳,就我個人的感受,她的能力可以叫我這樣的男人也感到局促。我還是不瞞過她為好。

于是,端著咖啡杯,我像那些自己親手拘留過的犯罪嫌疑人一樣,嘰嘰咕咕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招供了。不過,我向她保證,我認為何自崎是安全的,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他們的船不會遇上任何稽查。就算遇上,就算出了問題,我也會去把他替換回來。是我請他做翻譯,他什么也不知道。

褚琳不動聲色地聽完我的陳述,她倒沒做我的筆錄,你想,老百姓就是這樣,所以他們從沒有過拿我們把柄的心!

褚琳好像動了番腦筋,她站起來收拾收拾,回過頭:“還浪費什么時間?我已經(jīng)一周沒游了!”

孩子早已讓管家接走了,她早已計劃妥當。而我,這次也悄悄帶上了泳褲。

細柔溫熱的沙子先是在我小腿間不停流瀉,而后,我一個猛子扎下去,細沙差點就灌進我鼻孔。

我的水性不錯,我到海邊下水就像有錢人躺進他們的熱水浴缸。

我時刻被離開我十來米遠的褚琳吸引,我已被她迷住了。

她一個大齡女青年怎能迷住我?她大概比我大了十來歲,她已在乳養(yǎng)她的小孩,她是遠方城市偶爾來度假的外路人,她的婚姻狀況對我而言不明不白,且有三個男人像蜜蜂一樣圍著她轉(zhuǎn),她將我當成一個陪泳的救生員,她對我沒有過任何暗示……哦,我肯定是在犯賤。

像有大魚兒在我身周游動,我從恍惚中驚醒。褚琳以海豚潛泳的姿勢剛從我身邊游過,一個回旋,她又向來處游回。我覺得她潛泳的軌跡就是一個完美的閉環(huán)的圓,將我牢牢圈住。我滿心絕望,天上的云彩白得發(fā)亮,我覺得寒冷。

我們回到陽光明媚的沙灘上,沙灘酒吧的服務生送來冰鎮(zhèn)的椰汁和礦泉水。我們披上浴袍,面對大海開始聊天。

褚琳說她還要在海邊繼續(xù)待下去,她無法忍受上海潮濕的酷暑?!澳鞘莻€成天叫人汗流浹背、不適合居住的地方,記住,有些城市名聲在外,其實卻很折磨人,完全沒有宜人的自然條件。人們在那種地方聚居,很可能只是為了賺錢?!?/p>

“能賺錢就好呀,沒錢還能顧得上天氣嗎?”我沒好氣地說,“一輩子辛苦卻賺不到足夠的錢,這就是風景優(yōu)美地方普通人的命運。”

褚琳發(fā)出“嘁”的一聲:“想清楚好■?哪有兩全其美的人生?”

她貪戀這里的風景和宜人氣候,我認為這是有錢人的態(tài)度。她貶低其他人在城市中謀生,是她的矯情。我明明能看懂,卻毫不反感她。她有資格如此評判人生,她已經(jīng)在她的人生中獲勝,就像游泳之后踏上了堅實的陸地,怎樣都不可能再溺水。

有些人,你明明看著她驕傲,看著她挑剔,看著她不曾體恤他人,但你卻不但不反感,還會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不,不因為這些人美貌,是因為她們那種瞬間的姿態(tài),一種貴重的難以攀比的姿態(tài)。

我又多明白一層:褚琳打動我的,是她穩(wěn)居于高處、愛睥睨四周的那種傲然制造出的真實感。一個比我完美的女人正屈尊同我相處在一起,她躺在沙灘上,袒露著一半身體,說著這世上種種的事,我是她身邊躺著的臨時同伴。難道這不是我生命里的一個奇跡?

恍惚有個人朝我們走近,當我回頭去看,他又消失了。

早晨進酒店時我下意識核對了一個信息。我問前臺何自崎先生住幾號房間,前臺告訴了我,這證實了我的預感:何自崎有他自己的房間,他在褚琳房間只是為她帶一會兒小孩。

當然這也可能是他倆刻意制造的假象,我對此倒沒太大興趣。我想,被我趕出轄區(qū)半年內(nèi)不準回來的那兩個才看重這信息。如果他們能從我這里買信息,他們會不惜工本的。

“褚姐,我能問個不太禮貌的問題嗎?”我脫口而出。

“如果不禮貌那就不要問?!彼杆倩卮鹞遥^也不回,望著遠處。我從側(cè)面可以看見她墨鏡后的眼部,那眼睛有種冷峻感。

我拿起椰汁喝一口,才說:“好吧?!?/p>

“不過,我允許你問一次,不計較你禮貌不禮貌。”

我嗆了一口,努力吞咽,然后問:“為什么不把所有人都趕走,讓孩子的父親來住幾天呢?我們這里的人不愛管閑事?!?/p>

我聽見一陣笑聲,明朗并透出緊張。我知道我觸碰了這位了不起的女士的痛處,我感到抱歉,我甚至痛恨自己從事歷來不尊重別人隱私的職業(yè)。但我非常想問,我的好奇心以及我越來越明顯的嫉妒都在撥動我的舌頭。

她的笑聲倏然消失,她冷冰冰答道:“無可奉告?!?/p>

我沉默。除了沉默,我什么也不能做。我甚至不能移動,一動就會擊碎這個瞬間已凍住的時空。

我感覺到什么,我微微扭頭,透過墨鏡片看她。我看見兩串眼淚正從她墨鏡后邊淌出,流向她臉頰。她木然地臉朝大海,嘴角完成了向下的弧。

“那么,他是離開人世了?”我覺得只能這樣問下去,她才可以找到逃脫之路。她會回答“是的”,然后一陣嗚咽。我會表示慰問,甚至得體地拍拍她手背表示同情。然后,隨著海濤聲和海鷗的啼鳴,一切回歸日常。

“不。警官先生,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回答你。這孩子的父親是個有婦之夫。他也許也想來海濱,但他來不了。他就是不該來、不能來而且也不會嘗試來?!瘪伊瞻岩淮捳f得像一粒粒吐珠,顆顆硬邦邦撞在我心上。

“對不起,我不該問?!蔽荫R上說。我緊盯岸邊淡綠色的海水,覺得陸地上的人生只配“他媽的”三個字,我感到沮喪得要命。我覺得此時此刻我不再是我,而是身邊這個女人的共體,我憎恨有婦之夫,但我也一樣會難割舍作孽的情分。

我們沉默了幾分鐘,褚琳站起來帶頭往回走。走到油棕林中間,一個人影一閃,忽然站到路中央,堵住了我們的去路。

我覺得這人影熟悉,但這人戴著墨鏡,我一下子看不出是誰。褚琳冷冷道:“你回來做什么?”我登時恍然,是那個吞吞吐吐似笑非笑的李川,他答應過我們六個月內(nèi)不出現(xiàn)在此地。

李川沒回答褚琳,他抖著一條腿打量我,他說:“何自崎一個人是忙不過來的。我的傷好透了,我過來替換替換何自崎。”

不等褚琳回答,他看著我:“假如我沒看錯,這位就是很威風的地方警察先生啰。沒想到我跑開沒幾天你就應聘當上保鏢了嘛!”

我又看見了他那種總讓我心里癢癢的表情,似笑非笑,吐出一句話后顯得有些后悔,但也有些得意。他大概正權(quán)衡他這句話的效果和可能引發(fā)的后果,以及他會不會付出代價。

褚琳揚起眉毛,眉毛從墨鏡上方升起:“喂,你講點兒禮貌,小吳是我邀請來的,關你什么事?”

她說著伸手一把挽住了我的臂彎:“走,我們走?!?/p>

當她挽住我時,我看見李川臉上突顯一陣怒色,他隨即想以笑容掩飾卻沒成功,他的臉頰抽搐了好幾下,還好有墨鏡替他遮丑。

我童心大起,忘記了自己反反復復的那些小心思。我挽緊褚琳,面對李川:“褚姐,我保護你回房間。任何人違反協(xié)議出現(xiàn)在我們轄區(qū),我們就說話算話,直接拘了送進正式拘留所?!?/p>

李川裝模作樣哼了一聲。褚琳轉(zhuǎn)臉打量我一下,看我滿臉認真,她不由得變了聲音,看著李川,露出了真心:“你怎么這么魯莽又跑來?真要是抓你,我可沒辦法救?!?/p>

李川側(cè)轉(zhuǎn)了身,想逃又不甘心丟臉,他似笑非笑,猶猶豫豫,像做錯事的孩子對著自己的娘。褚琳拉住我手,央求說:“小吳,你就算沒看見這個戇大,好不好?”

原來“戇大”就是上海話里的傻瓜,我聽完她解釋,笑了。我說:“戇大要是五分鐘內(nèi)離開我的視野,我就沒看見他?!?/p>

李川氣得齜牙咧嘴,伸根手指指著我:“小赤佬以為自己是老幾?等著吧,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拂袖而去,是真正的拂袖而去,兩手在手臂拍上拍下,很像他們地方上越劇里甩袖子的動作,接著昂首挺胸,憤然走開。

褚琳放開我,嘆口氣:“真是的,都長不大!巨嬰!”

“他是真關心你呢?!蔽艺f,“那么大老遠地又飛過來。”

“是嗎?”褚琳從墨鏡上方飛快看我一眼,她的眼神里有少女那樣的自鳴得意。但她的情緒立刻又低落了:“他這么跑來跑去,真可憐!”

我在想,她到底更喜歡誰。更喜歡李川還是何自崎?我覺得不可能更喜歡那個粗魯不文的宋。

“這個李川,他是不是比何自崎酷???”我又忍不住多嘴。

褚琳邊走邊看我,走走又看我,撲哧笑了:“最酷的是你呀,小帥哥!”

我臉紅了。她說:“我差不多已經(jīng)做好午飯了,走吧,我再做個湯,就在我那兒吃午飯。”

我和褚琳面對面吃午飯的時候她的小孩坐在桌邊拼命搖一只酒店管家送她的撥浪鼓。褚琳對撥浪鼓很顯煩惱,不單是興高采烈的鼓聲打擾了我們說話,她同時也對這個禮物存在偏見,不喜歡她女兒愛上“街頭小販的工具”。我聽了啞然失笑。

上海女人做的飯菜對我而言有點兒淡,另有點兒偏甜,但我可以接受。我們說了幾句飯菜的滋味,話題就自然落回了何李宋身上,她的三個男友在我腦子里還沒形成足夠讓我理解的拼圖。

“從哲學角度而言,他們?nèi)欢紒砼隳悖@種多邊結(jié)構(gòu)是很耗散能量的?!蔽以囍f我自己從未說過的奇怪的話,試圖跟上她的表達習慣。

褚琳不以為然,褚琳說一切順其自然?!拔覀兯膫€從小一起長大的,都不曉得怎么回避了?!?/p>

“其實他們?nèi)齻€互相也無可奈何?!瘪伊照f,“我有時簡直懷疑他們的個性像榕樹樹枝那樣交織扭雜在一起,沒有辦法獨立發(fā)展?!?/p>

我沒那么完美的想象力,想不清褚琳這句話的含意。

“他們?yōu)榱四愣紱]有結(jié)婚?”我問了個淺顯的問題,這符合我一貫的思路。

褚琳搖搖頭,終于露出一點兒憂郁之色:“不是的,宋已經(jīng)結(jié)婚離婚好幾回,現(xiàn)在單身。何一直單身。李有太太,早就結(jié)婚了。”

我感到這又是我難以消化的情況,外來人總擁有很多我難以消化的現(xiàn)實狀況。

“李太太倒是大度?!蔽乙踩滩蛔∮弥S刺的口吻了。

褚琳怒視我一眼:“我知道你最不喜歡李川。這不怪你,他對你態(tài)度不佳。但請不要隨意下結(jié)論,這個人有很多好的地方,別人并不都了解他?!?/p>

我倒是想反駁,我見了李川,隱約就覺得自己猜得到他和褚琳是怎么一回事。反正褚琳對我沒設限,我就是說錯話,她也不會太在意。

“這種嘛我也是懂的,你從小就和他們相處,你天性喜歡三個里頭這一個,無論他是怎樣一個人,小孩子只跟著天性的。后來你長大了,覺得喜歡歸喜歡,不可能和他怎樣,所以你們的關系就發(fā)展成這樣啦?!蔽衣柭柤?,把碗推到湯鍋邊,再舀起一些褚琳做的蝦丸菜葉湯。

“正確?!彼敛环裾J,做了個OK手勢。

“至于何自崎,你就累一點兒。”我接著發(fā)表高見,“他誠心誠意,還很遷就你,十分能委屈他自己,你不能不考慮他的感受。”

褚琳不怎么吃自己做的飯菜,她一直在喝橙汁,她瞪著我看了一會兒,搖搖頭:“不是這樣的,我還是很接受自崎的。他是有才能的,是知識分子類型。問題不是你講的那些,問題是我自己不是什么知識分子?!?/p>

這話有點兒意思,我看著她,等她往下講。

褚琳點到為止,又說到宋時杰:“時杰歷來是個調(diào)皮鬼,從小什么錯事都是他做。他從前還是很討年輕姑娘喜歡的,他頭子活絡,什么難題他都有一套歪纏的辦法,而且總比書呆子何自崎能辦事。當然,現(xiàn)在到了這年紀,游戲規(guī)則變了,時杰不太走運了。我們不要以成敗論英雄?!?/p>

正說到這兒,我們虛掩的房門被人哐當一聲推開了,我吃了一驚,小孩子驚得把手里的撥浪鼓掉在地上,小臉兒一皺就要哭,褚琳伸手去護她。

正是說到曹操曹操就來,宋時杰氣呼呼站在門檻上:“褚琳,李川不講信用,我追著他來的?!?/p>

他一眼看見了飯桌邊的我,瞪大了眼球,手里行李往地上一放:“警察在?”

我冷笑起來,搖搖頭:“哪些人不講信用呢?你來了正好,收拾收拾跟我走?!?/p>

門外人影一閃,李川悶聲不響站在了宋時杰身邊,似笑非笑看著我。

“你請他吃飯?”宋時杰不滿地看看褚琳,好像褚琳干了什么可算是把柄的事讓他抓住了。

我終于不再有興趣堅持,我放下筷子,站起來:“一個個都到了,比我預料的都快。等何自崎回來,你們就團圓了?!?/p>

我看看無可奈何的褚琳,這女人綁架了三個男的,還是三個男的聯(lián)合綁架了她?

我走到門口,聳聳肩說:“就算我戇大沒看見你們。今天我回去了,下次別讓我再碰見!”

我踽踽而行,在度假村的榕樹樹蔭下往外走,我想到碼頭上去等大哥載著何自崎回來。我看看時間,覺得還能先去阿燕那里走一趟。阿燕?她是我的女友,我的未婚妻。她那么清潔自然,性情單純,忽然像一枚山果在我心里散發(fā)清香。阿燕哪里會有那么多亂七八糟絞成一團的甩不干凈的朋友關系!我明白褚琳不是那種叫人非議的女人,她生長的地方和這里不一樣,大城市的人講究社交,都有些我們看不明白的社會關系。不過她忽然顯得那樣沒決斷力,能被宋時杰和李川這種人纏繞住。這一點讓她被我輕看了!

所以呀,人不能走近,一旦走近,十全十美的人臉上都有雀斑和小疣粒子!

我的新感受讓我既感失望又讓我有解脫感,我深深吸氣,讓新鮮氣息充滿肺葉,我走啊走,有一種發(fā)脾氣的快感。我走到村邊,看見了阿燕忙碌的身影……

大哥和何自崎是準時返回港口的,只不過一次出航,大哥就把何自崎當成了好朋友。

“他是有能耐的人?!贝蟾缈浜巫云?。

我們在港口喝茶吃姜餅,我告訴何自崎他的兩個同伴偷偷跑回來了。他淡然一笑:“遲早?!?/p>

大哥硬要把一個布荷包塞給何自崎,何自崎沒力氣推,拿過來往我懷里一扔,也不說話。我把荷包還給大哥,拉起何自崎就走。一路上我有點兒激動,說他那兩個對手都是不守規(guī)矩的,碰到這樣的人只有自認倒霉。

何自崎走路不快,稍快就要喘氣,他扶扶眼鏡腿,說:“他們兩個倒不是我的對手,我沒把他們當對手?!?/p>

停了停,他仿佛確認了他要講的話我能聽懂,才說:“問題不在他們倆身上,問題在女人身上?!?/p>

“那么,我覺得最好的結(jié)局就是想辦法把這兩個趕走,讓褚姐下決心,早趕早清靜。如果是我,我就這么對她講?!蔽覍巫云橛蟹N奇怪的好感,我覺得我也許可以幫到他。

哪想到他冷笑一聲:“喂,吳警官,你這可是交淺言深了??!”

我只好閉上嘴,送他回度假村。到了度假村門口,我告辭要走,他卻一把抓住我:“進去坐一會兒,你在,我可以省得跟他們啰唆,我累了。”

沒辦法,盡管我不想再去,還是要順著何自崎,他剛幫過我大忙,還把一副挺好的釣竿送給了阿燕的大哥。我們敲開門,果不其然,兩個家伙正忙得不亦樂乎,一個逗著孩子玩,似笑非笑那個正蹲在地上給褚琳擦一雙高跟鞋。何自崎發(fā)出一聲“哦歐”,哈哈一笑,就轉(zhuǎn)身去自己房間洗澡去了。褚琳從廚房出來告訴他洗完澡就開晚飯。

這下我又掉進了這個奇怪的“四人幫”。如果從公務角度講,我該毫不遲疑采取措施驅(qū)趕或把面前的這兩個尷尬人逮住。不過,算了吧,任何一個稍微懂法的人都明白我們那個協(xié)議和承諾只是走過場玩的游戲,任何人違背它都不違法。宋時杰快手快腳地削了個雪梨遞給我:“和我們一起吃飯,小吳?!彼嬗凶兩埖谋臼隆?/p>

李川站起身,斜睨我,嘴角露出嫌棄的神色。他不把話說出口,他就是這樣一種說不出口的人。

果然何自崎洗了澡就過來,他抱起小孩,和小女孩很親,說一些童稚的話,帶著一種特別的感情。他看見我觀察他,就對我眨了眨眼:“這女小囡像娘?!闭f著,小女孩竟把粉嫩的胖手放到唇上,使勁兒叭的一聲親親,朝我甩手來個飛吻。我驚得跳起來,她笑得像朵盛開的梔子花,確實有一瞬間,我看見她有褚琳常會泄露的某種調(diào)皮。

“男士們,開飯了,今天全是我自己做的拿手菜!”褚琳端著一只熱騰騰的砂鍋從廚房出來,李川和宋時杰已布好了桌,大部分炒菜已端來放好。宋時杰負責開酒,他們不喝白酒,喝的是自己從上海帶來的力波啤酒。

一邊給我倒酒,宋時杰一邊伸手拍我肩膀:“小吳,現(xiàn)在一起喝酒,就不要搭什么架子了啊。我們現(xiàn)在都是女主人招待的客人,彼此平等?!?/p>

“等你喝醉了,他就帶你去他那兒?!崩畲ń幼?,他不看我,笑嘻嘻看著褚琳。

“我再醉,也不會忘記還有你李川?!蔽曳创较嘧I。

說些七七八八的客氣話,大家站起來干杯,干一次杯就不再互相勸酒。我曉得這是他們的風俗,他們在國內(nèi)的酒桌上一向被人議論。但他們?nèi)话丫谱蓝Y儀當回事,倒像勸酒有點兒不文明似的。我也不太懂。

打開砂鍋,大家嘖嘖稱奇,褚琳太會做菜了,是一鍋色香俱佳的紅燒豬手,肥而不膩,輕輕顫動,我一下子饞了。

褚琳款款站起,用一雙白色的仿象牙筷給大家遞豬手,她先給何自崎,再給宋時杰,然后也給李川。她又夾起一只豬手,我想那是給我的了,端起碗湊上去。可是,褚琳卻輕盈地一轉(zhuǎn),把豬手放進了自己的碗。我有點兒訝異,看見她對我使了個眼色。

大家也沒注意,紛紛吃豬手,大快朵頤。褚琳從別的碗里送了兩大塊嫩雞給我。

我邊吃邊琢磨她的用意,但見褚琳放下筷子,頗有感情地對著那三位一個個看過去,她開口道:“正好吳警官送自崎回來,當場給我們做個見證。各位兄弟,我們今晚這一頓飯,都大口大口吃了豬手……”

她像要強調(diào)某種象征性,夾起自己碗里的豬手又低頭咬一口。

“這頓飯,我把豬手分給你們吃了,對吧?”她說。

我見李川變了神色,嘴角哆嗦;那兩個嘛,何自崎歷來淡淡的,不動聲色,宋時杰卻一臉傻笑。

“吃了分到的豬手,我們就正式分手了。解散?!瘪伊詹挥傻美L了臉,變得嚴肅,“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這些年承蒙你們幾個給我面子,讓我還能做做大小姐的夢?!?/p>

她的聲音開始抖顫,顯然心情激蕩:“我知道我不能再任性下去了。我都快成老阿姨了?!?/p>

三個男人喉頭發(fā)出顫音,表示不同意。

“就是老阿姨了,”褚琳用手摸摸額頭上的鬈發(fā),“看我做的菜這么好吃,我的頭發(fā)每天都有了油煙味。”

李川等她喘息,趁著她停頓,開口說:“愿意走的快走吧,自愿留下的就留下?!?/p>

宋時杰來不及開口駁斥,伸手就在李川頭頂削了一掌:“你有放屁的資格!”

褚琳撲哧笑了一聲:“別叫吳警官看笑話,我不愛說什么正經(jīng)話。但你們何曾看見我正經(jīng)發(fā)了話還有反悔的?”

她伸伸自己筷子,示意我們繼續(xù)吃飯。然后她拿起砂鍋里那雙仿象牙筷,給我夾了一只大豬手:“現(xiàn)在你可以吃了。我們該分的已經(jīng)分掉了。”

只見那李川似笑非笑還想說什么,何自崎放下筷子,瞪著李川:“你還有啥不服帖呢?收收心吧,老大不小的了,兒子都快上小學了呢。成什么樣子!我從不說你,我那是給足你面子!”

宋時杰悶聲吃肉,忽然兩道很粗的淚水從他眼里涌出,迅疾沖過面頰,落在他啃的肉上。他說:“你們都是笨蛋,我下午看阿琳洗豬手,我就曉得今夜要唱哪一出了。好了好了,是命天注定,我們的聚會實在也太長久了,到處都生銹了,看不出嗎?”

他忽然把酒杯舉起,出乎我意料地送到我面前:“來來來,小帥哥,我敬你一杯。既然女生喜歡小鮮肉,老阿哥我是知趣的,不要等明天,吃完飯我就走?!?/p>

???我慌得手抖,這難道同我有關系?我看褚琳,褚琳溫柔地看看我,拍拍我手:“他是神經(jīng)病,不要聽他瞎話三千!”

不過,子彈已經(jīng)打進我胸膛,我心如鹿撞。難道這是真的,難道不是?

何自崎看見大家沉默了,就說:“我也告訴你們,美國路易斯安那州州立大學給了我一個教職,我下周也要飛過去了。這里權(quán)當跟大家辭行?!?/p>

他拍拍李川,看看宋時杰:“你們一個動刀一個挨刀,我不放心。在我面前你們講個和,我好安心去美國?!?/p>

宋時杰說這有什么難的,拿刀來,我當場讓他砍回一刀,大家搨皮打平!

李川似笑非笑,終于撲哧笑出聲:“打平不可能的,我細皮嫩肉,你豬皮臉腫,我把你吊起來剝了皮才算差不多?!?/p>

終于,插科打諢的嬉笑趕走了褚琳鬧分手的壓抑氣氛。

褚琳笑道:“你們這樣,為姐的我就放心了?!?/p>

她起身去廚房準備果盤。李川騰地站起身:“既然如此,我先撤了,大家后會有期?!?/p>

宋時杰拉他:“給褚琳點兒面子,別叫人家下不來臺,她對你好著呢。”

李川可沒什么良心,他盡量不發(fā)出聲音,拿了自己的外衣,打開門就要走。可他還是走回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白紙信封,交給何自崎:“我給小孩子買糖吃的紅包,你交給她。”

他走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哪怕他是愛變卦的城市男人,我看也不會再回轉(zhuǎn)了。

宋時杰點頭:“吃了水果,我這種紳士,握手,不,吻了手才走?!?/p>

何自崎說:“我留下再陪她兩天,說好的,然后和她一道回上海。”

“好的,就拜托你了?!彼螘r杰認真地說,莊重如同外交官。

第二天下午,天氣特別好,我按照他們分手飯之后我和褚琳的約定,來度假村海灘最后一次陪她海泳。

何自崎帶著小女孩也一起走來海灘,褚琳看孩子和何自崎親熱,眼里有奇怪的表情。

我和她去掉披著的浴袍一起往碧色海水里走,沒等她撲進海水,我懇求她:“你和何先生一起去美國吧!”

她回頭鋒利地看了我一眼,朝水里猛扎進去,游遠了。我趕上去,離她十來米遠,觀察她的泳姿。

她游回來,繞著我游了一圈,露出頭站在水里:“小吳,謝謝你,謝謝你陪我游了好多次。你知道,我只想你一個人知道,我很享受你的陪伴。當我在大海里游泳的時候,從來沒有人像你一樣關心過我?!?/p>

淚水從她眼眶里瘋狂地涌出,我知道這淚水并不是為我流的。

后來我沒去送他們上碼頭,沒必要,我們不會再見。

我只接受了褚琳送我的一套酒具,非常漂亮的捷克車花玻璃酒具,不但有杯子和壺,還有一只讓我愛不釋手的醒酒器。她說,祝我的婚姻美滿幸福。何自崎說:“告訴你未來老婆的大哥,該收手時要收手?!?/p>

我和阿燕結(jié)婚后沒讓她繼續(xù)干活兒而是鼓動她去補習文化,我告訴她只要她拿到相當于高中畢業(yè)的文憑我就能想辦法讓她進機關拿工資。阿燕是個聰明的漁家女,她明白什么事對她有好處,她拿起書本就很認真,讀書比干活兒還用勁。大家都夸她。

有一個周末我和阿燕到野海灘搭帳篷,我們鋪開竹席,我躺在她大腿上聽她念語文書。

阿燕說阿冠你聽聽這首古詩詞很美。她開始讀了,我一下子就被詞的意境打動: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責任編輯?張爍?劉升盈

【作者簡介】禹風,小說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大裁縫》,中篇小說集《漫游者》《玻璃玫瑰》等。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當代》《花城》《十月》《山花》等刊物,多描寫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密云县| 鱼台县| 朝阳市| 马关县| 凤阳县| 莒南县| 宿州市| 白朗县| 明溪县| 自贡市| 横山县| 城固县| 满洲里市| 沭阳县| 青阳县| 福州市| 九江市| 漳州市| 东海县| 大庆市| 新泰市| 宜都市| 蕉岭县| 巴南区| 阳原县| 垣曲县| 阳江市| 黄骅市| 巴楚县| 涞源县| 韩城市| 阳西县| 九龙城区| 翁源县| 崇明县| 寻乌县| 陆河县| 板桥市| 西畴县| 古丈县| 靖江市|